六月将过去了。
你在这六月里行船,有时顺遂,有时险被淹没。
江水拍打着船舷,偶尔渗进船舱,你便坐在水里,滚烫的燃烧的水。
旧日的歌声擦着窗外的江面飘过,
光线从头顶瓦片的缝隙间落下来。
像星辰映照你的脸,
转眼变成了刀锋的颜色。
那张系在桅杆上的蓝格子手帕,
被风刮回了码头。
——2010年6月
门“嘭”地被推开,对于十月慵懒的午后来说,这动静过分突兀。
一个女孩进来,走到宿舍中间的方寸之地站定,随后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浅浅弯下腰去。她用毫无情绪的声音说:刚才的事,对不起。那张姣好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让人隐隐猜测,如果笑起来必定摧枯拉朽。而此刻房间里另有四个人,林晓、罗立、周暮,以及周暮的同学武小镇。气氛僵住了,没有人答话,罗立从凳子上起身,正要说点什么,那女孩却已径自爬上床,一把将遮光的床罩拉得死死的。大家吁气,重新激活般继续各自方才手里的事。
周暮踢踢武小镇的腿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离开房间时,武小镇听到很悠长的一声蝉鸣在外面响起,那种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十月竟然有蝉,他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刚到走廊上,周暮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室友,漂亮吧?不过这儿有点问题,多数时候人挺好,只是没准什么时候翻脸。边说着她边比画了个脑袋卡壳的手势,武小镇看着周暮生动的表情,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张竟像是被困在墙壁里的脸——康子年。
一个小时以前,康子年在她刚才道歉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摔了罗立的水壶,开水溅出来烫了罗立的手。周暮说,罗立脾气好,总是让着她,要是换了我和林晓,呵。不过啊,反正也会有人帮康子年处理好,前不久她当众扇学长耳光最后也不了了之。家里有钱呗,她不怕惹事。
他们回宿舍时,康子年正和罗立站在小阳台上说话,有个女人来送一只水壶,康子年侧头轻轻地说,就放在那儿吧,麻烦你了阿姨。她托着下巴,几缕头发从侧脸垂下,倦而抱歉的表情,仿佛外面正温柔下坠的黄昏。林晓冲周暮递了一个眼色,周暮依样传递给武小镇,大致的意思是,瞧,这会儿又正常了。
这是武小镇第一次来B学院探望老同学周暮,他们在高中没有太多交情。武小镇到这个城市念军校以后极大程度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单调乏味,当他在校友录里看到老同学,自然与她热络起来。周暮是一个开朗的女孩,两人在QQ上聊了比高中三年加起来更多的话,尽管都是些闲言琐事,却成为一种寄托。
约了好几次见面吃饭,都因武小镇没有顺利请到假而告吹。这天他好容易有了四个小时,直奔家乐福买了一堆女生爱吃的零食,然后打车去周暮的学校。这样的来访自然得到女孩子们的欢迎,他走时又再三说好下次请客。离开B学院的时候,武小镇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能请假的日子,这些期待的背后有个很鲜明念头,他很想再见到康子年。
康子年如何背景神秘,如何脑子有问题,除了那两次突发事件,武小镇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只听周暮说康子年平常很情绪化,有时对她们很热烈,有时又极冷淡,追求她的男生不少,她亦不拒绝,所以约会非常多。武小镇暗自思忖,这些议论恐怕出于嫉妒,毕竟康子年在这些青春方显雏形的女生中,美得太过于耀眼。武小镇无法不记得她矜持美好的脖颈在玫瑰色的暮光中微转过来的弧度,那一层薄薄的阴影,让周围所有的光亮都顿失颜色。
再碰见康子年,还是在B学院女生宿舍楼的台阶上,武小镇没注意,反是她爽朗地先招呼,嗨,你又来找周暮?这次别忘了请客哦,哈哈。武小镇怔住,她竟记得他。突如其来松弛的一句调侃,蓦地舒展的白色月季般的容颜,待回过神,她已远远地走在落满树荫的路上,走得那样快。
有股淡淡气味,像高级香水,又接近于青草的苦涩清冽,在擦身而过的片刻潜入了武小镇的呼吸。漫长的下午,他和周暮去水吧吃冰激凌,那气味就飘浮在融化的奶油里,他们去看话剧,那气味就氤氲在逼仄的空气中。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半空中悬浮起来,成为武小镇回军校的公车上,在窗外簌簌倒退的风景。
生活被摇晃了一下,时不时地,武小镇踢着正步,以为自己走在云里。
入冬的一天,周暮打电话来,声音里颇有些委屈:真烦呐,林晓四处跟人乱讲,说我有个军官男友……武小镇干巴巴地笑说,那就让她说去呗,反正我们知道没啥就行。周暮的沉默有两秒钟,说,嗯,也对,只是听着怪刺耳。说罢警告武小镇,你以后没事少来找我哟,总得给别人一些机会。
武小镇笑着说好,他听得出来周暮话里的试探与失望,他不想违背内心。
此后武小镇有一阵没去B学院,假日就和战友在附近逛逛,坐在KFC里吃全家桶打望着外面经过的美女,夜里在宿舍拿着手机上上网玩玩游戏。军校的训练和课程将日子排得很满,有假也觉得疲乏,不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圣诞的前一天他打电话问候周暮,顺便问她节日的安排,她听起来心情愉悦,说,明天已经有约会呢。他呵呵笑,挂了电话,望着楼下空空的操场发了一会儿呆。
相比军校路面一丝不苟的洁净,这小路上的枯叶多些诗意的杂乱,武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踩着那条两边铺满落叶的小石板走上了B学院素来管理宽松的女生楼,他手里和平常一样拎着一些巧克力糖果。周暮的宿舍门紧闭着,他敲门,开了,是罗立。房间里还有康子年,她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样子。武小镇直觉这两人之间刚刚结束了谈话,有些不自然。
周暮出去了。罗立说着,走回桌边随手拿本书翻,一向温和友好的她这次显得有些冷漠。反倒是康子年,走过来接过武小镇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周暮的桌子上,又顺手拉开了凳子说,坐会儿吧,没准周暮一会儿就回来。那是武小镇第一次直视康子年的眼睛,他收到一种奇怪的信息,她在请求,她的眼睛在说,请你留下来。
他不得不坐下来,与她们说了很多,关于军校生活与平常大学的不同。罗立无动于衷地在旁边看书,康子年的好奇其实心不在焉,但她又竭力多问,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武小镇无法不继续努力用自己平庸的口才去渲染着描述的一切。
晚饭时周暮当然没有回来,武小镇装模作样地打了电话,摸摸脑袋试探地问,不等她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罗立马上推辞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他看着康子年,康子年利落地踩着板凳从床上拉出挎包说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去晚了还没座呢。走时她抓着武小镇的胳膊,细瘦的手指钳得紧紧的,两人像逃一样离开了。
吃饭的地方是一间日本人开的私家料理,康子年说她爸过去带她来过。进门脱鞋,武小镇打量着店里极富个性的设计,不动声色地惊了一下,带女儿来这种地方吃饭的父亲,该有怎样独特良好的风度。饭间康子年说了一些关于她和父亲之间的事,比如有一次他们去青岛旅行,父亲背着她在海边散步,居然被卖贝壳的渔民误认为是情侣。康子年咯咯笑,由此武小镇又得到一个结论,那男人必定看起来年轻英俊。这么想着,他对自己有点灰心。康子年没有说到母亲,武小镇想,也许她父母离婚了,便不多问。
吃到半途下起了雨夹雪,玻璃窗上结了雾,点点冰碴状的东西扑到上面,片刻就变成模糊的水迹。康子年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扶着大麦茶的杯子望着外面。武小镇觉得这个场景像是做梦,他怎么和康子年坐在一起?还说了许多话,他仿佛知道了对方的一些事,却仍是像梦里遇见的人那样面目不清。
其实,刚才在你来之前……康子年说,罗立说她喜欢我。
嗯?武小镇诧异,不知那喜欢二字的具体含义。
呵呵,她肯定是开玩笑的,而且,我有很多男朋友,很多是非。康子年自嘲地笑笑,说着眼角半垂下来看武小镇,她一直看着,似乎在等他说点什么,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关于她,他不了解。又过了两分钟,康子年起身道,我们走吧,天晚了。
衣角从台面拂过,像叹息。
直到走上了空空的路面,武小镇才看见康子年的驼色大衣下面穿的是一双深棕色的粗跟马丁靴,难怪鞋跟撞击路面的声音清晰笃定。雨已经停了,扑在脸上的空气仍凉得刺人。她跟他说再见,然后“噔噔”地跑过斑马线去搭对面的那辆亮着牌子的空车。康子年的头发很长很长,后面有些微微的卷,它们在她的腰间跳跃,很快融进了红绿灯交错的光斑。
那晚武小镇的手机收到短信:对了,你为什么叫小镇?
他一时没想起是谁,那边又跟着传过来一条:我是康子年。
因为我就出生在小镇上。他心跳到嗓子眼,赶紧回过去,并问她,那你,为什么叫子年。许是问题太多,许是夜深睡去,康子年没有回复。一整夜,武小镇不安地将手机搁在胸口,好几次不小心盹着,又慌张地醒了,生怕在睡梦间错过什么。
那之后康子年不时地发来短信,失眠时,食欲不振时,或者在路边的橱窗里看到一张很好看的窗帘。她没有提出过要见面,武小镇自然也不提。他或多或少体会着,康子年之所以能跟他说这许多零碎的感受,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没有更多交集,她需要的只是倾诉,而且他不认为她会将这些话告诉同宿舍的周暮、林晓以及罗立。这样的心情,像藏着一颗夜里会发光的宝石,对武小镇来说,康子年是一个珍贵的秘密。他愿意护着这个秘密,尽管他不认为对方也同样如此。
很快就放寒假了,武小镇在火车站碰见了周暮和她的男友,她托他在军人窗口买车票,之后他们在候车室坐着聊了一会儿。武小镇说你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吧?周暮说林晓是昨天回家的,罗立因为离家很近,找了个地方打假期工等到过年再回,而康子年早在放假的前一周就收拾行装走了。
说着周暮神秘地凑近武小镇,你知道吗?太爆炸了,康子年的妈妈好像是个明星,最近不是在跟谁传绯闻吗?居然早已经结婚了!她在他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搞错了吧?武小镇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应该没错。还有啊,最近她好像和罗立有点儿……周暮神色暧昧,故意留了半句等着武小镇追问,他只听见脑子嗡嗡,那种如坠梦中的感觉又来了,眼前有很多面目模糊的人在等车,他们枕在包袱上睡着,手里紧紧地抱着提包,从口鼻间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吃过的方便面盒子放在脚边散发着复杂的味道。武小镇因而想起康子年的蚊帐、水壶、深棕色的马丁靴和微卷的很长的发,这些都是他眼之所见的世界,却不能确定哪一个比较接近。
那一晚他把座位让给了两个没有买到坐票的老人,独自站在车厢与车厢的接口处,望着外面不断掠过去的静寂山脉和夜半城市。天上有一轮淡淡的月像窗花贴在那里,他始终没有想明白,那些遥远的引人注目的,和那些眼前的转瞬即逝的,哪个更真实。
是太寂寞了吧?武小镇想。他十九岁这年,生命忽然张开它巨大的豁口,里面露出两排森森然的牙齿,一排是似乎没有尽头的军队生活,一排是比前者更无望的暗恋。他本来做好了被它们嚼碎的准备,谁知道却被卷进了空洞的嘴。黑糊糊的,他什么都看不到,像青春里踩空的那一脚,无端端叫人心虚。
假期武小镇过得心有戚戚,娱乐新闻里偶有八卦传来,某男演员与女伴幽会被拍,新欢竟神似旧爱……他看了一眼那偷拍照片里被男人亲密拥着的口罩女孩,满不在乎的眼睛,不是康子年又是谁?熬到除夕才敢和她联系,电视上的人们正在很逼真地表演着快乐,他问她,新年之夜过得好吗?康子年说正独自在家研究苏芙哩的做法,语气里没有不快,武小镇说你爸妈呢?不在?她也是平淡地回,我爸几年前已过世。
年后武小镇从家乡带了一根竹笛给康子年,那是她曾经提过喜欢的乐器。中间等了很漫长的时间,暮春的黄昏他站在B学院门口,踟蹰中想着与她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没曾想竟是罗立来拿礼物,他登时觉得面上涨红,仿佛被当众揭穿了不光彩的愿望。他想:她们的关系到底不薄。不久后周暮提起那两人在外面合租房子,一起搬出了女生宿舍。
夏天非常难熬,训练变得繁重,每天一次五公里长跑,每个月一次三十公里拉练是免不了的。武小镇像所有正在历经磨炼的新兵那样,每每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仿佛连血液都懒得流动。但当他的脸重重地压向枕头时,那凹下去的柔软部分,一样深深地印着另外那张月白的脸。
有几日城市里传染病肆意流窜,B学院有人被感染,武小镇问周暮,你们怎么样了?周暮说都还好,本想趁着学校隔离,在宿舍睡几天大觉,谁知那么巧康子年戴口罩的脸被人同之前杂志旧照联系在一起,好事者天天串门来打听。我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随后她又被撞见在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虽然没有什么凭据,但大家都在议论,恶心!
……那她还好吗?武小镇问。
她能有什么事?周暮顿了片刻说,小镇,康子年不适合你。
武小镇默默地挂了电话,又拨给康子年,他才喂了一声,她就急急地问你还好吧?怎么听起来嗓子哑哑的?他猛然心酸,说,是不太好,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来就难过得很。康子年像忽然沉入水面,极缓慢才有回音,小镇,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就像是六月里行船,你坐在渗进船舱的水里,水偶尔冰凉,偶尔滚烫,你知道很危险,可是你坐着,只要看着桅杆上绑了爱人的手帕,那就是一面旗帜……
很久之后武小镇回忆这通电话,那时他们应该都有些伤心的。
他想她一定是在很深地爱着谁,一定不是那些周旋在她身边的人。
四月和五月之间,他们才又见面。在步行街的一家面包房门口,康子年穿了一件白色到大腿的宽大衬衣,深蓝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帆布鞋,看着比去年冬天瘦了些。她自然地将手伸进武小镇的手臂,进到面包房里买了她说过很多次味道很不错的芒果布丁,又沿路逛进男装店帮他选了两件样式简洁的T恤,她细细打量他,眯着眼睛说,嗯,好看。
那天的出游非常愉快,武小镇清楚两人的关系并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很享受跟康子年在一块儿的时间,像一个初入游乐场的小孩被人引领着宠爱着,尽管不知道会在哪个路口被突然放开手,他仍旧没有办法不被当下的快乐所蛊惑,涉足危险。
他们在路口道别,有辆黑色小车等着康子年,驾车的男人不年轻。
五月底康子年说她在门口,武小镇很吃惊,当时他正开完夜间的班会。他佯装跑步沿操场匆匆跑出去,避开站岗的士兵,看见康子年站在一大丛树阴下面。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有间隙的墙,他走近了,才看见她红肿的哭泣的脸。如同被沙尘暴迎面扑进了眼睛,武小镇有一阵盲目的慌张,然后才是疼。他将手从铁栏栅间伸过去,又不敢触碰她的脸,只反复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罗立。康子年边哭边说。
你们吵架了?打架了?武小镇想象不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康子年泣不成声,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她软弱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像一株正在迅速死去的蔷薇。武小镇就站在她后面,他们之间有一墙之隔,但又岂止一墙之隔。
后来才知那天是罗立二十岁生日,她们在出租屋里庆祝,并且邀请了宿舍的两个姐妹,中途一个男人来找康子年出去,她便真的要走。罗立说不去好吗?你难道不能迁就我一次。康子年忽然变了脸,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迁就你。罗立呆住,饶是同学同住了这么久,她还是习惯不了康子年的情绪化。她耐着性子,说子年,我真的不想看你这样子。我什么样?康子年反问,然后她笑,我就是贱。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男人看着情况不妙,找了一个理由先走了。
随后房间乱作一团,罗立突然扑过去将康子年推倒在沙发上,一记一记抽打着她的脸。最先康子年没有还手,后来大概是真疼了,两人打作一团,林晓和周暮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拉开她们。罗立挣脱两人冲去了天台,她们就跟着上去,再回来的时候,康子年已经不在。
周暮说那天罗立站在天台哭得很伤心,她一直反复地说着,我对她那么好,我只希望她可以快乐一点,清醒一点,不要那么浪费自己。周暮说,我和林晓也好难过,虽然我们跟康子年不像罗立和她那么好,我们偷偷嫉妒她,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女孩之间,到底会彼此心疼。
几日过后,罗立搬回了女生宿舍,几个女孩并没有断了往来,一样在课后约着吃饭吃冰。据说罗立显得分外沉默,常常望着康子年欲言又止。
大二伊始,康子年仍住在外面。有个周末武小镇去了那个房子,抹茶绿的帘子掩了窗户和大半面墙,安静地在木地板上投下清凉的阴影。这一次,窗外是真的有蝉鸣,周围的一切显得好真实。他们面对面坐在圆木长桌的两边下跳棋,康子年提起来,小镇,你上次说的人是我吧?
嗯?
你爱的人。
她问得这样直接,武小镇不能不点头。
她说,有多爱?
他说,很爱。
康子年微笑,说,真奇怪,我相信你。她的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缓慢地摩挲过他每一根手指,口中说着,我小时候看《挪威的森林》,却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看见过世界上最盛大的爱而又失去,她会不自觉地看轻后来的一切,会很清楚地预感到,谁都只能陪你一段。
这些话说得武小镇极难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她的拒绝之词。但康子年却仍旧不时找他,一起吃饭看电影,她拉他的手,靠他的肩,好像所有年轻情侣,深情缱绻。
有一次她说,你送点什么给我。他有点窘迫,并无准备。她便翻他的钱包,找出一张粉红色的卡,那是信用卡的附属小卡,上面有一只神情得意的加菲猫。康子年放进自己的钱包里,武小镇局促地说,还没开通。她笑,那最好了,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他瞥见她的钱包里有张照片,夜色模糊,终于没能看清。
大二的下学期,武小镇随大流进入了懒散的老兵状态,日日敷衍训练课,文化课则多数埋头在桌子下面玩手机游戏。他渐渐适应学校的生活,除了不能自由地进出门,其余仍和别的大学生差别不大。宿舍地下室甚至有几间类似水吧的场所,他和战友在那里唱歌,喝一点啤酒,抽烟,玩扑克。四月里学校里调来些女兵,有时他也同别人一样与她们开玩笑,但很快觉得没劲。
没有人像康子年,他从梦中所得,藏在怀里锋利的宝石。
转眼之间,好长日子没有她的消息。
在攀岩俱乐部遇见康子年,武小镇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没见过那么彪悍帅气的她,橙色的运动背心,高高地踩在岩壁上,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髻。他在下面快乐地喊,康子年,你跑哪儿去了?她回头看见是他,竟放手撒腿整个人悬在保护绳上掉下来,他大惊失色地冲过去,却有人抢在前面。一个健硕俊朗的户外教练,恼怒地斥责武小镇,瞎嚷什么,出人命你负责?
康子年推开男人向他走来,脸上挂笑,眼睑下何时长出些小雀斑。
我们去徒步了。她说。那教练赶紧趋前来看她有无受伤,一眼就看得出关系匪浅。
她说“我们”,武小镇便不自在起来,她邀他一起吃饭,他拒绝,她再来拉他的手说去嘛去嘛,他莫名生气,挣脱她的手说我还有事。随后武小镇跑着离开俱乐部,沿着荒凉的郊外的路跑出很远,最后坐在落满灰尘的绿化带上拨她的电话。
他说,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残忍?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每次都有不一样的男人不一样的传闻,到底是我太愚蠢还是你太随便?劈头的几句话说完了他先哽咽,他觉得很委屈,清楚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事情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是他默许,他甘愿。
对不起,小镇,我让你难过了。康子年说。也许我不该再找你。
说完她扣上了电话,“咔嗒”一声,轻又坚决,让他崩塌。
康子年像是蒸发,不在学校,也不在城里。武小镇拨她的电话,发信息给她,写很多邮件,始终没有回音。周暮那里不时传来扑朔迷离的消息,比如康子年因缺课太多有被开除的可能,比如罗立不久也请了假,匆忙收拾行装离开,很可能和康子年有约。
他很沮丧,后悔说了那样的话,希望知道她在哪里,然后过去看看她,陪她吃饭。他得了假日就在步行街和沿河路的那一带游荡,那是康子年和他走过的地方,她看起来很喜欢的一些地方。
没有碰见康子年,倒是碰见罗立,与一个男孩牵着手,神情温和平静。
武小镇讷讷地问她有没有康子年的消息。罗立说从半年前她们在腾冲分别之后就再没见过。半年,武小镇想,竟已经过去半年。他觉得空气有些沉重,故作轻松地说,原来上次你们去云南旅行。罗立点点头,我去陪她一段时间,但后来她还是走了。
谁都只能陪你一段。武小镇想起康子年的话,在认识她两年多以后,他被一种很深的无能为力湮没。
安检长长的队伍,康子年看上去仍是一个抢眼的女孩,白皙的皮肤和高挑的身材来自于她血液里母亲的基因。武小镇不费力就找到她,走过去拍她的肩,她回过头,笑容甜美。她在发信息告诉他自己即将离国时就知道他会来见,不必约定,不必确认,就像那日在攀岩时看见他,放心地松开手从岩壁上掉落下来一样。
他看着慢慢被安检口吞食的队伍,擦汗说,塞车了,差点来不及。
她说,不会的,我相信你。
这是一年以后他们的再见,期间康子年从B学院退学,申请了新西兰的一所学校。新西兰,风景绝美而人迹稀少的国度,南半球。留学的人多数是为了玩,她自嘲地说,而且本来大学就准备出去的,我在国内对她来说始终不太方便。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圈里的事武小镇不悉,只从康子年的言语中揣测了很多孤独和无奈。
她笑笑,像安慰般拍拍他的脸说,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捏住她的手问,会回来吗?
康子年说,不知道。
她打开钱包拿身份证和护照,这一次武小镇看清了那张照片,是高高的年轻男人,手里牵着头发黄黄的小女孩,男人眼神温柔,小女孩有和他一样宽阔的额头。他们站在一段窄小的路上,两边是苍翠碧绿的竹林。武小镇仿佛听见风吹过竹林的浪一般的声音,然后想起了康子年曾经提到过的盛大的爱。
所以你的加菲猫要跟我去漂流咯。康子年拿出粉红色的小卡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她的任何东西可以作为纪念,然而,又有什么比空无一物的纪念更为真实的呢。武小镇不再焦灼,那宝石已经埋进心脏左边的位置,深刻而平静。
他问为什么只有他去送她,她说,我相信你会来。相信,是康子年存于这世上最珍贵的情感,她也说过,她最相信父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曾经相依为命。所以父亲的离开,带走了她全部的依靠和安全感,之后她用尽全力寻找,很盲目地找,遍寻不得。
在他们二十二岁的这年,杂志和网络上转载着一篇动人的报道,某女演员在一次电影节上失利后声泪俱下地讲起隐匿身后多年的家庭,讲那个男人如何带着孩子一次次奔波在探班的路上,最后在冰雪路上发生车祸的故事。她说我太要强,一心扑在事业上,从不顾及他们的感受,现在后悔却来不及。武小镇将这报道看了几次,难辨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借机炒作,世界永远难有真相,人心像洋葱剥完一层还有一层。但他看到了真实的康子年,小小的她跟着父亲走在去看望母亲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向幸福,却失去彼此唯一的温暖。他想他明白了她说的六月行船,那种危险和甘愿。
不久,康子年写邮件给武小镇,她说在南半球的海边度假,遇见一个大她十岁的外籍华人,他对她微笑,她说那一瞬间忽然想到北半球正是冬天,眼前的海洋仿佛变成了没有尽头的公路,苍苍茫茫地落满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