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遥远的海(1 / 1)

浮夸 沈熹微 5646 字 2个月前

一只海鸥迎面飞来,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

——北岛

我最近常常喝一点酒,入睡前,起床后。

总有半瓶酒放在飘窗的台子上,而梁凡语习惯靠窗睡,我必须小心地跨过她睡熟的身体才能坐到窗台。黑夜将来和将尽之时的天光总是异常清晰,城市在窗外肃穆地进行着昼夜交替的渐变,我饮酒,听着液体滑过喉咙咕噜的声音,内里有火焰熊熊燃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清楚地知道需要一点麻醉,让我更容易面对这个世界的白与黑。

梁凡语总是睡得特别沉,当然,这和她白天特别辛苦有关系。梁凡语是我的同居室友,但我并不真正理解她这样的人。她有一份并不轻松的工作,和一个卧病在医院的男友,她每日奔波于医院和单位之间,却仍旧勤奋、乐观、积极,像一只永远孜孜不倦劳动着的蚂蚁,未曾对世界有深切失望,至多至多,就是疲惫。

我在医院探望过梁凡语的男友李小军,很难相信,一张那样英俊阳光的脸下面是不能动弹日渐腐朽的躯体。我去的时候他躺在床头对我友善地点头微笑,叫我坐,叫我吃水果,神情自然,衣领洁净,好像只是在家午休小憩,稍微恋床一会儿就能起来待客。梁凡语手里削着苹果,眼睛却几乎是不离开地看着李小军,她的眼神好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抚摸他的脸,我想他们真的很相爱。

七年。梁凡语对我说,从大学到毕业,我和小军没有想过分开。即便后来他出车祸了也照样如此,车祸改变的只是他的生活方式,并非我们的爱情。说话的时候梁凡语口吻坚定,眼里有微红的液体来回翻滚,我想她是被自己感动了。

我亦感动,却无法认同。因为我不确定这个世界真有不会改变的事物。

如果有,那只能是变数本身。

不时有梦魇,我最近的睡眠状况非常糟糕。两周以前刚刚结束掉一段恋情和一份工作,我想要好好休息一阵。好像陷入一个恶性循环,恋爱和工作在我生活里不能维持超过三个月。三个月,足以让身边男伴从可爱变可耻,让手里工作从生动变无趣。我感觉厌倦,可能不是他们在变,而是我拒绝看清真相。可惜,真相总会被时间逼近。

我想对梁凡语说,时间会扼杀掉一切,你们结束是迟早的事。

爱情是世界上最苛刻残酷的物种,它看似可以随处发生,可以萌芽于废墟和荆棘,但绝对无法在泥沼之中茁壮成长。它需要成长于温室,而绝非散发着苏打水的病房里,一个瘫痪病人日渐羸弱的身躯。但我无法对梁凡语说出这些,大部分时候我宁愿自己做一个沉溺于幻觉的人,而非面对真相的冷漠坚硬。

幻觉是天边海市,真相是周遭陷阱。望着远方,往往能使我们活得带劲一些。

陈录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嗨,你来了。

我有点怔忡,难道是旧识?

但他是陌生人。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叫“雨天读书会”的书店,毫无新鲜感却应和招牌应景的理由——为了躲雨。店里有两条漆成油绿色的长桌,凳子也是极简的条凳,三面墙壁上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书籍可租可买。大约是迎合附近许多大学生的喜好,装潢做得很像一间图书馆,有种旧而美的情调。我在架子上拿了一本青山七惠的《窗灯》坐下来,对面的男子抬头看我,眼神温和地说,嗨,你来了。

事后想起来,陈录应该是认错人,他在等谁,也许是初次见面的网友。

但我亦有点恍惚,轻轻地点头答他,嗯。

那日光景极像电影里恬静的画面,外面屋檐的雨落成一条条灰色透明的直线,室内暖黄的吊灯悬在我们头顶,我看看书又看看他,正好他也抬起头来,便相视一笑。影子里他两颊有浅浅凹陷的酒窝,驼色外套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翻领衬衫,是那种少年才会穿的淡粉颜色,我看着他洁净的衣领,心里不知怎么就柔软起来。

总是痴迷于这样一刹那的惊动,深觉人生万物唯有初见时候最美好。

来不及面目全非,来不及容颜尽毁,来不及厌倦。

一切总是好的。

我的恋情总是来去匆匆。梁凡语爱笑我,林喜真,你现年二十四岁,怎么恋爱观依然如十四岁少女?太理想化,容不得一点瑕疵和纰漏,亦不懂宽容和妥协。我知道她是善意,却无法跟她说明白,如果在爱情里会有诸多苛刻和计较,其实说到底是因为不够爱,因为不在乎,因为不怕失去。说到底,因为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让我觉得非他不可,独自生活也没什么不行。

所以陈录站在廊下说一起吃饭吧的时候,我说好。

无他,觉得和去吃饭同人拼桌没有区别。

但我们就这样渐渐熟识。看了半个下午的书,共吃一餐饭,留了号码给彼此。陈录告诉我他在附近的A大读研二,那也是我曾经读书的学校,因此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偶尔约出来看看小话剧,学校狭小逼仄的剧院,散场的时候陈录会伸手过来牵着我,人群拥挤,他的手温度隐约,行至外面他没有放开。我便任他牵着,两人都不说什么,慢慢地走在久违的校园路上,专心地闻着空气里月桂的气息。

我认同这样的关系,是陪伴。有一些默契,和爱无甚关联。

认识一个人,开始一段关系都容易,相比起来,结束更显得拖泥带水。与陈录在一起,我仍旧被梦魇缠住。往事形同墓穴,埋葬着一段又一段鲜活的记忆。火烧过了,土填过了,那片段仍旧嗷嗷呻吟,挣扎不止。我在半夜从破碎梦境中醒来,缩在梁凡语身边瑟瑟发抖,想起刚才梦里,亲手埋下去的那个,是最初的、天真的自己。

我的梦里长久只有我自己,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失忆,而事实并非。

再想起任长东毫无预兆。当时我和陈录抱着两桶爆米花并排而坐,黑咕隆咚的放映大厅后排,有情侣双双来迟,他们扣手从面前经过,男人低声说,麻烦请让让。声线略微细哑,一个“请”字的后鼻音拖得很沉,黑暗中我如同被棍棒击头,声音太像任长东。没敢仔细看那人,只知道他坐在离我两三人的位置,我一手撑了侧脸定定地望着前方,偌大屏幕上,霎时回放的都是过往。

任长东是我大学时候的男友,我们在学校招聘会上认识,他招人,我应聘。后来我没能进他们公司,却变成了他的女友。这过程说起来极简单,他每日送花到宿舍来,将电话打到爆,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学校门口约我吃饭,不到一个月我同他就出双入对。任长东长得不算很好看,却有一股子近乎残酷的坚韧,我记得有次我们约好见面,我记错地址又忘带手机。那天下雪,他冒着雪在城里从傍晚找我到深夜,因为没见到他,我便回宿舍睡了,他打电话我也不接。凌晨的时候有人在楼下叫我,我从窗口看出去,任长东已经像一个雪人……对个人来说再恢弘壮丽的恋情事后谈来也如所有流俗世景,细节是否可靠也许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确实喜欢他,并且那时,我相信爱情。

从大四开始到毕业的那一年,我和任长东非常要好。那时他也只是刚刚在公司站稳脚跟的小职员,在很远的郊区租了房子,我没课的时候就转两次公交过去给他煮饭,用省下来的生活费给他买领带,学着将他的衬衫西裤烫得笔直。我们捡了一只叫旺财的小土狗,我是妈妈,任长东是爸爸,他没事的时候就会抱着旺财说,等以后爸爸有钱了就给你和妈妈买好吃的,买漂亮衣服,买大房子。

那时我相信他,相信爱,相信我们都可以做到最好,相信事事皆有圆满的可能。

但故事的转变非常狗血,一如路边闹剧。

有次我和任长东闹了一些不愉快,冷战好几日,一个外地女人在学校找到我,告诉我她从任长东的老家来,在任长东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们已经拿了结婚证。女人心平气和地将那个红本本放在我面前,她摸着微凸的肚子略有不甘地说,要不是已经这样,我还真不介意将他让给你。

我不擅争夺,更知道毫无权利,甚至没有哭闹就结束了和任长东的一切,他表情非常的心疼而抱歉,长久地抱着我,然后放开。那时我并不责怪他的欺骗,我相信我们是相遇太迟,并非虚妄或者愚蠢,所有原因,只是太迟。分手那天旺财呜呜地在路上跟着我走出好远,我一路走一路掉泪,逼迫着自己不要转身。

非常灰暗的一段时间,也是那时,开始了长久的噩梦和失眠。

半年以后我在咖啡店里偶遇任长东的同事C,听她八卦说起他近来因为和老板的表妹恋爱而步步高升,我瞪大眼睛问,他不是已经结婚了吗?C说怎么可能?他们是老乡,这份工作还是她介绍任长东来的。她清清楚楚他的身家,哪来什么怀孕的妻子?

我便知道他是诳我。不爱了又无法摆脱,只好如此。

我丝毫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发生差错,结局这样讽刺,使人发冷。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那情侣走过我身边,原来只是陌生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双手如抓紧浮木般死死拖住陈录的臂弯,浑身大汗,如同经历一劫。

其后我对陈录讲了往事。大概算得上某种程度地放下和坦诚。陈录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将下巴放在我头顶,他说,喜真,我心疼你。他身上有笔墨和书本散发出的干净清淡的苦味。我忽然非常眷恋。假如,当初爱上的是这样简单清朗的男孩。

那晚我竟不再有噩梦,不再神经质地坐到半夜。

梁凡语好奇,喜真,是谁使你改变?你应该抽空把他带给我看看。

我带陈录去医院探望梁凡语和李小军,她正好从病房里掩面跑出,一头撞在陈录身上,抬起脸来,都是眼泪。隔着一扇门我们都听得见李小军在里面摔碗撒泼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叫梁凡语滚,叫她再也不要回来。据说李小军总会这样子,时不时地闹一下,大约是发泄,或者想使一切结束。

我理解他。梁凡语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双手手指反复交缠在一起,她说,可是他现在的状况医生说并不乐观,之前一部分器官最近又有轻微内出血,我很担心……说着她将双手蒙在脸上,苍白的指节处有细微的龟裂纹,那是一双爱人的手,辛苦工作和长期照顾的手。

我非常心酸,将梁凡语瘦弱的肩膀揽进怀中,往陈录身上靠过去。

我们总想沉浸于幸福的幻觉,而时间总会将真相推着步步逼近。

生离,死别。都是于你来说,世上再无此人。

九月的时候我回到学校念研究生,不得不承认,相比外间繁盛至荒芜的城市胜景,我更习惯于学校的略微缓慢和冷清。繁盛似刀,行走其中,刀刀溅血。而简陋的环境因为简单,总有淡淡清欢。与此同时,陈录结束了研究生的学习,在一家软件公司做电子工程师。我们之间维持着温和而亲密的关系,每日一通电话,周末一起吃饭。他来我处的时间渐多,进出里有种轻车熟路的姿势,我坐在沙发上看他和梁凡语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心里觉得踏实。

李小军过世的那天,半夜里医院打来电话告知情况危急。我和梁凡语赶紧前去,陈录稍后也赶到。李小军颅内大量出血,我们坐在抢救室的外面交握着彼此的手,那种患难与共的感觉,好似洪荒中共坐了一叶扁舟。

梁凡语有点语无伦次地陷入混乱的回忆,她说起念中学的时候,因为课业太差而无数次觉得生命苦痛,她试图开煤气自杀,后来奶奶死了,而她活了下来。晚归的父母只以为是家里煤气泄漏,没有责怪她半分。他们平静地给奶奶下葬,梁凡语内心长久不安,有日梦见奶奶对她说,既然活了,就要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人生有时并非我们所想象所抱怨的那么漫长,消失近在咫尺。我尽力活得乐观坚韧,我尽力好好地去爱一个人。梁凡语说,只是,只是命运并未因她坚韧便礼让些许仁慈,恰好是更多的苛责考验。那一晚,它终究带走了梁凡语的爱人——李小军。

我常常想起那个夜晚,医院里的白炽灯亮得非常恐怖,我们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迎来了一个人的死亡,却是那么安静,毫无壮烈的悲痛和夸张的哭嚎,李小军的脸稍微有一点走形,看上去陌生而安详。梁凡语在我们的手臂中轻轻地往下坠落,她闭着眼睛,像是疲惫地睡着了。

你想说哪来这么多生离死别吗?

去医院,每日都有好几具尸体被送出;看新闻,每日总有好几桩意外……那些意外和完结的背后,总有人承担着回忆的重责。谁又没有眼见亲历过惊心动魄的故事呢,只是也许发生之后,你的心已经在流离中变得麻木而疏懒,或是平静而淡然,再说起来,已像是他人的故事,有种轻描淡写的意思。

也许是被生命的无常所惊动,那晚过后我和陈录的关系有了长足发展。凌晨回去的公车上,我疲倦地靠着他的肩膀,前方是渐渐湿润明亮的初冬清晨。我没有来由地问他,陈录,你爱我吗?风从窗外呼呼地吹进来,树叶刮过玻璃发出“刷刷”的声音,行驶中的车将所有风景通通甩在后面。是的,什么都会过去。

陈录伸手关了窗,用脸轻轻摩挲着我的额,他说,嗯,我想是的。

我说,那你会陪我很久很久吗?

他说,我希望会。

这好像就是我们有过的最接近于承诺的语言,如一丝温情,我们当然不会因此就轻信诺言的坚实程度和命运的脆弱辗转。只是不想对自己计较太多,如同坐同一班归家的公车,我们都只需要一些好听的话和温存的陪伴就能平安度过跌宕起伏的人生。

年底时梁凡语搬出和我同住的房子,小军走了,她不必再跑医院,于是向单位申请了单身宿舍。走的时候她轻轻拍我的脸,对我说,珍惜眼前人。

我握着陈录的手,只是默然。

眼前人,眼前事,如果怀有悲悯之心,怎舍得暴殄?

有一些故事发生在画面的背后,每个人有不同版本。

对陈录来说,他在时隔两年之后重新见到那对恩爱的情侣——梁凡语和李小军。初见时陈录在KFC里兼职做收银员,因为手忙脚乱地打翻了一杯外卖的圣代而耽误了顾客离开的时间,他向他们道歉,那个男孩一直笑说,没关系。而女孩则温柔地看着男孩的脸。打工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无理取闹、脾气暴躁的顾客,陈录因此倍加感激,他礼貌地目送他们离开。KFC的玻璃门开了又关了,他看着他们急匆匆地往公路对面走去,一辆很大的皮卡开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前后不过二十秒,变故已发生。陈录惊呆了,他很自责,如果自己能麻利一些,或者再慢一点,都可改变眼前的不幸。

对梁凡语来说,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她不必为了一些零星小钱而在演艺公司挂职临时演员。如果小军没有发生车祸,她就不用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替一个叫任长东的男人去给一个无辜的女孩演一出荒唐的戏。当梁凡语将一本假的结婚证放在桌面上,她没有办法去仔细端详对桌女孩仿若受到重创的痛苦的脸,她心里想的是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小军,他们本来打算秋天结婚。

是的,梁凡语就是当日佯装成任长东妻子的女人。当我在租房的时候看见她时,她显然并不认得我。我曾经心怀怨怼,却再难忘记那日——梁凡语拎着饭盒从屋子里跑出来,她毫不防备地将手中的钥匙一股脑全部塞给我,她顾不得去擦额头的汗,只抱歉地对我笑,你自己先四处看看,我男友还在医院等我……

她身上有希望和爱的温暖气息,使我愿意前趋。

陈录的愧意,梁凡语的遗憾,我的不甘。我想是这样,我们都有各自的深渊。幸福是一片遥远的海,要抵达,须得翻过很多很多很多的山,所幸总有同行者。后来我慢慢依赖上一种消遣,即在晚饭过后和陈录坐在沙发上看半小时惨绝人寰的社会新闻,再转台,到无厘头的娱乐节目。苦痛和欢乐,实在不必太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