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1 / 1)

浮夸 沈熹微 9618 字 2个月前

那个男人离我有四五米远,他的手提电话不断响起,声音是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像是在谈生意。候机室洁净的落地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一架飞机正脱离跑道奋力向远方腾起。大概是时间太早,男人的清醒忙碌显得和周遭的人没睡饱的神情格格不入。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正好与之眼神对接,很本能地错开视线,却有种突兀的预感浮上来,我们也许会认识。

在与一个人相识或发生故事之前会有所预感,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在已经过去的时间里已得到无数次印证,然而现在我宁可将这样的感觉归咎于自己太过敏感的神经,或者不如干脆承认是太寂寞也无不可。不然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我这样睡眼惺忪地搭最早的班机去广州,没错我的确是去看肖为,但要说我有多想念他其实也不见得。

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女人来说,所有心血来潮的原因,无非都是寂寞在作祟。

那个男人一直在看我,用视线末梢即可感知。大概他也同样敏感,或者同样寂寞。

我笑,却没有再回头看他。登机门洞开,我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将登机牌递到检票员手里,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除了补补缺失的瞌睡然后勉强像个人那样去见旧情人以外,并没有其他打算。

我把疲惫的身体扔进靠窗的座位,怔怔地看着外面,当然只有机场荒凉的清晨。没有清洁工拖着扫把刷刷地清理落叶的声音,没有上早课的孩子单车上叮叮的铃声,也没有炸油条煮豆浆的香气从门缝窗隙之间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城市慢慢苏醒的温暖而又喧嚣的过程,和肖为分开以后,很多时候我是以想起那些琐碎细节的形式将肖为的脸拼凑起来的。然而过往的时光远在记忆的对岸,就好像飘在清晨空气里的油条香那样隐约不可及,我渐渐不清楚自己是在想念那个人,还是仅仅怀念那一段生活。

身边的人坐下来的时候动静不小,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懒洋洋地看看他伸不直的腿和蜷缩抱着的手臂,像一只猩猩勉强坐在猴子沙发里那样委屈。兀自笑了一下,又猜中,这游戏好没意思。是的,他就是那个我预感里会认识的男人。男人会错意,礼貌地对我回笑一记。这本是好开端,但我无心play,转头拿出书翻了几页便沉沉睡去。

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类似海底隧道的透明洞穴里,一个人,忽明忽暗的光打到海底摇曳的水草上,它们轻轻摆动仿佛唤我前去,我趴在玻璃上,外面五彩斑斓的鱼群贴着游经我的脸,像真的接触到皮肤一样有种湿润的冰凉。亦真亦幻的触感将我笼罩其中,欢喜和焦虑也同时捕捉了我。难道,我要变成鱼么?正在犹豫时海底开始摇晃震动,隧道剧烈地抖,地震?海啸?我慌张地醒过来,发现自己额头都是汗水。

是飞机遇到气流,没事。旁边的人递了一杯水过来,刚才你睡着了,我替你要的。

谢谢。我一口气将那杯水喝掉,发现自己的书在他手里,似乎暂时并无归还的意思。

喜欢张爱玲?他将书细细翻了几页。

打发时间而已。我耸耸肩膀,看了看手表,竟然才过了一小时。

你回家?男人精神很好,很有兴致的样子。

看朋友。我回答尽可能简短,不想扯动多余线头。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不像广州女孩。

噢?那像哪里?

唔……四川,或者江浙。

这算是恭维吗?我心想,谁都知道那几地出美女。虚荣心作怪,我明知故问,何以见得?因为你皮肤很好嘛。他很快地说,然后又有些谨慎地缄了口,可能为暴露自己偷偷打量别人而不好意思。我径直盯着他看,他却不自在地低头,看上去不像随处搭讪女孩的那种油滑男人。这样的判断使我愿意同他多说几句——我几时这样戒备。

男人叫周时。名片上的职务完全可供他乘坐班机头等舱位置,以此联想到他委屈蜷缩的腿以及吃飞机早餐那个难吃的汉堡时满足的表情,忽地觉得这男人有些许可爱。然而具体可爱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莫非是朴素或者节俭一类早已濒临灭绝的美德。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他,大约三十四五的年纪,或者更年轻一些,长得不坏,也绝谈不上英俊,发线很高,几缕头发从额头的一侧垂下来,跟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晃动,眼睛是有点稚气的圆,肉鼻子,嘴唇亦是厚扑扑的,看起来像个头发育太快的小男孩,有种笨拙的可信赖感。

周时此行是回总公司开会。他问及我的行程,大意如果同路可以方便送我一程。我反问他公司地址,问罢便笑,果然同路。看来预感这东西有时大可不必自欺欺人,就好像命运要来的时候,唯有张开双手等待其施施然降临,好运歹运,我们都无能为力。

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将我送达肖为公司的后门周时才说,而我根本忘记此事。我有点惭愧,为着他的礼貌风度和自己的猜疑。廖蓝,我写好便笺。

见到你的朋友后给我信息,注意安全。周时向我利落地挥手告别。

看到肖为从一排灰色的厂房深处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里腾地升起一粒粒清晰的思念,它们迅速爆破,刺痛感完全颠覆了我来时路上的淡然,空气中的石灰气息微微刺激得鼻子发酸。不过两年的时间,他看上去像是老了五岁,那么热的天还穿衬衣系领带,在南方炽热激烈的阳光下,头发平顺得有了几分油滑的感觉。

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不太喜欢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果不是当时我的苛刻挑剔诸多不满,也许他现在还是那个头发干净衣着随意的小青年,在我们的城市里做着一份自给自足的工作,快乐地骑着单车过日子。

难说是太过熟悉还是太过生疏,两年不见,我和肖为不约而同地客套起来,一个拥抱悬在半空,最终落实成肩头轻省一拍。他对我很是矜持地一笑——原谅我只能想到矜持这个形容词,然后自然地接过行李小包在前面带路,我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问候,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此刻的肖为眉目平和陌生,似乎在外孤军奋战的两年反而将分手时我给予他的凌乱伤害都熨平了,神情里没有过分亲密也没有过分疏落,仿佛真的只是接待一个来访的故人那么礼貌地愉悦,距离感让我瞬间有了转身离开的念头。

明明就是一次简单的看望,我为什么要这样失落?难道只是因为肖为忽然疏离的背影?我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不就是两年以前你在他身上苛求的成熟?罢了罢了,不请自来的旅行,所有的期许和失望只应自己承担。

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肖为回头告诉我如果等会儿经过保安室被问我是干什么的,就说是某某客户来看样品。我白他一眼,肖大经理,谁会假期来看样品?白痴。他笑嘻嘻地把双手一摊,就是白痴才来看样品咯。

找死啊你?敢骂我是白痴。我龇牙咧嘴地扑过去打他,他拎着我的小包在前面假装躲闪地跑,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不停地交叠又分开,这生动光景竟和从前在学校相恋时并无二致,往事瞬间被激活,我听到我们的笑声久违而又突兀地在空荡荡的厂区里穿梭,不知什么时候已跑过了保安室的大门。

盛夏的南方城市郊区有大片大片葱茏的树阴,我跟着肖为走过那些斑驳的影子,一路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宿舍,一排同样灰扑扑的旧楼。虽然在电话里听他说起过业务已很是顺手,也升职加薪,但想象得出他在异乡一路走来到小有所成的艰辛。站在灰色的楼下,我微微有些心酸。在小店买了一些吃食,肖为将我带到他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有点意外是一个带客厅的套间,并不是想象中的简陋,甚而有些华丽。我调侃地说,经理的房间是不大一样。他笑笑,表情里到底有些得意的神色。

只陪我坐了一支烟的时间,肖为起身说还有工作没做完。

我打趣,哇噻,你这个懒人,什么时候变成工作狂?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蓝蓝,这不是你要的么?

肖为的神态让我隐隐有些不快,塞到嘴里的零食也木然得有些让人食不下咽。他又低头点烟。是的,我们都想到了落魄的以前,都想到我天天做两份工累到腰断而他一份闲职乐得优哉游哉的时候;想到我总是埋怨他没出息不上进连一个女人都养不起的时候;想到我叫他滚他也不离开的时候;他说他爱我,我冷笑你的爱可比西北风。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我们在现实面前折腰,曾经的山盟海誓成为记忆的笑柄,爱情原来不堪房租水电交通生活费用的合力一击。终于在一个没有预兆的黄昏,肖为看到我坐在某男座驾里为谋一份更体面的职业而竭力戴着面具的献媚笑容,所有勉强维持的自尊顿时溃不成军。离开的那天,肖为对我说,蓝蓝,关于未来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我也没有资格让你等着熬到我衣锦还乡,你有你的自由。但我是不自由的,因为我爱你,这一点请你记得。

门被肖为轻轻地合拢,我的思绪中断,打开门追出去,他正走过楼道的转角,回过头来还是温暖笑容,记忆层打了一个微妙的褶皱,现在的我于蓦然间遇见过去的我们——刚刚从大学毕业,住在乱糟糟的阁楼里,有一天我发烧了,懒洋洋地倚在门口送肖为去上班,他也是这样回头,不放心地叮嘱说,蓝蓝,记得吃了东西睡一下,我很快就回来。我像过去彼时撒娇地张开双臂,于是肖为便真的折转身跑过来,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他低头亲吻我。所有想念都在那一瞬间落实,我恨不得当场死去。

在肖为窄窄的席梦思上辗转反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法入睡,床头上有包开着的印象云烟,我抽出一根点燃,六十多块钱一包的烟,却又烈又燥。下午三点,他还没回来,墙上的冷气机轰轰作响,可是纵然它再敬业还是难敌南方灼热的夏日,我汗流浃背地爬起来在肖为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的沐浴液洗发精皆换了昂贵考究的牌子,甚至还有一瓶男用香水。与它们面面相觑地站了几秒,我决定对那些陌生气味妥协。

我在浴室里哼起歌来,不过半日便完全忘记自己的忐忑,像真正在赴一场情人的约会。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肖为还在,只要没有物是人非。

隐约的脚步声,大概是肖为回来了,我草草地擦干身体,套了一条裙子就衣衫不整地“哇”一声跳出去,站在房间里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瘦瘦的女孩,穿了吊带衫短裤拖鞋,颈项露出嶙峋锁骨,小麦色的皮肤有种健康天然的性感。很显然,我们同时被彼此吓了一跳,她瞪大了一双灵动的眼睛赶紧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房门,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以后才舒了一口气,声音清脆地用好听的广东话问我,内喺禀个(你是哪个)?

我是肖为的朋友。我在床上坐下来,冲她一笑:你坐啊。

噢。那女孩点点头在凳子上坐下,眼睛不断闪烁地打量我,看起来很局促的样子。

他加班还没有回来,你有事么?我依然笑对她,不知不觉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口吻,在这方窄窄的王国里,竟然开始防备,像是怕被人偷去自己心爱的东西——为何过去我从来不觉得肖为让我如此紧张呢?女孩仿佛并不介意我的森严,而是指了指我的头发用普通话说,姐姐,你头发还在滴水哦。说着便自顾自地打开她坐处旁边柜子的第三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新的毛巾递给我,我看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想起柜子里那些陌生的品味,讷讷地道了谢接过毛巾对着镜子擦头发。

她竟然叫我姐姐,一时间胜负两分。

我嘲笑自己总是太好战,往往只能虚张声势。

女孩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局促,瘦削的身体在椅子上舒展开,没有告辞的意思,开始娓娓地和我聊起天来。她叫黄薇,二十三岁,本地人,是肖为的同事。喜欢鸢尾花、陈丹燕的书和吕克·贝松的电影,喜欢伊卡璐西柚味道的洗发乳,喜欢一切和陶瓷有关的物件,喜欢中药房,以及一个名字叫肖为的男人。她的心思一眼就可洞穿,手段也不甚高明,可不知为何我竟不厌恶,只是一径微笑地听她说。

黄薇眨着慧黠的眼睛问我,姐姐,你和肖为一定认识很久了,他,没有女朋友吧?

我装傻充愣地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很久不见了,没听他说有。

嘿,他没骗我。黄薇欢喜地两手一拍,然后托住俏丽的下巴往桌子上一趴,颇有几分苦闷地说,那姐姐你可得帮帮我,这个死肖为,实在太难搞定。总是忙忙忙,约他吃个饭,可是连放假都要加班,我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跑来……姐姐,不然晚上一起去我家里吃饭吧,肖为喜欢我做的甜品,你肯定也喜欢。

这聪明的女孩是在先发制人呐,可是肖为什么时候喜欢甜品了?从前与他一起的时候,巧克力、银耳汤、双皮奶通通都是给我吃掉喝掉,他半点也不肯碰。是什么在时间里发生了改变吗?还是像歌里唱的那样,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

黄薇还在自说自话,我怔怔地失神,她步步为营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谁,像谁呢?

你知道,就是那个叫廖蓝的,过去的我。

2002年秋天,我刚念大二。

在学校附近的KTV做点歌小妹,起因是一双昂贵漂亮的真皮凉鞋。人就是这样一种犯贱的动物,越是穷得叮当响就越是爱慕虚荣,当第三次在商场那个橱窗面前走不动路的时候,我决定去打工。光顾KTV的大部分都是学生,帮他们点一首歌也就是一块钱收入,离我要的数字遥遥无期,但我每天睡觉之前的必修课是将所得小费悉数从钱罐里拿出来数一遍再放进去,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祷的是上帝让天气再热久一些,这样我才能在存够钱买到凉鞋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穿着它游荡在校区。

当然,不是没有男人可以送我那双鞋,但我必须付出比点一首歌要多得多的代价。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常常做了几日就再不见踪影,回来的时候一身簇新一脸风尘,若无其事地说只是游戏。的确,游戏而已,也不是玩不起,但我有自己的底线和算计,仅仅是一双鞋子,忍受那些男人酒后凑在脖间的燥热呼吸和毛手毛脚已是极限,再过则连自己都要轻视自己了。

那时有个穷小子日日在KTV门口等我,默默地送我到出租屋门口,默默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回绝。在不开灯的窗口悄悄目送他落寞离开,不是不难过,只是平凡潦倒如我们,能拿什么去爱对方呢?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我被男客纠缠还强作笑颜,忍无可忍地冲上去将我拉走,质问我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我存心刺激他说只为一双鞋子。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浓妆的脸,清秀的唇角抽搐了两下,随即点点头,咬牙离去。

一周以后穷小子脏兮兮地出现在KTV门口,将一个硕大的包装袋塞在我怀里后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帅得堪比基努·里维斯。我抱着口袋眼泪汪汪地想,很清楚这双凉鞋大概足够他吃半年方便面,可是他一定不知道,我从看到它的那天起,想的都是穿在脚上为他跳舞时他眼里惊喜的表情。其实一个女孩子最大的虚荣归根结底是为悦己者容,博其欢心。

肖为。我叫住了他,擦了擦眼泪说,我存的钱还不多,以后我们吃方便面加火腿肠吧。

他慢动作般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傻笑着说,好的,我们。

两个穷学生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在最初的炽热里,爱情真的能够御寒挡饥,连方便面也觉得是世上最好味的东西。秋天很快过完,那双凉鞋成为一道风景被永远地摆在了盒子里,许多东西都是如此,在拥有之后才觉得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没有预计中的那么适合自己,尤其每每想到它等于肖为一个季度的生活费外加在工地卖一周苦力,我惭愧的心甚至有点难以担当,于是加倍待他好。

我们在一起四年,从学校毕业到工作,像模像样地租房子过日子。我和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甘心变作缝缝补补的小女人,一心一意地只想经营好属于我们的小生活,只是现实的压力渐渐加重,老同学重逢,眼见以前比肩的朋友皆有了好的工作好的环境,有的甚至计划买房买车开公司,而肖为还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月薪一千多的职位上徘徊不前。生活越加困顿,好强的我就越有比当年那双凉鞋更多的奢望,可是向来甘于平淡的肖为却再没了奋进的迹象。

有一天夜里,母亲在电话里询问我们准备何时结婚,他笑嘻嘻地说就结就结,等发了年终奖金就去置办酒席。我在旁边无名火起,一把抓起电话砸掉,酒席?你的年终奖大概只够我们全家一起吃大排档。房子都没有,结个鬼!肖为愣愣地看着我,片刻过后沉默地走进房间,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理对方。

就这样,埋怨和争吵像一把碎玻璃抛进来,不经意地将幸福划满裂痕,终于他负气远走。

肖为去广州的那天,我去机场送他,为他整理衣领,硬着心肠,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直到看着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样孤单地进了安检,所有的强作镇定才纷纷溃散成泪。生活的本质这样残酷,我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够一一抵挡。

后来,我遇见一些光鲜的男人,谈了一些华丽的恋爱,却渐渐失去爱的本能。那些在柔软的缎面被上辗转难眠的夜晚,常常想起的却是和肖为一起住过的房间,阳光透射的阁楼,被风叫醒的清晨,男孩手里的豆浆杯。还有他脸上的笑容啊,那么暖。

也曾有那么好的时光,我们用爱去爱彼此,爱到不问饥寒,不计得失。

那时候的我们去哪里了呢。

咦,你怎么来了?肖为靠在门口,斜眼看着黄薇,表情并不意外。

来找你和姐姐去吃饭嘛。黄薇跨过去,娇滴滴地抓住他的一只袖管。

姐姐?他好奇地看了看我,从从容容地将手臂从她手腕里抽出来。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对女孩说着,替肖为解围。刚刚从记忆深处抽身而出,看着他们的动作,心里已是一番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没关系。我甚至还向黄薇眨了眨眼睛表示鼓励,她对我报以感激的笑。分明暗藏杀机却还若无其事,女人这种动物真是天生的演员,虚伪得可以。

下次吧。肖为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对黄薇说,走,跟我们出去吃好的。

他自然地拿起我的手袋,作势要拦我的肩,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心里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失望,原以为久别重逢,肖为会坚持与我单独一起,没想到正中下了他人怀。眼前的这个男人衣饰款款言笑晏晏,似乎真的是变了,模棱两可的态度,暧昧不清的表情,偏偏又表现得自然而然无懈可击。

他是在报复我当初的残忍吗?他的笑容似乎在说没有那个必要,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我们还像恋爱时般追逐打闹,他眼神温柔坚定,一如当年守在KTV门口的那个傻男孩。还有我们缠绵的拥抱亲吻,分明是爱人般的难分难离。

三个人像一把天平那样在落日下向肖为的车走过去,这样的比喻让我们高高低低的影子看起来很滑稽。不知什么时候黄薇又换回了广东话,唧唧喳喳地在和肖为说着什么,好像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全然听不明白,也不想探究。肖为要我坐在副驾,我将黄薇推进去,说你们谈事方便。肖为默默地看了看我,也不坚持。我独自坐在宽敞后座看风景,然后竟灵魂出窍般,想到了飞机上的那个梦。

寂静的海底隧道,斑斓热闹的风景,分明两个世界,我的,他的。

我很想告诉肖为,现在的我已经甘于平淡的生活,可是他已被命运推至世界的那一端,我和他之间,依然隔着浮生苍茫的一江水。如此,我走过来,他又走过去,如同迷藏一般的追逐。终于,我们目睹彼此在繁华和荒凉中相互交替,却无法再共有一个清澈透明的晨曦。

肖为将我们带到一个环境极有格调的餐厅,点的俱是我往日喜爱的菜品,他不动声色地往我碗里添汤夹菜,笑吟吟地叫我多吃。他都记得,我的心里泛起百般滋味,可是他看起来那么遥远,也许他到底记恨我,对过去的那些日子耿耿于怀。不然也不用与另一女子亲亲热热地端坐对面,却待我如待客般礼遇。新欢旧爱的场面,与其说是周到,不如说是羞辱更为合适。

怀抱着如此的心事,在那些精致的菜色面前越发地没了胃口,可是我怎舍得让他失望?如他所言,这丰盛的物质不就是当初我想要的么?我吃喝了许多,生生噎住快出来的眼泪,直到醉得丑态毕露冲到餐厅外面的树下去呕吐,想起还是两年以前分手的时候肖为说的话,他说我爱你,我是不自由的……

仿佛一记重拳狠狠击在胸口,眼泪木然地流了整张脸,已不觉得痛。

我相信我们依然在爱,才会用爱彼此折磨伤害,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时光好像一扇被两头锁住的门,他进不来我亦出不去。隐约中看见肖为焦急地四处寻我的身影,我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直到看着他们发动车子离去,还是难过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潮湿的风中蹲到腿麻才看到从远处跑过来的周时。没错,飞机上的那个男人。他有张孩子气的脸,看起来忠厚可靠,并且应该身家不菲。其实就算他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肖为宽敞的房间,狼狈得只想随便找个男人来解决掉自己。

你喝醉了?周时端着我的肩膀,仔细看我。他说,你哭过?为什么?

我失恋了。我摇晃着扑进他的怀里,装疯卖傻地说,今晚没地方去。

你的朋友呢?把他电话给我。周时愤怒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正义。

我笑笑说,让他去见鬼。

周时几乎是被我拖着去酒店开房,虽然直觉告诉我他不是随便的男人,但他对我有好感,从遇见的那一刻起我便得知。如果换个时间地点,也许我们会有一番好故事发生,但现在对我来说,他不过是一块浮木,借以度过这即将沉没的片刻以后,便不拖不欠。可笑的是我们,一个半推半就地被利用,另一个竟然已经爱到了自毁的程度才明白过来。

只是我想,肖为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

我借酒装疯,然而周时并没有乘人之危。他将我扶到床边坐下,又烧开水泡热茶替我解酒,过了片刻看我无恙才要起身告辞。我仍旧不依不饶地让他留下,他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复杂太像当年肖为在KTV前目睹我被男客纠缠的那番情景,有些疼痛,有些不解,大约还有些鄙夷的意思。

我被记忆灼痛,冷笑着放开他,退到房间一角的地毯上靠着墙壁坐下。

你们都觉得我很随便吧?没错,贪慕虚荣又自私自利……我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那些过去。周时在我面前坐下来静静倾听,神色里又多了些怜悯。我推搡他,让他滚,我咆哮着哭泣:我不要你们假惺惺的可怜,你们都来惩罚我来嘲笑我好了……我知道你们讨厌我,我也很讨厌自己,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对不起,对不起,肖为。

唤出他名字那一刻,喉咙被哽住。卸甲般的疼,细密地在皮肤上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周时才打破沉默,他说,走,我带你回去。

我挣扎了几下,便任由自己像一只残破的布偶被这个高大的男人拦腰抱进他的车里,夜半的风携带着海水的味道打在脸上很像眼泪,周时说了很多话,他的侧脸看上去有时熟悉有时陌生。车径直开到肖为的宿舍楼下,我抬头寻找,他的灯还亮着,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此前的难堪反复通通灰飞烟灭。酒醒了大半,我跳下车,对周时感激地笑笑,他像一个哥哥那样宽容地看着我,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拥抱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谢。

肖为的门虚掩着,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埋着头抽烟。

你一定等了很久吧。我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在他身前蹲下,摇晃他的膝盖,对不起。

也不是很久,两年而已。

肖为负气,之前对我的那些客气冷淡果然都是故意而为,他的眼睛越过我落在远不可测的地方,嘴角有一丝冷笑,一瞬间又变回那个茫然而受伤的男孩。他一定是看到了周时送我回来而误会了什么。我的心被温柔地牵动着,小心地捧过他的脸解释说,那只是一个朋友,肖为。

我知道,你有很多这样的朋友。肖为拿掉我的手,将朋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有了些轻蔑的意味。他脸上的笑意更残酷了,他继续说,你不用再解释。廖蓝,我一早说过,你是自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推敲着肖为话里的意思,我的身体被冰霜一层层覆盖,那样凉,那样疲惫。很好,很好。我无须再为自己过去的残忍而自责,也不用去计较那个叫黄薇的女孩和他之间亦真亦假的亲密姿态,更不用在厌倦到悲哀的生活里一再给自己去找可以回头的理由,天真可笑地以为纵然天地不仁,却总有一份朴素的爱可以让自己容身。

我并不责怪肖为,也没有权利去责怪。再好的爱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怀疑被否定,何况没有一个人活该一直等着另一个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经过彼此的时候互相犯错,不断地错过错过再错过,直到两个人都面目全非再不认得。

好吧,现在起,你也自由了。我对肖为说出这句话,无力而平缓。

就这样吧。肖为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拉松了领带,走进自己的房间。

就这样吧,这南方漫长而凉薄的夜啊,就让我们曲终人散吧。

从肖为的宿舍离开,独自走在晨曦微露的街道,天空渐渐有些湿润的晴朗,不过一天,仿佛半生。我沿着茂密的树阴走,城市忽然没有预兆地跌入黎明之前无边的黑暗,天边云层被风翻涌,颜色诡异如同一场神秘祭祀。我在十字路口彷徨地停住了脚,在等待阴霾散尽的时间里,想起周时最后留在耳边的话。

他说:廖蓝,我知道你一定很爱他,就好像那时候他也很爱你。可是人生啊往往就是这样,需要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爱情,当你终于从彼岸来到此岸,却发现和那个人依旧隔着一江水。

因为在岸与岸之间,隔着的根本是时地两易的变迁啊。

如果注定不能回头,就继续往前走吧,往前走,总有新的风景。

……

这是2008年夏天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记忆,我和肖为长达六年的追逐和等待仓促地在一夜之间落下幕来,那些片段常常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梦里制造混乱,每每都是以周时的话平静结局。于是在选择叙述的时候,我无法给它一个漂亮的切入点和完美煽情的收尾,所有的记录都只能从遇见时开始,自分离时结束。也许所有的缘分不外如此,也只能如此。

既然不能回头,那就往前走吧,所谓纪念,不过是留在我们各自心里感情的后事。

而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再也没有遇见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