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1 / 1)

浮夸 沈熹微 7220 字 2个月前

鬼使神差般,孙佩珊上了回安宁的大巴。

事情是怎么传到她耳朵里来的?她总有途径吧。像夜半时蚊子在耳边挥之不去地嗡嗡,喂,孙佩珊,周涯去相亲你知道吗?周涯要结婚了。她恼怒辗转,击之不中,径自跌到水深火热的梦里。梦中没有得到解脱,与宿年往事搏斗到清晨,一觉醒来,镜子里的自己像被摄去魂魄的鬼,不,是挖去心脏。比痛楚更深晰的空洞在胸腔呈放射状弥漫,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几个来回,出门直奔车站,坐上回安宁的大巴。

孙佩珊疯得不轻。和周涯分手好几个月,早做好各走各路的心理准备,此刻他不管是相亲结婚或者喜得龙凤胎都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是她要和他分手的,她何其坚决——我们必须分手。现在回去做什么?将周涯挽回再继续纠缠?汽车刚刚出发,孙佩珊有拉开车窗跳出去的念头,而另一只无形的手摁着她,使她牢牢地贴着椅背不能动。

车厢里充斥着乡音,两个半熟的中年女人隔好几排座位聊谁家大姑的表弟的女儿最近嫁到台湾去。红绿灯前急刹,行李架上掉下黑色大包,被砸中腿的大爷哎哟嚷起来,谁的货啊,再砸到我可就是我的了!一个将数条辫子扎成马尾的女孩从后排跨过来将包包托起放回:不好意思嘛!大爷,但这里面都是女性用品,送给你也用不上。登时车内一片哄笑。电视开始播放90年代初的香港枪战片,邻座的大叔看得很投入,不停地咕哝着咒骂的话。啪!一口浓痰从他喉咙里喷射出来,好像那是一颗击中大反派的子弹,还不忘伸出脚去狠狠踩。

这些丑陋的家乡人。孙佩珊试图深呼吸但空气混浊,只好转过脸去面对车窗。车窗很脏,窗框上腻满洗不干净的尘垢,凹槽里塞着被碾碎的瓜子壳,玻璃勉强反照出的她好像是这车上唯一齐整的人,脸上的憎恶表情泄露了刚从泥沼中爬出来的痕迹。每次都是这样,踏上回安宁的车,她马上就后悔了。

家乡对于孙佩珊是不愉快的存在,那里没有家。母亲昨天电话通知她将于下个月再婚,父亲年初也新添了孩子。看起来不坏,多年后他们各有安稳,佩珊在都市外企谋了体面职位,如果不提起,谁也难发觉这些人曾被时光掰碎过踩烂过,他们衣着光鲜不着痕迹。

中午12点,周涯蹲在他家门口的阳沟前刷牙。他习惯的姿势,喝一口水,仰头,草率地在嘴里哗啦啦吞吐,再往前方噗地喷出,孩子似的只要喷得远就会洋洋得意。这次正要喷出去时停住了,他看到她,就近吐到脚下的地面,再喝口水,仰头,慢吞吞的。

孙佩珊顶着太阳站在公路牙子上,头昏眼花,又热又饿。

你来干什么?周涯走过来,声音冷冷的。姿态甚是熟悉,他筑起冰冷的防备,拒绝外来入侵。她咬唇不语,被他高大的影子罩住,只从胳膊的缝隙里盯着身后那排破旧的瓦房,叫阿花的土狗呆呆地端坐在屋前的土坡上看着他们,才汪汪地叫了两声,孙佩珊就哭了。

妈!妈——佩珊姐来了。周家小妹不知从哪里跑出,清脆的声音像泉水从荒凉的公路边欢快流过,身形微胖的妇人很快走出屋子,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喜悦地将佩珊拉进屋里去。

桌上有一碟咸菜,一盘剩下的三五片猪头肉,一盆青菜汤。周妈妈又进厨房炒番茄蛋,挑了只缺口最少的碗盛饭给佩珊,喜滋滋地在旁边坐下,执情地问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佩珊噎住,粗粝的米饭哽得她说不出话来,求救地望了眼周涯,他不耐烦地接过话茬去:人家要回重庆上班的!周妈妈的脸刷地阴下来,端着饭碗从桌边走开,站在周爸爸的灵位前敲敲碗说,老头子,你在底下吃了没?今天家里来客人,热闹呢。

如此,饭粒更像是刺从喉间硌下去,孙佩珊扒着饭,味同嚼蜡。

周爸爸去世已有两年,他生前对佩珊最好,比亲生女儿更好,因为他总想着——她要和周涯过一生。高三那年的除夕夜,姑姑全家去河边放烟火,佩珊在家里清理大堆年夜饭后的狼藉,被菜刀深深地划伤手,外面的诊所全关了,大家都欢欢乐乐去团聚,她沿着冷清的街道走很久,最后走到周涯家里。周爸爸找了干净的棉纱布给佩珊包扎,又套上一双给周妹妹买的新棉线手套,他说,女娃皮肉细,这样才不会冻伤。夜里她抱着周涯哭,自从父母离婚躲债相继离开安宁,好久不曾有过的幸福感使她悲哀。她觉得很冷,拥有得太少,无非是成绩单上漂亮的数字,寄人篱下的冷漠安稳,以及遥不可及的美好未来。

成长的隧道阴冷湿暗,佩珊等不及长大,急着用未来兑换一些温暖。

周涯骑着破自行车在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等她,带她去吃一毛钱一串的小火锅,一块钱一两的小馄饨,火锅很烫,馄饨很暖,囫囵地滚到空虚的胃里,一阵激烈的寒战。周涯用在修车行工作攒的钱给她买早餐麦片和暖手炉,说等她考大学,他就出去租房子打工,这样不管她在哪里念书都能有家。可孙佩珊不敢想得那么具体,仿佛只要一想,未来就被死死钉住似的。那年周涯果真比她先出去,他在临出门之前对她有了要求,他说,小珊,不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并不是快乐的记忆,周涯脾气很坏,床单很脏,事情发生时全不是佩珊少时梦想的样子。她在犹豫挣扎中挨了一个耳光,然后周涯抱着她拼命摇晃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真的太爱你,从小学到现在,你想想,十年啊。周涯是莽撞而神经质的,她也是,几乎抱着死一样的决心。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在清晰的痛楚中,用爱的名义自我宽慰。

次日佩珊哭着去找阿年,阿年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母亲嫁了个七十岁的老男人,随他迁居到附近小镇,阿年独自住在濒临拆迁的小房子,关于无助妥协的种种情形,佩珊想,她总是能明白。

可是阿年劈头骂她傻,她说佩珊,你必定会离开这里,今日一丝一毫的不甘愿,日后要扩大成不堪重负的屈辱记忆,你爱周涯吗?真爱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你不过是感激他在你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你。

佩珊不服,据理力争着:难道一定要金风玉露才是爱,天雷地火才叫爱?当年我父母违背双方家庭寻死觅活要在一起,灼热和勇敢不比琼瑶剧里温吞半分。后来呢,现在呢?一样偏离彼此各自寻欢。我不过是渴望一个人待我好,给我温饱与怀抱,周涯爱我,我也爱他,只要我们都努力,不怕没有未来。

越是用力证明,越是凸显虚弱,许多年后佩珊深觉自己的狂妄天真。

同是十八岁女孩,阿年冷静地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日子漫长,变数大得很。

孙佩珊再次与周涯躺在一起,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像偷情的狗男女裹着不怎么干净的床单靠在床头。木头很硬,她枕着他的手臂,九年来她感觉着他脱去少年人的清瘦,慢慢变得结实,现在开始有些松软,她估量着自己枕在上面的次数,怀疑因此有了难看的皱纹。

那女孩怎么样?佩珊问起,她明显是故意挑衅。

谁?周涯反问,随即回答,就那样。

那样是怎样?她不依不饶,又像撒娇。

周涯想了想,说,除了你,别人都一样。

孙佩珊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仍旧不放过他:我不过比别人认识你久些,折磨你多些,还不够吗?

周涯苦笑:你知道我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说过一辈子都会对我好但是你现在要反悔了。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是你不肯嫁给我。周涯有点恼。

我不嫁给你你就娶别的女孩?单身会死?佩珊有了怒意。

他拳头猛地砸在床沿:那你要我怎样?你最终也是会嫁给别人的,要让我看到那一幕,不如叫我死。

佩珊赌气地将被子往旁边一拉,愤愤地说:那你先看着我死好了。

分明是故意找茬,侧躺着,却真有眼泪默默顺着脸颊淌进发丝,过了好一会儿周涯才从后面拥过来,无力软弱地拥抱她,哀求道:佩珊,我们不要这样,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会去大城市打工,努力工作,挣钱给你买房子和车,我们一起努力,不怕没有未来……他说得越多,越像是真的,佩珊忍不住啜泣,积郁的时光一点点撕开放大。

你知道现在房子多少钱一平,大米多少钱一斤?佩珊松口,露出实际的担忧。

周涯沉默了几秒钟,说,那你就回来,小城市生活总要容易些。

不。像过去那样佩珊马上否掉这一提议。

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安宁?

你听听,外面满街都是麻将声,他们赌到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你知道我一生最不快乐的时光都在这里,爸妈当年因为滥赌败掉好好的家,我怎么可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像条淤泥坑里的鱼似的,活生生等死!她将等死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指甲因极力控制颤抖深深挖进肉里,但凡提起细枝末节都难掩恨意。

这不是实话。周涯冷笑:孙佩珊,你说得那样好听,不妨承认自己舍不得花花世界,舍不得逍遥自在的好生活。说这话事出有因,去年中秋两人本来约好一起回安宁,临了孙佩珊要参加轩尼诗的品酒活动,将周涯西装革履地打扮好了偕同前去,他自是不习惯,见佩珊将手交给一个外国男人行吻礼,更加怒不可遏,后来每次吵架都将此事提出作为她爱慕虚荣崇洋媚外的证据。

舍不得有什么错?谁都想过好日子,谁愿意一辈子看人脸色?

如果你对我感情够深,你怎么会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好日子?

孙佩珊也冷笑:呵,那你对我感情该深,为什么不勇敢打拼创造生活?

自从她出去念书的这些年,两人的分分合合都在同样事情上纠结,彼此刺伤,彼此原谅,但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到底人是自私,即便再爱也从来不忘计较,付出三分情谊,总要预计五分收成,如果你说爱我,最好为我牺牲一切。耳鬓厮磨不过是对温暖最形式化的眷恋,何必试探对方有多冷漠,也无须误会自己有多深情。

佩珊不再说话,起身穿衣。周涯始终躺在床上,烟雾中他像是在竭力思考,她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怕他拿出两人都无法承担的决定,比如,他真的要再次跟她出去。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排拒,她想起当初阿年说的话,也许这不是爱,爱不会嫌弃。连穿鞋也站得远远的,不愿坐在他床边。他慢慢起身说:佩珊,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没办法不是吗?我没有文凭,也没有特长,去大城市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但你不一样,你学历好,回来也是能……

够了。孙佩珊打断周涯,轻蔑地提议:不如我养你?

周涯的脸腾地变红,顺手甩过来一记耳光,她本来是可以躲闪,也许他以为她会躲闪,但她故意让自己结结实实地挨上去。我们两清了。说完孙佩珊走出房间,将门重重地带上,她疾步走着,几乎要跑起来,好像有群恶鬼追着要将她拉回阿鼻地狱那样,然而后面没有声音,破旧的小旅店寂静得像荒草丛生的坟墓,埋葬着佩珊不想重返的流离与贫穷。这种结束并不轻松,发觉自己似乎连爱都没有。穷死了。

回重庆后痛定思痛,孙佩珊立誓决不联络周涯,她希望能对自己有信誉——也对双方更公平。周末和阿年约在阿里与艾德吃饭,阿年问她的近况,孙佩珊犹豫着,决定不告诉她这段插曲。阿年最近消瘦许多,她的电脑公司在大学城附近开了新的营销网点,每天在那儿和学生打交道,像被压着般越见憔悴。

饭吃到一半,阿年说起和许亮已经拿了结婚证。孙佩珊吃了一惊,颓然倒在沙发上,这是她着实没想到的。那年佩珊和阿年同时恋爱,许亮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懦弱,更窝囊,据她所知他曾有两年时间待在家中靠阿年收入,那时阿年一人做两份工,虽然亦不忘同时物色更合意的对象……佩珊以为他们不会有结局。

没办法,在一起太久,没爱情也有感情。阿年说,语气不复当年决然,显出和年龄相衬的老态。她微抬下颌安慰佩珊:像你这样有了断还是好,再多等两年,你也只能选择回那个小地方和周涯一起吃苦。现在还可以去遇见更好的——咳,我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更好的。

这倒是大实话,佩珊黯然。

阿年接着说:遇见又如何,担不担得起是另一回事。

孙佩珊只觉心凉,两个生命交织多年,想必有一部分早已血肉相连,所以分离才会难舍,会疼痛,犹如截去一段地震中被横梁压死的肢体,剩余的残缺部分还有办法如常人享受幸福吗?或者拖着木然好歹保持着表面的完整。阿年离开后,佩珊独自走在世贸天街,她需要想想。路口打车的人永远很多,陡然间下起豆大的雨,弹珠似的将她击打得拼命往刚才的商场里跑,就是那个瞬间,佩珊感觉到一种崩塌。

母亲再婚的照片从网上传来,她破天荒地关心佩珊和周涯的近况,竟在那边慢慢打字相劝:你也不小了,不如跟他,还算从一而终。佩珊倒吸冷气,愣是没收住嘴边的话,脱口而出道:怎么行?我要向你们学习。母亲的头像顿时灰暗,佩珊心里有一阵难以施展的恼怒和疼痛,母亲总觉得这些年来她太过冷淡,但又何曾想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凭空说出美其名曰为你好的话来,不如快快收声过自己的日子。

那天夜里佩珊趴在电脑面前哭得惊天动地,周涯的爱太过无力,父母的爱姗姗来迟,就连阿年都抛下她结婚去了,全世界都不懂得她。她像在汪洋中划着独木舟,苦苦坚持,为自己谋求。

凡事有决断便完成一半。半个月后公司酒会,孙佩珊盛装出席,再次见到黎天成。

黎天成从事房地产,孙佩珊初毕业那年曾在他公司供职,这年他三十九岁,刚离婚,头顶秃掉小半,穿一件海明蓝翻领条纹T恤,虽然小腹微凸,但皮肤洁净,胡须也剃得整齐,两腮鼓鼓的笑弥罗汉模样,倒显得年轻。他前妻以凶悍和能花钱出名,黎天成一向懦弱,不知怎么脱离了苦海,佩珊调侃他翻身做主人。这老好人只是笑笑,苦不堪言般往下扁嘴,独自在酒会中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过去总由太太领航护驾,现在的自由简直如同受刑。

酒会散场时佩珊说哪天有空出来吃饭。黎天成只以为是场面话,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电话提醒他们有约。漂亮女孩是让人不易拒绝的,何况人人得知他财产的大半份属前妻,也不存在被傍的可能。黎天成出门前特地好好地打点自己,特意穿了宝蓝衬衣深褐领结,比前日酒会更加正式。佩珊大笑,马上拖他去商场换了一条粉红丝光领带,对着镜子站直身子,黎天成由衷地觉得自己复苏了年轻时的帅气。

你和你男友还好?黎天成试探地问,孙佩珊有个落魄男友不是隐私。那年她的第一单大Case,和同事应酬客人到深夜,周涯气急败坏寻过来,当场将她粗暴地拉走,只差没掀掉满桌残羹冷炙。生意当然是黄了,当时做营销总监的黎天成也不好再交手给她其余业务,佩珊郁郁地做了两三个月文件,最后终于辞职。

他快结婚了。佩珊平淡地笑笑。

噢?也好。黎天成斟酌着说:其实经济倒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意识,大男子主义是不行的……注意到孙佩珊不怎么高兴,他赶紧换了话题,转而说起最近城里将举办的张学友演唱会。

世上的男人有很多种,周涯是一味死硬,黎天成是一味服软,孙佩珊短暂不适后很快振作,驱散了原本围绕在黎天成身边两三个粉妆玉琢的小年轻。她一旦确定自己要什么则雷厉风行,而这种果断坚决,也正好是黎天成所需要的。

重新开局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尽管有人对孙佩珊找这样比她年长十几岁的男人颇有非议,父母不敢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她早已习惯自己选择自行担当,其中几许心酸和幸福,说到底冷暖自知。

确切知道周涯结婚那天,阿年约佩珊去酒吧。

阿年似乎觉得她需要喝酒,一味劝她多喝。佩珊没什么心情,倒不全是因为失落,而是还想着第二日约了医生做体检——她在为自己和黎天成的婚姻积极准备。绝望无助的少年时过去了,伤筋动骨的爱情也过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找人与她下完这一局人生的棋成为最重要的事。

阿年几杯酒下肚,面颊酡红,语无伦次地说起一个叫赵健的男人,多听几句,才知道就是前两年她工作时相处愉快的伙伴。她那时全心全意地爱了他,没有结果,后来赵健出国了,她与许亮结婚,心没能顺利收回。

干脆想累一点,再累点,回家的时候倒头就睡,连说话都不必。阿年趴在吧台上说着,佩珊因此有些安慰,至少她和黎天成还是有话说的,虽然在她提起他前妻时他必定要像报复一般提起周涯,两人计较一番,但很快又能恢复度日的理智。黎天成身体不太好,这是不能说的,没心没肺的日子已经过完,现在即便是约会阿年,面孔也须得浆过,才不至于像她那样垮塌下来,一塌糊涂。

次日在医院检查出异常,是两个月前的冲动所致,医生不知内情,中肯地劝她慎重考虑,毕竟老黎不很年轻了。佩珊暗暗咬牙,愣是以自己没准备好为由预约了手术日期,本想嘱托医生保密,毕竟不妥当,便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感情逝去,衍生物也应被掏空,安然无恙的表象下面有一部分要出现残缺,但是佩珊知道,无论多少人或情从生活中离席,生命总要继续,就像这带着伤痕和记忆的身体亦将残喘生息,或许有天棋局只能自己和自己作陪,也不过是人生在世苟活的本能。

自己和自己。走在兜头的艳阳下,佩珊护着肚子,骤然生出一丝脆弱。突然之间,她决定留下这生命,就当豢养一个对弈的傀儡,想着便骇然笑了,佩珊每个月打到父母账上的孝敬金,无论如何,血缘不会断绝。

她曾经肯定自己不会相信的东西,最终还是寄托其上,比如男人、孩子、婚姻和血缘关系。时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她强烈地感觉到流失,感觉到——什么都是留不住的,但仍然竭力地去拉扯,去挽留,竟是这样筋疲力尽抱残守缺的拔河人生。

婚前孙佩珊提议去做财产公证,她不想被人觉得是想占黎天成的便宜。但黎天成否决了,一来他不愿意让她确切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二来婚姻须得继续数年以上才有共同财产,五年还是八年,法律总算替人解决一部分忧虑。两人结婚时佩珊的四个爸妈都来了,彼此各不搭理。黎天成顶着光亮的半个秃头,称呼上一律嗯哼啊哈应付过去,佩珊不太计较,反正她自己也是淡漠的,紧身礼服捆绑着她初有形状的腰身,单单应酬已累得缓不过气来。

随后搬进大屋,请了保姆,有没有丈夫,其实不是那么必需的事。

那棵树是孙佩珊躺在病房里几近虚脱时想起来的,她大学第二年的一个周末,去周涯打工的郊县找他。佩珊下错车,是另一个同样脏乱荒凉的小镇。那时他们都没有手机,在约定的地方找不到彼此,只好用公用电话打到阿年的宿舍里拜托她转达消息。转来转去阿年都烦了,周涯总算弄清楚佩珊的地点,他说车站对面有棵梧桐,叫她在那里等着我,哪儿都别去。

车站附近的确有一大排树,佩珊不知道周涯指的哪棵,只好在那条路上从尾走到头,再从头走到尾。天色渐晚,暮色如雾在四周升起,周涯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他跑过来,满头是汗,怒气冲冲地吼:你怎么那么笨?我说的是梧桐,梧桐!这一排全是槐树啊,那边才是!顺着周涯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有棵梧桐孤单地立在那里,叶子全掉光了,难怪不识。

这记忆使孙佩珊徒然地浮出虚弱微笑,新生的婴儿哭得很凶,初为人父的黎天成大概是不懂如何抱,只好走过来将孩子放在她枕边。闻着孩子身上的淡淡腥气,孙佩珊踏实地陷入昏睡。她睡着了,听不到一墙之隔的走廊上传来足音。铿铿铿,是黎天成慌张地走,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剪下来的婴儿胎发,六楼左转处有指示牌标明了“DNA检验处→”,他看着停在那张路牌下面,到底没想好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