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火化(1 / 1)

血色天都 陈九歌 3327 字 2个月前

“老婆,加班开什么会了?我看老赵也留下了。”聂兰回到家里时,蒙刚早已做好饭菜等在餐桌前。

“开给法医的。”聂兰拿起筷子道,“被害者家属接到学校通知,明天坐最早的一班车来天都。”

“哪里人来着?”

“高远乡下人,忘了什么村子。”

“高远县,”蒙刚点头,“家长现在了解多少?”

“连杨雨静被害这事都还没通知他们,学校只说已确定孩子失踪,务必尽快赶到。”聂兰叹气,“家长要是看见孩子……大队长说得也对。”

“他怎么说?”

于是聂兰把下午的事给蒙刚讲了一遍。

原来大队长是要给几个法医下派紧急任务,就是让他们加班加点再对尸体详细检查一遍。说是尸体,自然已不完整,零零碎碎分几个大袋子放在了冷柜里。法医检查过后取几个样留用,剩余部分必须在家长到达天都市之前全部拿去火化。

聂兰听到这样一个安排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当然她的出发点是火化事宜应交给家人去做,刑警队没有任何权力把死者遗体变成一团灰。不过她刚站起来就被赵国森一把拉住,赵国森和大队长共事多年,固然了解他的脾气。他对聂兰使使眼色,大队长便说:“聂兰同志,你的问题赵老师过后会给你一个合理解释。”

聂兰讶异,还没开口就已经被他们看出来了,但惊讶之余难免有些不服,一直把情绪带到会议结束。其实会议只持续了五分钟,是聂兰有生以来参与过最短的会议。散会后,聂兰一股劲儿想到大队长处问个清楚,赵国森一句“别给队长添麻烦”,便把聂兰叫住了。

怎么说赵国森也是聂兰的老师,聂兰只能乖乖地听他说教。

“你想问队长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给死者家属一个全尸。”

赵国森无奈:“哪还有什么全尸?”

“以前案子都是死者家属来领尸体,即使碎成这样,也该把尸体还给他们。”

聂兰觉得自己这话似乎缺少底气,说得也断断续续。

“以前的确是,可以前你见过碎成这样的尸体吗?”

“可是按规矩……”

“没什么可是,规矩人定,法律都会时时修改,这样才能进步。”

“难道也不让家人见她最后一面就直接火化吗?”聂兰摇头,“我们可从来没附带火化尸体的先例,买一送一啊?”

“你还是太年轻。”赵国森让聂兰坐下,“你想想,连你面对这些碎尸都有不良反应,你是谁?法医。正常人面对这些你也知道什么情况,你记得死者朋友吧。一个家长面对自己女儿成了这副模样会是什么反应呢?她没有一处是完整的,脑袋也被开了壳。我们一定要把这些呈现给死者亲人,你忍心吗?”

聂兰不语。

“虽然这事不合规矩,不给人家一个所谓的全尸。可这样做也是经过上级慎重考虑的,最大限度减轻死者家属的心理负担,不合理却合情。说句不中听的,我们不火化,如果家人见到尸体弄出个心脏病或搭上一条命,你来负责吗?”

聂兰彻底没话了。她自知理亏,她知道赵国森说得有道理,可她始终相信自己是对的。后来,整个检查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和同事们做着分类、最后的检查,以及取样。

对最后一次检查结果,他们做了详细的记录,他们把样本放回冷柜,一直等到负责火化事宜的同事把尸体袋里的零零碎碎一并扔到了警车后备厢。

忙活了近两个小时,总算下班了。

聂兰给蒙刚说完这些就早早睡下。

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对蒙刚来说依然陈旧和腐朽。天色昏暗,连老天都戴了有色眼镜。

刘洋和蒙刚再次来到天都大学。

天都大学是所近百年的老校,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走在校园中的蒙刚和刘洋没有任何交流,之前他们驱车在校园里遇到了道路整修便不得不下车步行一小段路。这期间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周围,一栋栋老式建筑和一棵棵古老的银杏树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两人眼前,它们记录了这座百年老校的历史或者更多是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所在是废弃的教学楼,人际罕至的一片荒草地,甚至是老建筑中鲜有人知的地下室,也许还有校园荒芜处和它们共同历经风雨略显诡异的那条蜿蜒小路。

蒙刚摸摸口袋里的烟,却没拿出来。

不一会儿,两人走到一座仿佛八十年代兴建的办公楼前。

“哪里来着?”刘洋远远望着办公楼大木门。

“一楼1014。”说着俩人向办公楼走去。

1014是初等教育学院办公室,这个坐落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多少有些阴冷,即使屋子里有一个电暖器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你们好。”一个穿黑色西装,戴大号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二人。

沙发上有人低头抽噎,他身边还有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人在对他低声说着什么。这时,黑色西装男人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清清嗓子,对站在前面的刘洋说:“请借一步讲话。”

三人走出办公室。

“我是初等教育学院的系主任,我叫马学洋,你们好。”男人和蒙刚、刘洋握手。他眼里透着些疲倦,对面前二人的出现稍稍显得有些喜悦:“沙发上坐着的那位就是杨雨静同学的父亲,他身边的人是雨静的辅导员。”

刘洋点头,问道:“他现在对这事了解到一个什么程度了,还是只限于失踪吗?”

“不,”马学洋推推眼镜,略带愁容,“我刚才已经渐进地告诉他们杨雨静死亡这个消息,而且在您二位之前已有警察来过把杨雨静被碎尸并被凶手弃尸市区这事儿也大体告诉了他们。”

“他们?”蒙刚道,“家属来了几个?”

马学洋转身向蒙刚说:“三个人,杨雨静同学的父母和姐姐。”

“其他两人呢?”

“她们不能接受杨雨静的死,又哭又闹,说死要见尸,一定要去雨静的住处看看。现已在几个老师和警察同志陪同下去了女生宿舍。”

“他们肯定很悲伤。”蒙刚自言自语。

“杨雨静的妈妈之前哭昏过一次,姐姐情绪较稳定,不过也是马上要崩溃了,杨父一直在流泪,并且自言自语。”

刘洋说:“我们要向杨雨静父亲询问些问题。”

马学洋点头,三人走进办公室。

在沙发前安慰杨父的辅导员老师见三人进到屋子里,似乎有些忧虑地看了看两个警察,接着低头退到一边。

蒙刚瞟了一眼这个高瘦的辅导员老师,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沙发上的男人。

男人四十多岁,看上去是个饱受风雨的瘦弱农民,一见有警察走近便站了起来,刘洋忙让他坐下。

男人眼眶有些红肿,眼球也已成了红色,巨大的悲伤扭曲着他脸上皱纹的本来面目,已成了深深小沟。男人一米七左右的个子,一身老式中山装和一双军绿色胶鞋,背微驼,脖子前倾,左手用力按着大腿,右手则不时拍打自己头部。一时间悔恨、悲伤、无助已经让他到了失控的边缘。

刘洋不知该怎么开始这段谈话了,沙发上抽噎的男人不时用袖口擦着眼泪,他慢慢抬起因痛哭而通红的脸,身体不停抖动,不知是痛哭导致呼吸不畅的抽动,还是因为悲伤而颤抖。

男人肩膀又抽动几下,他在努力使自己稳定下来,一会儿他说:“警察同志,你们有什么就问吧。”

蒙刚已被男人的悲痛所感染,不由得怜悯起来。一个家长怎么能承受自己女儿变成了一堆肉片呢?

刘洋说:“老哥,您节哀,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

男人微微点头,可点头无疑让他本来颤抖的身体加剧抖动,整个人好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这样的抖动换来更大的悲伤,一股酸水直灌心头,泪水决了堤。

蒙刚上前扶住了男人的肩膀,并说着一些安慰话。

不多时,男人身体稍稍稳定。

刘洋也开始了询问:“请问老哥您看过之前警察送来的一些衣物吗?”

“看过了。”

“都是她的吗?”为了不让杨父情绪波动,刘洋尽量让问题简洁。

“红色的外衣是她刚考上大学时买的,那天人民商场反季减价。”

“其他的呢?”

“发卡也是她常带的。”

“鞋子什么形状?”刘洋问。

“旅游鞋,双星的,灰白相间。”

“裤子呢?”

“牛仔裤,有点喇叭的样子,裤腿绣着牡丹花。”

“请问您的女儿身高多少?”

“一米六八。”

“什么体形。”

“中等身材吧,脸微胖。”杨父想起女儿,不禁又失声痛哭:“我的女儿没死啊,你们干吗把她火化了?我宁愿相信她是被拐走了……呜呜……”

蒙刚不想说“我们确定死者就是你女儿”,也不想说“请节哀”之类的话,他只能配合着刘洋在一旁安慰他。

跟杨父进行了长时间交流后,刘洋感觉担子更沉重了,沉重如连日来散不尽的阴云。刘洋和蒙刚临走前,杨父跟二人紧紧握手,求他们一定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这位悲痛的父亲眼泪“刷刷”地掉,他抓住刘洋的手不放,他说他一定要在入土前听到凶手被枪毙的消息。

“请相信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破案。”

杨雨静家人带着女儿的遗物,校方的两千元抚恤费,还有只上了一百多天大学的女儿的骨灰盒,离开了令他们神伤的天都市。

他们是农民,他们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们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弱小。

但是天都,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恃强凌弱,希望你不要把灾难随便强加给一个无辜的家庭,希望你不要继续阴冷和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