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蒙刚拿着一沓资料走进刘洋办公室,刘洋趴在桌子上,双手抱着茶杯,眼睛直勾勾盯着杯子。
“刘队。”
刘洋缓缓抬头,看到了蒙刚脸上疑惑的表情。
“什么?”刘洋心不在焉地说。
蒙刚看到刘洋眼里布满血丝,眼皮发肿,晚上肯定没睡好,蒙刚不知他是在自责,还是在思索。
“已经喊你三遍了,老大,”蒙刚担忧地看着他,“没事儿吧?”
“没事,”刘洋捏捏太阳穴,道,“喊我了吗?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都变礼貌了。
显然这是不正常的。蒙刚微微摇头,刘洋讲完话又把脑袋埋在一堆文件里。也许他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意志消沉的模样,或者他只是想静一静。
蒙刚没想到,那个错误判断对刘洋打击这么大。可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谁是谁非呢?
蒙刚想过去安慰一下,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刘队,我来向您汇报一下情况。”
“哦?”刘洋抬起头,瞬间精神倍增。
“大排查结果。”蒙刚拿起资料说,“经过对天都市区在编出租车辆统计,共有一千九百六十四辆黄色面的和七百六十四辆红色轿车;其中在十九日零时至六时运营车辆中,包括黄色面的共计二百零一辆、红色轿车八十五辆;带大件包裹或行李,并在市区三个抛尸地点为中心辐射一公里范围内下车的乘客所乘车辆是:黄色面的二十五辆、红色轿车四辆;凡是符合大件包裹或行李有其一者,统计区域内下车的乘客都被计算在内;此外,没有任何出租车辆载有携带大件包裹、行李的乘客在金鸡岭附近下车。”
刘洋默默点头。
“非法私营出租车和夜间出车未营运出租车辆较难排查,不过我们的派出所已在各管区内开始协助调查了。”蒙刚说,“为了调查更彻底,以市区三个抛尸地点为中心向外辐射十公里范围内,凡是有私家车,摩托车等机动车辆的居民全部在调查之列,包括各公司、企业、商铺、学校等单位,天都大学则有特派调查小组负责。”
“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线索?”刘洋听到这里有些无精打采,原以为蒙刚要汇报些有价值的情况,比如有关张猛的线索。
张猛,张猛。
刘洋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恨得牙根痒痒。他劝自己不能再固执了,张猛固然要调查,要铲除,但也不能只围着他打转。
“轮渡呢?”
“轮渡,各渡口船只当晚都被锁在码头,外围街道边有铁栅栏。各渡口值班人员均称未发现异常,且当夜各渡口锁具均无损坏或打开情况。此外,当天夜晚三座渡江大桥附近曾有三艘夜间巡逻船只,每两小时轮班巡逻,每次巡逻半小时,当时是为搜查非法打捞江沙船只设置的巡逻船。那晚发现非法打捞江沙船两艘并依法扣留,其他并未发现异常船只渡江。”
“水路过江排除。”刘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还有,天都长江大桥当夜的录像资料我也要过来了。”
刘洋愣了一下,问:“录像?什么时候那里安了监控器?”
“去年十一月份。”蒙刚把四盒录像带放到了刘洋杂乱不堪的办公桌上,说道,“这是十九日凌晨点到清晨六点钟的监控录像。”
刘洋随意拿起一盘带子看了看,蒙刚继续说:“我也是刚刚得知他们安了监控,站岗的哨兵问我们去询问的警员要不要看,这才拿了过来。”
刘洋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杂物。
看来,这个录像带已经让他开始恢复干劲了。
“头儿。”蒙刚说完,刘洋抬头看他。
“千万别自责,这不关你的事儿。”话到嘴边,蒙刚最后没有说出来。
刘洋一直等待下文,蒙刚清清嗓子,说:“对了,头儿,一会儿去大学调查死者的辅导员老师,你去吗?”
简短沉默后,刘洋说:“我要去会议室研究这几盒带子。”
蒙刚点头,转身离开。
“调查的时候要耐心。”
蒙刚走到门口听到了刘洋的话,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刘洋说:“我没问题,你去吧。”
话音落下,蒙刚走出办公室。
蒙刚独自一人驾车前往天都大学。车辆行驶到初等教育学院系主任办公室附近,又遇到了那段正在修葺的马路,不得已只能再次步行一段路程。
蒙刚进入马学洋办公室的时候,马主任正自己一人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蒙刚大体打量了一下这个办公室,两张沙发,一个大书架,一盆吊兰,还有两张对在一起的办公桌。
马学洋见蒙刚正站在门口,站起来客套了两句,然后问道:“您找我有事儿?”
“没有,辅导员不在?”
“您说季老师。”马学洋看着蒙刚,推推眼镜。
“辅导员姓季?”
“嗯,他的办公室不在这里,在离这儿东南方向大概三百米的B04号办公楼,304。”
“好,麻烦你了。”说完蒙刚就要出门。
“哎,等一下,”系主任马学洋叫住蒙刚,说,“季老师这会儿可能不在办公室,应该去了学生D03新宿舍楼,呃,让我看看,几号来着?”说着,马学洋主任在一张纸上找了一会儿,说,“2014号房间。”
“哦,他去查学生宿舍了?”
“是安排几个学生入住。”马学洋轻叹一声,“就是杨雨静同学的舍友,学校给她们安排了新宿舍。”
蒙刚点头说:“往哪走?”
“往……”马学洋拍拍脑袋说道,“新宿舍楼的位置不太好找,还是我带你去吧。”
新宿舍楼是近几年刚刚建成的,每层东西各设一个公共卫生间和大洗潄间,此外每个房间有单独的卫生间和阳台,下铺都是写字台,上铺是床铺,每个房间住两个人。本来这栋楼就是给在校研究生建的宿舍楼,不知是其他宿舍已人满为患,还是要给死者舍友们安慰,校方把她们都安排到了研究生宿舍。
蒙刚和马学洋主任出现在2014门口的时候,屋里的六个人正在往墙边推一个带有写字台的连体床,见到有人进屋,他们停了下来。
“马主任好。”几个女生不约而同地向主任问好,一个高瘦的男人推推眼镜冲马主任点头微笑,马主任介绍说:“这位是刑警同志。”
蒙刚正打探着这个宿舍,由于天阴得厉害,所以上午他们就打开了日光灯。其实,这个研究生住的二人宿舍空间很大,他们从别处搬来两张床铺放了到这个房间,刚好可以塞上。
杨雨静的舍友有五个,怎么只安排了四张床?
可这间屋子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再安排一张了。
“季科老师,这位警察同志找你问话。”马主任对辅导员老师说道。
“言重了,”蒙刚摆手微微一笑,“不是问话,闲聊而已。”
即使蒙刚稍作解释,那个高高瘦瘦的季科老师也是大吃一惊,有些不知所措。他拍了拍衣服上不小心沾到的灰尘。
“我们出去聊吧。”蒙刚看看老师说。
季科老师双手一抬,说:“嗯,我先洗洗手。”
卫生间传来了一阵流水声。一会儿,季科老师走到门外。
蒙刚往屋里看了看,马学洋主任正在帮着五个姑娘收拾东西。蒙刚想笑,男人在年轻女人面前永远经不住诱惑,稍不留神就会变成女人的奴隶,不管这个男人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可蒙刚笑不出来,他随手把屋门关上了。
蒙刚和季科老师两人踱步来到走廊的尽头,走廊尽头是一个大大的窗户,虽然天气阴沉,不过光线还算好。
“你是杨雨静同学的辅导员?”
“是的。”季科老师点头。
蒙刚有印象,面前的这个男人昨天已经见过面了,当时死者的父亲在马主任办公室里,他和刘队到达办公室之前,这个男人似乎一直在安慰杨雨静的父亲,接着两人进门之后季科老师就站到了一边。当时他给人一种什么感觉?不,当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来着?
忧虑。
对,是忧虑,好像还有一丝担心或是自责。
为什么一个失去学生的老师心情不是沉重、不是难过、不是无奈,甚至不是不耐烦,而是忧虑,还有担心。
蒙刚清楚地记得当时面前这个辅导员老师见到他们两个警察进屋时低下了头,接着往后走了两步,退到了一边。
不会是躲什么吧?
“这个学生怎么样?”蒙刚突然问道。
“她是个好学生,虽然我们才刚接触三个月,但我依然能发现她刻苦勤奋、团结同学的优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爱说话。”季科老师看着窗外说,“最近各科老师的几次测验她分数都很高,刚才我还跟她的室友们聊天说如果期末考试发挥正常的话,这学期的奖学金一定有她的,而且,说不定过一两年她还有入党的机会。”
“怎么只有四张床?”
“什么?”季科老师愣了,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唐突,一时没想明白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当他和蒙刚眼神交会时,却一下把头低了下来,马上又扭头朝窗外看去。
楼下,三三两两的男女进入宿舍楼。因为本校研究生少,所以只有这一栋宿舍楼住有研究生,男女混住在同一楼内,只不过分在不同的楼层。
“我说,”蒙刚微微一笑说道,“怎么这间屋子只有四个床位?”
“哦,”季科老师僵硬地还了蒙刚一个微笑,说,“只能放得开四个。”
“剩下的一个人住哪儿呢?”蒙刚问,“和研究生一起?”
“不,”季科老师摇头,“有一个搬到了以前她们的隔壁宿舍,刚好不久前,隔壁有个女生休学了,空出一张床位。要搬去的是高素素同学。”
“出国?”蒙刚说,“出国那个是刘悦吧。”
“是。”季科老师点点头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蒙刚说完,看着死者的辅导员老师。他身高有一米八以上,皮肤黝黑,戴一副流行的金丝边眼镜,身材消瘦。这个季科老师给蒙刚的感觉并不好,这让他想到一个人。
张猛。
“因为我是她的辅导员。”
蒙刚看看季科老师的脸,表情没多大变化,依旧是看似沉着的模样。可蒙刚不经意间注意到了他的手,他两手交叉,紧锁在一起,右手拇指不断用力按着左手拇指。
紧张?忧虑?纠结?
可是,有很多人和警察单独谈话都会紧张,那个张猛倒是例外。
再加上那个有些孩子气的王玉。
“我同时从事三个班级的学生辅导工作。”季科老师补充说。
“哦,”蒙刚接着问,“那杨雨静同学三天没回宿舍,也联系不上,请问您在干什么?”
“我在忙工作。”
“好,忙工作。”蒙刚继续说,“之前你说过,杨雨静同学是一个勤奋好学、团结友爱的学生,还有个小缺点不爱讲话和交流。你还说了,她很可能得到本学期的奖学金,甚至几年以后有可能入党。我记得不太完整,反正你刚刚是这样说过的吧?”
“是,她是个好孩子。”季科老师点头。
“那好,我就再问你,”蒙刚微微笑道:“既然这么优秀的一个学生,那么她三天没回宿舍,也联系不上,请问您在干什么?”
季科老师脸上稍有惊愕,他的双手又扣在一起。
蒙刚并未紧逼,而是话锋一转,没给季科留下任何回答的余地:“学校什么时间通知到你去调查管辖班级内的学生失踪或旷课或夜不归宿现象的?”
“嗯,十九号下午下班后,系主任往我家里打了电话。”老师慢慢低下头,默默说道。
“请问,你,”蒙刚一字一句,指着季科老师问,“当时做了什么?”
“我、我想没这么严重,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班级。都是我的失误,没有照顾好学生,没有及时做好检查工作。”季科老师边说边摇头,有些愤恨,有些后悔。
“这些都是其次,学校下午下班时才通知了你,对吗?”蒙刚盯着季科老师问道。
季科老师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像个犯错的小孩在挨老师批评。
“哦,”蒙刚说,“那还你记不记得,当天杨雨静的室友可是在你下班之前就找过你的。”
季科老师默不做声,身子微微发颤。
“现在让你去跟那些女孩子解释的话你,怎么说?”蒙刚指向2014宿舍的方向,他看着季科,季科没有回应:“她们找过你,而你说了什么?杨雨静晚上没回宿舍,早上又没去上课,你又说了什么?你说要按旷课和旷宿处理,对不对?”
此刻,季科老师浑身颤抖,微垂的脑袋不停摇动:“我,我只是……”
“你不用‘只是’。学生向你报告,学校让你调查,这都不能引起你的注意,这些也算其次,谁不想好好利用双休日休息呢?可是,”蒙刚继续说:“星期六,学生们告诉你杨雨静还没回来,打你呼机,你回电话说了些什么?”
蒙刚看着不停抖动的季科老师,他嘴唇动了动,可并没说出什么,于是蒙刚接着说道:“你说的是,一定会报告学校处分杨雨静。”
季科老师沉默不语。
“呵呵,处分,你行,你可处分啊?你以为说了‘处分’两字就代表你可以置身事外,毫不知情了?”
蒙刚面前的辅导员老师身体像筛糠一般,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这样的窘态是害怕,还是因为愤怒,但一定不是因为悲痛,蒙刚乘胜追击:“既然她这么品学兼优,既然学校已经通知你检查学生的出勤状况,既然她的舍友曾经两次告诉你她不见了。那么请问,杨雨静三天没回宿舍,也联系不上,您在干什么?”
一番话说完,高瘦的季科老师竟一下瘫在地上。
蒙刚撇嘴,他没想到这个为人师表的家伙这么容易就被击垮了,也没想到里面还真有蹊跷。蒙刚暗喜,他要用上最后一招,用惯用手段促成一下战果,他一定要让这个辅导员说出些什么。
“就你们那点事儿,”蒙刚摆了一副不屑的表情:“我们早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坐在地上的老师竟捂着脸哭了。
蒙刚始料未及,可他还是说:“讲吧,讲出来自己轻松。就算这事儿最后真牵扯到你,我也会帮你作证,说你积极配合了我们的工作。”蒙刚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站在男人跟前,“为什么你不及时报告校方杨雨静失踪这事儿?”
“我不知道她会死,”季科老师用力捶着脑袋,“是我对不起她,她怎么会死得这么惨!我本来没以为她会死的!我以为只是出去玩玩嘛!”
蒙刚所这话有古怪,忙蹲在地上问季科老师:“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她跟谁走的?”
“是。”
蒙刚惊喜过望,有眉目了,终于有眉目了!
“跟谁走了?”蒙刚盯着季科老师,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好像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而此刻的季科,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面前的人。
“是,张猛。”
蒙刚愣住了,他倒吸一口凉气。
到头来,还是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张猛身上。
“还有一个被张猛称做老刘的家伙。”季科老师用袖口抹了一把鼻涕,他满眼是泪,却鲜有悲伤。他自责、后悔、纠结,忧心忡忡的。这么一说,他似乎豁然开朗。
老师默念:“杨雨静跟他们俩人一起走的,上了一辆轿车。”
这时,蒙刚站了起来,他看着窗外。
他想马上回到队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洋,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
他想马上让刘洋知道,他的方向很正确,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