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不在家。
大大的太阳几乎要把天都大地烤开几道口子,天很热,两个穿背心短裤的小男孩坐在电风扇下看电视。
即使这样,他们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可他们没有理会,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虽然这个黑白电视机只有十四英寸,但它显然对男孩们施了魔法。他们羡慕小兵张嘎的生活,他们甚至流了口水。
这个北京牌黑白电视是黑瘦男孩家新添置的,男孩的父亲担心儿子整整一个夏天都不着家,才故意买了这件宝物拴住他。男孩的父亲怕儿子去水库游泳,像外甥一样淹死在水库里,那时是去年夏天,外甥刚考上高中。
虽然男孩说了坚决不去水库,但父亲不相信,于是一狠心买了这台电视机,他要让调皮捣蛋的儿子一整个夏天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
他做到了。
他早上刚出门,男孩就兴高采烈地跑了十分钟来到另一个大院里,他把小刚叫了起来。那时小刚正在睡懒觉,这个叫做“瑞瑞”的男孩一下掀起小刚的被窝,小刚蜷着身子,揉揉眼睛,他有些生气,因为瑞瑞打断了他的美梦。
“我家买电视机啦!”瑞瑞拉着小刚的胳膊,“快去看电视节目!”
小刚一听,忙穿上衣服,脸也没洗牙也没刷便跟瑞瑞跑出去。
他们俩比赛跑,只花了五分钟就到了瑞瑞家。
瑞瑞庄重地按下了电视开关,一个个活动的人物就出现在电视上。这不同于大院里晚上放的电影,电视是通上电以后你想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小刚很兴奋,因为他又一次看到张嘎子的身影。
电影结束后,瑞瑞拿起水枪说:“我就是张嘎子!你这个大汉奸往哪里跑!”
“不行,”小刚很生气,“我是张嘎子,你才是大汉奸!”
“哎呀,玩嘛,你急什么,”瑞瑞嘿嘿笑,拿水枪指着小刚,“我先装一回张嘎子,一会儿再到你。”
小刚有些委屈,转转小眼珠说:“好吧,说话算话。”
“少先队员说一不二!”瑞瑞像个小大人一样举手发誓,他看到小刚不住点头,于是高呼一声,“狗汉奸!老子枪毙了你!”说着就按下水枪。
水柱喷到小刚脸上,小刚和瑞瑞满屋子跑。
突然,电视机冒出了火星,“砰”的一声,屏幕上的人影消失了,上面冒出一缕白色的烟雾。
就好像谁家在做饭一样。
两个小孩都呆在一旁。
“怎么了?”小刚张大了嘴巴。
“完了,爆炸了。”瑞瑞说。
“都是你,玩什么水枪,肯定电视机进水才会爆炸。”小刚白了一眼瑞瑞,埋怨道。
“才不是!要不是你偏偏站到电视跟前,我才不会开枪!”
“就赖你!”
“赖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半晌,两个男孩安静了,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小凳上。
“怎么办?”瑞瑞说。
“我也不知道。”
“我爸爸会杀了我的。”瑞瑞低着头。
小刚看了一眼瑞瑞,他似乎很害怕,小刚说:“怎么会杀你?顶多打你屁股。”
“我爸爸有枪,”说着,瑞瑞竟然“哇”的一声哭了,“上次我把花盆打破了,我爸拿枪指着我,他说下次他就要开枪。而且他还拿枪把手打过我屁股呢。”
“怎么办?那你报警吧!”小刚说。
“不行,警察不好使。”瑞瑞呜呜地哭着,两行泪一直流到下巴,“警车没枪,只有警棒。”
“怎么办呢?”小刚为小伙伴担心起来。
“只能说是你弄坏了电视机。”瑞瑞边哭边说。
“不行,你爸万一开枪打我怎么办?再说也不是我弄坏的。”小刚有些害怕了。
“你就帮我一次吧,我求你,我爸爸绝对不会开枪打你。你都不懂法律吗?开枪打自己儿子不犯法,但打别人儿子就得坐监狱了。我爸爸才不会笨到开枪打别人儿子,弄不好算死刑,不是开玩笑的。”
“真的吗?”小刚疑惑。
“当然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瑞瑞抹抹眼泪,把水枪放到小刚手里,“水枪送给你啦,你是我的好朋友就一定要帮我。”
小刚手里攥着水枪不知该怎么办,这时,瑞瑞突然跑去卧室,又拿出了一只足球塞到小刚手里。
“这是我妈刚送我的足球,一直不舍得踢,我把他送给你,我求你了。”说着瑞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小刚怀里。
时间回转。
蒙刚,一声长叹。
竟然走神了。
他最近经常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有时想到小时候,有时想到大学时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毫无预兆。有时在吃饭,有时在查阅文件,有时和聂兰在聊天,而这次是在看电视。
这是蒙刚儿时记忆最深刻的一段,他记得自己当时同意了袁瑞的请求,结果父亲晚上回家拎起板凳直接就打他,连问也没问,直到把他屁股打出血,然后他拎起蒙刚衣领去粮油店换了三十斤面粉,又去了袁瑞家。
就像拎了一只小鸡。
他记得袁瑞当时躲在他爸爸身后,他的爸爸高大威猛。他爸爸让蒙刚和袁瑞先到卧室里玩。进房间以后,蒙刚没有理会袁瑞的道歉,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看着客厅。
蒙刚父亲身边放着一袋白面,袁父似乎不愿收这个礼,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直说“没事没事”,蒙父央求他收下,袁父却一直拒绝,蒙父带着哭腔表示自己一定慢慢凑钱还电视,袁父撂出一句话“可是电视现在有钱也买不到,托人都不好买”,蒙刚看到自己的父亲最后竟然跪下了。
他的父亲说:“首长,我一定给您赔一台一模一样的电视机。”
后来,父子俩回家了,在路上,蒙父一想起什么就朝蒙刚的屁股上踹一脚,还骂:“让你别跟首长儿子玩,别跟首长儿子玩,我们他妈的玩不起!”
从此,蒙刚恨自己的父亲蒙建忠,更恨袁瑞的父亲袁振棠,可他却一直没恨袁瑞。没过多久,他们俩便又成了好朋友。
蒙刚想到这里笑了笑。
最近一段时间,案子走进死胡同,他也一直没高兴起来。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
大排查,大排查。结果依然是没有结果。
天都市有单独浴室的家庭共计两千三百五十五户,家里有私用车或营运出租的是三千八百七十四户,其中私人拥有桑塔纳轿车的是二百三十四户,拥有桑塔纳的家庭又有淋浴的是一百三十二户,一百三十二户人家和张猛有关联的只有八个人,但反复审讯,反复排查,这八个人里竟然没一个人有嫌疑。
之后又对这132户既有桑塔纳轿车又有单独浴室的户主重新排查,仍没发现可疑之处。
此外,警方还对非夜间营业的澡堂和夜间不开放的单位公用浴池也进行过调查,这样的场所共计二十七处,反复调查取证走访,竟无一处有嫌疑。
到此为止,天都市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可是对凶手的了解,仍然停留在案件发生时的那个状态,可以说整个案件根本没有任何进展,光是案件卷宗已经堆了半间资料室,而且文件堆积高度马上就要碰到天花板了。
调查陷入了僵局,也许一直都是僵局。其实能想到的全想到了,凡是想到的也都调查了,可还是没有结果。
刘洋说得对,张猛那里无法进行,除了可以找到他涉毒的证据,其他线索就像咬着自己尾巴的蛇,绕了一圈。
只是,还有一个禁区从未涉足。
这个地方在天都大学东邻,顶两个天都大学的面积,却无法调查。
这个地方从张猛的肉店出来往南,过了马路就是,也就是在青岛路上。
禁区就是天都军区,军区有他自身的一套刑侦机构,公安机关也无权涉足。
蒙刚也没法说些什么,自己没能力弄清案子真相,也不能无耻到乱怀疑。
可让他无奈的是,父亲在节骨眼上又作出一个决定,就是让他去协助刘洋调查假币案。
蒙刚早已精疲力竭,无力反抗,而且这还不是老爹的意思,而是上级的命令。
上级的意思是,案件已经移交省公安局,天都市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工作到此为止。这些日子很多案件等待处理,所有人不能全伺候一个。
蒙建忠大队长的上级是天都市公安分局局长袁振棠,袁振棠自然就是袁瑞的父亲。
蒙刚觉得这可能是天意。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军人,袁振棠就是父亲的老上级。父亲在八十年代末转业到天都市公安局,安排在刑侦大队,后来做到大队长。而袁振棠竟然在一年多之后也突然转业,成了父亲的顶头上司。
蒙刚感觉自己一辈子都会被这两个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做了一个梦。似乎又回到那个让他难忘的大学时光,青岛,警校,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了天都市县城里的姑娘,夏小琴,她脸上永远挂着夏天般的微笑。第一个寒假,袁瑞来找蒙刚,那时的三人单纯快乐;后来,袁瑞在天都市的大学里遇见了聂兰,并和她火速恋爱了;袁瑞写信催蒙刚也快找一个女朋友,蒙刚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目标。
夏天,蒙刚觉得自己一直是喜欢夏天的,艳阳,艳绿,夏小琴。
夏天,他们四个年轻人一起蹬着三轮车,逛商场,爬山,逛公园,划船。
天都的夏天,天空蔚蓝,天气很热,蒙刚很幸福。他微笑地蹬着三轮车,他回头看看同样微笑着的袁瑞、聂兰,还有夏小琴,他的心里一团火热,他的三轮车比任何自行车都快,甚至在市中心超过了一些小轿车。
青岛的冬天,天空浅灰,天气寒冷,蒙刚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的大学结束了,自己的爱情也结束了。他有预感,袁瑞和夏小琴眼神交会的刹那留给他的感觉是爱,而聂兰却蒙在鼓里,依然很开心。
天都的冬天,同样肃杀,袁瑞将夏小琴拥入怀抱;而蒙刚去安慰聂兰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的撒气筒。聂兰越来越依赖蒙刚,蒙刚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天天把鼻子哭得通红的姑娘。后来,姑娘不再哭了,她每次见到蒙刚都笑得很开心。
过年了。
蒙刚和刘洋终于从山沟沟里回来,这个涉案金额二百多万的假币制造窝点被彻底端掉。
可是,碎尸案却始终找不到凶手。
于是,又这样过了半年,“一·一九命案”庭审。
似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被告人是张猛。但由于证据不足,他没有定罪,可另一条涉毒的罪名让他获刑五年。
刘洋可犯了难,因为他怎么也想不通竟然会是张猛。
蒙刚也不知道,他不知道碎尸案会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案。不用说别的,资料室一整间屋子的卷宗就能证明天都市警方对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对了,过年之前还有件小事。
天气寒冷,蒙刚和聂兰开车来到父亲大人家里过年,蒙刚本来很不情愿,被聂兰骂了一通之后还是来了。
下车,聂兰打开车门,从后排提下了大盒小袋不少礼品,这些都是给蒙父的。蒙刚站在车前伸懒腰,任老婆自己一人搬东西也不知帮忙。
“帮把手你个懒猪!”聂兰说着踢了蒙刚一脚。
蒙刚嘿嘿一笑走上前,一把拉出一个大盒子,脚垫也被扯了出来。
“你多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聂兰埋怨着把脚垫放回车里。
“咦?这是什么?”放脚垫的时候,聂兰说。
藏在脚垫下面的是一个黑色发卡,上面还缠着一根头发,可聂兰觉得这不是自己的。
“说,这是哪个女人的?是不是在外面跟谁勾搭上了?!”聂兰拿着发卡递给蒙刚。
蒙刚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但是,很久以后他只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太年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懂。
也许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只是这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