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刚和周强好不容易把女乞丐弄到了周强所在的派出所。
一般的乞丐,有事情在路上问问也就得了,根本没必要在流浪汉身上浪费时间。可面前这位纠缠起来没完没了的乞丐大姐既是哑巴,又没有手脚,二人弄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上要把自行车道堵上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拉着乞丐的小滑车去派出所。
蒙刚前面走着,周强身后拉车。周强捏了一把汗,唯恐哪个好事大妈认出他,那他就再也没脸在这个片区混了。
贼没抓住几个,整天尽处理这些阿狗阿猫。
蒙刚忍不住想笑,不时回头看看周强。转念一想,自己十年之前不比他洒脱多少。
周强就这样一路低头拉着乞丐的小滑车,他回头看那又脏又臭的家伙,不想她竟像小孩坐电动玩具一样欢呼雀跃。
离派出所只有几十米远,蒙刚没有开车。来到派出所院子,他抬起手腕一看,马上就到八点了,然后转身对周强嘿嘿一笑,拍着他的肩头说:
“兄弟啊,这人交给你处理了,我上班要迟到了。”蒙刚幸灾乐祸地看着周强,“你努力审,不要小瞧这个乞丐,说不定你还得指着她升级嘉奖呢。”
“哎,可……”
周强话没说完,蒙刚马上要走。
他刚转身,那女乞丐就抱住了他的大腿,并很快把双腿也缠上,这个树袋熊显然又把蒙刚当成了桉树。
这次轮到蒙刚郁闷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我都把你带到派出所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对他们讲。”蒙刚无奈地看着女乞丐。
周强站在一旁偷笑,打趣道:“哎呀,这女同志这次又看上您了。我早就说过,蒙长官年老色不衰。”
只见那女乞丐朝周强直瞪眼,可胳膊和双腿依然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蒙刚这次真没辙了,他拍着乞丐肩头,指着周强说:“他,他,也是警察,警察懂吗?他能帮你解决问题,比我厉害。”
女乞丐怒视周强,这次她似乎认准蒙刚才是她的救命稻草。
“没办法,她只相信你。”
蒙刚只得认栽,拿起电话对周强说道:“我先给队里去个电话。”
一通电话打完,蒙刚被父亲蒙建忠臭骂一顿,他稍稍有些窝火。
蒙刚混了十年才混到中队长的位置,而以前的中队长刘洋已经调到了省公安局刑警队,蒙刚不爽,他一直想摆脱自己父亲,哪怕去省队再给刘洋当手下使唤。
可有些事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挂了电话,他瞪了一眼周强:“干吗啦?走啊!还不赶快弄屋里去?”
“呵呵,别了蒙哥,我估计领导不愿意,在这院儿里他都可能嫌烦,”周强赔上笑脸说道,“我们就在院儿里问吧。”
蒙刚不知道怎么问。
面前的女乞丐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地晃胳膊;没手没脚也没法写字,再说她也不一定认字;哑语呢?没手怎么比画?
蒙刚头疼,大清早就摊上这种事。
没承想他正干着急,身边的周强先问上了。
“你有什么冤情啊?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
只见乞丐吹胡子瞪眼,直冲周强甩胳膊。
“你笨啊,不是说过她是哑巴吗?”
“那怎么问?”周强摸摸后脑勺,“难道只问简单句,让她用‘是’和‘否’回答啊?那得问到什么时候?”
“是啊,根本没个范围。”蒙刚低头想想,说,“要不然能怎样?又没别的办法。”
“好吧好吧。”周强只得服输,低头对那乞丐说,“现在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你听了觉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明白吗?”
女乞丐不买周强的账,把头甩向一边。
蒙刚笑了笑,看着女乞丐,说:“你听到了吗?”
女乞丐冲蒙刚点头,头上掉下不少污物。
“你家住在这附近吗?”蒙刚问。
女乞丐摇头。
“那你是找不到家了?”周强弯腰问道。
女乞丐瞪了周强一眼,把脸转向蒙刚,冲他摇头。
蒙刚微笑,继续问:“用不用我把你送回去?”
摇头。
“你难道不想回家?”周强皱着眉头说。
乞丐瞄了一眼周强,勉强地对他点点头。
“你是逃出来的?”蒙刚紧接着问。
点头。
蒙刚上下打量着女乞丐,看她模样少说也得四十岁了,而且脚和胳膊上断手处的肉生成这样,恐怕也得一二十年了,甚至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手脚。
蒙刚对街头这些小滑车上要饭的伤残人士多少有些了解。他们一般都是孤儿,天生伤残的比较少,一般是被人砍掉脚不能逃跑,之后慢慢培训成专业乞丐。他们生活悲惨,每天乞讨的钱全部要交到管理人手中,他们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但他们习惯于这种生活,他们不会反抗,只会抱着路人的腿要钱,不然他们连饭都没的吃。
这是每个城市都根除不了的阴暗面,金钱可以把任何事物变得畸形,而最畸形的就是人。
可是面前的乞丐不但没有脚,连手也没有,更甚至连话也不能说。
之前只是看到这些,可蒙刚并没多想。假设乞丐管理人砍掉他们的脚,是为了让这些奴隶没法逃跑;其次,为了博得路人对残疾人士或畸形乞丐的同情,从而挣到更多的钱。但是面前的这位,没有脚还说得过去,可没有手她怎么拿钱?不能说话,她怎么博得路人同情,她应该连最起码的哭都吱不出声。
有些奇怪。
“你是被人强迫出来要饭的?”蒙刚觉得这句话多余,但又很有必要搞清楚。
女乞丐满脸悲哀,不住点头。
“你做乞丐几年了?”周强这时突然问。
蒙刚突然想到乞丐只能回答“是”和“否”,便瞪了周强一眼。
咚咚咚咚咚咚……
还没等蒙刚反应过来,女乞丐已经用自己残缺的胳膊敲起小滑车木板。
敲完之后,女乞丐盯着蒙刚。
蒙刚看看周强:“几下?数了吗?”
“都怪你白我一眼,我没注意,”周强看着女乞丐说,“她还挺有方法,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蒙刚问乞丐:“能不能再敲一次?我们都没数好。”
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蒙刚听明白了,是十二。
“十二年了,”蒙刚看着乞丐推算她的大体年龄,如果十二年前才做了乞丐的话……蒙刚突然说,“那在十二年前你被人剁了手脚是吗?”
乞丐不住点头,眼里似乎还泛着泪花。
也就是说十二年前,那时的她很可能有自己正常的生活,突然遭遇变故被人掠走,然后被残忍地砍去手脚。
竟然把一个二三十岁的成人手脚砍掉,再让她做乞丐?!
“你今年多大了?”周强又问了一个问题,不过这次他显然聪明了许多,“左胳膊敲一下代表十岁,右胳膊敲一下代表一岁。”
“听懂了吗?”
乞丐点头。
“作个示范吧,”蒙刚说,“比如,我今年三十四岁。”
蒙刚说完,乞丐便伸出左胳膊敲三下,又伸出右胳膊敲了四下。
蒙刚冲周强点头,于是他问:“你今年多大了?”
乞丐看看蒙刚,左胳膊敲三下,右胳膊敲了一下。
“三十一岁?”周强说。
乞丐点头。
蒙刚有些诧异,这女人看起来好像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是比自己还小的。她这些年的生活真是无法想象。
“你以前是天都市人吗?”周强接着问。
乞丐摇头。
“天都乡下?”蒙刚问。
乞丐点头。
蒙刚接着问:“你断手脚的地方是在天都市吗?”
乞丐点头,眼里充满了恨。
“那你来天都市干什么?”周强打断了蒙刚,又用这种不靠谱的问法问乞丐,不过他看看蒙刚的脸色马上补充道,“是打工的吗?”
女乞丐摇摇头。
“是嫁到这里?”
女乞丐又摇摇头。
“总之是来工作吧?”蒙刚问道。
女乞丐接着摇头。她有些急,嘴里不住地呼噜着,但是却说不出什么东西。
“那是来探亲的?”周强又问。
女乞丐急得直喷唾沫,双臂不停地摇晃,头摇得也像拨浪鼓一般。
“也不是。”周强说完,两人无奈地对视。
“那,”周强有些怀疑地问道:“你不会是来上学的吧?”
女乞丐不住点头,平板车被她晃得左右摇摆。
上学?
蒙刚这时突发奇想,随口问道:“你是天都大学的学生?”
乞丐眼睛突然红了,泪水像决堤一般,眼泪把她脏乎乎的脸蛋冲出两道水沟,泪水一直流进她的脖子。
她咆哮,但是嗓子里只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在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一切,一下扑到蒙刚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
周强见乞丐的架势吃了一惊,忙往后躲。他庆幸这次被抱的不是自己,他不知为何这乞丐总喜欢抱人。
被又臭又脏的女乞丐抱住左腿的蒙刚他并没露出有窘态,只是深吸一口气,望着远方。
十二年前,她被人砍断了手脚。
等等,十二年前。
刹那间,十二年前的一切过电影一般呈现在蒙刚面前,十二年前,不就是碎尸案发生的一九九六年吗?
蒙刚浑身肌肉绷紧,不是紧张,他只是打了一个激灵。
“你是谁?”由于激动,蒙刚也问出一个看似不着调的问题。
女乞丐听到这话,松开了手,她看着自己面前高大的警官。不一会儿,她突然冲地上重重地磕起了头。
咚、咚、咚……
蒙刚吃了一惊,马上扶起乞丐,说:“你可别这样啊。”
乞讨抬起头,她额头上渗出不少鲜血。
周强站在一边没说话,面前这一幕已经让他措手不及。
蒙刚想试一试,只是想试探性地问一句。
很可能是。
对,很可能就是她!
他蹲下身子,抓着乞丐的肩膀。他不在乎乞丐身上的恶臭,也不在乎乞丐身上那些脏脏的东西,他看着她。
微风吹来,蒙刚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不是刘悦?”
周强听了这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乞丐,竟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不是刘悦!”蒙刚大声吼道,他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头疼欲裂的寒冷的早上,门后的挂历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努力向前只想看清楚那个画着圆圈的日期,近了,近了。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九日。
“你到底是不是刘悦!!”蒙刚用力晃着面前的乞丐。
而乞丐眼里满是泪水,额头上的血流进了她的眼角。
蒙刚对自己是极自信的,可他却不清楚现在有多激动。
于是,在周强眼里,最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女乞丐推开蒙刚,她用尽全身力气摇头。
这下蒙刚却蒙了,他站起来淡淡地问:“那么,你是谁?”
女乞丐摇头晃脑,就像是犯了疯癫一样。
周强看着乞丐问道:“你是不是认得刘悦这个人?”说完,他看了一眼蒙刚。
女乞丐点头,泪水一直没有间断。她额头上的血和泪水汇成一条细流,一直流进她痛苦的内心。她用自己肮脏的断臂擦拭额头上的血迹,又把血迹抹在满是污垢的平板小滑车上。
不,不是。
周强瞪大眼睛,她根本不是在乱抹。
而是。
而是在写什么字。
周强拍拍早已转身到一边抽烟的蒙刚。
蒙刚走向乞丐,乞丐那个破烂平板滑车上歪歪扭扭写着五个血字:
“我是杨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