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一股脑地呈现在蒙刚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悬案。
被切成两千多片的尸体,打包的各种内脏,被仔细分离过的骨骼,各种大规模排查,堆积如山的调查资料,不断出入看守所的数千名嫌犯,意外破获的超过五百件大小案件;抛尸路线的各种猜测,碎尸原因的各种猜测,运输工具的各种猜测,凶手职业的各种猜测;各种调查结果一次次的分析、筛选、对比、重叠和否定;第一现场的艰苦找寻,天都大学内拉网式的大搜查,时断时继有关凶手的各种线索,若隐若现的张猛,天都市人心惶惶的一九九六年。
事情总有终结,一个案子不可能查十年。
最后,天都市警方对“一·一九案”的各项调查相继结束,专案小组解散,很快便把精力分散到其他案件上。这场耗时近一年的案件侦破工作便以张猛的庭审结束,在这期间,天都市警方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却毫无斩获。虽然表面是以碎尸案为由对张猛起诉,却因证据不足让张猛笑到最后,不过他也因涉毒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那显然是最莫名其妙的结束。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没人提出异议。
所有事情悄无声息地消失,慢慢地,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案子。
十二年,就这么过来了。
可现如今,杨雨静却突然出现在蒙刚面前。
乞丐,真的是杨雨静吗?不会是老天在开玩笑吧?
可是,从没有人怀疑过死者是谁。
为什么?
蒙刚把女乞丐带上警车,轻踩油门,离开了派出所。
蒙刚来到大队长办公室,蒙建忠正在仰面吸烟。
他老了,他的头发已近花白,充满褶皱的老脸上零星点着几个深棕色的老年斑,他厚实的嘴唇微张,轻轻吐出一股烟雾。
烟雾袅袅上升,慢慢稀薄,之后消散。
蒙老没注意到门前的儿子,他拿起烟蒂向烟灰缸按去,他面色微红,一股气冲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捂着嘴巴重重地咳嗽。
“爸,您感冒了?”蒙刚说完之后立刻改口,“大队长,有急事报告。”
蒙老微微抬头,浑浊的眼睛远远看着蒙刚。
他嘴角一扬:“什么事,说吧。”
“您还记得杨雨静吗?”
“谁?”蒙老疑惑,慢慢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一并,等待着蒙刚的回答。
“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个案子您还记得吗?”
“十二年前?”蒙老念叨着,他微微垂头开始思索,不多时,说,“那个案子不早停了吗?碎尸案吧?你不会又来劲了吧。”
蒙刚听到老爷子这句话本来想顶上一句,但想他近来身体不好也便没与他争论,只说:“我今天碰到一个人,杨雨静。”
“杨雨静?”蒙老显然已经忘了。
“就是当时案件的被害人。”
“哦?”蒙老听完点点头,并无惊讶之色,“那个案子的死者不是已经确认死亡了吗?而且还是被碎尸。”
“对,但这个人自称是杨雨静。”
蒙老摇头微笑,不置可否。于是蒙刚便把早上的见闻讲了出来。
蒙老听完也只是平淡地说了句:“一个乞丐的话你怎么能当回事呢?”
“可是,我信。”
十二年的时间,蒙刚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像年轻时那么急躁,也比以前更加自信。
“那你准备怎么办?继续查?”蒙老端起茶杯放到嘴边,似乎有些不屑。
“不用兴师动众,实在不能抽人给我,让我自己查就行。”
“你要怎么查?”
“去找杨雨静的父母。”
“行,随你去吧。”蒙大队长伸手一挥,便低头看文件了。
“我得带着聂兰去。”蒙刚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蒙大队没问缘由,看了看蒙刚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只说:“好”。
“对了,那时为什么没验血?”蒙刚拉着门把手说:“验死者家长的血。”
“可能因为确定死者身份了吧,当时这些小事也不是都向我汇报的。”
蒙刚微笑,蒙建忠一脸严肃坐在办公桌前。
蒙刚又看到了门上的挂历,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
这个场景是多么似曾相识,只不过,一晃就是十二年。
蒙刚火速向楼下奔去,不料当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大门前,却发现那个还没有确定身份的乞丐杨雨静已经在刑警队大院里拉起了生意。只见她跪在那个又破又脏的平板小车上双臂撑地,向着两两三三过往的警察磕头。虽没人给她扔钱,但是同事也已越聚越多。
“太大胆了吧?要饭要到刑警队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谁上去把她给轰出去?”
“都让开,让开!”蒙刚对着几个准备把女乞丐赶出去的同事说。
蒙刚走到乞丐面前,看看这个时刻不忘买卖的女人,她额头的伤已经结了一层红黑色的痂,正抬着头冲着他傻笑。
“都别看了,”蒙刚扫一眼众人,对几个新来警队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女警员说道:“小芳、高惠、张小鸽,快过来把这个人弄到女澡堂里给我好好洗洗。”
三人愣住了,旁边男同事乐呵呵的。
“别啊,蒙队,这活我干不好。”平常活跃的张小鸽,突然打起退堂鼓。
“干不好也得干!”蒙刚少有的严声厉色,怒视三名女将。
三个女青年哪做过这活,都知道蒙中队平时爱开玩笑,也知道蒙中队的父亲正是大队长。
“不用进浴池,用莲蓬头就行,你们几个戴上橡胶手套穿上水鞋快去。洗不好加班洗!”蒙刚甩下一句话便去找聂兰了。
留下三个目瞪口呆的女警官,一个跪在破车上又脏又臭的残疾哑乞丐和一群说说笑笑的同事们。
聂兰早上去了一个车祸现场,事情早已处理完,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赵国森十年前已经退休,而聂兰也不再是之前的大小姐,俨然成了老资格法医。
蒙刚简短地对聂兰讲述了一番,二人便驾车离开了刑警大院。
高远县。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奔波,车子行至离天都市一百多公里的高远县杨家庄已临近中午。到了村口,车辆已经无法前行,因为之前一天下雨,路上有很大的积水坑,两人只得弃车步行。
一路打听终于问到了杨父杨恩广家的位置。
这样上坡下坡涉水过桥,二人又走了二十多分钟。
杨家庄这村子不大,可能中午村民都在休息的缘故,路上也并没见到多少人,整个村子空荡荡的,偶尔在街头巷尾看到几个乘凉的老头老太,或者走在乡间头戴草帽背着锄头的农夫。
到达杨恩广家的时候,二人稍稍有些惊讶,很多农户家已是青砖红瓦房,而杨恩广家里仍是石头房子。
蒙刚叩响大门。
没有人。
等了半晌只见转角处走出一个大婶,瞅着两个警察看。
“大婶,”聂兰上前走两步,问,“这个是杨恩广家吧?”
“是啊。”大婶狐疑地看着他们。
“他们家怎么没人?”
“杨大哥去县城做工,大嫂可能去走亲戚了吧。”
“在什么地方做工您晓得吗?”聂兰微笑着说,“女主人去哪走亲戚了?”
大婶告诉蒙刚杨恩广做工的地方,但并不知女人去了哪里。她依旧狐疑地看着他们,随后问杨恩广出了什么事,聂兰微笑着编了点理由与大婶寒暄。
二人又风风火火地赶往高远县。
到了县城已是下午一点,二人找了一家拉面馆草草吃了一顿,便去了杨恩广做工的私人柴油机配件厂。
厂子不大,可以说是个只有三层楼的小院。蒙刚问站在门口的青年,他忙跑去休息室叫杨恩广了。
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
五十九岁的杨恩广出现在两个警察面前时穿了一件白色背心,背心很旧,上面有几个破洞,棕色宽松的裤子几乎被他挽到近膝的位置,千层底布鞋满是油污。
蒙刚看着他,十二年,让他老了许多,看上去比蒙刚的父亲都要苍老几分。
他疑惑着,见到突然到来的两个警察,他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目的。
“我们是为你女儿来的。”蒙刚看着杨恩广有些发黄的眼睛说道。
“怎,怎么了?”杨恩广有些吃惊,他微微张着嘴,迎面而来的话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是您的小女儿杨雨静。”聂兰解释道。
杨恩广低下头,眼睛有些红:“终于,找到凶手了吗?”
“不,我们,”蒙刚刚要说话,聂兰便踢了一下他脚后跟。蒙刚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们只是想给您抽血化验一下。”
“出了什么事?”杨恩广依旧皱着眉头,有些小小的失望。他深吸一口气,也许因为突然又听到小女儿的名字身体便软了下来。他朝墙边走了几步,一下坐在了马扎上。
“有了我女儿的什么消息吗?”杨恩广伸直左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放在嘴边,然后他拿出火柴,呆呆地看着它,点燃。
烟雾在阳光下缓缓上升,似乎要努力逃离这个发霉的小院。
“您现在已经不种地了吗?”蒙刚问。
“种,现在是农闲,我在这小厂子干点零活补贴家用。”杨恩广低头说着。
“地多吗?”聂兰说。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聂兰,说:“家里还有两亩多地,农忙的时候回去再忙活几天。”
“平时也没啥爱好?”
“没,回去看看电视,吃饭睡觉。”这个面相温和、体态中等的苏北男子说完后沉默了许久,把燃到尽头的烟蒂放在地上踩一脚,“再也不喝酒、不听昆曲了。”
二人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就没什么心情了。”
这样闲聊着,蒙刚和聂兰最后才又一次说出此行目的,虽然蒙刚初见杨恩广时就已经说明了来意,可他和聂兰也一直没好意思再提。直到后来再也没了话题,聂兰又对他提出抽血的事。
“抽吧。”杨恩广一脸漠然,伸出右臂。
十二年,足以让任何一位父亲失去信心,也许他现在已经不指望可以抓到凶手了。
蒙刚不止一次想把杨雨静的事情告诉这个可怜的父亲,他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开口。
聂兰给杨恩广消毒,针头一下扎进他的臂弯。
浓浓的血流进针管,凝聚着对女儿的怀念。
“十二年了,”聂兰拔出针头,杨恩广低语道,“你们都没有放弃,我会永远配合你们的工作,一直到女儿昭雪那天。”
杨恩广话音刚落,一粒泪珠落在这个夏天的厂房小院,它在阳光下迅速蒸发,带着思念,飘向遥远的天都市。
之后,杨恩广说他老伴现在就身处县城的亲戚家里,二人寒暄了两句便马上离开了。
回程的车上,蒙刚和聂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