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到了下班时间,张小鸽背着包正要出门便看到了蒙刚的警车。
张小鸽伸手拦下蒙刚的车,蒙刚摇下车窗,张小鸽便趴在车窗边冲蒙刚嘿嘿笑。
“领导,我已经出色完成任务,人在您的办公室,请查收。”
张小鸽显然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中队长夫人,还没等蒙刚说话,张小鸽已经意识到不对,马上收敛了笑容,迅速把胳膊拿开,然后毕恭毕敬地对车里人的女人道:
“聂姐好!聂姐还没下班呢?”
聂兰冲她微笑,心想蒙刚平日里对这些小丫头肯定也没什么正经的。
放下车,二人便急匆匆去了办公室。
女乞丐坐在沙发上,断掉的双臂正按着报纸仔细看着。
不。现在已经不能说她是女乞丐了,她俨然变成另一个人。
黑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上身半袖制服,下身穿着不知谁的长裤挽到了及膝的位置。她听见有动静马上抬起头,满怀期望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五官清秀,只不过可惜了这对手脚,使这个昔日的大学生现在看来好像侏儒一般。
聂兰看了看蒙刚,蒙刚冲她点头。
“这位是我们的法医,现在要给你抽血,检验一下,也就是确定你是不是杨雨静,”蒙刚不知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便伸手比画着说:“化验,化验,就是滴血认亲懂吗?”
女人只是微笑,她轻轻点头。蒙刚忘了她曾经是个大学生。
假如她真的是杨雨静的话。
没等蒙刚再说什么,女人已经伸出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蒙刚轻叹,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她的父亲也是这样伸出了胳膊。
聂兰蹲在女乞丐身旁插进针头。
一样的鲜血,一样的想念。
采集工作结束后,聂兰匆匆离开办公室,只留下蒙刚和乞丐。
女人望着蒙刚,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脸,蒙刚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也看着这个残疾女人。
她显然比白天的时候安静了许多。
不一会儿,蒙刚突然说:“好,那么杨雨静,你认得高素素吗?”
沙发上的女人拼命点头,也许因为她再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而万分激动。
“刘悦呢?”
女人再次点头,甚至带着喜悦,她眼里闪烁着光芒,好像在问蒙刚:刘悦这些年的生活怎么样。
蒙刚没有继续揣摩她意思,继续问:“那马学洋呢?”
女人眨眨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张小鸽呢,认识吧?”蒙刚故意说出一个她并不熟知的名字。
女人疑惑,摇了摇头。
“嗯,那季科呢?”
女人双臂上下摆动,不住点头,从口型上看似乎是“老师”两个字。
“聂兰呢?”
女人摇头。
“张猛呢?”
话音刚落,沙发上的女人已激动得不成样子。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低声咆哮,发泄着心中的愤恨;她用那没有手掌的胳膊不断捣着脑袋;她的脑袋不停摇晃,被张晓鸽刚梳理好的长发此刻也乱作一团。就这么半晌,女人终于消停了,手中的报纸被她的断臂戳了几个大洞,她眼角含着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蒙刚。
满是怒火。
之后她点头。
“是张猛害了你?”蒙刚见她的情绪已恢复了差不多,轻声问道。
那女人狠狠点头,咬牙切齿。
蒙刚刚要继续问下去,那个女人却又突然摇起头来。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张猛害了你吗?”
女人摇头,脑袋晃成了拨浪鼓,可她刚摇完头却又点头了。
蒙刚纳闷,问:“到底怎么回事?”
世界上最让人抓狂的也许是明明自己心里明白却没办法表达清楚。
此刻,哑巴杨雨静根本没办法表达。
女人又开始“咆哮”了,但没过多久,她就伸着胳膊指向那张被她戳破的报纸。
报纸?
再看沙发上的女人,嘴巴正在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在说报纸吗?不。
蒙刚走近了几步,仔细看着她的口型。
她张开的嘴巴微微向两边咧着,两排泛黄的牙齿间有长长的缝隙,而舌头正顶在门牙间。
蒙刚模仿着她的口型。
这到底是什么字呢?
字?
对就是“字”!
难道她要说的话在报纸上?
蒙刚马上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他又看看被女人戳破的洞,也没什么异常。
沙发上的人,又急得不成样子了。
会不会是?天啊,自己也太笨了。蒙刚拍拍脑门,她这是要写字啊。
可是,没有手,也没有脚,怎么写呢?
蒙刚透过报纸戳破的洞,看到了沙发上的乞丐,她嘴巴依然锲而不舍地张开着。
原来是这样,用嘴巴写。
蒙刚马上把茶几挪到乞丐面前,迅速跑向办公桌拿了纸笔。他把纸放在女人面前,把圆珠笔塞到她的嘴里,女人冲他点头。
蒙刚深吸一口气,又道:“是张猛害了你?”
只见女人咬紧圆珠笔杆,费劲地在纸上写下了“刘统”。
蒙刚看到那两个歪歪扭扭字,接着问:“是张猛下命令让刘统剁了你的手脚?”
女人叼着圆珠笔不住地点头。
“出事当天,是不是张猛和刘统强行把你掳走的?”
女人摇头,然后在纸上写下“同意”二字。
蒙刚看到这里犯了糊涂,思考片刻又问:“当时我们调查结果是你拒绝了张猛,似乎还打了他对吗?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蒙刚激动之下说了一大通,根本没有考虑她能不能写完。沙发上的女人转了转眼珠,叼起笔奋笔疾书,虽然一分钟才写几个字,可她依然满头大汗尽自己的最大努力。
写完之后,她咬着的圆珠笔指指“吃饭”又指指“同意”,接着点头,又指指“去他家”再指指“同意”,又摇了摇头。
蒙刚开始没想明白这一连串动作是什么意思,女人反复几次后蒙刚才恍然大悟,不禁一声惊呼,立刻把以前调查高素素和刘统的内容全部串联起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蒙刚依然历历在目。
蒙刚作了一个推论。
当天高素素和杨雨静吵架,杨雨静生气出门,接着去上写作培训课;而张猛在课后像往常一样纠缠杨雨静,但那天杨雨静似乎因为心里有委屈便服软了,同意跟张猛出去吃饭;饭后杨雨静提出要回学校,张猛执意要让杨雨静去他家里玩玩,杨当即拒绝,当然张猛也绝对不会让她下车,雨静盛怒之下在车上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张猛命令刘统死死按住这个女孩,不让她耽误开车。于是,他就这样把杨雨静带到自己家里。
但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张猛把你带到他家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蒙刚看着乞丐,把“张猛”的名字写在了“刘统”旁边。
这时,女人摇摆双臂。
又怎么了?
女人见蒙刚疑惑,咬着圆珠笔指指张猛,接着摇摇头。
蒙刚问:“是刘统家对吗?”
女人点头。
“刘统把你带到他家后……”蒙刚正说着,女人用断臂碰了碰他的胳膊,蒙刚看着她,没想到她又在摇头,蒙刚皱眉,问,“哪里又不对?是不是两人一起把你带到了刘统家里?”
女人点头,她含着圆珠笔,额头不住冒汗。
“他们把你带到刘统家以后做了什么?是不是切断了你的手和脚。”
女人又摇头,她的脑袋俨然已经变成了拨浪鼓。
蒙刚被这种闻所未闻的讯问方式折磨得够戗,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独创。正当他准备问一个简单句的时候,沙发上的女人弯下了身子,咬着圆珠笔努力书写。
由于长时间咬着圆珠笔,女人的口水已经不受控制,顺着笔流到纸上,形成一小片水渍。
水渍之下两个歪七扭八的两个大字是“强奸”。
女人眼里满是愤怒,蒙刚马上问:“他们强奸了你?”
女人点头,她用笔指着纸上的“张猛”,然后写下一个“命令”和“砍脚”,写完后她又指了指“刘统”。
蒙刚脑袋飞速运转,看到几个词之后他便又想起刘洋当时告诉他审讯刘统时的情形,刘洋曾说:刘统当时说张猛在车里接到电话便离开了,张猛命令他看好杨雨静,后来杨雨静说要带他去动物园看大象,之后伺机逃跑。
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沙发上的女人怒气冲冲,蒙刚说:“我来说说我的猜测,你看对吗?说到不对的地方就摇头。”
女人点头。
“当天,两人把你带到刘统家,张猛对你提出非分要求,你不从,于是张猛实施强暴,接着张猛接到一通电话,他必须得离开,离开前他命令刘统砍掉你的手脚,他走后……”
这时,女人摇头,蒙刚便问:“哪里?”
女人指着白纸上“砍脚”二字。
蒙刚点头,继续说道:“张猛离开前让刘统砍掉你的双脚,他走后,刘统马上又对你实施强暴,最后他砍掉了你的双脚。”
女人点头,眼里满是泪水。
说到这里蒙刚有些疑惑了,于是他又问:“张猛为什么要砍你双脚呢?他不是一直以来都在追求你吗?”
女人听完这话朝蒙刚挥胳膊,蒙刚想她该是要给自己演示什么,于是把茶几推到一边,站在女人对面。
可蒙刚刚走到沙发前,女人就伸腿踢向蒙刚裤裆,蒙刚吃惊,忙往后退。
蒙刚本想埋怨,转念一想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张猛在施暴之后,你踹向他的裤裆,盛怒之下他要砍掉你的脚。”
蒙刚说完,却发现女人摇头了。
她在纸上写下一个“杀”字。
“他本来要杀你?”
女人点头。
“本来他要杀你,却被刘统劝下了,刘统怕杀人惹麻烦,就说砍掉双脚吧,”蒙刚见女人没有摇头继续推测道,“之后刘统施暴,接着就砍掉了你的双脚。但他为什么又要砍掉你的双手呢?这也是张猛的命令?”
女人眼里含着泪,她指着纸上的“刘统”。
“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蒙刚想到了,刘统砍掉杨雨静的脚为了不让她逃,砍掉双手是让她没法写字,而把她弄成哑巴是不给她向人求救的机会。蒙刚长叹,这时灵光一现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马上问道:“这个人是精神病吧?”
女人严肃地点点头。
但是,蒙刚觉得这话可能让她产生了歧义,于是补充道:“这个刘统,他的精神正常吗?是不是精神异常,痴痴呆呆的样子?”
女人摇头。
蒙刚总算明白了,他早该料到当年的刘统是设局欺骗刘洋,想必刘洋也曾怀疑过,可是为什么他们就没抓住刘统这个点继续调查呢?
“还有一个问题,你宿舍当时搜出来很多音乐唱片是怎么来的?张猛的吗?”
女人点点头。
“为什么给你这么多CD,”蒙刚随口问,“难道他知道你有个CD机才给你的?”
没想到女人又点了点头。
“CD机是刘悦留给你的吧?”
女人点头。
“你知道CD机是谁给她的吗?”
女人点头。
“谁?知道他名字吗?”蒙刚追问。
女人摇了摇头。
“不会也是张猛吧?”
女人又摇头,她咬起圆珠笔,在纸上写下了“见过”两字。
蒙刚犯难了,他跑去档案室翻了好久,终于找到十二年前与本案相关的嫌疑人照片。反复给杨雨静看他们的模样,而她却一直摇头。
之后,通过这种简单疑问和嘴巴写字的方式,蒙刚对女人当时的遭遇了解得越来越多,聊到关键处,蒙刚不由得张大嘴巴。随着时间的推移,杨雨静这边基本变得清晰,而且蒙刚有种感觉,刘悦的失踪也会慢慢明朗。
刘悦身上发生了什么,蒙刚心里已大体有数,即使杨雨静并不清楚。
直到深夜,两人的“谈话”才结束。因为女人嘴里一直含着笔,所以她也一直在干呕。聊完之后,蒙刚把她安排在一个闲置宿舍便回家了。
他想,明天要大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