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信息是:“我把夏诚送走了。”另外一条则是约我见面。
我没有马上回复,站起来走了会儿,发现身体好转了不少,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以为要病上好几天,兴许是前阵子的健身起了作用。我又休息了一个下午,大概到下午五点,觉得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才给安家宁打去电话。
“还好吗?心情怎么样?”我问道。
“想了很多。”她说。
“有话想对我说?”我实在是不知道她找我的理由。
“嗯。”她答道。
“关于夏诚的事吗?”我问道。
“不止,还有关于董小满的事,什么时候有空?”
“今天就有,那一起吃晚饭?”我提议道。
想着要出门见人,我走回镜子前,剃了胡子、洗了头发,尽量让自己精神起来。走出旅馆的时候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今天的天还是很冷。但街上的女孩儿们似乎没有受这温度的影响,穿得像是现在只是秋天似的,又像是她们已经提前闻到了春天的气息。我刚走到街角,就看到了安家宁。她的整体印象跟我上次见到她时依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那眼神变得坦率而有力,少了荫翳的感觉。她见到我笑着跟我打招呼,依旧是极为含蓄的笑容,这是她的风格。我也笑着跟她回应,接着我们俩便并肩走向餐馆的位置。
一路走着话不多,我脑海里浮现出上次跟她见面时的情形,突然想起了姜睿。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他们身上的共通点。歇斯底里都不是他们的性格,即便遭遇了再糟糕不过的事,他们也只是自己默默承受,哪怕生气也是对自己生气。像我说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发泄出自己的情绪,那作为朋友就知道如何去安慰他们。可有的人就是做不到这样,他们缓缓地告诉你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其他的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会去做。哪怕是最难过的时候,还担心自己是否会影响到朋友的情绪。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发生在姜睿身上的事让我如此悲哀。
我原本以为像她和姜睿这样美好的人,理应享受最美好的人生。可世界向另外一个方向急转直下,这一点让我觉得可怕。我期待姜睿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期待安家宁可以拥有自己的爱情,希望他们都可以幸福。我之所以这么期待他们能够幸福,大概是因为他们是我见过的最美好、最积极、最纯真的人。认真又努力的人,理应看到这世上温柔的一面,得到温柔的对待。
可到底事与愿违,应该发生的和实际发生的不是一回事。这种情形一直在发生,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想到了这么多年来的愿望,我所期待的无非是有人跟我说说话,可最终不过还是孤身一人。如果连他们都得不到世界的公平对待,那像我这样的人又该如何面对未来呢?
这世界为什么总是让人不停地失去呢?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安家宁打破了沉默,她说:“你怎么看起来精神好像不太好?”
“前阵子去了一趟漠河,昨天又有点感冒。”我说。
“感冒了?那我真不该今天叫你出来吃饭。”
“已经好了。”我说,“实际上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安家宁含笑说道:“你确定出来呼吸的不是雾霾?”
“也不坏。”我说,“总比闷在房间里好多了,而且有人可以说话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
她点点头:“这也是我找你的理由,有些话想说。”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对我说。”虽然这么说有些不礼貌,我还是道出了内心的疑惑。
“因为我觉得你能够理解,而且还有些话必须对你说。”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会儿再说吧,就快到了。”安家宁指着前头的餐厅说。
我们走进餐厅,隔桌相对而坐。她熟练地点了几个菜,又问我:“不来一点酒?”
“好啊。”我说,“只要不喝多。”喝酒这个习惯倒是保留了下来。
“放心。”她笑着说。
接着我们便专心吃饭,时不时地拿起酒杯喝酒。我跟安家宁都没怎么说话,或许她在想着要对我说的话。我们相对无言地吃着饭,跟周围的人产生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北京的大部分地方一向如此,浮华又喧闹。得益于我跟安家宁的安静,我多多少少地听到了身旁的人在说什么。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对另一个女生说着自己的生意,牵扯的有一个多亿,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忍俊不禁。安家宁似乎也听到了他在说什么,脸上也泛起笑容。
服务生端来甜点,我们又沉默地吃起甜点,但这沉默并不让我觉得难熬。
原来沉默也能恰到好处。
吃完甜点后,安家宁看了一会儿窗外。真奇怪,北京今天一点儿风都没有。
“你肯定想知道我今天想对你说什么吧?”她转回视线,放下勺子,看着我说道。
“嗯。”我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事先告诉你:小满之前跟我略微说过关于你的故事。”她说,“这也是我觉得你会理解我今天要说的话的原因。”
“我的故事?”
“嗯,”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接着说,“说你在以前受过很大的伤害,来自同学的,来自你爱过的人的。”
“这些事啊。”我喃喃自语道,接着保持着沉默。
“我有个请求,”她说,“希望你能说说当时的心情,如果不冒犯的话,有一些事我想确认。”
“没事。”我说,接着想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内心已经没有太多感受了,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件,我忽然体会到了姜睿跟我说他的故事时的心情。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入湖面,即使会泛起涟漪,甚至发出“轰”的巨大声响,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那块石头已经沉入了湖底,至少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安家宁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等待我要说的话。
“现在我回想起来,就像是在大海上下了一场悄然无声的雨。”我说。
“你这人说话真的很认真。”安家宁含笑说道,“总给人一种文绉绉的感觉,像是会放在书里的话。”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这不是一句戏谑,而是很认真的话,“但这不是坏事哦,这样才更有谈心聊天的感觉。这世上很多人每天说的很多话,仔细想起来都没有什么意义。”
我一时沉默无语,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般说:“刚才我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像夏诚?”
“嗯。”我点头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那么久,被他影响了吧。”她说道,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的脸,好在她的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董小满说跟你谈心很适合,你身上有这种气质。具体说说那场大海里的雨可以吗?我这个人的理解能力有限。”
“抱歉,”我说道,又想着董小满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可能这么说有些夸张,但那的确是一场倾盆大雨。我在人生的大海里航行,突然失去了方向,大雨又瞬间降临,让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这场雨所吞没。这场大雨只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就像是在那瞬间这片大海上只有我这一艘船而已。前后看去,只有一片漆黑,而我孤身一人。有无数次我都觉得自己随时会落入海里。”
“可为什么要说是在大海里下的雨呢?”安家宁问。
“因为对于别人来说无足轻重,”我想既然说到了这里,应该再详细地说明,“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大雨,可对于岸边的人来说,他们连下雨的声音都听不到,或许压根儿不知道在海的中央正下着一场雨。其实有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自己憋着实在是受不了。可怎么说呢,我能感觉到他们并不在意这些事,后来也就不想再说了。”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她说。
“那就好。”
“有些事是没有办法跟别人说的,因为一旦别人摆出来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那感觉会更糟糕,还不如不说,是这样吧?”
“嗯。”我想起了刚进大学时的感受。
安家宁不说任何话,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模样像是想让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说道:“那些事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就像是对人敞开心扉的能力突然间消失了,而我即使存活了下来,也不过是大海里的孤舟而已,指南针已经失去,身边是茫茫大海,没有任何坐标,也看不到自己能去的地方。甚至有时觉得哪里都不想再去了,就这么孤身一人地沉默着,直至沉没。”
“因为害怕受到伤害?”
“可以这么说。”我喝了一口酒,挪开自己的视线,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说,“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以前发生的事了,我想你应该不会因为许久前发生的事突然去一趟漠河。”
不知道这是不是女性所特有的敏锐,安家宁也好,董小满也好,她们总能看出别人的心事。或许这也是女性的魅力之一吧。我这么想到。
“其实也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是我的朋友遭遇了一些事。他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我想了一下,决定把姜睿的故事告诉她,包括那张留下来的明信片。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自己没有为你的朋友做什么,所以才一副不安的样子。”她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总结,但又怕说得不对,所以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嗯,可能有些难以理解吧,但对我来说这确实让我很难过。当然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
“不,一点都不难理解。”她摇摇头,说,“对每个人来说,朋友都是很重要的。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会让作为朋友的我们更难过,这很正常。”
“就像是终于在大海上遇到了另外一艘船,却眼睁睁看着他的世界里下起了一场大雨。”我说,“现在他也离开我的生活了,或许我就是这样的人吧,能做到的事终究太少,朋友也好,爱过的人也好,曾经一起玩的人也好,最终都只能获得失去的结果,最终也只能一个人没有方向地漂流,所以哪里都不想再去了。”
“可在我看来,你做得足够多了。”她眯着眼睛看着我。
“什么?”
“你之前说的那场大雨,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我也遇到了不是吗?”她说,“或许随着成长,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个人站在你身边的感觉已经足够美好了。我可是很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哦,小满就是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而对于你的室友来说,你也是这样的存在。只要是心联系在一起,就足够了,这比其他形式的帮助都重要。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弥足珍贵了,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根本不必因此而不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董小满跟我说过,你这人习惯性地把所有错误都归结给自己,你的一大特征就是喜欢跟人道歉。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呀。”安家宁接着说道,“她说的果然没错。”
“她这么跟你说过?”
“你可能不知道吧,她跟我说过许多你的事情。”
“这……”我口干舌燥起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说她的事之前,我想告诉你我现在的感受。”安家宁说,“我前天把夏诚送走了。”
“嗯。”我点头,“在你发来的信息里看到了。”
“我以为我可以平静地看着他走的,但还是大哭了一场。”她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睛有点肿吧?”
“没有。”我说道。
“我帮他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帮他收拾好箱子,我希望他还能对我说一句‘等我’,真的,只要这两个字就足够了,我那时告诉自己,只要他说出这两个字,不管要等多久,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等下去。很可笑吧?”
“一点都不可笑,”我说,“我想你就是喜欢他到这种地步。”
“喜欢他到这种地步,”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喜欢到我是那个被丢下的人。”
我看着她无意识地拿起酒杯,也拿起了一杯酒。为什么两个人不能好好在一起呢?为什么选择一种生活就非得放弃另外一种生活呢?
“不过说老实话,在刚开始成长的时候,我的身边就有夏诚了。我生活的中心几乎都是夏诚,被他牵着鼻子走,当他跟我说要离开时,我连难过的情绪都来不及感受。我只是突然间发觉,自己早已经是一种失去自我的状态了。如果他不在这个时候离开,我们在未来也会分开,这只是或早或晚会发生的事而已。说到底,我们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
我想起了夏诚平日里的模样,不得不承认安家宁所说的一点儿不错。
“这些我都清楚,”她说,“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发现了,只是舍不得放弃而已。换句话说,即便了解这样的事实,也没有办法立刻接受。”
“嗯,”我说,“你说的我能明白。”
“所以我要帮他,帮他离开这座城市,”她说,“其实这是我的告别方式,每天看着他离我远一点儿,就是每天在跟他告别一点点,别无他法。我比谁都喜欢他,这一点千真万确,长久以来我所幻想的未来里都有他。可是我真的累了,甚至可以说疲惫不堪,尤其是看到他一点点迈向新生活的时候。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一方面希望他留下来,可以跟我一起迈向我想象中的未来;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他赶紧离开,让我断了这层念想,如果继续这么拖下去,结局或许会更糟糕。这样听起来像不像是自我安慰?”
“不,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或许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
安家宁微微一笑,说:“我的感觉没错,我所说的你果然能够理解。”
“可能因为我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吧。”我笑着说。
“所以在他走的时候,我大哭一场,但不仅仅是为了他离开这件事而哭的。”她把手放在桌子上,调整自己的呼吸,说道,“我不单单是告别夏诚,告别一个我所爱的人,同时我也在告别跟他在一起的我自己,告别那个记忆里的女孩。我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我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很好,哪怕未来的日子里没有我的存在;另一个是从今往后我就真的迈向一种未知的新生活了,在这里我没有坐标,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新的坐标。”
她说完这句话后,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熟悉感,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们都是被丢弃的人,都是失去了坐标的人,都得在这个巨大而又奇妙的世界里寻找生活下去的方式。
“所以,你看,我的世界里也正在下那场大雨呢。”她笑着说,把手放到了头顶,一副躲雨的样子。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强,那是属于安家宁人生的底色,我知道这一点。换过来说,我没有她这么坚强。
可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有一种预感,她不仅仅是找我这样一个跟她有类似经历的人来诉说自己的感受,不仅仅是这样,她说这些还有着其他的意义,更深层次的意义。
“我觉得很不公平。”我说。
“什么?”她问。
“觉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好,发生在姜睿身上的事也好,都不公平。”
“或许吧,可又能怎么样呢?”她说,“或许我们每个人背负着这场大雨,谁也逃不掉。但因为你看不到别人的雨,别人也看不到你的,所以才会觉得只有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遭受了不公吧。可说到底,怨不得别人。当初跟夏诚在一起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想起那天在便利店门口遇到的那个女生,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旁桌的那个人说话越来越大声,我看向周围,大家都差不多是吃完饭聊天的状态,餐厅变得更加嘈杂。安家宁提议换个地方再聊,说有些话还没有说完,我点头说好。她执意要付钱,我说这么久没见应该我来付,便抢过了单。但等到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足够的钱结账了,这让我的神经再次刺痛起来,安家宁看出了我的窘迫,什么也没说便把钱付了。
当我们走到外边时,冬天的寒冷再次席卷而来。我倒是还好,穿了一件很厚的绿色大衣,安家宁只是穿着天蓝色的毛衣加一件很薄的外套而已。我看向头顶的天空,仍然看不真切,星星依然迷路,空气中像是有看不见的颗粒,这个冬天北京的可见度一直都很差。
“要去哪儿?”我问道。
“去夏诚家。”她说,“他的屋子还没有退租。”
我没想到她会说要去夏诚家,提议说不如去一个没有多少人的酒吧,她笑了起来,说:“怎么了?不想去夏诚家?还是说跟我单独待着会觉得尴尬?”
“不是。”我连忙摇头。
“有些东西还没收好,正好去收拾一下,而且夏诚说有东西要留给你。”
“留给我?”
“走一点路很快就到了。”她说。
我们沿街走了大概只有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夏诚家所在的小区。她跟门卫说了些什么,我们便径直地走了进去。走进他家,才发现这屋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桌子比之前空旷了一些。安家宁走进卫生间,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箱子,把自己的两双鞋和牙刷放了进去,又走进夏诚原来的卧室,拿出几件衣服认认真真地叠好放进行李箱。我瞥见冰箱旁那几盆绿植还在,酒柜里也依然有几瓶名贵的酒。
安家宁把箱子合上抬起,又从冰箱里给我拿来两瓶啤酒。在她打开冰箱的时候,我看到冰箱里的东西依然是满满当当。
倘若不是知道这屋子的主人要走很久,我还以为这儿还会住着人。
“不像是要搬走的人啊。”我感叹道。
“是吧?”安家宁把啤酒递给我,说,“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这些他用不上也带不走,就把这些都丢在了这里。说是给下个租户算了。”
“这倒是他的风格。”我笑道。
“其他的倒是都可以算了,但这几盆绿植我想带走,毕竟算是我养的,更何况等到下个住户住进来,它们都得枯死了。”
“到时候我来帮你搬。”
“谢谢。”她说,“不过这点小事我能自己搞定的。”
她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向内拉上,又回到客厅旁。我也跟着坐到了沙发上,看着眼前的摆设,真是奇妙,尽管我常觉得夏诚家没有所谓的生活气息,但他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只是他这个人已经在另一个国度了。他奔向自己的新生活,把这一切都留了下来。
安家宁又站了起来,走到电视机旁,从电视柜里掏出一个蓝牙音响递给了我。
“这个是他留给你的,还有那个足球桌。”她指着电视旁的足球桌说,“他说这两个东西你一定用得上。”
我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收下这两样东西,安家宁就把音响放到了桌子上,对我说:“夏诚说让你一定要收,他料到你不会收,其实他一直对你青睐有加。”
“但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为什么。”我说。
“他跟我说过一次,说在你身上察觉到了另外一种力量。”
“‘力量’这个词可是跟我完全不搭边。”
“是吗?”安家宁说,“或许你身上真的有那种力量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其实我也有类似的感觉,你跟他身边的其他朋友都不太一样。或许那场过早出现的大雨,真的给了你别样的力量。”
可惜现在夏诚已经不在这里,我也没有办法得知他的具体想法了。
“其实夏诚也没有那么糟糕。”安家宁说。
“这我知道,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都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比的。”我说。
“只是他所看到的东西跟我们不一样而已。”她说。我的内心又闪过一丝难过,即使安家宁被夏诚抛在身后,她还是在为他说话。
她缓缓地坐下,看着我说道:“我不是在为他辩护,只不过我更了解他一些,所以只是说出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坦荡的。”我说。
“不是坦荡,是责任。事实摆在眼前,我有责任把事实说清楚。只不过他为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必须舍弃掉另外一些东西,这是他的命运,也是我的。我能做的,只是接受这些而已。”安家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不清楚这些,他天生活在另一个维度里,我无法去评价。”我说,“或许能评价他的人只有你而已。”
“也许吧。”安家宁稍稍停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对我说道,“所以当你们觉得他只剩下冷漠无情的时候,我却觉得其实他没有那么糟,他也曾温柔地说爱我。而且这么想着,自己也能够得到救赎,也就不会那么难过。我实实在在跟他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这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被抹去。你觉得呢?”
我想到了自己,便说:“我没有你那么坚强啊。”这句话是我的心里话。
“你只是没有一个缓冲带,”安家宁说,“缓冲带,就是红绿灯前的那个,有了这个就能够及时刹车了。而我有一个属于我的告别过程,这半年的时间足够了。”
“真的放下了吗?”我依然充满了怀疑。
“我会的。”安家宁这么说,却没有说我已经放下了之类的话。
“可以抽烟吗?”我问。
“当然可以。”
我走到了厨房,点起了一根烟,这期间安家宁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什么话都没再说。我听到了窗外车来车往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亮光一闪而过。一旦安静下来,这屋子便显得空旷开来,空气里稍微有一些悲伤的感觉,像是溪水缓缓从山间流淌。
为了缓解这种悲伤,还有掺杂在其中的尴尬,我打开自己的手机连上了那个蓝牙音响,放起了那首The Sound of Silence 。这首歌放完之后,安家宁问我这首歌叫什么,我便把歌名相告。
“这歌名真有趣。”她说,“The Sound of Silence ,寂静的声音?是这么翻译吧。”
“寂静之声。”我说道。
“寂静之声,这翻译很传神,不觉得很像你说的那场大雨吗?别人看起来是安静的,但在自己的世界里别有一番景象。”
“嗯,是这样,所以我也很喜欢这首歌。”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哪怕是寂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她说。
不可思议!安家宁竟然可以从这首歌里得出这样的体会。哪怕是寂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声音,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明白安家宁跟我说这些的原因。或许正是因为她也在承受着痛苦,这让我觉得她的话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说服力。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待身边所发生的事件,或许会得来完全不同的结论。我想这就是她要跟我说的话。
我们静静地聆听这首歌,透过高质量的音响,这首歌给了我一种不同的感觉,当然,我知道这不是音响的缘故。此时此刻,我第一次跟这首歌有了真正的共鸣,那是我在旅途中未曾感受到的。又想起了在漠河的五天四夜,或许在那个时空里,有些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也说不定。我想起了那天的日出,又想起了当时的感受,董小满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美丽,像是囊括了这世间所有的星辰。
“你有没有想过董小满?”安家宁问。
我无声地点头。
“好了,现在要跟你说最后一件事了。”安家宁说,“我在短信里跟你说要说一些关于她的事。”
“嗯,记得。”我说。
“希望你可以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安家宁第一次摆出了十分严肃的神情,转而又含着笑容说,“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当一个人最难过的时候,想要去诉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喜欢的人。那天我在她家,她突然接到了你的电话,一直问你怎么了,后来跟你打完电话回来后她双眼含着眼泪。我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想那天你大概很需要她吧。怎么样,我猜的对吗?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比起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听她说完这句话,竟然忘记了回应她,但我想现在的模样应该出卖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在遇到你之前,正在经历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安家宁开口说道,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脸庞,“两年前她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就神志不清了,有时候还能认得小满是谁,但大多时候都不认得她。后来她只能把父亲送回老家,这个冬天,她一直北京四川两地奔波,所以没能去见你。”
我举着酒杯的手停留在了原地,瞪大了双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突然想到那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满心以为只有自己遭遇了这么糟糕的事。“要带着爱活下去。”凭什么我认为这只是她在安慰我才想到的话呢?
我半晌才能从嘴里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她不想让你知道,”安家宁说,“事实上她也没让别人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我。这姑娘比我坚强,比我们都坚强,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我也是偶然得知的,那是去年夏诚生日的前几天,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那天是我拉着她,她才来的。本来她是准备待一会儿就走的,但是遇到了你。”
我不敢呼吸,怕因为呼吸而错过了安家宁要说的话。
“她非常喜欢你。”安家宁说。
我差点儿把酒杯里的酒打翻在地,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说出的话也支支吾吾:“真……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看在眼里,而且你真的感觉不出来?”
我摇摇头。
安家宁无奈地摇头,用一种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看着我:“难道你以为她真的是想看书才去书店?难道你以为她是真的没事做才对你说那么多?还有,你们不是一起去宠物店了吗?那天她不是跟你说了她小时候的故事吗?难道这还不明显吗?”
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男孩子真的不懂女生,是不是非要她走到你的面前说喜欢你,你才能感觉到呢?”
“可是……”我尽量不让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狡辩,“可是后来我跟她聊天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回复我了。”
“你真是,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安家宁叹了口气,“你为什么都不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呢?她那时一方面要顾着父亲的病情,另一方面还得顾着我,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会回复你的信息,还是会因为你的事而难过。你要知道一个女生再怎么主动,也需要男生有所回应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其实我比谁都想要见到她。
“可在女生看来就是这个意思啊,陈奕洋,你就不能再主动一点点吗?”
不知道为何,我脑袋里一闪而过那天在街角的咖啡厅偶遇董小满的情景,又想起那天小满温柔地安慰我的情形。
“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说。
“就因为你遭遇过一段失败的感情?”
“不只是这样,”我认真地措辞,确保自己所说出的话是完完整整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太普通,而她又太好了。我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想,又不如夏诚那般强大,还没有什么值得说出口的才能,怎么想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倘若人生是舞台的话,我就是在舞台下的那种人,不会有光照到我这边的,所以……”
所以我退缩了,不知怎么的,“退缩”两个字说不出口。
“陈奕洋,你不应该这么想,就算没有光会打到你身上,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难道每个人都要站在舞台上吗?而且就算你不这么认为,但你身上有着属于自己的光。这世上不可能有完全暗淡无光的人,董小满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发现了你身上与众不同的东西。”
“与众不同?我?”
“沉默也有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吗?”安家宁笑着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沉默是问题呢?说不定在小满看来,她就是喜欢你的这些特质呢?就算你发出的光只不过像萤火虫一般,又有什么关系,我了解她,对于她来说,再绚烂夺目的灯光她也不喜欢,那些光都没有温度,她要的说不定就是像你这样温暖的光呢?你在她身边时,她觉得安心就够了,这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比所有的物质都重要。我想这点你也应该能明白。”
我无声地听完安家宁所说的话,静静地沉思过往所发生的一切,可大脑却像失去了运转方式一般,不受我控制地运转到了别处。
“你的室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不会特意来跟你说上那么多。如果他觉得你帮不上忙,或者觉得你一无是处,那为什么他在最难受的时候要来找你说话呢?而且他最后不是还留给了你一张明信片吗?那就是证据,证明你给了他力量的证据。”安家宁说,“你拥有挣脱往事束缚的力量,只是你暂时还没看到这点。现在你所欠缺的,只是一点勇气而已。”
“嗯。”我点头。
安家宁端起了酒杯跟我碰杯,那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准备说上有关这个话题的最后一段话。
“你,我,还有小满,我们都遭遇了糟糕的事,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从过去的种种事件里生存了下来,并且还得以保存了相对完整的自己。就这一点就足够了,往后的生活自然不会一帆风顺,但既然我们都还能在天亮时醒来,没有理由不认真生活下去。千万不要因为害怕而失去本应该拥有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把音响递给我,说:“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些了,小满说过,她希望自己跟你说这些,但你一直都没有回应她。她在等你,不管多久都会等下去。只是最近她一直都在家里忙着处理自己的事,而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也还没有告一段落,所以直到今天才能告诉你。作为小满最好的朋友,我能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如果你真的喜欢小满,就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我无声地点头。
“对了,假如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遇到现在能遇到的人,幸存者的使命,就是跟自己和解。”安家宁补充道,“我正努力地做到这一点,我想你也需要。最重要的是,小满她告诉我,她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重新出发,我也相信你,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拥有幸福的力量。”
当她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里分明有一种无声的震动,恍惚间跟这个世界产生了共振,几乎不能自已地站起身来。我突然想到了我曾经失去的所有东西,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原来有一个人能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就足以让你拥有能够面对世界的力量。
我能够与自己和解吗?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了。
“看来你明白了。”安家宁笑着说。
“谢谢你。”我跟她握手,那力度从手的另一边传来,我说,“你也会幸福的。”
“会的。”安家宁说。
“我该回去了。”我说。
“我知道。”
我站了起来,走到房间门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过头问她:“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你先走吧,”她调皮地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我准备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做,别忘记下次再来时把足球桌带走。”
“嗯,记得。”我说完便跟她告别,开门走出,关上门时看到了安家宁还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周围的一切。走在回去的路上,刮起了风,我戴着耳机听着The Sound of Silence ,又一次想起梦真。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我也准备好开始新的人生了,我想我不会遗忘你,但我从今天开始就要把你放在另外的位置了。从此以后我的心里会有另外一个人,所以要把你放进回忆的抽屉里。
或许我还会想起你,但那思绪已经跟以前截然不同了。
想到这里,我在内心说了一句“谢谢你”。这句话是我一直应该跟你说的,可我却从未在你面前说过这三个字,你曾经带给我很多鼓励和慰藉,对于这些我会一直心存感激,但我的人生得继续下去了,那场落在大海里的雨已经停了,让我停留在原地和黑夜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那双桨就在手上,是我一直没有力气挥动向前。
当我在内心说完“谢谢你”三个字之后,一切豁然开朗了起来,内心周围的墙壁正在逐渐破碎,那深不见底的空洞竟然因为这句“谢谢”逐渐填补了起来。这是最适合写给我和她这段故事结尾的注解,不是逃避,不是遗忘,我此前竟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回到了旅馆,打开电脑,想最后看一次梦真发来的那封邮件,然后删除。可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那封邮件,好像那封邮件从未出现过一样。
小药箱就摆在电脑旁,那是奶奶为我准备的。我想起曾经她准备药箱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她那慈祥而又温柔的眼神再次让我觉得我是多么幸运,拥有这么一位亲人。我留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她留下的痕迹,绝对不能轻易地消失。绝对不能。
我把药箱放回旅行箱,看到了小满送我的那个书签。我把书签夹进书里,和姜睿给我的那张明信片放到一起。这一次我的视线聚焦在了“谢谢”两个字上,我想我也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而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总有种感觉,和姜睿一定还会因为某种理由再见的。
我把书合上,想起了小满对我说的那些话:“幸福不是别人给的,幸福是源于自身的东西。”
“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相遇,也就不会有全然错误的错过。”
“要带着爱活下去。”
我关上灯,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这黑暗也不再面目可憎了。
明天醒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想。
我要向那老板要来那几张日出的照片,我要把这日出送给她。我要给她打电话,我想要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要立刻见到她,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无论她在哪里。即使我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能住在哪里,即使我不知道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我决心不能让幸福从手头溜走。
我幸存了下来,哪怕我现在浑身湿透,落魄不堪,精疲力竭,也要到对岸去。哪怕最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要告诉自己战斗过。即使敌不过生老病死,也要抓住幸福的机会。
或许正是因为敌不过生老病死,才更要让自己幸福,这是每一个幸存者的使命。
想到这里,困意一阵阵地往上涌,那是许久未曾袭来的深沉而又柔软的睡意。
我闭上眼睛,窗外传来了阵阵风声,到耳里都变成了奇特的音符。The Sound of Silence 的旋律兀自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任由这旋律在耳边飘浮,没过多久睡了过去。
我从没有这么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