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北方以北(1 / 1)

时间的答案 卢思浩 8723 字 2个月前

所有糟糕的事似乎都喜欢赶在冬天出现。

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夜晚。

这一天我在书店打完工,下班后随便在外头吃了点晚饭,饭后就戴着耳机准备慢慢踱步回家。就在快到家的时候——大概十点半,我忽然在家旁的十字路口看到了姜睿的身影。因为红绿灯旁边的路口灯光昏暗,我差点儿没有认出他来。我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开心,说是欣喜若狂都不为过,我跟他都快两个月没有见了,远远看到他的瞬间,我才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这个朋友。我需要这么一个人跟自己说说话,不需要说那些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重话题,只要能说说话就好,这么想着,我的脚步也快了起来。

然而当我走近一点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却突然发觉他是另外一个模样。我差点儿以为他喝醉酒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喝酒,我完全会这么觉得。“姜睿?”我试着叫出眼前这个人的名字。

“我刚才去楼上按门铃来着,但是你还没有回来。”

“怎么回事?”我问,“你还好吗?”我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状态出现,他的模样比以往我所见到的每一面都更糟糕。

姜睿当然没有喝酒,从他的身上闻不到一点酒味。可他现下的状态,是那种醉酒后才有的混乱感。他的脸上像是写满了无助,整个人脏兮兮的,看着像是好几天没有洗澡,他的眼神充满着迷离感,一会儿向左边看一会儿向右边看。原本很挺拔的一个人,现在看着居然有点儿驼背。我看着他的样子难受极了,他的嘴巴一直张着,像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到底怎么了?”我问。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不知道该去哪儿。”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刚掉进泥潭,给人一种筋疲力尽同时又落魄不堪的感觉。

“先上去再说。”我说,他跟在我身后,在我们爬楼梯的时候,我听到了他鞋子拖着地发出的拖踏声。

我给他倒上了一杯水,告诉他先去洗个澡,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感激,这让我心里一沉。在他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这段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能想到的便是他的父母再次打压他,然后他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所以被房东赶了出来。

可事情远比我想象的更糟。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嘴唇在动,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我心急如焚,但也知道不能催他,只好默默地等待着。他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十五分钟,我越看越觉得不妙,终于他开口说道:“我被赶出来了,因为没钱付房租。”

我第一反应是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如果只是经济问题的话我怎么着都能够帮到他一点,实在不行还能找朋友借,虽说我身边能借钱的人几乎没有,但总是有办法的。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突然生起气来,当然并不是朝我生气,但那种感觉更像是对自己发火,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道歉后哀叹一声:“你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还欠着别人的钱。”

“啊?”我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句话太荒谬了。

“你问别人借钱了?”我说,“因为要续租吗?”

“不,不是这样。”他停了下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不停搓手,接着告诉我这两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把他所说的事写下来。因为他给我讲述这段故事时,有好几次几乎不能好好说话。我知道他内心无比挣扎,一方面他不想说这个故事,因为说出来就相当于再经历一次,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说,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在搬家以后,就开始了白天实习,晚上写剧本的生活。在我的要求下,他向我描述了他所居住的地方。那远比我想象的更落魄、更狭小,是一个类似于地下室的存在,一个单间,床和桌子挤在一块儿,想要迈开步伐都很困难,房间里没有窗户,更没有所谓的厨房,他这么一个对饮食有要求的人,竟然被迫囤了许多泡面。我听着眉头紧锁,光是听他这么描述,就觉得无法呼吸。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话锋一转说到了他之前找的影视工作室。

九月初的时候,他在网络上发出了自己的视频,不久后有一个影视工作室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工作室的负责人声称看了姜睿的几个小视频,很喜欢他的内容,联系他是想问问他手头还有没有剧本。姜睿没有多想,就立刻把前阵子写的剧本发了过去,那边的人说很满意,约他见面聊。见面的情形非常融洽,跟他见面的人对他礼遇有加,说着许多欣赏的话。还承诺等他打磨好剧本,就帮他找导演和制片人,争取在明年之前把这件事给定下。他们的意思是机会就这一次,希望姜睿好好珍惜。这句话给了姜睿希望,他想自己虽然做不到一下子就拍出经典,但现在终于有机会能有一个自己的作品,这个机会他不可能错过,至少他要向家人证明他不是完全痴人说梦。

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日子里他看起来是那么焦虑又着急。

这段故事如今写来可能只有寥寥几百字,但他把这些话说完,足足花了一个小时。说到这里,他的情绪才稳定了些,他低着头又沉默了许久。

“老实说,”姜睿说,说话时他一直埋着头,即便是偶尔抬起头,看到我的视线后就立刻低下头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一年之前或者是一年之后,我肯定不会这么愚蠢地不加任何思考就相信他们。就是不凑巧,什么事情都赶在一块儿,让我失去了判断力。”

“嗯。”我暗叹一声,表示理解。

“后来有一天,他们找到我,说帮我找到了导演,那天我开心坏了,就像是漆黑一片的隧道突然到了头。他们说帮我约的是晚上见面,在一个高级的餐厅,我什么都没想,回到家找出来唯一的一套西服穿上,然后反复看自己的剧本,想着他们会问我什么问题。我相信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刁钻的问题,都能回答上来。”

“哪知道他们什么问题都没有问我,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那天是我第一次去这样的场合,他们开了好几瓶酒,我也就跟着喝了一些。你知道这种场合我也不可能不喝,而且他们的劝酒词一套接着一套,我压根儿招架不了。”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夏诚的酒局,有些人恐怕是天生不适合这样的场合的。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对着姜睿说了些什么,大概都是那种恭维人的话,听着一时舒心,事后想想毫无价值。但我也明白彼时的姜睿或许想不了那么多了。

“然后他们说需要一笔前期投入,呵呵。”他干笑了几声,那模样既不是郁闷,也不是生气,只是单纯的无奈而已。

“然后呢?”我的眉头紧锁得更厉害了,随即咽了下口水,隐隐猜到了故事的后续。

“我……”他说,“我拿出了我的积蓄送了过去,还问别人借了一点钱。”

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想说话但只发出了“呃”的声音,只好干咳一声。

“就在上周末,我看他们没有回音,就跑去他们所谓的办公地看了眼。”他把手放在嘴边来回摩擦,不停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说道,“那是一个写字楼的21层,我到了楼下还一直在幻想着能找到他们,他们说不定只是很忙,一时间没有回我。可当我到了21楼,看到那个标牌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完了:那是另外一家公司。前台有一个姑娘,问我要找谁,我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跑,可是电梯怎么也不来,我是一层一层从楼梯跑下去的。我冲出了大楼,回头看看这里的各种写字楼,这些写字楼是那么高,人类建造出了如此规模的摩天大楼,却反倒让自己变得渺小。那瞬间我觉得自己竟然无处可去,我跟这些摩天大楼里工作的人们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听他说完这些,我握着水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水一点点沿着杯沿洒出来。

“这怎么行!”我愤怒到了极点,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陪你再去找他们。”

“找不到了。我试过。”他说。

“那就去报警!我陪你去!”说完我就想拉着他出门。

“去过了。”他说,“但警察说这件事可能也没有办法,一是相对来说我被骗的金额并不算太大;二是我有关于他们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他们的资料全都是假的,我也是才反应过来,他们从来没有告诉我真名。”

“怎么可以这样……”我也没了站着的力气,一下坐到沙发上,“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消息了。”他说。

他沉默了半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之前我不是说过为什么喜欢做饭吗?让我再说一遍吧,我喜欢做饭是因为它是一件可控的事。你多加了或者少加了一勺盐,味道立马就不一样。你可以反复地修正,总有一天可以做出自己喜欢的口味。”

“嗯。”我点头。

“我以为我修正不了我的过去,总能修正我的未来。可人生总有些事情是修正不了的,不管怎么努力都修正不了。”他说。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直叫我受不了,哪怕他是懊恼也好,他是气愤也好,这样都有一切可以从头再来的可能性,可他脸上的神情只有“无奈”两个字而已。他仿佛接受了这个糟糕的事实,并且在内心已经决心放弃。怎么可以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我在心底怒喊,感觉自己的脚底,正生出一团火,直接冲向了脑门,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般,不然我无法解释这种心情从何而来。

等到我理解自己的情绪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了。

那天我们还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多。但到最后他提不起任何的兴致,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明明想鼓励朋友,想说一些让朋友可以振作的话,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沉默,更何况我自己也是糟糕无比的状态。

大概是夜里一点钟的时候,他站了起来,那模样像是转身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我赶忙问道。

“不知道……”他说。

“不行,你今天就待在我这儿,哪里都别去。”

“太麻烦你了。”他说。

“怎么麻烦了?何况这本来就是你的家啊。”我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容反驳,同时他的样子让我有些恼火,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件会麻烦我的事呢?我那时没有想到,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说,说一些害怕麻烦别人的话。我也没有想到,如果对亲近的人过于礼貌,会让他们觉得有距离感。

我绝对不能放下他不管,随即想到他没有拿行李箱,在我的追问下才知道他的箱子就在他那单居室的门口放着,我不顾他的劝阻,跟他一起回去拿到了他的箱子。我才发现他箱子的轮子已经坏了两个,几乎不能拖着在地上走。我以为是被房东扔出来的时候弄坏的,说:“明天我跟你找房东说理去,就算不住了,也不能这么粗暴对待租客的行李啊。”

“这是我那天搬过来的时候弄坏的。”他说,地下室的灯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其实搬家那天我没有叫车,我拖着行李箱走过来的,本来轮子就不太好,那天彻底坏了。”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说。

他没有回答。

回到家中他说自己睡不着,可明明就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肿着的双眼几乎已经睁不开了,说话也有气无力,我知道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最终他没有拗过我,还是依了我先好好休息。在他睡下后,我回到房间,躺到床上,根本就没有一点睡意,想着可以为我的朋友做什么。我想着说不定他还可以回到书店打工,然后劝他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慢慢来,然后把他拉回之前的生活。

我想这些都是我能做的,如果我没有办法帮助他实现梦想,那么我应该尽全力把我的朋友从泥潭中拉出来,即使我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而且我认为,我可以在帮助朋友的同时走出自己的困境。

第二天我特地起了个早,给姜睿和自己做早饭。

可当我做完早饭准备叫醒姜睿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的行李也不知所终,我心一沉,担心他做出糟糕的事,便赶紧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他说自己会想办法找到住的地方,实在不行试着求学校让他住回宿舍,让他不付房租住在我家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不管我怎么劝怎么说,他对于这点毫不退让。挂完电话我发现他给我留了一本书,还是那本橙色的书,但不是我送他的那本,而是崭新的一本。我翻开书,看到他在里面的明信片上写了“谢谢”两个字。

谢什么谢,我什么都没做,我在心里说。

我突然看到明信片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或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这次跟他搬走那次完全不同,那时我感觉他只是搬家而已,往后还能见面,这次我却觉得他是决定彻底离开这里了,或许他来找我就是为了告别,他要告别的是我,他要告别的是北京,或许他还要彻底告别自己的梦想。这次他离开,或许我们就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不多做一些呢?为什么我不多说一些呢?这两个想法萦绕在我的脑海。

这可是这世上我仅有的朋友啊。

2010年悄无声息地到来,我步入了二十岁,虽然依然是年轻人,但看着校园里比我小的孩子们,总觉得自己少了一些什么。我照常上课,照常下课,孤独依然是我生活的主旋律,但那感觉比之前更深邃了,之前我总还能给自己一些小小期待,至少还能期待与姜睿再次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彻底地跟我挥手告别。夏诚也好,姜睿也好,我大学所找到的两个朋友(或者说类似于朋友的存在),一个决心拥抱新生活,另一个决心销声匿迹,就此离开了我的生活。一并离开的,还有我能够回去的地方,这世上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也一心想要消失,可到底没有这个勇气。电影里描述的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作为一个活着的人,我依然要面对这乌云密布一般的生活。

月底的期末考试我没花多少精力就顺利通过了。想来是因为我无事可做,只好专心学习罢了。夏诚连考场都没有出现,或许期末考试对于他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考试告一段落之后,眼瞅着离过年还早,我便收拾好行李一个人出走了。我出走旅行的直接原因是房东告诉我新一年要涨房租,我眼下所攒的钱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住下去了,索性告诉他我要退租,其实我连接下来要去哪里住都不知道。我手头还有那么一点钱,刚好够出去旅行一次,我查了去漠河的机票,几乎没有做任何思想斗争就决定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但我知道我出走的理由并非只是涨房租这一个,归根结底是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别人的幸福,这只能提醒我自己是多么的落魄。我心烦意乱,完全静不下心来,于是出走成了唯一的选择,要去哪里都无所谓,至于能看到什么也几乎不抱任何期待。我已经一无所有,逃避是我最擅长的事,一如我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记得一路上我戴着耳机,反复循环着一首歌,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名字叫The Sound of Silence 。这首歌还是很久以前姜睿推荐给我的,那是在书店时他放的歌,当时只是单纯觉得好听,在旅途中听来却别有一番感觉,尤其是歌词的第一句:“Hello,darkness,my old friend。”到头来,我只能跟黑夜做老朋友,跟沉默做老朋友。或许是这首歌的缘故,我竟然连风吹来的方向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冷得彻骨的风,吹着地上的落叶,风声反倒让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就好像这世上除了耳机里的声音,就只剩下风的声音了,萧瑟又空洞。

这是中国最北边的地方,冬天来这里的人很少,飞机上也都是空位,这儿的人流量跟北京完全无法相比。无论我走到哪里,前前后后的人都屈指可数,我所感受到的孤独却跟在北京时如出一辙,或许在哪里都一样,孤独的都是人而已。我记得自己茫然地走在河边,感受着刺骨的风,河水已经被冻成了坚硬的冰,自然看不到一条鱼,我蓦然想起学校里的鸭子,此刻自然没有鸭子的身影,放眼望去,只有枯枝散叶,整个世界没有一丝的生机,一副末日景象。

到漠河的第四天,日历悄无声息地翻到了二月,我给董小满打了个电话,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只是想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联系,愿意接我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电话里她说,“怎么都是风的声音?”

“漠河。”

“漠河?”她似乎在理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随后问我,“去漠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跟谁去的?”

“我一个人。”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她才说:“那好吧,那儿怎么样?”

“很冷,是个小镇,也没有什么人。因为是冬天,也没有特别好看的风景。”

“你可别感冒了。”小满说。

“嗯。”说到这里我在脑海里斟酌着要对她说的话,想告诉她其实想跟她再见面,可还没等我再说话,手机就被冻得关机了。我愣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只好叹息一声,连手机都在跟我作对。

我捡起脚边的小石头,用尽全力向河里扔去,小石子打在冰上,出乎意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很快那石子就落在冰上,因为太小又离我有段距离,变得难以分辨。我在河边坐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这彻骨的寒冷,决定走回旅馆去。走出了大概一百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河边的景色还是那样,丝毫看不出我来过的痕迹。

是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无法改变什么,回过头看一眼,连来过的痕迹都没有。

我不止一次想到了梦真,想到了姜睿,想到了夏诚,想到了那些曾经在我生命里出现、消失的人,如果一个人的到来最终结局是悄无声息地离开,那这个人的到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不清楚。就连父母也没有给我打来电话,他们明明知道我放假了,也没有问一句要不要回家,事实上,他们打来的唯一的一个电话就是告诉我奶奶离世的消息。奶奶是一定会接我电话的那个人,可是她已经离开我了。我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此时此刻,我一个人走在漠河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会跟我联系。

这不是我应该习以为常的事情吗?

回到旅馆,我把手机充上电,想着应该向董小满解释是因为手机被冻关机了才断的电话。可到底还是没能打出那一行字,为什么要解释呢?解释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我向董小满表达心意,又能换来什么样不同的结果呢?

不会的,不会不同的。归根结底,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已,我只是一个叫作陈奕洋的人而已,除了这个名字外什么都没有。我无法给爱过的人带来希望,无法给朋友分忧解难,无法留住爱过我的人。我所希望拥有的东西,或许都短暂地拥有过,可最终还是一并消失,就像是行走在无边的沙漠,所出现的都是海市蜃楼。如果这样,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因为是淡季,整个旅馆没有多少客人,这让原本就很小的旅馆,更显得门庭冷落。晚上吃饭时,大概是看我眼熟,老板和老板娘给我做了好几个菜,还做了当地最有名的鱼。老板拿着酒坐到我身边,问我:“怎么想到一个人来这儿旅行?”

我只好答道:“弄丢了一些人,也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所以想出来看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些,或许是陌生人的善意让我觉得可以说一些心里话。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呢,”他抽起了一根烟,问我要不要,我接了过来,“因为不知道能做什么,所以就想到处看看,寻找所谓的答案。”

“嗯。”我点头,“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老板开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神里一闪而过饱经沧桑的睿智,接着化成了一种长辈特有的温柔,那温柔我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过,“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吧?这世上有很多地方有很多人,等你去了更多的地方你就会发现,这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大。到处都是奇妙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哪有什么答案呢?这世界的真相就是没有答案,相聚离开通通都没有答案,只要你回想起来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就好,可如果我内心依然不安呢?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总觉得说出这句话就辜负了老板的一番好意。

过了一个小时,我吃完饭又跟老板喝了一点酒,大概是许久没有喝酒的缘故,两杯酒下肚,我就有点晕晕乎乎了。老板又问我接下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答道没有,他告诉我这里的日出很美,只是有点冷,如果想去的话,他可以一早起来带我过去。

“如果有想不通的事情,看一眼日出就好了。”他说。

看他热情的模样,我只好应承下来。当天晚上我强迫自己早早入睡,或许是喝酒的缘故,我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印象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快地入睡了。凌晨三点半我就醒了过来,老板在四点刚过一点的时候敲我的门,带我去那条河边。我才知道他所说的日出就在这条河边,老实说我当时想的是自己昨天刚来过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

那天等日出的人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他全副武装,还给我带了一件棉衣,我连声道谢。我不知道具体的气温到底是多少,据老板所说应该是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我拿出手机想要拍照,但手机刚拿出来一分钟就又被冻关机了,老板笑着说他带了相机,如果我需要的话,可以多拍几张照片给我。

快五点半的时候天开始亮了起来,不到六点第一缕阳光升起。大自然的力量瞬间展现在我的眼前,首先是河的对岸渐渐亮了起来,我能看到一片又一片云被染成了鲜红色。那颜色是如此鲜明而又具有生命力,在这之后太阳才慢慢地露出一头。颜色逐渐变成了金黄色,那是任何颜色都无法与之比拟的金黄色,也是无法从电脑或手机里看到的颜色,这颜色兀自照亮了大地。眼前的景色居然跟昨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一切又渐渐地有了生机,那瞬间我觉得自己也好像被唤醒了一般。

如果董小满在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并肩看着这景色。那些人造的景色,那些摩天大楼自然有它们的力量,可大自然完全在另外一个维度,它是超于人类之上的存在,是一种坚硬和柔软并存的力量。我没有想到竟然能看到这样的日出,差一点儿就泪流满面。我决定至少要好好活下去,至少要为了这个日出活下去。

回到旅店之后,我忽而想到,在刚才的那两个小时内,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想起吴梦真,在我脑海里出现的身影,都是董小满。

我走到了镜子前,镜子里是一张无法直视的脸孔,皮肤状态极其糟糕,面色也很差,是病态的蜡黄色,双眼塌陷,像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觉一般。我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像是莫名其妙塌陷了几块,我洗了一把脸,想给董小满发去照片,才想起来手机里一张照片都没有拍。我又看了眼行李,想着应该回去了。看到了这样的日出,总算是不虚此行。

我跟老板告别,他告诉我下次来的话可以直接找他。还一路送我到机场,我跟他再三道谢然后告别。在飞机上我再次看了眼窗外的风景,只觉恍若隔世。刚下飞机,空气里就弥漫着绝望感,像是老朋友一样欢迎着我。我突然头疼起来,忍着头痛赶回了家,才想起房子已经退租了。盘算着手里的钱,还够我找便宜的旅馆再睡两晚,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在大学城附近找了一家旅店。

在旅店楼下看到了男男女女,他们有说有笑,空气里都是暧昧的气息。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着困惑和不解,或许他们在想,我这样的人来旅店做什么。

我顾不得去思考他们的想法,回到房间后给自己烧了热水,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童年的医院经历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敏感许多,还好我不管走到哪里都常备着药。

两杯滚烫的热水下肚,我又向前台多要了一床被子,吃了感冒药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手机里有两条信息。

都是安家宁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