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坠入泥沼(1 / 1)

时间的答案 卢思浩 8143 字 2个月前

2009年11月,于我而言实在算不上美好。

这期间姜睿不知为何,跟我彻底失去了联系。虽说之前他也有消失过一段时间,但这次我却有一种强烈的糟糕预感。我只能告诉自己或许他正在忙自己的事,但一连几个星期没有收到他的信息,让我的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他一次也没有再出现在书店里,在学校里自然也没有看到他。我想起来我们这个专业,到了大四都会去公司里实习。与此同时,董小满依然没有给我发来信息,手机里唯一的信息是奶奶每个月例行的“好好照顾身体”,我回复道“好”。

我很快就回到了之前的生活,一个人默默地上课,一个人默默地吃饭,一个人默默地回家。时间的断续感越发严重,我常常发呆,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睡眠又变得毫无规律,有时累得刚过九点就能睡着,有时又能睁眼看到天亮。

这是真真正正的独居生活,以前我想逃离家,后来我想逃离宿舍,独居应该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原本就想过自由自在的人生。可在姜睿离开之后,我猛然发觉,一个人生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自来水会停水,暖气片也莫名地有故障。即使我每天都会拖地,但清早醒来,家里总有说不清是从哪里而来的灰尘。信誓旦旦地说要每天做饭,也不过坚持了一个星期,因为洗碗这件事实在让我头疼。同样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姜睿所说的“菜市场的乐趣”,兴许我买菜的地方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菜市场,而是一个大型超市。

我几乎每三天时间就要整理一次家,整理的时候我总是皱着眉头,我压根儿就想象不到是怎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把家里弄得这么乱的。

这些琐碎事填满了我的生活,我想着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姜睿一趟,跟他说说话。可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打扰他。

没有想到最先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话的,竟然是已经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夏诚。

那天我一如往常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在校门口与夏诚迎面相遇。他正打着电话,墨镜架在头顶,我想着还是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便向他微笑示意。他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挂了电话对我说道:“后天是我生日,来吗?”

我含糊地点头回应,实际上内心的想法模棱两可。一方面我受不了他的冷漠和尖锐;另一方面我又的确太久没有跟夏诚联络了,加之又是他的生日,或许还是应该去一趟。

夏诚没等我再说什么,便说:“老地方,九点半,到时候见。”

“好。”我刚说完这句话,他就又拿起手机打电话了。

等他走后,我才想到他的生日上或许还能见到董小满,说实话,我真的很想见到她。我想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使我俩之间逐渐疏远,我也深知如果真的见到了董小满,也不见得会把内心的疑问说出口。无论如何,先见面再说,我这么想到,而且我也想知道安家宁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但我没有见到董小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没有见到安家宁。

没有见到一年前见过的那个安家宁。

那天晚上所在的人,几乎没有一个熟悉的脸孔。之前跟夏诚喝酒时认识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到。或许夏诚没有叫上他们,或许他的朋友在这一年中又换了一批,其中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我环顾一圈,看着包间里坐着的人,没有从中找到董小满的身影,这让我感到无比失落。

安家宁的整体印象跟上次见面比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她依然是热情招呼大家的那个,看到我她略有一些惊讶,但很快那惊讶就消失无踪,她开朗地给我一个笑容,只是那眼神中有一丝荫翳一闪而过,尽管是一闪而过的荫翳,却伴随着深厚的悲哀。我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点。她带我坐下,跟我说了一会儿话。

“董小满呢?”我开口问道。

她给了我一个尴尬的笑容,说:“她说自己不想看到夏诚就没有来……”

我不知作何反应,只好岔开话题聊了一些别的事,接着安家宁起身走到了夏诚身边,跟着夏诚一起有说有笑地招待别人去了。我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站在一起的感觉还是跟去年我见到他们时一样,至少从表面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登对又恩爱,但他们明显不如去年亲密,两个人更像是为了尽某种义务而站在一起,两人之间保持着细微的安全距离。如果我不知道夏诚即将离开安家宁,或许我也不会看到这一丝藏起来的不协调。

我望向点歌屏幕的后方,还是有那么一张照片墙,乍一看跟去年所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我忽而看到了照片墙中多了几张照片,依旧是他们的合照,还有一张是去年生日时我们所拍的大合影,安家宁的一边是夏诚,另一边是董小满,合影的角落里是已经喝多的我。我已经忘了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下的了。照片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笑得很开心,我突然间有些恍惚,等到明年夏诚再次生日的时候,照片里的人或许一个都不会在他身边出现了。但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问题,他这样的人到哪儿都可以找到新朋友。只是安家宁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她和夏诚的合照还会再次出现吗?她会继续等他吗?

只有夏诚还一如往常,我坐了一会儿,他端着酒杯走到我身旁。

“生日快乐。”我说。

“谢谢。”他爽朗地笑着,接着喊来了安家宁,让她在他身边坐下。

“来,就当是散伙酒,我们三个一起再喝一杯。”他说,“散伙酒”三个字格外刺耳。我敏感地觉得他这三个字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该怎么回应呢?我自然是想不到任何合适的话语,只好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喝完后我发觉安家宁也把酒杯里的酒喝完了,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我说:“我们一起祝他前途无量。”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又把酒喝完了,我只好再次把酒喝完,对安家宁说:“少喝一点。”

“这有什么关系,”安家宁冲夏诚微微一笑,又看回我,“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嘛,得喝得开心是不是?”

“这样才对。”说话的是夏诚,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晚上咱们得开心起来。”

我看着他俩的模样,知道他们话里有话,更加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熟面孔,我们之前见过。他拎着一个蛋糕,对夏诚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一起过生日,哥们儿给你准备了一个最大的蛋糕。”夏诚立刻站起来冲他的朋友说话,又走回来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安家宁在座位上犹豫了一下,尽管不易察觉,但那表情里写的分明是“难过”两个字,随即她收起自己的情绪,含着笑容看了我一眼,便也拿起酒杯跑到夏诚边上去一起跟那人说起话来。

包间里放着歌,不知道是谁(或许是夏诚自己)点了许多舞曲,照平时我会跟着一起嗨起来,可今天这声音听起来简直震耳欲聋。我没有喝酒的兴致,也没有认识的人,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夏诚这次也没有再叫我多喝酒,他跟安家宁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似乎是在一起玩什么游戏。

奇怪的是,上次安家宁完全没有参加我们的游戏,看样子是为了时刻保持着清醒,但今天偏偏数她兴致最高,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又叫起其他的人一起参与游戏,唯独只有我摆了摆手说今天不想玩。很快他们游戏玩了好几轮,也喝了好几杯,安家宁一直在热情地鼓掌。轮到她自己喝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她的酒杯拿了下来,我还以为是劝安家宁不要再喝,哪知道是为了换一个大点的酒杯。那人不由分说地倒起了酒,只见安家宁一直在说话,那模样并不是想让他们不要再倒酒了,而是相反的意思。当她举起满杯的酒开始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拍起了手,我瞥见坐在她身旁的夏诚,他没有任何的表情,既没有跟着笑,也没有劝阻。

我受不了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再也不想等到十二点,拿起酒杯走到他们中间,对夏诚说:“生日快乐,喝完这杯酒我就先走了。”

他站起来说:“这怎么行?今天是我生日。”

“身体不舒服。”我找了个借口。

“不行。”夏诚说,身边的人也纷纷插嘴说“别这么扫兴嘛”之类的话。

我再三推托,夏诚却不管不顾,说:“你把这瓶酒喝完再走。”

我看到他手里端着的是一瓶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高级洋酒,那瞬间我愣在原地,看到夏诚的脸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笑容。其他人自然也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表情我见过多次,实在是很好辨认。

“够了!”说话的是安家宁,她的声音很大,把除了夏诚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人家要走就让他走,你留他干什么?”安家宁怒喊道,她情绪竟是如此激动,这让我大感意外。

夏诚看了安家宁一眼,我不知道他内心想的是什么,只见他站了起来给我和他自己倒了杯酒,冲着所有人说道:“那行,怎么着也把这杯酒喝完再走吧。”

坐在一边的人又拍手叫好,我心想,这句话有什么好鼓掌的?是不是只要有人喝酒就要起哄?这情形让我更加烦闷起来。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喝完了那杯酒,嗓子火辣得让我干咳了一声,接着擦了擦嘴转身就走。

安家宁站起身来送我下楼,夏诚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一起下楼。

她已经喝到满脸通红,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夏诚想叫司机送我回去,我说:“不用,我可以打车,这点小事我自己能搞定。”

他也没有再坚持。

送到楼下时他伸出右手,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

“好。”我也伸出右手跟他握手告别,安家宁的表情没有太多异样,只是站在我俩边上,一动也不动,用看着远方似的眼神看着夏诚,什么都没有说。当夏诚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立刻摆出了一脸笑容,但那笑容也转瞬即逝,实在缺乏力度。我在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夏诚抽起了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安家宁站在他的身后,我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这几个小时,她的表现都给了我一种感觉:她是在极端难受的场合,拼命做出一脸幸福的样子。也是因为这样,她此时此刻的模样有种想让我流泪的悲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夏诚。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向车外,树叶早已经掉落一地,只剩下干巴巴的树枝。街边虽说依然人来人往,但还是给我一种萧瑟的感觉。

再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在网上看到了有关于他的一则新闻。他毫无疑问地成为成功人士,那条新闻是关于他的绯闻,看到新闻后我迅速地关掉了网页。我们没有再见面,也没有再联系,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月底的一天夜里,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电话里听到最糟糕的消息,就连一向强硬的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都听起来很颤抖:“你奶奶走了,回来一趟吧。”

奶奶的身体不好,我是知道的,可一切发生的竟是如此突然。

至于是怎么回到的家,怎么见到的母亲和父亲,我完全没有记忆。这一路上时间静止在原地,而我早就是一个躯壳而已。只记得父亲的表情僵硬得如同雕塑,眼神里是无穷无尽的悲伤,母亲则是两眼通红,整个人像是突然间苍老了一般。

葬礼那天阴雨连绵,雾气弥漫。人们口中所说的话,那请来的所谓的神婆鬼哭狼嚎,那唢呐声在小镇回荡,在我听来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刺耳。有人说了一句这也算是喜丧了,他的语气充满着悲伤,可在我听来,这分明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心头的火蹿到了脑门,简直想要揪住这个人的衣领。喜丧?什么喜丧?你告诉我哪来的喜?可到底还是没有揪住这人的衣领,这不是懦弱,而是在下一秒钟人群就开始动了,我被推到了前头。

到了殡仪馆,他们说要把奶奶火化,让我去看最后一眼。当我看到奶奶的面容时,刹那间失去了呼吸,双腿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下一秒钟,我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这种恐惧深入骨髓,让我浑身发冷,根本止不住自己的颤抖。

原本我与所谓的死亡面前有一堵墙,这堵墙与我之间存在着时间的距离。我还以为那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死亡在大海看不到尽头的另外一边。可它突然到了我的面前,关于奶奶的所有过往,此时此刻正被大火燃烧着。

回家的路上,地面变得凹凸不平,我每走一步路都要摇摇晃晃。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想要找到那个MP4,才想起那早就被我父亲不知道扔到了哪里。最终我颓然地坐在地上,软弱无力,任由眼前的世界支离破碎,旋转不停。

我觉得自己彻底无处容身,奶奶原是我在家乡唯一的安慰,可现在这层联系已经彻底断开了,连接着我和故乡的线已经断开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对那些人的所有痛恨,都是在痛恨自己,痛恨我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自怜自艾、用来和父母斗争,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回来看看她,痛恨这该死的生老病死,痛恨它把最爱我的、我最爱的人带到了一个我无法寻到的地方。

不知为何我走出了家。

眼前是路灯和湿漉漉的马路,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看到的都是跟奶奶一起走过的影子。我望向前方,分明那就是曾经的我,伏在奶奶背上时的身影。

为什么那时候看到的路灯,跟现在看到的路灯完全不一样呢?

我想起在小时候我难过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到自己的腿上,跟我说故事,我就看着天,想象着那一片丛林,想象着丛林里的小动物,想象着故事里的世界,想象着故事里灿烂的日出。她那饱经沧桑的双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这些都在我的眼前。

可眨眼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我忍不住想要呐喊,可刚张开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什么都想不清楚,拿出手机又看到了奶奶发来的信息,她是怎么学会打字的?我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呢?是不是非要等一个人彻底离开了,才能明白她有多重要?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给董小满打了电话。

“怎么了?”她在电话里问道,在电话另一头还听到了安家宁的声音。

我左手拿着手机,手依然在颤抖,自己的声音也一同在颤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类似咳嗽的哽咽声。

“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当感受到她声音里的关切时,我立刻挂掉了电话,因为害怕下一秒就是放声大哭。

没过多久,她又打来电话,我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她也没说话,跟我一同保持沉默,我能感觉到她走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事后才知道她那时在安家宁家,怕周围声音太杂,蹲在了楼道里。

我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满却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这声音让我稍稍平复了一些。仅仅是她呼吸的声音,就能稳定住我的情绪。

终于我开口说:“我奶奶走了。”

她良久没有开口,但我听出来她呼吸声的改变,那感觉像是跟我一同失去了呼吸,我们彼此都一动不动地在黑夜里等着对方要说的话。

“还好吗?”她问,在我听来这是我近来听到的最温柔的声音。可没有办法给出回应,我已经快要被融化在黑夜里了。

“我知道你或许不想说话,那我说着你听,好吗?”她说。

我“嗯”了一声,这是我费尽力气才给出的回应。

“我知道这种悲哀很难被安慰到,我知道,”小满说,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柔软,“这只能你自己去面对,慢慢地缓过神来,生老病死一旦降临到我们身上,就像是一个屏障被打破了,飞驰的列车粉碎了那层屏障。可我们必须长出与之相匹配的坚强才行,你在听吗?”

“在的。”我埋着头,看着路灯下缩成一团的影子。

“我以前觉得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星,那只是人们为了安慰别人才编造出来的故事。”她说,“是啊,人怎么可能变成星星呢,人死去只是消失了而已,变成了灰,这么大的一个人,最后怎么就装在了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呢?”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再继续前行了。我本来也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心理安慰而已,可后来才发现,即使他们没有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至少还能留在我们的心里。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不要难过,但我想一定是被爱过,所以你才会这么难过伤心。可正是因为被爱过,才要带着这份爱继续去面对,否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会随之失去意义。”她说。

“你不能让你所承受的爱,变得无处可去,你是那份爱的容器,并且这份容器有且只有你。你得将这份爱继承下来,变得更坚强。”她说到这里,语气也微微有些颤抖,接着一字一句地说,“陈、奕、洋,你能做到吗?”

我道声谢谢,接着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着。大雨再次降临,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故乡总是下雨,小满听到了雨声,说:“你赶紧回家去,好吗?我不挂电话,就在这里听着。”

这句话让我站起身来,可回到家中,我依然觉得一切虚无缥缈。小满又说了一些话,但我整个人昏昏沉沉,挂完电话后睡意终于降临,只记得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只要我们还记得,那他们就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永远留在我们的身边。”

或许小满说的是对的,可我怎么也无法从中得到真正的慰藉。这世上任何的道理都无法安慰到我,最终我所获得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哀而已。最让我觉得悲哀的是,这世上有人真正地爱着我,而我却没有好好珍惜。

可还是要回到学校。

在离开家时,我看了眼父亲,原本高大的他现在显得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做出的所有动作和所说的话也一同失去了连续性,竟变得如此僵硬。

我怀着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回到北京,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我眼前的世界几乎被剥离了存在感,时间一分一秒向前流逝,我也没有任何感觉。

夜晚让我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不敢关灯,也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在下沉,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下沉。悲哀像海啸一般涌向我,永不停歇,在这种时刻,黑暗就是悲伤本身,如同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孤身一人坐在海边。一旦这种场景出现在脑海,我就觉得自己随时会消失,因为没人在乎,像是有人拿着橡皮擦,轻轻一擦就能把我抹去。

不能不睡觉的时候,我就打开电脑放着电视剧,听着电视剧里的声音勉强入睡。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小满,怕她看到我如此糟糕,甚至连对她说上一句早安的勇气也没有。我怕自己跟她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就彻彻底底地依赖上她,给她添麻烦。

就这样过了一周,家里突然停了电,我给物业打电话,那边的人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可修理的人没办法那么晚赶来,我只得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等到电脑和手机都彻底没电的时候,家里也就没了丝毫的光亮。窗外不时有路过的车辆,我看着灯光一闪而过,整个房间又很快归于黑暗。

窗外刚好又有车经过,我便伸出手来,看着手在墙上的影子,但一切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那情景就好像是被黑暗分解了一般,连影子都逃不过这命运。我没有办法忍受这黑暗,只好摸黑穿好衣服走到楼下的便利店,向店员借来充电器,把手机放在柜台充电。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距离手机没电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可为什么我却觉得像度过了一整夜呢?

为什么黑夜非这么漫长不可?

手机充电需要一段时间,我决定出去走走透口气。

此时大概是深夜的三点刚过一些,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又想到了曾经喝酒的那条街,倘若是在那儿,街道上一定是人潮涌动。这是人们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打发时间的方式,可那个世界的大门已经被我自己关闭了,我也不愿意再回到那样的场合,哪怕此刻我想要大醉一场,那里也没有欢迎我的人存在。我按下自己的思绪,决心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就在我走到街角的时候,在路边停着的车下发现了三只猫。

它们似乎很害怕我,本来这三只猫咪的小脑袋还探在车前,听到有人的声音就都缩回车底下了。我停下脚步,蹲下来想看看它们三个的模样。整条街道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刮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风,随风而来的是骤降的温度,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这三只小猫之所以蜷缩在车底下,大概也是因为今天的风有些大,让它们觉得寒冷。

我折回便利店,给它们买了三根火腿肠,老实说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吃,只是想起董小满跟我说过她喂流浪猫的事儿。我把火腿肠掰成几个小块,向着车底扔了过去,又怕因为我的存在它们不敢出来吃,就走远了些,坐到离它们大概有五米的台阶上。过了一会儿,有只白色的小猫探出脑袋来,走到火腿肠旁边,闻了又闻,又左右看看,像是确认附近没有图谋不轨的人存在,才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另外两只小猫咪也探出脑袋来,开始分享起眼前的食物。我这才把它们三个看清了些,有两只猫咪是白色的,另外一只猫咪比它们体形大了些,是一只黄色的大猫咪。

在这个黑夜里,我突然觉得在这世上我还不至于是彻彻底底的孤岛,三只流浪猫的出现让我的心情平静不少。

第二天晚上我特意去那个街角看看它们,它们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我了,与它们的互动让我百无聊赖的夜晚多了一丝乐趣,这其中或许还有着同病相怜的意味。

“至少这世上还有猫,至少我们还能有要去的地方。”我想起小满曾对我这么说过。

我们都是在这世界无处可去的人啊!

可过了几天,那三只小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它们找到了新的住处吧,我这么想着,在台阶上又多坐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回到家中。就连猫咪都要抛弃我了吗?我越发想念姜睿,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但如同石沉大海,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回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沉闷感,而我只能重复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社交网络已经彻底进入我们的生活,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网上发生的事。经济危机似乎也过去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每个人都满怀着期待。然而我没有任何的期待,新的一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过就是日历又翻过一页而已。明天以后,还是明天。

我想起姜睿所说的“无论如何,先把日子过好,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虽然我无法打心底相信这句话,但这多少让我可以勉强打起精神来上课。至少从表面来看,我暂且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表象有多么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