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来能行吗?”她说。
我赶忙把阿姨迎到家里,去客厅给她倒了一杯水。姜睿的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跟我说,坐下后也不跟姜睿说话,只是环顾着四周,面露厌恶的神色。她看向姜睿时,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充满鄙夷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类似焦虑的东西,只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神不宁,让人只得回避她的眼神。
姜睿坐在她身旁,几乎不看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这使我瞥见他把双手手指交叉握得很紧,因为太过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出息了啊,都自己出来住了。”阿姨开口说道,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姜睿没有任何回应,我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找了个借口回到房间里去了。我戴上耳机,随便找了一部电影看,但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门外的争吵声。饶是我尽量不去听那些,但还是没有办法不听他们说话的内容,那声音实在是太过大声,盖过了我耳机里的声音。
他们所争吵的内容是关于姜睿未来的事,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批判。他母亲一直在说话,语气十分生气,姜睿几乎没有做任何回应,只是说“妈,别说了”这样的话。姜睿的母亲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
“你明白吗?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是指望着你将来可以养活我们。好好的专业不好好念,反倒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年轻气盛,一时的想法,这是什么?”我听到了书被打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本接着一本,我能想到这是姜睿平日里看的有关于电影拍摄的书。姜睿此时一言不发,听起来像是站在原地。
“翅膀硬了啊,都不听我和你爸的了。之前我们怎么说的,你好好毕业,好好找工作,踏踏实实地赚钱。别以为我和你爸老了就管不了你了,你这摄影机花了多少钱?你这些书花了多少钱?你去拍电影又能赚多少钱?你以为我们家里的条件是有多好,由得你这么折腾?你脑袋被门挤了?不听话,你不要想别的,你已经大四了,好好毕业,好好赚钱,你懂不懂?我活着也只是想要看到你找个正经工作,我真是白生你这个儿子了!”
最后的这句话让我皱起了眉头,我把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那声音使耳朵都刺痛起来,但这也好过听到门外的争吵声。
终于我听到了一声摔门声,门外安静了下来。我摘掉耳机,踌躇着是不是应该出门看看情况。我再三确认姜睿的母亲已经走了之后才推开门,只看到姜睿蹲在地上捡着自己的书。他的动作极为缓慢,脸上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我也蹲了下来帮他把书捡起来,他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谢谢。”
他略显凄凉地打量了一番书架,那里原本整整齐齐放着的书已经被弄得十分凌乱。在书架下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被撕坏的笔记本,我知道那是他平时做电影笔记的本子。姜睿一声不吭地把书抱回书架前,他走路的样子像是被设定好的机器人一般,没有任何的情感,动作也欠缺连续性。他就像是义务式地收拾好那些书,把它们放回书架重新摆放整齐,又把笔记本被撕掉的那几页纸捡起来,放回本子里。
随后他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有气无力地交叉着,把嘴埋在手腕的位置,双眼无神地看着那被撕坏的几张纸,像是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我坐到离他不远的沙发上,茫然地看着手机里的新闻。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毫无力度,接着他强颜欢笑地说,“这事肯定闹得你不舒服了。”
“没有。”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叹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厨房开始做饭。我想帮忙,但他身上围绕的气场让我觉得不该去打扰他。在他做饭的时候,我回到房间,戴着耳机看起一本书,尽量让自己沉浸在书里的世界。等到他做完饭,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的事了,我看到餐桌上的饭菜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猜测他这次做饭特地做得很慢。
我们隔着餐桌而坐,我试着挑起话题,便说自己最近新发现的一个作者,他是一个日本作家,以猫的视角写了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故事,里面有一些奇思妙想相当有趣。我就这些侃侃而谈,尽量不让自己停下来,也尽量就书里的观点向姜睿提问,想方设法地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边吃饭边听,也会时不时地作答,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始终在之前发生的事上。我又提起了想看的几部电影,料想他一定会对这些感兴趣,这看似奏效了,他的话开始多了一些。
但我很快意识到他并不是对这些事真的感兴趣,他只是为了让我安心一些,强打精神假装很有兴致。我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了,这让我切实体会到了董小满的心情。
整个屋子再一次安静下来,现在只剩下筷子碰到碗的声响。剩下的时间他就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那毫无焦点的眼眸和一动不动的坐姿让我察觉到这点,吃完饭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我受不了这该死的沉默,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只好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喝一点儿酒。
“不了。”他说,说完便站起身来收拾碗筷,准备洗碗。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从厨房走了出来,我正在用投影仪寻找电影,想着叫他一起看。
他原本想回自己的房间,但不知为何又坐到了我身边,问我准备看哪部电影。我实话实说还没有想好,他便从房间里拿来一个U盘,播放起了一部美国电影。电影讲述了一个励志故事,一个失魂落魄同时穷困潦倒的业务员,在妻子离开之后无家可归,只能在厕所里度过整晚,但他没有放弃,最终实现梦想的故事。
我没多久就想到这部电影是他放给自己看的。
看完电影后他开口问道:“这电影怎么样?”
“很不错,”我说,“很励志,台词也很是经典,我最喜欢那句‘如果你有梦想,你就一定要捍卫它’。”
姜睿点点头,说:“我以前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一遍遍看这部电影。”
他回到书桌前,把那个笔记本拿了过来,我瞥见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有胶带吗?”他问我。我回到房间里拿出放在抽屉里的胶带,他把胶带接了过去,把被撕坏的纸张小心翼翼地贴了回去。随后他把本子合上,放回书桌,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啤酒和一瓶红茶,把啤酒递给我,自己则喝起了红茶。
“我之前不是说过,这个暑假不回家吗?”姜睿先是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开口说道,“我费尽心思找了一个片场打杂的工作,主要这是一个可以真正接近电影拍摄的机会,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回家。”
他说的我能体会,我认真点了点头。
“但七月末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让我回家看看,我说还要上班,得跟老板商量一下。我妈就问找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她的语气那时候听来还很平常,我放下了警惕心就说了实话,没想到她的语气立刻变成了痛骂,说我又做一些无聊的事,最后她说自己生病了,如果不回来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第二天我就订票回家,结果我妈根本就没有生病,她很好,生龙活虎的。”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姜睿的父母跟姜睿进行了一次严肃而又紧张的谈话。
首先他告诉我,他父母是同一个公司的职员,跟电影完全不搭边。那天他父亲瞪大了双眼,对姜睿大发雷霆地说:“以后不准再找类似的工作,吃力不讨好,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那语气近乎于咆哮,在他父亲眼中,这很显然是离经叛道的行为。
“我会好好学习的,好好毕业,也会试着去找工作,这些我都依你们,只是别让我放弃自己的梦想,这不会占用我的其他时间的。”他恳求地说道。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了平日姜睿认真的模样,他的确是这么做的。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
但他的父亲只是怒目圆瞪,冲着他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不是要看着我们饿死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睿说。其实姜睿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就已经几乎不向家里要钱了。
那天他们一直谈到很晚,越谈姜睿越觉得烦躁,他丝毫没有让步,他的父母也是。聊到后来,姜睿发现他父母所谈的都是物质,都是现实,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姜睿考虑,但其实想的都是他们自己。姜睿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明明是跟着自己的奶奶长大的,他的父亲几乎没怎么来看过他,他的父母在他生命中所占的分量并不大。
这一点跟我一模一样,我深有同感地点了下头。
姜睿继续说到对于父亲的印象只有不停地打骂,那时只要他的成绩稍微退步了一点,或者做了一点不让他顺心的事情,就是不由分说地责骂。父亲口中永远会提到别人家的孩子,说别人成绩又好又孝顺,把姜睿说得一无是处。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所以拼命学习,不让父母伤心。可即便是他取得了很好的成绩,父亲也从来不会给他笑脸,后来姜睿渐渐长大,才明白过来,他们打他骂他,只是单纯因为心情不好拿他出气而已。
说到这里姜睿止住话头,看了看我,说:“我这么说自己父母你肯定会觉得很过分吧,但很可惜,这就是我的成长经历,还有很多细节我依旧能回想得起,只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语气里充满着无奈。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明白,我也是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的。”我说。
姜睿笑了笑,说:“我爸总是拿别人家的儿女给我举例子,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很生气。我有时候会想,他总是在说别人家的儿女怎么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别人家的父母是怎么做的呢?说实话,我不羡慕别人成绩多好,家境多优越,有多了不起,有多厉害,我羡慕的只是他们的家庭氛围。我的所有努力在我父母看来都是白费力气,这才是最让我难过的事: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的人生定了性,武断又独裁地告诉我,我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判定,他们说我任性得很过分。”
我无言地喝完了酒,却依然觉得喉咙干涩。
“可我真的任性吗?”他看向我,问了我这个问题。
“当然没有。”这句话我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安慰他,“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努力的,真的。而且我能体会到你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热爱着电影,能够如此地热爱一样东西,并且愿意付出行动,在我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好的一段话。”
“而且你也没有把学业落下,争取不辜负任何人。”我接着说。
如果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才是真正的没有天理。我在心里想着。又想到了夏诚,如果姜睿也拥有夏诚那样的条件就好了,毋宁说,或许姜睿这样的人才更应该拥有那样的条件。这么想或许对不起夏诚,但这实实在在是我内心的想法。可惜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我突然想起夏诚说过,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因为想起了这句话,我的心里像是有根刺扎着一样。
“可他们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姜睿继续说道,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无可奈何,“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我们都不可能占据上风,永远不可能占理。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压根儿就没有道理可言。对于站在制高点的人来说,我们越是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越是让他们愤怒而已。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做饭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因为做饭是可控的一件事情,多加了一勺盐或者少加了一勺盐,你可以立刻从味道中得到判断,可以反复地修正,总有一天可以做出自己喜欢的口味。”
“嗯。”
“所以我尽量把所有的事情都把握在可控的范围内,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可怎么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出生环境。要捍卫梦想,比想象的更难。对了,之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任性。”
“啊对,”姜睿说,“我知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就想着赶紧回来,可他们不放我走。这往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一说话就是争吵。就这么过了快两个星期吧,八月中旬我借口说学校有事,大四会很忙,并且保证说回来就好好学习,再也不想电影的事,才终于回来了。”
“那你这几天都在哪儿?”我问道,“短信也不回,像是消失了一样。”
“在片场。”姜睿掂量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说,“我花了很多心思才重新找回了这份工作,还好工作人员也很好说话,加上我也不要钱。在片场待了好几天,也算是跟几个人混熟了,他们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冲击我的是那种热情:他们宁可牺牲掉所有时间也要努力把东西做好,这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原本以为他之前的失魂落魄是因为家人的打击,但现在听起来好像不完全是这样,于是我又开口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舔了舔嘴唇,说:“也没什么,我前几天找了个机会把自己试拍的录像带给一个摄影师看了,那是我反复琢磨过的。”
“那他怎么说?”
“还不错,他是这么说的。”姜睿说,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接着我问他未来我是不是可以拍一部电影,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拍的东西以业余水准来说还不错,但我觉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他说下去,我没关系的……”
我想接下来姜睿大概听到了不好的话,但还是问道:“说了什么?”
“说看不到任何的特色,能拍出这样东西的人多的是,他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也太过分了!”我情绪激动地说。
姜睿笑了笑说:“是我逼他说的。其实我内心也早有这样的想法。我欠缺那种决定性的才能,这注定我会陷入‘瓶颈’。如果我是天才就好了。”
我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里有些难受。我想起刚跟他住在一起时,他跟我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梦想,那时他眼里的光芒让我无比羡慕,跟现在的姜睿判若两人。
这就是所谓的现实吗?
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姜睿问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提起电影这话题的时候吗?”
“记得。”我说。
“我那时说看着自己一步步地向梦想靠近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这句话记得吗?”
“嗯。”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努力了却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这感觉也同样让人觉得痛苦啊。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努力爬到山顶,就越是能发现自己离山顶的距离有多远。”
我忘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大概说了很多安慰他的话,我想到了刚才看的电影,想到了读过的书里的所有句子,尽我所能地让他再鼓起勇气。说这些时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位感,在过去的半年里,都是姜睿和董小满在鼓励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换成我来鼓励他们。我也从未想过能看到姜睿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一直努力下去,什么也打不垮他,他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原本以为他是永远不会崩溃的那个,可他此刻的话语中已经没有了以往的自信。
指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他拿起了自己的本子,对我说:“困了,还得早起,早点休息吧。”
我躺在床上,又回忆起跟姜睿之前的一段对话。
那天,我们同样看完了一部高分经典电影(跟他做室友的日子里我们看了许多电影),看完他激动地跟我说:“这就是我想拍的电影。所有的镜头都有意义,所有的台词都不累赘的电影,从最开始的第一幕,就可以让观众沉浸在电影世界里的电影。对了,你知道契诃夫吗?”
“嗯,以前读过他的书。”
“嗯,他不仅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一个戏剧家。他以前提过一个理念:如果在第一幕里边出现一把枪的话,那么在第三幕枪一定要响。你看最近的很多院线电影,我总觉得很多镜头没有表达出应有的语言,逻辑上也说不通,台词有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就好像是为了那个台词的出现才设置了一个场景,所以观众总会觉得出戏。”
我认真地点头。
“所有人物的情感应该都基于逻辑,而能体现逻辑的就是一部电影前一半所呈现的细节。如果没有这些细节,就构不成这个人物。如果细节多余,就会让整部电影支离破碎。”
说着他看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他眼里的热情:“所以我要拍的就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废话的电影。”
“听起来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所以不光要学习拍摄手法,还要学习写剧本,黑泽明说过,只有通过写剧本,你才能知悉电影结构上的细节和电影的本质。”他说,“好电影的每一分钟都能学到东西,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电影呢。”他眼神里闪烁着某种纯粹到让人感动的热情。
我心里闷得慌,怎么也没能睡着。手机显示十二点半的时候,我觉得口渴,走到厨房给自己倒水,看到姜睿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我希望老天不要这么对待一个努力的人,不要让一个人接触到梦想,却不让他拥有相匹配的才能。如果可以,请保佑我这个好朋友闯过难关。
那天之后,姜睿在家的时间就更少了,我们虽然还会有简短的谈话,但他总是在想着一些别的事情。他彻底抹去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不是在认真地记笔记,就是在认真地写剧本。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再遇到他,倒是还能在书店见到他,但他变得更严肃了,除了还会跟我打招呼说上几句话以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常常在深夜里都能听到飞快的打字声。有几次我看到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看着电脑,又气恼地把电脑里写好的剧本删除。伴随着他自己的叹息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让我觉得很心疼。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焦躁的气息,往日里沉稳的感觉彻底消失不见,唯一让我觉得他还像原来的姜睿的时候,只有他做饭的时候。
与此同时,时间也好似丧失了真实感。
时间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存在,有时候一天是四十八个小时,有时候一天是八个小时,这给我带来了一种紧迫感,尤其是在学校里看到新生的时候。他们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时间过得远比我想象的快。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年轻的那个,可更年轻的已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姜睿焦躁不安的原因之一。
就在九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去书店打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姜睿。过了半个小时,姜睿依然没有出现,也没有他请假的消息,当然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可在我看来这太过于反常。我担忧地给他打了电话,他说自己在家,没什么事,可他的嗓音分明沙哑得厉害,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我没有心思再待在书店,跟老板请了假,也没顾上他的脸色,匆匆地回到家中。
回到家后,我敲响了他的房门,但没有任何回应。
“姜睿,你没事吧?”我叫道。
房间里终于传出了一丝声响,我打开了房门,他正躺在床上,盖了两层被子,脸色惨白到让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发烧了。
“我没事。”他的声音听着比电话里更加沙哑。
“吃药了吗?要不然我们去医院。”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赶紧跑回房间从小药箱里找出温度计。38.5℃。可姜睿怎么也不肯去医院,说是去医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告诉我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给他烧了壶热水,找到感冒药让他吃了下去,叮嘱他睡一觉,如果有什么事就找我,我就在客厅里。
第二天他稍微好转了一些,就立刻坐在书桌前开始做笔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好好休息,他看着还是很虚弱,可那认真的样子让我动容。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你这样会好得很慢的。”
“可是我现在没时间生病了。”他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也是无奈。
“没有办法啊,陈奕洋,没有办法。”他只是这么回答。
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星期,他才算彻底好了起来。
可是他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模样,睡得越来越晚,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好像整体颠倒了,明明他是那个让我找回正常生活节奏的人,可眼下的他越来越消瘦,双眼里再也没有之前的光芒,只剩下红血丝。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拼命,却什么也帮不到他,他生命中的大雨正倾盆而下,我连伞都没有办法给他撑。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他帮助了我,可我又能为这位朋友做什么呢?这种无力感深深地包裹了我。
我想给董小满发信息,又想到她现在跟我是同样的境地,总觉得不该去打扰她。
十月的一天夜晚,姜睿告诉我他准备辞去书店的工作。
“我已经没有办法兼顾书店的工作了。”他说,“时间不站在我这里,我已经大四了。”
“可……”我斟酌着想要说的话。
他抬起一只手,让我不用说什么。接着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一个剧本,也想方设法地找到了一个电影工作室。“我没有退路,只好放手一搏。”他说。
这句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我想着应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书桌前苦思冥想了。这情形让我决定出门走走,一路走过好几个小区,又走到一座天桥边,在便利店门口遇到了一个拖着箱子的女孩。十月的北京昼夜温差很大,我穿着一件T恤加外套都觉得有些冷,可女孩连外套都没有穿。她正打着电话,应该是打给自己的父亲的,她说:“你说的我都理解,我也赞同,可我不想回家,我想再努力看看。我知道我现在赚不了什么钱,但我可以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唱歌。您别再骂了,能不能好好听我说……”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说的我都理解,可我想再努力看看,背水一战。这大概也是姜睿的心情写照。
我给自己买了瓶水,又买了一包纸巾,想着一会儿递给女孩这包纸巾。但只是转眼的工夫,那女孩已经拖着箱子走到了路口,我看着她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把头低了下来,接着便拖着行李向路的另一头走去了。我在便利店门口抽了根烟,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在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后,便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突然想到在学校门口看到的那群鸭子,那时我觉得这世上人人都有地方可去,他们的目的是如此明确,他们的脚步是那么轻快,现在我觉得自己或许想错了。我想到了姜睿,想到了安家宁,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即使有想去的地方,也不一定就能够顺利地到达那里。这世上的很多人,或许都有着自己的烦恼,只不过不为人知而已。
可这么想并没有让我觉得轻松,也没有一丝安慰感,我茫然地沿着路一直往前走,内心只觉得荒凉。我走到一个路口,也抬起头向天空看去,以为能看到一颗星星,但遗憾的是今天的空气不好,或许星星都迷路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姜睿的状态没有任何起色。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无奈,他那敲击键盘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苦恼的神情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作为他的朋友,我却依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是最近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我到底可以为这个朋友做什么呢?他教会了我很多关于生活的道理,为什么他遭遇困境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呢?
我不得不想到或许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承蒙了别人的照顾,却什么也给不了别人。梦真或许也是这样吧,我真的带给梦真什么了吗?或许什么都没有。我口口声声地说着我们的未来,可归根结底那只是我想要的生活而已。
仅此而已,或许她比我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就在这天晚上,姜睿突然告诉我他决定要搬走了。
我愣在原地。搬走?
他很愧疚的样子,说:“真的对不起,当初让你搬过来的是我,现在我却要搬走。”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其实是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我的沉默在姜睿眼里变成了另外的意思,让他陷入了两难。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愧疚的神情更深了。
“因为我现在没有收入来源,实在是没有办法再住下去了。你也知道我辞了书店的工作,家教也没时间做了,我也不可能问家人要钱……”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我看得出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很为难。
接着他再三向我道歉,又说:“我还有一点积蓄,应该还能继续付一两个月的房租,这期间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找室友的,等你找到室友了我再走。”
“不用道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站在你的立场,你没做错什么。”
他诧异地看着我,我笑着说:“这是你之前对我说的话,所以你也别太愧疚了,真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个劲儿地跟我道歉,仿佛怎么道歉都不足够表达他的歉意,我只好岔开话题说:“真的没事的,你准备搬去哪儿?”
“我找了一个单居室,很便宜。”他说,“离这儿不远,以后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聚的。”
我脑海里回想起当时找房子看到的几个单居室,我之所以没有选择住在大学城附近的单居室里,是因为当时看的几个单居室实在太狭小,生活极其不方便。
“那个地方还不错,放心。”他看到我皱起眉头的模样,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有厨房吗?”我问道。
“有的。”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对了,房租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说。
“可是……”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放心,我平时攒下的钱够用了。”我撒了一个谎,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和表情说,“而且你应该也挺着急的吧?不用等我找到室友。你也别再说了。”
他这才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一个星期后他搬走,那天是周日,他收拾出了两个大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满了书。
“厨具确定不带走吗?”我问道。
“没事,那里放不下这么多的厨具,而且搬起来磕磕碰碰的也很麻烦,留给你好了,你不是也学了几个菜吗?”
“那好吧。”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书店请个假。”
“不用,”他笑着说,“我叫了辆车,到时候把箱子搬到车上就行了,你就安心好好工作。”
“我帮你搬到家里再去上班好了,也不费什么时间。”我说。
“真不用,”他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想麻烦别人,别让我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我只好帮他把行李搬下楼,我们住在六楼,两个人搬完箱子竟然气喘吁吁。我想起了夏诚家,想到如果有部该死的电梯就好了。
到了楼下他说:“车一会儿才到,你先去书店吧。”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是那本我在书店随手翻的橙色封面的书,书里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这么写的:“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好运气都给你。”这句话代表了我的心声,如果我身上还有一丝好运气,我愿意把所有运气给这个很重要的朋友。
“你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想不到除此以外的第二种可能性。”走之前我跟他这么说道,“回见。”
“回见。”他会心一笑。
晚上回到家中,我发觉原来拥挤的屋子此刻显得空阔了许多,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姜睿对我的意义。他是真正意义上能够与我经常说话的人,和他聊的许多话题都让我受益匪浅,他的生活方式让我敬佩,他的认真也感染了我。假如没有姜睿的出现,毫无疑问我会继续沉沦下去,那么我就不可能如此安稳地度过我的十九岁。我现在能够明确地感受到之前度过的那些日夜喝酒正事不做连课都不去上的日子,这毫无疑问只是在迷路的森林里原地打转。当然,还有一部分功劳要留给董小满。
想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已经许久没有和董小满见面了。
不知道现在的她在做什么。
我翻了翻手机,上次聊天的信息还是两个星期前。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和她的合照,我说起自己前阵子也在小区看到了一只流浪猫,接着我们又说了几句话。在这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这是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把我们发过的信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原因。
或许我又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把一切都搞砸了吧,这简直是我的专属“才能”。当然这缺乏任何的根据,可这种想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拿着手机想要给她发信息,打了一行字,想了很久还是删除了。或许孤身一人就是刻在我脑门上的词汇,这也是我的专属“才能”。
放下手机后,我走到厨房,准备给自己做一点东西吃。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放满了食材,我之前问姜睿讨要过一份菜谱,他也很认真地教我,那天是我第一次做饭,不出意外地炒煳了所有的菜,就连番茄炒蛋都难以下咽。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打开冰箱旁的柜子,把炒锅从柜子里拿出来,拿起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本子,本子里是他用手写的菜谱,步骤写得十分清楚。
我按照菜谱给自己做了两个菜,虽说算不上色香味俱全,但竟然可以吃了。我给姜睿发去短信,他回复道:“可以啊兄弟。”
“哈哈哈哈。”我这么回复道,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又发了一句:“新家怎么样?”
“放心,很好。”他答道。
这一瞬间我感觉他一定可以渡过难关的,没有理由不如此。我相信他现在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远去,他的梦想就在前方向他招手,眼下的挫折只是生活的一道坎而已,他能够跨越过去。他能够做出很棒的电影,让他的父母也不得不认同他。总有一天他会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一切都会发生在不远的未来,他值得如此。
这天的我还没有预料到,命运有的时候可以对一个人极其残忍,我们最初所希望的和我们最终所得到的,通常都不是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