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3年4月医生确诊时算起,现在是我患上抑郁症的第26个月。自杀的念头几乎没有远离过,尽管在这期间我其实做了许多事:出了一本口碑还不错的书,卖出去一个故事,比起以前可算是赚了一些钱,离了婚,又重新创业做了一个手机软件的公司,还做了一个电台。但是问问最深的自己,我可是已经品尝到人生的盛宴?可以不吃力、自然地活下去了?
答案是,没有。
那种晦暗的色调,它渐渐从我原先以为的表面,能够被治愈的肌肉上,沉入了更深的地方,成为一种底色。我原先以为它总有一天能结痂,成为一个伤疤,哪怕是很大的。但现在我意识到,它可能是我的残疾。从原先,从一开始就有。这几乎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原谅在艰难时刻离开我的人了,也可以原谅自己迟迟无法痊愈了。因为,我从来不是因为抑郁症才成为一个废物的。
刚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就可以听着音乐很快地记住旋律。等我第一次听爸爸唱过一次简谱以后,就可以听着音乐,把简谱准确地唱出来了。后来我已经很大,大概是初中,我在哼唱一首新歌的简谱,身边同学笑我乱唱一气,我说我唱的简谱是对的,他们怎么也不信。然后我才意识到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原来是一种特殊的能力。
在写文章时,我记录一件事情,是块状地把那段记忆挖出来,然后对着它去描写,那一块记忆事无巨细。有人问我怎么能把对话记清楚,我其实就是对着那一块记忆,像看电影一样,边放边记下来。当我想写一些比喻的时候,我就停下来去感觉对象,然后那个比喻就成为一个画面浮现出来。
这些特质的反面,是信息的过载和不堪重负。我只能处理一件事。比如边走路边吃口香糖,基本上都会摔跤,我膝盖和胳膊肘上的伤疤层层叠叠,甚至牙也摔掉了。如果插上耳机听音乐,我就会迷路,并被汽车喇叭和行人吓得忘记去向,甚至有一次在马路上休克。而且几乎无一例外,我一出门就会疯狂地想上厕所,甚至还会失禁。其中有一次,我只是下楼去买个早餐,却兜着一裤子的屎跑回家洗澡换衣服。当我洗完澡,可能是由于沮丧的恍惚,踏出浴室门就滑倒在地,赤身露体地在那里躺了好久。
家里凌乱会让我抓狂,然而我又总是精力不足,很少能打起精神好好收拾清楚,所以到了家,如果它很乱(通常都很乱),就会陷入茫然。如果还加上脏,我就会立刻躺到床上,什么也不看,有时会一口气躺上两三天直到快饿死。幸好,我的朋友都住在周围,她们知道我又起不来时,会带上吃的来看我,并帮我打扫。
比起这些具体的不便、无助,以及被损耗的巨大精力,这些特质有益的那一面,根本不值一提。
与此同时,抗抑郁的药物会从性状上把人改变。我那种过载的、详细的感受和记忆,被强行整块地删去了,成为一个比较少有强烈的低落、也不怎么高兴的人。事实连同情绪,整块地脱落了。
“写”,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当我能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感受通过手指,详尽、准确、生动地表达出来时,我会感到安心。写的时候,反复确认写下来的是不是真实的,并且在把它发出去时,怀有信任和爱意,相信看到我的人是友善的,相信未来的我也不会为此羞愧。在这过程中,我一撇一捺,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触摸着自己的光彩。这是人生这条漆黑的河流里,虽然无法打捞,但仍然亮晶晶的东西。
但是,如果我忘了呢?我所拥有的事实和情绪,被药物变成了腐肉,从我身上掉下去了呢?那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历经艰险,剥皮抽筋确认过的事实,渐渐变成遥远颤动的幻觉。
我劝自己:这种脱落和虚幻,不是因为药,而是因为病。因为病我不能选,但药我却可以说服自己不吃。所以,有一个理智告诉我:你得好好吃药,否则你的生活和人生会失控;另一个理智说:你不能再吃了,你内心深处、最重要的那种感情里,难道不是已常常分不清幻觉和真实吗?
我是谁呀?我经历的是什么?走向何处啊?张春这样一个谜团,越系越紧,解开谜团的线索却越来越模糊。
例如此刻,我只好再往里写,写血中的血,写骨中的骨,想把它们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确定的痛楚。只有那样的痛,才能让我安心地存在一会儿。可是,写不痛。这样的钝击,让我气力全无。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