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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和你一起打车去一个地方,我家或者是你家。那也是在非常糟糕的一天之后,也是我鼓着眼睛在店门口坐了七八个小时之后的一天。我感觉脑子里一片白雾,没有念头也没有生机。我们坐上车,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艰难地开口说道:“我真的很想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想谈论的话题只有这一个,如果不谈论死就什么都不想说,也无话可说。我说:“我真的很想死。”
这时候你说:“啊?”
“真的很想死。”
你说:“你先等会儿——师傅,你能把窗户关上吗?外面风还挺大的。”
我瞪着你,你把手一摊说:“我冷!好了你说吧!”
忘记还有没有说下去,反正我当时肯定笑了。
8月15日厦门场的读者见面会上,我说了这个故事。我说,当时和后来我回想起这个情景时,发觉我感觉到,不管自己是什么状况,可是生活在继续,时间一样在行走,我身边的人并未因为我而停下,你仍然生机勃勃地生活着,知道冷热,出于自然的感受,给我你力所能及的关心。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我生病了,而已。
那天你不在外图,不在现场,现在我想把这段单独说给你听。
那是我为了回答“怎样和抑郁症的朋友相处”这个问题,举的一个例子。现在“抑郁症的朋友”换成了你。而我在昨天突然觉得我好了,我猜我好了。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呢?
昨天,我按《关于写作:一只鸟接着一只鸟》里指导写作的方法:对着空白的纸发呆。当然和平时一样,我抠抠脚,把微信微博全部刷一遍,翻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玩了一会儿狗,玩了一会儿猫,等等。书里说:然后回来。我又瞪着那张纸——书里说:记住,你只要写出能填满一英寸相框的字就可以了。然后,我又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再回来瞪着那张纸。
方才玩手机的时候翻了几个手机的便笺(对,我把所有的手机都玩了一遍),里面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是这样的:“如果失恋很想自暴自弃,可以趁机去割双眼皮、抽脂、整牙之类,会疼会丑的事情。”便笺里显示这是8月5日记下的一句话。于是我对着它,打算把它写长一点,稍微长那么一点。然后我就写了起来,写成了这样:
如果失恋什么的,感觉很痛苦,很想自暴自弃,想自虐,喝酒砸墙当然也可以。不过,也可以趁此机会去做割双眼皮的手术,或者抽脂、拔牙、挖鸡眼等等。实在不行,也可以做做恐怖的“腹肌撕裂者”,像撕碎自己的心一样撕碎自己的腹肌。总之,人生主动想痛的机会不太多,赶紧把这些事情办了。千万不要振作,振作真的很痛苦。
昨天一天直到今天,我都沉浸在一种喜悦里。我反复地读那百来字的一小段文字,由衷地感到它是那样流畅可爱。我经历了一个全凭运气撒开双手随波逐流的时期,那里存在着一种孤独无望的自由。现在,也许进入了一个有所把握、能够有所目标,也有一点达成目标的信心的时期,这是欢喜的自由。我很高兴,又想记下来——此刻,可能是我的病真的开始好转的时刻。今天傍晚的时候我走路回家,突然意识到我之前真的病了,而且从2013年起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信自己真的病了。此前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好?是不是在装病?是不是躲在有病的谎言里获得某种可耻的好处?现在我确定,那些念头来自病症,因为有病再好,也比不上没病的好。常识是如此简单、稳定、熟悉和可靠。没病的人,决不会认为“我在装病以求利益”。确定这一点真的很快乐。
我问自己的心,似乎不再是倒计时等死的那颗心了,而是隐约觉得人生值得一过,还有新鲜的喜悦在前方等我。这不是因为得到了某人的爱和理解,不是因为事业上有了什么成绩,不是变漂亮,不是那一类事情。而仅仅是因为我在一个写不出来的早上,写出了一百多字。在我经历了写作(和人生)全凭运气(好运气和坏运气)之后,认定了自己一无所求、一无所能、一无所得之后,发觉我真的喜欢写这件事情本身,并且,找到了一点方法。写,可能不再是我的药了,可能已成为我的朋友、我的礼物。喜欢写的我,也有能力和方法表达,我真宽慰,真感激。
所以现在,我觉得有能力、有信心、有坚定的信念告诉你:人生值得一过。我走得稍远一点,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风景,现在我也能像当时怕冷的你一样,做一个比较好的抑郁者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感到孤军奋战,旷野无人,你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又难以判断真实的感受。你很辛苦,我知道,抱抱你。既然你不相信自己,就暂时相信我吧。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我会像当时的你一样去生活,知冷知热,然后告诉你,人生值得一过。
我爱你,我会陪着你的。咱们不着急。
阿春
2015年8月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