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哭(1 / 1)

总有采访问我是不是“吃货”,其实我不明白“吃货”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方设法地吃?”

“是啊。”

“那就是了。”

我犹犹豫豫,总觉得难道不是大家都这样吗?

这问题总在我心头萦绕:“到底怎么样算吃货呢?”

今天突然想起,如果吃到哭,应该就真的叫吃货了吧?

我有过三回吃到哭。

头一次,在初中。我和哥哥弄了一大笔钱,起码五十块。我们决心要好好吃顿烤肉串。我们家在县城,县城里那时只有一条大街,在那条大街最繁华的、布满了大排档和烧烤的路口,有一家传奇肉串。老板娘瘦瘦小小,笑容可掬,弄得很好吃只是一方面,神奇的是,她会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和谁一起来的,那时候说了点什么,要的什么口味。她只消抬头看一眼,就笑容满面地说:“妹妹来啦,这次怎么没和哥哥一起来?还是要跟上次一样放辣些吗?”要知道,她说的“上次来”,可能是一年前了。她记得每个客人。

总之,我和哥哥弄到了一大笔钱,准备大吃一顿。我们俩打赌,要赌谁更能吃辣。自然要去那个阿姨家,只有那儿,我们才敢让她放下去几罐辣椒粉。肉串连钎子大概小手指那么粗,但是一层层撒上我们要的辣椒粉以后,差不多有大脚趾那么粗。

我们俩躲到家里一处还没动工装修的空房子里,里面只有一张没铺褥子、光着床板的床和一张桌子。那是个刚落成的区,所有周边的房子也都是空的。我们偷来钥匙,躲进那个没人的地方,并排端坐在床板上,对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火红的肉串。可能是由于空旷宁静,气氛非常肃穆。

我和哥哥你一串,我一串,严格按竞赛规则吃了起来。劳模阿姨放的辣椒半点不掺假,非常辣。不知不觉间都成了泪人儿,不往嘴里放肉串时,就把舌头拖到外面乘凉。再多张嘴就好了,可以用那张嘴给这张嘴吹凉风。我默默打着转转,想找个缸子接自来水喝,但是没有。我说了,为了躲爸妈,我们来到了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子里。哥哥神情凌乱地直接走到自来水边,嘴巴凑上去接水喝。

我和哥哥是非常爱面子的组合。有一次,我们一起乘火车回家。因为都指望对方留神,放松了警惕。以至于火车某次发动时,窗外徐徐掠过我们家所在的小站。

“哥!”我猛站起来,“我们坐过了!”我绝望地呼喊。

他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微微一摇头,低声快速地说:“坐下,莫作声。”

我心领神会,马上镇定坐下,一路默然无语。我们瞟着周围,应该没有被人察觉。可以坐错,没人看到才是紧要的。我们坐到了下一站,也跨过了省界。下车后默默地一齐开始掏身上的钱,看能不能凑够搭车回家。

所以,其实在开始流泪时,我们俩的肉体就已经垮了,蹲在水龙头边,一边吃一边用自来水冲嘴,就说明灵魂也加入了搏斗。杯子和风度,已退居二线。

灵魂的搏斗是静默的,这种静默一直持续到我们的眼泪和鼻涕滂沱,拖着的舌头也在往下滴口水。我们的脸湿答答的。我们一脸水地捂着肚子蜷在床板上,背对着背。

我看着自己的胳膊和肚子起了一道道鞭痕一样的东西,红红的鼓出来。翻身去看他,发现他胳膊上也是。“哥,哥,看你胳膊!”

他转过来盯着我:“你脸上也是。”

“你脸上也是。”我说。

然后我们又咬紧牙关,各自蜷起来。不能号啕大哭真是太难过了。

这个比赛的意义可能在于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了胃的存在。毕竟那时候我才初中,他才高中。那么年轻,如果不作死的话,总要推迟几年才知道胃在哪里。

我们俩也不总是处于竞技和对抗状态。家里刚刚买冰箱时,感觉这玩意儿太新鲜了,家里就能做冰棒!我俩天天闹着做冰棒吃冰棒,终于真的惹到了我妈。她煮了一大锅绿豆汤,把家里所有能塞进冰箱的容器都灌上绿豆汤做成了冰棒。冰棒盒、冰格、大小杯子和搪瓷缸,满满一冰箱冰棒。

“你们俩,今天要把这些冰棒都吃光。”妈妈说完就去上班了,留下放暑假的我们俩。

我妈真的是一个暴君!但毕竟年轻天真,在这时候还是没有察觉的,一时间还以为在做梦!!满满一冰箱的冰棒随便吃啊!!以为伟大的母亲一手打造出了小学生天堂。

我们便!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吃……冰……棒……棒……

妈妈下班时,哥哥裹着被子,吃着冰棒吩咐我:“妹,你这次去给我拿个小的……”

“这是什么意思呀?”妈妈问。

“哥哥说他要储存热量!所以躺着!我吃不下了,妈妈!”我响亮地回答。

强权之下岂有完卵,但哥哥保护了我!那次哥哥吃到发烧,我没事儿!有哥哥真好!

初中毕业后,我去省城念书,哥哥也去念大学啦。又吃哭一次。

那正是我交朋友的年纪。晚自习的时间寝室会被挨个儿查房,全部赶到教室去学习。我和我的好朋友躲在被窝里躲宿管,查房完毕再起来摸黑玩儿。那时候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就算有也没有电。不晓得在玩什么,只要能躲过宿管在宿舍玩耍就是好的。不能大声说话,又没有东西玩,只能吃了。有时候我们没东西吃,就溜到走廊里,小声打磁卡电话给同学,让她们帮忙去学校门口买包子。

包子来了人也上不来,寝室楼门都封上啦。但是这难不倒我们,我们用绳儿吊着塑料篮子放下去,包子放里面再拉回来。

怎么那么好吃呢,包子而已,好吃极了。特别是买十个包子,两个人轮流把每个包子一个吃一小口,然后再挨个儿每个吃一小口。我们像老鼠一样吃包子,像老鼠一样啾啾啾地笑个不停。

不过友谊是很脆弱的啦。伤感。有一天我们俩吵架了,一辈子不可能再和好的那种。我独自去吃包子,想约另一个同学,可是被她约去了!试问14岁的少女谁能不害怕一个人吃包子?她先下了手。我惶惶不安地等着上包子——莫不是老板和她约好了要让我形单影只又难堪。那天,老板给我的包子居然没有装在体面的笼屉里,而是扔在一个大瓷碗里端给我。

这和要饭有什么区别?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吃一个瓷碗里装的包子吧,失去友谊我就成了要饭的孤家寡人吧,你们都去开开心心地一起吃饭吧,我就在这里用一个瓷碗吃包子吧。我和着眼泪吃完包子,觉得长大好难,就算包子还是很好吃,长大也是好难啊。

又过了一些年,我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第三次吃哭是在一个刚从通宵硬座火车上下来,回到家的早晨。

那时候我在北京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住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的小房间里,那个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电脑桌,衣物书全部装进大包,塞到床和墙之间仅剩的空隙里。需要的时候就在床上铺个单子,把大包拖下来在床上找,然后把拖乱的东西使劲塞一塞,拉上拉链堆回去。日子多少有点苦。

从火车站到家,妈妈已经准备了早饭,让我吃完再去睡。那顿早饭里有白粥,一碟干煸土豆丝,还有一碟炒的腌萝卜干。妈妈做萝卜干,是用最小的圆萝卜切的——这样可以保证每片都有最脆的萝卜皮——一片一片摆在竹箩上晒干。晒干以后用很多油炒熟密封,等到要吃时,用切碎的干辣椒和小虾米一起炒入味。她一定早早就起床准备了,因为土豆丝是热的,而萝卜干已被放凉,如果不凉也是不够脆的。

整夜的火车坐过来,很累很渴,我先喝了一口粥,然后伸出筷子,吃了一口萝卜干。

可能我太饿了,可能胆固醇太好吃了,可能隐隐约约的小虾米太香了,也可能那一小碗油浸着辣辣的萝卜干的样子太美了,也可能想到在键盘边上吃盒饭的男朋友太苦了,也可能突然感到离家太久了……我把粥推到一边,萝卜干拉到怀里,还没明白因为什么,眼泪就滚滚地掉了下来。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