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写这篇文章时怀着某种喜悦,我好久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写点什么了。这次,决定要讲得很啰唆很啰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顺嘴那么说下去,就像一个精神错乱的指挥家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不管乐队会演奏出什么东西那样,说手机和我的事情。
想这样写,可能是因为前些天看的一部电影,里面的诗人对女人说:“给我讲个故事吧。”那个女人说:“讲什么?”他说:“讲你今天从起床到现在都做了些什么。”女人说了起来,她说:“我早上去买了花儿,我经过了三条大街,然后来见你……”说着说着,诗人微笑着爬上窗台,打开窗户,最后笑着翻身滚落。我和剧中的女人一起尖叫起来,并颤抖不止。
第一部手机,是哥哥不用了的一部深蓝色诺基亚3310手机。我对身上带着任何东西都感到紧张,当然也包括这部手机。这个紧张有一天终于应验了,是在一个小商品市场逛街的时候,我穿着件两边各有一个大口袋的大衣,左边放着钱包,右边放着手机。我感觉自己每隔几十秒就会摸摸口袋,但是某一次,手落空了,手机没有了。发现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时,脑子经历瞬间的空白,心仿佛被重击了一下。其实那部手机不值多少钱,而且也非常旧了。但那个重击还是像预料般地发生了。
这部手机我熟悉至极,因为哥哥还没把它给我时我就常拿来玩。拥有它时的某段时间,我带着它在一个乡下地方用奇怪的偏方治病,住在很远的远房亲戚家,我不能动,只能躺着。他家没有书,没有纸笔,没有音乐,给客人住的房间也没有电视机;外面是隆冬,没有太阳和风景。我只能躺在床上玩那部手机,把里面的35首单音节的铃声翻来覆去地听,还试图编写新的乐曲,不过都很难听。这就是我的第一部手机。
其实更早一点我还用过一部手机,但不是我的,是借住在别人的宿舍里,别人借给我用的。她说那部手机是她多余的,是在日本买的,眼下也不用了。那是一部索尼的蓝色手机,不像后来我接触的任何手机,它不是扁的,而是接近圆柱形的,很大,没法放进口袋,放在包里一下就可以摸到。我非常喜欢那部手机,尽管它甚至没有中文菜单,但是我特别喜欢它。因为太喜欢了,甚至有时候假装来电话把它拿出来,假装接电话,好炫耀给别人看。有一次我在路边用它接电话,一个男孩子也在那里等车。他忽然很来劲地对着空气踢腿,踢得很好,腿很长、很直,踢得很高,有头顶那么高,他在假装练着跆拳道之类的东西。我相信那是因为看到了那部手机,并且认为我是一个很酷的人,于是做一些酷的事,好引起我的注意。总而言之,他是因为那部手机想要和我搭讪来着。我非常得意,没有理他,抬脚上了我等的车。然后在车上暗暗懊恼,因为没想到他等的不是那个车。那部手机,手伸到包里就可以摸到,握在手里满满的,大概是这样让我觉得它很安全。我只用了两三天,在那之前之后也没有再见过有人用它。虽然印象深刻,但它应该不算是我的。
第二部手机是以前的男朋友给我用的。他在一个通信公司工作,公司发给他一些手机,他把其中一部旧的和一个号码给我用。那个号码还包括了一些网络的费用,可以在电脑上使用。但是他不喜欢见到我上网,甚至探查过我上网的记录。离开北京时,不能带走他公司的号码和手机,他借给我一台他新买的飞利浦手机。他以为我还会回去,我也打算还他来着。但是那部手机放在住的地方,一个星期之内就被人偷走了。我非常恐慌。跟我的死党说这件事,说他一定会骂死我,他一直骂我太粗心,而且他很节约。死党说:“如果是我的男朋友,也会骂死我的。”后来她又说:“我们能不能,不和那种为一部手机就骂死我们的人在一起啊?”
后来我鼓起勇气告诉了他,又过了些时候,有了一些收入,就买了台新的。当时有一个邻居在卖诺基亚手机,他给我介绍了一些,我选了他力荐的一款,他又到公司帮我争取到更低的折扣价。我很喜欢那部手机,包括买它的过程。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买一部手机。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拿着一点钱去街上买荸荠,要像个大人一样,去市场上,问出“多少钱一斤”这样像模像样的话儿,还要装作会看秤的样子,最后付一些钱给那个大人。不可以笑起来,不可以哭出来,在心里紧张地计算过后,若无其事地拿回找零,并且不能忘记带走那些荸荠,还要慢慢地走回家,不可以跑。
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场仪式。但那些荸荠,并不知道它们是多么重要的荸荠。
使用那部手机时,也是我经历了许多人生第一次的时刻。我第一次自己住,第一次签各种合同,第一次办理自己的社保医保,第一次装了自己的宽带和固定电话,第一次有了工资卡和信用卡,第一次出差,请公司的行政帮我订机票,这些都绑定在这个手机上。只有我知道,这是许多场仪式,尽管那部手机并不知道它是多么重要的手机。
我用它用了好几年,直到和我后来的老公在一起后,一个朋友的单位发了一台华为的智能手机,多余了,便宜卖给我们,他买下来让我用。他说智能手机很好玩的,不要用那个诺基亚啦。我就把那个诺基亚放进抽屉了。不过我一直在抱怨,说我根本不想换手机,我不想用智能手机,我讨厌这些新东西。他一直忍受着我这些抱怨,也没有生气。后来接二连三装了几条宽带,买了各种通信套餐,一直在送手机,我用过两部那种送的手机,华为、中兴之类的,不过一部被我掉到马桶里,虽然立刻就捞上来,还是“淹死”了,另一台则不知道怎么就坏了。
我决心不用这些脆弱的智能机。但我原来那部诺基亚,被别人说借去暂用一下,却掉到海里。因为它太不值钱,他甚至没有马上告诉我,而是我问起时他才想起。
我非常舍不得。一位可靠、忠诚、长久的伙伴,就那样轻率地失去了。而且绝不会再有。真的非常舍不得。
然后我又买了一部诺基亚,但是没有用到一年,放在店门口被人偷走了。这次没有特别舍不得,但是在开头提到的那种被重击的感觉,让我目瞪口呆。
后来我都在用他不要的手机,随便用一用。有一天他出门去,说要去买一部小米,回来买了一部iPhone4S,于是原来那部华为就给我了。他要给我也买一部,我不肯要,觉得一家有一部就够了,我想玩也可以拿来玩。其他都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但是iPhone拍照真是很赞。再然后,有个朋友买了一个美版64G的有锁版,解锁后一切顺利。美版比市价便宜了大概2000块。于是我同意了,他给我买了一部。但是,死活不能顺利解锁,也就是说经常不能接打电话。而且每隔20秒就跳出一个提示:“没有安装SIM卡。”即使干脆当成touch,也得每隔20秒就把那个提示点掉,才能继续使用。这个手机我照样用了快一年,甚至它的屏幕在一次醉酒时摔得粉碎后,还在用它。尽管20秒就要点一下那个提示,并且再点一下播放,我还是能用它看完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在别人看来那大概是一场搏斗。再后来我得了抑郁症。再后来他给我换了一个iPhone5。这部手机绑定的是店里登记在114查号台的客服号码,也就是说,它绑定了无数的不得不接的陌生电话。在我状况不好的时候,经常要瞪着它发一会儿呆,深呼吸几次,才能接起来。
今天在看一款名字叫锤子的手机的发布会。这个手机的老板叫罗永浩,做了一场近三小时的演讲。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手机。如果我下次再自己挑一款手机来买的话,大概会买这个牌子。
可能只要是和时间流逝有关的描述,都带有一点伤感。像这样细说着一样物品,肯定是恋物吧。物品链接着极度琐碎的回忆,而记忆正是我不断在修改和失去的东西。我要依靠一条线索,不管是多么不重要的线索,把我的人生从深海中打捞回来,慢慢拼凑出一个自己。可能这个自己已经不是真相,但那也比彻底的茫然要好一点。也或者,我可以用这种方式,写出真相的一种,然后依存着它生活下去。
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