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吗,报什么专业啊?”
晚饭之后,陶源又拎着杨溪去操场上绕圈散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没研究呢。这次数学又考这么差,烦都烦死了。”
“那你以后想干什么?”陶源不依,追着问,“这总该有数吧。”
“嗯……”杨溪捻着垂到胸前的头发丝,“我就想天天宅着看书,别让我出门跑。要不……做编辑?”
陶源挑了挑眉:“也行吧。”
“怎么啦?”杨溪回头看他。
“听说……不太挣钱。”陶源耸了下肩,“不过,也没关系。”
“啊?那不行,怎么没关系?上海房子很贵的。”杨溪瞪大了眼,看白痴一样看他。
“那不还有我吗?”陶源得意扬扬地笑着,伸手绕过去扯了一下她的辫子,然后越过她往前跑走了。
十月七日下午,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落地。
杨溪刚把手机从飞行模式切回来,老罗的电话就进来了,震得她差点儿手滑摔了手机。
这个点儿找她,又不知道出了什么鬼事。杨溪虽然腹诽,却也不敢不接。她的顶头上司罗兴是中国区销售总监,出了名的暴脾气。三个电话没接,绝对要被威胁扣奖金,而且是认真的那种。
“老板,不好意思,我刚刚落地。”接通电话第一句,赶紧道歉。
“今晚有个商务餐,任总回来了。”老罗声音听起来情绪尚且稳定,“约了一唯的采购总监。你也一起来,七点在外滩三号黄浦会。”
“哦!好的。”杨溪老老实实答应。一唯是她的大客户,下周要开明年供货的招标会了。这时候大老板能出面约到对方的采购总监吃饭,不管谈点儿什么,对她区域的销量都肯定有好处,她必须去。
“穿漂亮点儿!”老罗嘱咐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杨溪撇了撇嘴,起身拿行李下飞机。
十月初,上海还不太冷,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摘掉围巾,感受了一下从廊桥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是她熟悉的味道。
已经来上海十一年了。这座不夜的城市已经成了她的第二故乡,有她的家,有她的工作和生活。
预约的接机司机准时打来电话,在往常的位置等她,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厢。关上车门的瞬间,楚安灰扑扑的颜色在她身上完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上海那琉璃般的华丽,像盔甲一般将她裹住。
什么爱情,什么遗憾,都跟假日一起见鬼去吧。
从这一刻起,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职业身份里——法国齿科器械集团安蒂科最传奇、最年轻的大区经理。而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今年第四季度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销售数字,和手下四十几号人的年终奖金问题。
是的。其实她在上海,混得比邹武、朱越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设在外滩三号的宴请,不刻意打扮一下,也是不太得体的。哪怕没有老罗那句话,杨溪也不可能素面朝天就去了。
她穿了身万能的商务系小黑裙,稍微搭些闪亮的配饰,就有了点儿礼服的气质。头发盘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照照镜子觉得过分妩媚了,就把妆面化得素净些,省得招惹什么误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把那颗一克拉的“黄钻”戒指戴在左手中指上。
全套行头准备完,公司的商务车也到了楼下。她背上小包,登上高跟鞋出门。
戒指自然是假的,未婚夫也自然没有。可到了这个年龄,混到了这个职位,什么都没有,反倒显得比较可疑。尤其是做销售——一个单身女人,容貌身材都不差,这么年轻就做到大区经理,随便谁都能编出点儿八卦来假定她的作风问题。
大概从三年前上马带团队开始,杨溪就把微信好友严格分了组,时不时地晒点儿虚假的约会照片,跟一个不存在的未婚夫秀秀恩爱。公司同事都对她的另一半相当好奇,每每组织活动,都撺掇她带出来见见。而她自然是把他塑造成一个常常出国际差的大忙人,绝对没有时间出来闲玩的。
如此时间长了,就有人开玩笑地怀疑她有男友的事是不是真的。于是她又加强了伪装等级,买了不少男士用品放在家里,拍照时装作不经意地露出来。偶尔大学时的哥们儿回国,也请他吃饭时客串一下,露个精英男士的手跟她碰个杯留个念。
可这终究不是能一直演下去的。
走进包厢的时候,老罗和总经理任意已经到了,正聊着天等客人。
看见杨溪,任总挑了挑眉,做出一个惯常的笑脸:“哟,咱们的女将军来了。”
“任总好,这么快就回来啦!”杨溪恭恭敬敬地点头打招呼,笑容里刻意带着点儿疏离,“开完会没在法国多玩几天?”
“那不是舍不得你……们嘛!”任意的眼睛依旧盯在杨溪身上,笑得意味深长。
杨溪敷衍笑笑,找了个偏远的客位坐下,离两人远远的。
其实她这么费尽心机假装自己有男友,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任意。
他们这位中国区总经理,一个四十五岁微微谢顶、能力很强、眼睛很小的中年男士,想泡杨溪做小三之心在公司高层间早已尽人皆知。对此,杨溪觉得不胜其烦,却又没有办法。
他们公司是做齿科材料的,行业圈子非常小。六年前,任意自己创业经营的小公司被法国安蒂科公司收购,任意被任命为中国区总经理,持了一小部分股,做得很有拼劲。公司重组后,产品线急速扩张,生意连翻六倍不止。任意财务自由志得意满,渐渐开始动了些旁的心思。
据传闻,凡是被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欢天喜地飞黄腾达的。就算没多久就吹了,也至少能捞到一套房子。
杨溪可能是第一个被他看上却迟迟不肯就范的。然而巧就巧在,杨溪真的工作能力特别强,实打实地坐电梯飞黄腾达了。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公司以外对杨溪本人不熟悉的人看来,这种神话般的升职,百分之九十九是因为跟任意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所以,杨溪想跳槽找一个跟现在待遇相同的工作,其实是相当难的。她要还想在这个行业里挣这份钱,那就只能受着,想办法慢慢周旋。
“听老罗说你国庆节回老家去啦?老家哪里的啊?”任意看着她笑眯眯地问。
“华中地区的一个小县城,可小了,说了任总肯定也不知道。”杨溪也笑笑。
“回去看父母啊?”
“嗯。”杨溪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气泡水,面色不变地扯谎,“带未来女婿上门。”
“哟,看来好事将近了嘛。”老罗插嘴,“那任总是不是得给包个大红包啊?哈哈哈……”
“呵呵,那是当然……”
这时,包厢门开了,一唯采购部的几位客户到了。三人赶紧起身迎接,一通客套的商务寒暄。
杨溪看了看,自己又是全桌唯一的女性,不由得暗自苦笑。
十个饭局,九个如此,她早已习惯了。
所幸的是,想把她打压成那种任凭男性权势玩弄和欺凌的花瓶女人,还没那么容易——驰骋江湖这么多年,场中男性还没一个喝得过她的。这千杯不醉的体质,简直就是她除了脑子以外,征战职场的最强武器。
一唯的采购总监韩博其实跟杨溪很熟,一看她在场,马上连连向任意讨饶:“任总,咱来之前说好是假期里老友小聚的,怎么还是把小杨将军带来了?我可先说好,绝对不跟她喝!”
“韩总承让承让。”杨溪俏皮地抱抱拳,“这儿的酒太贵,我们还是给公司省省钱,留着明年多给一唯打点儿折扣吧。”
“那好那好!”众人笑哈哈地入座。
任意拉着韩博坐主位,老罗陪在另一边。杨溪级别低不往上凑,坐在最靠近上菜口的位置,熟练地点了一桌下酒菜,关照了每一位客人的偏好和忌口。
等菜期间,大家开始聊起今年一唯旗下的连锁诊所的生意情况,说到跟安蒂科产品相关的事,有任何任总不清楚的细节,杨溪有问必答,一点儿都没给他丢份儿;谈到行业的新动向,有些最近的新闻老罗还没被告知,杨溪已经拆解清楚了,话题接得滴水不漏,绝无半点儿尴尬冷场。
聊着吃着,公事谈完,转谈些业内八卦,气氛就热烈起来了。酒还是加了上来,一百四十元一杯的墨林酒庄马贡维纳斯白葡萄酒一杯一杯连续不断地往席上送,杨溪该敬的、该喝的一杯不差,酒到杯干,礼数氛围都照顾周到,也就没有谁刻意上去灌她。
“欸,你们有没有听说,有个网红大咖要回国了?”还剩最后几口酒的时候,韩博突然问道。
“谁啊?”老罗不明就里,转过头来看杨溪。
这个杨溪倒不清楚,耸肩摇了摇头。
“江酌。”韩博说,“北医的博士,宾大博后,颌面外科顶尖大牛。你们记不记得两三年前有个家暴的新闻?超级骇人听闻。那女的脸上被砍了六刀,整个下颌骨都碎得不行,一颗牙都没了。那台手术就是江酌做的,特别成功。当时新闻炒得贼热,好多公众号发稿。江酌本人长得又特别帅,一下子爆红了,现在微博粉丝有大几百万!”
“噢!我有印象了。”杨溪道。
她记得有次拜访客户,正逢午休时间,诊所里一堆医护小姑娘都聚在一起看手机,叽叽喳喳地八卦。她凑上去跟她们聊,看了好多好多那江医生的帅照。
真的是长得挺好——戴眼镜,年轻,清瘦,鼻梁高挺,斯文禁欲,连名字都贼有总裁气,方方面面戳少女心。
“听说他有打算回国来工作。”韩博继续道,“不知道是会找个医院还是自己创业。唉,希望他还是能找个好点儿的公立医院待着。这种级别的大牛,我们估计也请不起。但他自己创业的话,我们又要多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是吗?他回来的话,会在哪里?”老罗问。
“他好像是上海人,估计,多半会在上海吧。”韩博愁眉苦脸地抿了口酒,“反正对你们来说都一样,我们就惨咯!”
“那就是小杨的区域了啊。”任意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溪一眼。
“嗯嗯,收到收到。”杨溪举起高脚杯,朝任意遥遥敬了一下。
“要是你们跟他接洽上,有条件的话也引荐给我们认识一下。”韩博继续说,“我们老板啊,肯定还是想试试把他招进一唯来的。有戏没戏另说。”
几个人连声答应了。
又扯了几句别的,一看已经快十点,几个客户便说要回去了。杨溪赶紧结账,然后帮他们叫专车,一一送上去,道别。
全都安排好之后,杨溪松了口气,站在路边点开打车软件给自己也叫了一辆。这时才发现,微信里有条未读消息,发件人的头像是个美女,很眼生。
“杨溪!”
杨溪刚戳开那条消息,老罗突然从门口出来,一边喊她一边大步走近。
“嗯?”杨溪按灭屏幕,转头看他,“老板,你怎么回?要给你叫车吗?”
“没事,我叫代驾了。”老罗摆了摆手,“那个江医生的事儿,你上点儿心,很关键。”
“嗯,我知道。”杨溪点头。
她当然知道。
影响力这么大的医生要回国,盯着的器械厂商绝对不止他们安蒂科一个。万一被哪个竞争对手抢先攻下,即便不签什么排他性的合同,让他在微博上说句话,整个市场风向说不定都要变动。
“我的要求是,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跟他把关系做到位。”老罗严肃地盯着杨溪,“我知道你在专业度上没问题,但在有些事上,你得胆子更大一点儿。”
“哦……”杨溪遽然无语。
老罗自认为话已说到点子上,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杨溪站在路边,感觉风吹得有些冷,不由得裹紧了风衣跺了跺脚。
低头按亮手机,微信界面上,一条未读消息静静躺着。
“杨溪学姐,我是芳茗。我想问问,陶源师兄他人怎么样?”
竟然是那个小护士。
杨溪心里暗自嘟囔——陶源人怎么样,自己不会看吗?需要来发微信问她?
想了一想,杨溪还是觉得自己得礼貌点儿,回了过去:“挺好的。怎么?”
对面几乎是毫无间隙地秒回了——“他在追我。”
十一点,病房走廊的大灯已经熄了,只剩护士站和沿着墙角的两条灯带还发着冷色的光。
罗芳茗趴在值班台的桌子上,盯着面前屏幕亮着却一动不动的手机,有些气恼。
杨溪不回她的微信,陶源也不回。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关系好不好,会不会直接戳穿她刚才一激动撒的小谎。
陶源怎么会追她呢?那个酷酷的帅哥师兄,一天等到晚才会有时间回她一两句话,内容空洞得一看就是敷衍了事。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会对她的示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他年纪也不大,一直都没有女朋友。她前几天还跟马姐打听到,他是说过要马姐给他介绍个漂亮小护士的。
她就是漂亮小护士。他们俩,怎么想怎么看,都很般配。
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外表和魅力很了解,只要她稍稍示点儿好,撒撒娇,几乎没有男生会对她无动于衷的。
“唉……”罗芳茗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而就在这时,走廊传来了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
罗芳茗的神经“嗖”的一下绷紧了,身子控制不住地想从椅子上弹起来,但又死死压住。
她不能表示得太明显。要矜持,要矜持。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在护士站不远处停了下来。
“你又值夜班?”有点儿嘶哑的男声说道。
罗芳茗抬起头,站了起来。
“唉,是啊。”她笑了笑,看着那个身形挺拔、容貌却有些憔悴的师兄,眼睛流露出软和的光彩,“你又这么晚下班?晚饭吃了吗?”
陶源微微皱了下眉。
“吃过了。”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脸朝他父母病房的方向偏了下头,想说,“我先过去了。”
“我还没吃呢。”罗芳茗赶紧截断了他的话,从台面上探身出去,“我叫个外卖,你陪我一起吃点儿?”
陶源愣了愣。
“哎,就陪我吧!”罗芳茗伸手过去,拽着他袖子摇了摇,然后拿出手机,“你喜欢吃什么?我来叫。”
“可是……我吃过了呀。”陶源抬起手,挠了下头,脸上有些尴尬。
“都这么晚了,吃个夜宵嘛!你那么瘦,没关系的!”罗芳茗继续追击,打开外卖软件开始找她早就看好的烧烤店。
“那……好吧。”陶源终于不好再拒绝,“你先点吧,我先回屋看看。等会儿到了你叫我,我来付钱。”
“好!”罗芳茗开心得快要跳起来,嗓音也因为没控制住喜悦而显得有点儿高。
陶源没太在意,点了下头,转身就走了。
罗芳茗一边点外卖,一边偷偷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得好快。
这个奋不顾身救了她一命的小警察,长得真是好看。虽然眼下有些颓废,但那颓废也没掩住他本身的俊挺,以及浓浓的男子气概。
他为她受了伤,回去还挨了领导的骂,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反而还安慰她说那只是分内的小事,不必在意。
他为照顾父母,十年如一日地守在病房里,牺牲全部的业余时间,甚至整个青春都没好好谈场恋爱。可这里整层楼的病人和家属都认识他,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对他赞不绝口。
勇敢谦逊,有情有义——这样的男人,现在已经很少了吧。至少,她以前从没见过,身边也绝不会有第二个。
那,就好好把握机会,努力追一次吧!
如果,她能把他的心结打开,让他不再那么沉郁和寡言,那该多好呢!
这样想着,罗芳茗感觉自己的苹果肌都快笑得僵掉了,赶紧揉了揉,飞快地把外卖点好。
坐立不安的四十分钟后,罗芳茗终于接到电话,飞快地奔到楼下拿到了外卖又奔上来。
回到值班室把菜摊在桌子上放好,她深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陶源父母的病房外,用指尖叩了叩门。
屋里没什么反应,好像都睡了。
她想了想,透过玻璃向里面望了望,然后轻轻推门进去。
走廊的光一下子照进来,门轴吱嘎一响,把靠在窗边看手机的陶源吓了一跳。
“来啦!”罗芳茗招招手,叫陶源出来。微弱的光线下,她看见陶源好像又皱了皱眉,随即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挺不情愿的。罗芳茗噘了噘嘴,敏感地觉察到了。
但陶源终究没说什么,只按灭了手机,拔掉连在墙上的电源线,两手在兜里一揣,随她走了出来。
“饿不饿啊?你上班是不是挺累的?”罗芳茗笑嘻嘻地道。
“还好。”陶源又敷衍地应了一声。
很快走到值班室,陶源看到桌上摆得满满的各种烧烤,不由得又皱起眉,惊叹了句:“点这么多?吃得完吗?”
“没关系!我请客。”罗芳茗又笑,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过去坐下,拿了一罐易拉罐装的啤酒放在他面前,“来!”
“我不喝酒。”没想到陶源直接把啤酒拿开,放到很远的桌角,“也吃不了多少,你快吃吧。”
“哦……好。”罗芳茗只能应了,伸手去拿了两串鸡翅,硬塞了一串到陶源手里。
烤鸡翅的味道很好,可惜有一点儿凉了。
两个人并排坐在办公桌前吃着,不找点儿什么话说,也有些尴尬。
“你为什么每天都夜班?”
“你今天咋又这么晚?”
突然,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都交叠在了一起。紧接着,罗芳茗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从心里涌上来。
“哇,你竟然知道我的排班啊!”她的笑容禁不住从眼角往外露。
“呃……没有,只是觉得……好像连续好几天都见到你值班。”陶源却又皱起了眉。
罗芳茗的眼角垂了下来:“那……你怎么又这么晚?正常不是应该六点下班吗?”
“今天下班前又接到报警了。”陶源低下头,继续吃那串鸡翅。
“什么事啊,你说说嘛!”罗芳茗央他,“我不会说出去的。就听着好玩儿。”
陶源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也没什么。就是家庭矛盾,调解了半天。老夫妻磕磕绊绊大半辈子了,还因为打碎了个碗吵架打架,闹到报警。”
“啊?这么奇葩……”罗芳茗震惊了。
陶源点了点头,一副不想继续细说的样子。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哪解决得了。”陶源摇摇头,叹了口气,“无非是拦着不让打人,费尽口舌,两边劝解。再威胁几句打人要拷回去,让左右邻居看见了多丢份儿之类。”
罗芳茗咬着竹扦点了点头:“怪不得你嗓子都哑了。”
陶源“嗯”了一声,又不吱声了,自己另拿了一串烤土豆吃。
“你们连这种事都要出警啊?那也太……太……”罗芳茗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心里想的是一句“太低级了”,却不敢说。
“**成都是这种事吧。”陶源说着,苦笑了下,“什么楼上的狗叫扰民啊,车位被别的车占了啊,夫妻吵架一方要跳楼啊,饭店服务员态度不好吵起来了啊……其实每件事都解决不了,只是你必须出现,然后让所有人满意。”
“哇……”罗芳茗吐了吐舌头,“那也太难了。”
陶源点了下头,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罗芳茗一眼,道:“所以,我下班之后,真是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他顿了顿,“并不是针对你。”
“嗯嗯!我知道的。”罗芳茗马上应道,心里又有些雀跃。
他还是很顾忌她的感受的,专门来对她解释。
“没事没事,你不想说就不说,好好休息。再吃点儿再吃点儿!”她站起来,又拿起来好几串烤肉,塞到陶源手里。
陶源也不拒绝,接着慢慢吃了,挺直的肩背渐渐松弛了下来。他不再说话,就由罗芳茗来找话题,讲她工作上生活上遇到的各种人和事。陶源听着,偶尔笑笑,应上两句,气氛逐渐和谐。
一顿夜宵吃了半个多钟头,竟把一大桌东西也吃了个七七八八。之后罗芳茗起来收拾,不肯让陶源插手帮忙。扔完垃圾回来,罗芳茗看见陶源又低头坐在墙边看手机,界面像是微信朋友圈的个人主页。
“看什么呢?”她凑上去,笑嘻嘻地问,“好玩儿吗?给我看看!”
谁知陶源却条件反射般突然站起来,按灭手机揣进兜里:“没什么。很晚了,我回去了。”
“哦……好吧。”罗芳茗有点儿讪讪的,但还是善解人意地说,“那你早点儿休息,我继续值班了。”
陶源“嗯”了一声,跟她道了个别,转身就走了。
罗芳茗目送着他的背影在病房门口消失,噘了噘嘴,也掏出手机来看微信。
两分钟前,杨溪发了条图文消息。
“口腔领域数字化高峰论坛,法国安蒂科与您相聚在十一月的上海。”
上午八点半,杨溪端着咖啡,夹着笔记本,准时走进了会议室。
“梅姐姐今天又没来啊?”
“是啊,太不给老板面子了吧。”
照常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杨溪懒得理会,走到中间正对着投影仪的位子坐下,问销售助理湛露:“线上的人都到齐了吗?”
湛露是今年刚招进来的应届生,很文静,戴黑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今天是他们华东大区的销售例会,其他省份的同事都用电话拨入,只有上海的团队进公司来开。十分钟前,湛露已经把电话拨好,记下了每一个上线报到的人名。
“还有四个人没拨入。”她推了推眼镜,“我都打电话催过了,马上上线。”
“好的。”杨溪点点头,环视了一下会议室里的人。上海的销售一共二十个,只差一个梅梅没来,也没跟她请假。
这个下属出问题已经很久了——仗着自己是销售总监老罗跳槽带过来的,也算是公司元老了,从来没把杨溪放在眼里。
不来开会也就算了,任务指标也完不成。杨溪刚开始还伤脑筋想怎么跟她谈,后来发现谈了比不谈掉得还惨,于是也就放弃了——反正每季度考核就照实给她打个F,奖金扣光便是。
“那就开始吧。”她示意湛露在投影上把议程放出来,第一个照常是上海的小区经理沈一伦汇报。
先总结一番上个月的销售数字,哪些指标完成了,哪些没完成,没完成是什么原因;然后展示做的各种活动的照片,效果如何;最后讲讲下个月的计划,有什么特殊的需求——这是多年工作形成的习惯模板,每个人都这样汇报,便于一级一级合并和筛选信息,再向上总结。
杨溪一般在会前就会让湛露收集齐所有小区经理的PPT文件,先把重要的数字部分汇总统计好,跟她系统里看到的核对清楚。开会的时候,就着重听听大家提的问题,能给解决方案的就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记下来上报给老罗决定。
杨溪做事跟她本人的性格很像,直爽简洁,说一不二,从来不会悬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给人去猜。刚开始很多人都不习惯——销售嘛,对客户虚与委蛇是标配技能,团队里性格八面玲珑的人占大多数,免不了对自己老板也习惯性耍滑头。但三年后,经过这三十六次每人严格三十分钟不准说废话的销售例会洗礼,整个团队都被杨溪感染成了这种有话就说的耿直风格。
“上个月发生了客户和经销商互相投诉的问题。”沈一伦十分汗颜,“白龙齿科投诉经销商瑞马备货不全,送货不及时,服务态度也不好;瑞马投诉白龙货款支付逾期,导致他们现金流不够备货,利润空间也不够。”
杨溪皱皱眉:“然后呢?解决了吗?”
白龙齿科是他们的连锁大客户,对方的集团集采价格很低,事情又多,经销商都不太愿意接他们的生意。年初谈的时候就有很多掰扯,连杨溪都搞不定,后来是老罗靠着一张老脸半请求半命令地让瑞马接盘的。
“还没谈拢,现在双方都很不高兴,老马已经想找罗总谈解约了。”沈一伦相当郁闷,“我听说创慕和诺朴都有意向跟老马签约,返利给得很大方。”
杨溪又皱了皱眉。创慕和诺朴是他们安蒂科重要的竞争对手,产品功能、质量和价格差别都不是太大。渠道若是能在那边赚到更多的利润,确实没必要把资金浪费在他们这边。
杨溪想了想,很快道:“约一下,明天我跟你去一趟。”
“好的!”沈一伦马上道,“谢老板!”
“少说废话,继续。”杨溪毫不领情。
“哦,对,还有一件事。梅梅提出转职。”沈一伦顿了顿,语气稍有点儿迟疑,“她说……已经跟老罗说过了。”
杨溪没吭声。这么嚣张的越级汇报,梅梅也做得出来,算她厉害。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继而一个胆子大的说了声:“恭喜老板,大快人心啊!”
这一句一出,会议室一下子轰地炸了,连湛露都笑得捂住了嘴。
杨溪无奈地耸耸肩,苦笑了一下。梅梅占着人头不干活,业绩还拖整个区域的后腿,大家早就看她不爽了。在公司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她转哪儿啊?”议论声中,杨溪问了句。
“呃……市场部……产品经理。”沈一伦垂头丧气地道。
会议室陡然鸦雀无声。
完蛋了。
产品经理要负责整条产品线从开发到上市到促销战略的所有事情,落实到销售上,还要负责产品每个月的备货和各级别经销的定价等极其关键的问题。这活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真让一个既不专业又没责任心的人去做,祸害的可就不是一个小小的上海区域了。
所以梅梅转职这件事,还真不是个小事,怪不得沈一伦要提到月会上来说。梅梅仗着跟销售总监的私人关系,几乎已经把事情敲定——一般来说,下属总不会反抗自己老板的决定。老罗都同意了,杨溪总不好不同意吧。可任谁都知道这事儿是做不得的,冲在前线打仗的,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挖坑吧?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他们手里掐掉她的申请。
等了半天,看杨溪没表态,沈一伦又追问了一句:“老板,你看我还提上来吗?”梅梅是他的直属下级,转职申请要他先批,然后才到杨溪那里。这里面又有一层关系:是他去reject(拒绝),还是杨溪reject?谁拒谁背锅,这是肯定的。
“批不批是你的事,自己决定。”杨溪冷冷一句怼了回去,“到我这儿批不批,跟你没关系。”
“哦,知道了。”沈一伦灰溜溜地点点头。杨溪的意思很明白:让他根据事实,凭着良心和脑子做决定。至于谁来背锅,无所谓,不勉强。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那我先插一句。”杨溪喝了口咖啡,清了下嗓子,“我听到消息,有一个叫江酌的大咖医生要回国了——江河的江,酌酒的酌——很可能会在上海落脚。背景信息,大家自己去搜。近期开始密切关注,都发动一下手头的资源,若能联络上,马上告诉我。”
会议的节奏很快,短短一上午,四个区域所有的汇报都搞定。合上笔记本,杨溪看了一眼静音掉的手机,照例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数不清的微信消息。
她深呼吸了一下,准备一会儿边吃午饭边读消息,一眼扫过去,又发现一条来自罗芳茗的消息。
“杨溪师姐,工作很忙吧?冒昧打扰了。”
这怎么回?杨溪有点儿炸毛。
在昨天那条“他在追我”发来之后,杨溪就没再回她了,站在夜风中忍了半天才没把她拉黑。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几个意思。试探?挑衅?还是真的智商有点儿问题?
“在吗?”
刚巧,罗芳茗又开始发消息过来追问。
“我想问问,陶源是喜欢卡尔维诺,还是博尔赫斯?”
哈?杨溪瞠目结舌。
“怎么了?溪姐?”对面,湛露看见杨溪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好奇地凑了过来。
杨溪把手机转过去给她看。
“嗯?陶源是谁?”
“我一高中同学。”杨溪翻了个白眼,补道,“男的。”
“哦。”湛露点了点头,继续收拾会议桌上的资料,语气波澜不惊,“你可以回她说,他喜欢郭敬明。”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秒。
“哈哈哈——”杨溪爆笑出来,把对面的湛露吓了一跳,“你可以啊小妞!”
湛露弯弯嘴角,也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现出调皮的光。
“走!一起出去吃饭,今天辛苦了。请你吃牛排!”杨溪把笔记本从桌上抄起来往胳肢窝下一夹,拍着湛露的肩往门外走。
走到电梯厅时,杨溪点开了罗芳茗的微信,回了过去。
“你跟陶源怎么样,我没意见。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