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1 / 1)

夏摩山谷 庆山 23920 字 2个月前

1

弥光遵照母亲遗言,带着绿度母佛抵达菩提伽耶。她把小度母像供在大正觉寺佛陀像前。她想雀缇的意思应该是让它漂流于世间,谁与它有缘就由谁拿走。有三天时间,她独自从早到晚以顺时针方向绕行礼敬大正觉塔,疲倦时坐在大菩提树的树枝下喝水、休息。这里人来人往。有一天,她注意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穿着浅蓝色绸缎衣袍,白色丝衬衣,戴着红珊瑚耳坠和戒指,看起来整洁而优雅,坐在菩提树下祈祷。大风吹过,间或有几片心脏形状的绿色菩提叶悠悠落下,老妇慢慢走过去,小心蹲下,把捡起来的落叶视若珍宝放在手心里摊开的一方丝布上。

她想起雀缇,不知道她活到这般的年龄会是怎样。她不能想象一个成为老人的雀缇。雀缇以前爱佩戴鲜花,总是随手把摘到的野花插到发鬓上。她的黑发浓黑茂密,披散下来如丝缎柔软。去世之前母亲的头发还没有变白,只有四五根白发。

再到瓦拉纳西圣城。在这里,恒河从瑞诗凯诗向东南方流淌八百多公里之后,在与阿西河交界的新月形地带突然掉头向北流,因此被认为是神迹显灵之处。据说是湿婆创造这座城,也是印度人最早定居的地方,叫光之城。这座古城有漫长历史。她住在恒河边上一家老宅改成的小旅馆。房间在二楼,楼下是集市,熙熙攘攘,有人售卖供神用的万寿菊、素馨花以及香蕉等水果。每个铺子前点燃一根带有安息香浓烈气味的粗香枝,烟雾弥漫,人们摩肩擦踵。窗外大河波光粼粼。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宁静,感觉放松。即便在这般日夜不息的热闹之中,醒来之后也不想起床。睡了一天。

那天凌晨,她感觉雀缇回来。她们睡在顶楼房间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有古旧的纯木房梁、柱子和手工编织地毯,卫生间铺陶土砖,是帕坦古城以往的贵族宅邸。一排优雅缜密的法式百叶木门,打开后是悬空阳台,站在那里可以远眺房屋间隙的灰蓝色天空。楼下花园传来隐约说话声音,一些欧洲住客即将离开,他们的背囊堆在庭院,吃完早餐在喝最后一杯咖啡。

母亲比她早醒,从背后抱住她,抚摸她的手臂,亲吻她的脸颊,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弥光,弥光,亲爱的女儿,我的宝贝,轻声在背后宠爱地呼唤仍在睡梦中的她。只在偶尔,雀缇敞开她内心属于世间深切而缠绵的情感。此刻的雀缇三十岁,年轻而秀美。她闻到母亲身上带着清淡酸味的馥郁芳香,以及头发上散发的晚香玉芳香。她熟悉这温暖柔软的身体和气息,雀缇在花园里种植花卉和草药,自制精油,涂抹各种自制的乳液或精油,皮肤细润洁净。尤其喜欢浸泡晚香玉的精油,身上、头发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晚香玉馥郁芳香。

她留恋母亲,知道能够与她共处的时间并不长久。

雀缇温柔地低声吟唱道歌,以往夏天,哄她入睡,雀缇侧躺在她身边时会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哼唱: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她心里说,母亲,再给我唱一首歌。雀缇继续唱歌。

太阳月亮和星星,

是蓝天上的三种宝,

照亮人间要靠它,

五谷的丰登要靠它,

愿三种星星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雪山石山和草山,

是大地上的三种宝,

奔流江河的源头,

滋润庄稼的甘露雨,

愿三种宝山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五谷六畜和人的智慧,

是人世间的三种宝,

消灭饥荒要靠它,

人间的平安要靠它,

愿三种宝贝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这首歌是不同的,旋律深情悠长而宁静。雀缇在与她去尼泊尔的路途上,独自洗衣服或晒太阳、看着满月、睡前常常轻声哼唱。也许母亲已接受所有的结果和安排,再无期待或失望,而在那样的时刻,她思念心中不再见面的爱人。

她即刻从梦魇中警醒。天色未亮,穿戴整洁带上骨灰,去恒河边相会约好的船夫。雾气弥漫的河中已有很多人在沐浴,这条雪山融化的圣河是很多人的向往。古老宫殿下面的台阶,火葬仪式正在举行。烈火熊熊白烟升腾,白布包裹的尸体燃起火焰,空气中充斥熟悉的腥甜黏稠的气味。加德满都山谷圣河边,她与雀缇一起看过火葬。雀缇早就预感到这一天,提前把饱含深意的种子置入她的心里,等待她慢慢去领悟。

她坐在船上,船夫摇动船桨,木船晃晃悠悠驶向河流中心。船上有事先准备好的玫瑰花瓣和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蜡烛。她买一束青莲花,把点燃的蜡烛放在河流上,把玫瑰花瓣洒出去,为雀缇做最后一次供养。

终究还是打开那封红丝布袋里的书信。

雀缇:

犀地一别。世事无常,则旦孤儿学校发展顺遂,现在我们可以照顾三百个孩子。但最近清理国外嬉皮士,我也需要离开加德满都,不能继续在琼持寺完成心愿。也许要回去欧洲。

期限紧迫,我即将远行。不需要去思念你或回忆你,每一天你都在我的心里。接到通知时我亦思忖,是否能够带上你和弥光回去法国。我们或许可以在我父母的农庄里,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农夫与农妇,抚养弥光,生活静好,度过花好月圆的一生。这是你内心的愿望吗,雀缇。我很想满足你,但我看到你身上负载的使命。你自己也有意识,你会在未来为更多人付出你的生命。你需要爱,但你更需要在爱中得到自由。

我昨天梦见你在高山之上采摘草药,仍穿着白色衣衫绿色裙袍,戴着绿松石项链。你背着与我相见时的竹筐,黑发如丝,神情纯净,美丽的眼睛如同宝石般晶莹。这闪烁而温柔的眼神惊动我,又像一潭清泉让我难以自禁、沉浸其中,让我忘却来时路上的漫长与辛劳。在佛陀殿壁画之下见到你的那一眼,我即明了与你的重逢是宿世的愿力所致。

你如此美好却从不自知,我忍耐所有感情佯装沉着,只是和你走完三个月的旅程。这三个月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无比珍贵,过去一天便少去一天。我在心里数算。

山谷中出现两道彩虹,一端来自惹觉,一端浸入度母湖。我们当时赤身浸泡在湖水中沐浴,一前一后,仰头观望这梦幻般的虹光,你像一朵盛开的夜莲皎洁无瑕。我感恩这一刻你陪我度过漫长旅途,并仍在我的身边。我感恩你接受我的选择与告别,这是由你的智慧与慈悲所决定。

昨夜我梦见你,我们于开满紫蓝色翠雀花的山谷再次相遇,满心欢喜,相对无言。我从未亲吻和占有过你,在雪山之巅,在犀地夏钦寺的荒废侧殿过道,也许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但在梦中,我全然地拥抱住你。抱住你的瞬间,同时意识到我此生的确不想对你做与世间男女一样的事情,与你朝朝暮暮,痴缠围绕,让你生下我们的孩子,彼此相对衰老。并最终为对方的离去而悲痛。直到肉身腐朽与草木一起消失,心识依然流浪着寻求对方。

也许在很多世,我们无数次重复过这样的内容,并因为对彼此的深爱、对世间的留恋或未曾完成的心愿,被卡在轮回里一次次辗转。人生如峻峭之山急流而下的泉水,而人不可能在世俗的宴席之中忘乎所以,还能触碰到神性的足尖。这一世,我们付出的热量应该比以往都多。生命有一次又一次试图提升自己的任务,这是活在此刻的原因。

师父曾对我说,修行者的使命,是把颠倒的扶直,使被覆盖的显现,为迷途者指路,在黑暗中持着油灯让众生能见到实相,把无明转换为菩提。这应是我们共同的所求。愿我们此生身心能获得解脱,融入善法的永恒,并服务众生的需求直到轮回成空。

挚爱你的无量

2

黄昏时抵达帕岗。离开不丹境内,开始走向高原。

这个旅馆靠近边境,接待印度尼泊尔的商队和朝圣客比较多。房间简陋,设施缺乏,牦牛毛帐篷的地上铺两块脏乎乎的垫子,没有热水,没有电。他抵达海拔五千多米的村庄之后感觉有些头痛,上台阶时心脏有明显压力,需要适应日后将一直延续的稀薄氧气和高原环境。雀缇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服下药丸后明天应该会适应。她点燃蜡烛,从厨房倒来一盆热水让他洗脸,让他喝下一些掺加酥油的青稞粥。

等他觉得慢慢有些舒服,他把一张破旧矮桌擦干净,从随身携带的丝布袋子里拿出一尊镀金小度母像。小佛像大概六厘米长,在他的掌心中显得小巧但金光熠熠。女神像左腿伸出,搁在一朵莲花上面。华丽的佛冠顶部是阿弥陀佛。右手持莲花三朵,一朵完全打开,一朵半开,一朵含苞。这三朵花代表过去、现在、未来。他把在草地上摘的一束粉白的鹿药花连同柏枝一起供在它的面前,点起燃香。

他说,一切现实物质都可以当成内心的供养物,并且观想这供养无边无际的广大。他打开用绸布包裹的经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这些。经文每天持诵。他的诵经声音与在不丹的佛殿里一样,熟悉的音色和节奏。此刻夜色降临村庄,万籁俱寂。

她说,不知为何,觉得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时空交界地带,很快将进入另外一层时空。这里是终结点,也是出发的地标。身边场景在逐渐倒退,仿佛回到古老的年代。那时没有汽车,没有电,没有科技化的配置。

他说,惹觉有特殊的能量场指引需要靠近它的人,并展示出不同的时空。去朝圣的人都提到过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种示现是由每个人的业力与心境所决定。也就是说,雀缇你看到的是自己心里的旅途。是唯你所有的心里的时空。

你看到的和我一样吗。

是的,我们进入同样的频率。这是我邀请你和我一同去朝圣惹觉的原因。

他说,关于惹觉,他们叫它神圣之川。它的形状像一把宝剑插在大地,周围的山脉如同八瓣莲花围绕巨峰。有人说它就是须弥山,在古典经文里认为我们生存的世间以须弥山为中心在运行与旋转。惹觉也是一座自然天成的坛城。只有对曼荼罗净土深切地祈祷和发起大愿的人,才会去朝圣惹觉。那片地区气候恶劣,天气变化无常,经常有雪崩和冰雹。要翻过海拔六千多米的卓玛岗拉雪山。我们徒步前往,路上艰辛,会需要一些时间。

她说,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是的。现在应该告诉你我的故事。

他说,我出门开始旅行,是想把妻子的骨灰洒在耶路撒冷的山丘上,完成她的愿望。但后来一发不可收,越走越远。慢慢我发现,最重要的问题应是我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就像耶稣说的,如果生长出你里面本有的,生长出来的会拯救你。但如果不能生出你里面的,那不能生出来的将毁灭你。我需要解决自己的困境。

我出生与长大的地方,在普罗旺斯薰衣草工厂农庄。不太清楚父母为什么会到那里。他们像被鸟携带的种子,翻山越岭,随意被丢弃在这片土壤之后开始生根发芽。他们在工厂里干活,每当薰衣草开花的季节,收割,蒸馏,提炼精油,制作各种香皂及衍生品。忙碌的季节过完,管理一处大庄园。庄园占地很大,属于世袭贵族。四层古老建筑长久无人居住,周边是广阔的经过精心设计的法式花园。庭院种满各种各样月季花,还有一个长满绿苔的游泳池,池中有鱼。

父亲从马赛港口入的法国。他来自夏摩山谷曾经是一位僧人,抵达这里之后选择还俗,与同样血统的女子结婚生子。我母亲是贵族的女儿,后来家族开始流浪。她执意跟父亲结合,与家族脱离成为一位吃苦耐劳的农妇。她终生有一双澄净的微微含笑的眼睛。他们没有什么钱,但为人慷慨乐善好施,总是积极帮助比自己更困难的人。

童年是一段平顺的日子,经常跟着父母去薰衣草田野里劳作,晒太阳,眺望远处的雪山。收割薰衣草的季节,天上飞过的鸟被芳香田野熏得迷失方向,扑闪翅膀直往下掉。父母一年四季辛劳工作,早起睡前长时间持诵祈祷文,说话幽默,经常大笑朗朗,从不说伤心或愤怒的话。我也未见过他们彼此争吵。他们不伤害自己不折磨别人,保持心地洁净,这大概是他们一生的戒律。

母亲说她分娩之前,梦见一只漂亮的雪白猛虎跳入她的肚子。他们只有我一个独子,百般疼爱。后来父亲被赏识提拔为管理层,家里日子更加好过。境遇顺畅,他们注重我的教育,希望我学有所成。我十六岁离开他们去巴黎读书。上大学之后发现自己常有疑问,不像身边的人那般能够简单快乐。我不喜欢流连在酒吧、餐厅、咖啡店,对世俗的虚荣、成功的目标没有热情。

一次富家同学生日,邀请我们去海边度假酒店开派对。房间奢华,环境优美。旅客们白天游泳、冲浪、上山入海。晚上歌舞派对,各色人种聚集一起,电音沸腾,日夜狂欢。餐厅里提供应有尽有的美食,随便吃喝。人们看起来纵情声色这般快活。这些快活都是真的吗,能持续多久,为何快乐有这样层出不穷的花样,而人们却又从来没有得到过彻底的满足。

我午夜醒来,独自下楼在沙滩上走路。一轮皎洁圆月洒下银光,照亮潮涌。夜色中的海水与月光交融。我觉得这是一场幻梦却醒不过来。我的性格独立,叛逆,不会随便顺服于权威或相信教条。怀疑和思量身边发生的一切,同时知道某种傲慢和固执是自己的障碍。

我害怕不知道什么是臣服与开放,开始参加慈善公益、内观禅修的一些组织。大学毕业那年,奔赴斯里兰卡参加一次集会。集会的目的是以爱、和平、自然主义的方式抵制物质至上、消费主义和主流价值观,来自世界各地三百人约定汇聚在一处海拔两千米的山地草原,共同生活两星期。我坐上百年历史的老旧火车,人很少,车速慢。经过山坡,一路都是青翠而平整的茶田,高低有序,云雾缭绕,火车仿佛在云境中无止境般缓缓穿行。不知不觉入睡。

在梦中,我见到一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是寸草不生的黑色山岗,山下有寺院,一座白塔。我坐在船上,是用张开的牛皮绑在树干上做成的渡船,旁边有一头大山羊背上驮着布袋,里面可能装着水和食物。山羊睁着安静的眼睛,嘴巴里嚼着蚕豆。我也许在等人。

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朝我走过来。她即将要分娩,肚子隆起,穿着白丝衬衣、粉红色上衣和彩虹色围裙,耳坠上戴两颗小而洁白的海水珍珠。虽然衣着整洁,眼神看起来却哀伤,脸上还有被击打过的伤痕。她上船,船夫开始划桨。载着三个人一只羊的牛皮船在江水上顺波而行,每当有风吹过船摇晃不停。我看那江水清澈涌动,源头来自远处雪山,手浸入江水中感觉寒凉。女子坐在对面,看不清楚她的脸。

下船之后,船夫把船倒扣在岸边,让风吹干,再把船身背到上游准备下次渡河再用。我和女人一起走进寺院。她跟在我的后面沉默无语,进到佛殿,里面的摆设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点燃着酥油灯香雾弥漫的殿堂,各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寂静或愤怒像的神像,正中是一座高耸触及屋顶的四臂观音像。猛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长号喇叭、铙钹、海螺的声音齐鸣。我即醒来。

不清楚为何做这样一个梦,我很快将它抛之脑后。人群开始集会,一起搭起帐篷,自力更生,在野外敞开而自然地生活。大家赤裸身体在溪水中沐浴,收集柴禾,生火制作各种食物,编发辫,在脸上绘画装饰图案,用淤泥涂抹身体,用草药催眠、进行冥想。彼此抛开一切身份、性别、年龄的差异,在野外劳作共生。我在那里认识一位也是来自巴黎的女孩,她叫度雅,是韩国孤儿,与法国的养父母生活在一起。

她小时候有比较严重的心脏疾病,做手术之后治愈。她的东方面孔让我觉得亲近,而她温柔而单纯的性格像我的母亲。她说从来不知道生身父母是什么样子,只是尽可能保持温和的心情生活。我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但她的脸、说话的表情、笑起来的样子,一言一行,迅速而深切地吸引我。她在巴黎上艺术学校,兼职当模特。很朴素,不施脂粉,穿简单的衣服。喜欢阅读、音乐、戏剧,精于烹饪。她来自无神论者家庭,但对《圣经》产生强烈兴趣,加入一个韩国人为主的基督教团体,经常参与礼拜。

她与我的家庭有不同的信仰,我想父母应该不会允许我与她之间的交往。在这方面,我的家庭有极为严格的界限,必须保持纯正的血缘和信仰。但这缘分过于强烈。我们迅速决定同居,并开始四处旅行。

离开巴黎,租车一路开到靠近圣十字湖边的小镇,我们租下一间狭小的带阁楼的二楼房子。她教孩子画画,手工做一些设计品售卖。我去洗车场打工。我们经济拮据,但彼此相爱毫无怨悔。她渴望有很多孩子,与爱的人在一起朝朝暮暮度过人生。说,平淡生活就好。只要每天醒来,看到你睡在身边,花园里有四五个孩子在玩耍,我在厨房里给你们做饭,再无所求。她的愿望真诚貌似也快要实现。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

那天中午,怀孕六个月的她临时出门去集市买食物,回来时车子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故障,不能点火。她打电话给我。我说,你坐在路边咖啡店,我马上去接。她坐在超市门口的街边木椅上,想打开一瓶矿泉水喝几口水。刚拧开盖子,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经过,突然从衣服里面拿出一把枪狂乱地射击。毫无设防的路人无一幸免。男子很快被赶来的警察击毙。他只是路过这里的游客,后来被证实是个精神病患者。

在死去的十七个人当中,度雅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在其中。

她的尸体被放在医院,白色裙子上全是血污,子弹集中在胸背部,脸仍完好干净。她的耳垂那天戴着一对小而洁白的海水珍珠,之前我从未见过她戴任何首饰。我让二十一岁的她戴着这对耳坠被火化。防不胜防,人对生命毫无控制力,无常使所有计划中的理想成为泡影。自此我的前半段生活瓦解,重新开始形单影只。

因为无法克制的悲伤,我不想回到父母身边。于是开始流浪。

3

走过宁静的开满高山杜鹃的山谷,穿行于悬崖的羊肠小道。有时需要翻过冰雪覆盖、寸草不生的山顶山口。持续行走在喜马拉雅山脉云雾缭绕的山麓。日夜交替,循环往复。只是往前。

都已换上当地人的衣服,长袍穿脱更为方便。晚上不需要脱衣,靠近火堆靠着大岩石缩在袍子里就可以睡觉。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年轻夫妇,一路陪伴和照顾对方。在低温而刺骨寒冷的荒野里过夜,选择有淡水和野牛粪的背风的场地扎营,捡一些干牛粪饼或几把羊粪,用两块石头搭建起炉灶。生火之后,煮茶,吃糌粑,每日相同的粗茶淡饭。一起在夜色中诵经、修习禅定。

慢慢远离人烟。走过草原,空中的团团白云移动阴凉的投影。有时从凌晨到黄昏看不到其他人影。没有村庄,没有野兽,没有烟火,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道地平线,落日余晖染红云霞。偶尔邂逅一些野驴和羚羊。仿佛行走在永久的渺无人烟的寂静之中。天气如同魔术般幻化无常。即便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如同宝石澄澈,白云朵朵,很快,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大雪夹杂冰雹,飞沙走石。大自然随意而任性地展示它不可阻挡的威力。

在旷野里无量烧起牛粪火,火焰窜出气息辛辣的烟雾,这股熟悉的气味弥漫意味着在大地之上的休憩。在任何地方他维持觉知,长时间静默地打坐,修习瑜伽,持诵经文。每天写日记,用铅笔在一本笔记本里记下所见所闻,当地的习俗、食物、建筑、交通、服饰和行为方式。他说这些具有典型特征的区域性的文明,也许在以后会改变,消失,失传。人留下来的痕迹对天地来说微不足道,但承载一代又一代生命印记。他们来过,存在过,然后消失。

他有光明的特质,干燥而洁净,仿佛无色无味。习惯今日事今日毕,保持自然状态地活着。不自找烦恼,更不找别人的麻烦。也许是因为他懂得如何归于中心。这是一种五行平衡的个性,土的稳重,风的开放,火的热诚,水的温柔,空的安宁,自然而合理地存在。但她知道要形成这样的存在并不容易。他必然经历过一段漫长而周折的来路。

在白天,默默无言,只是跋涉在荒野之中。睡前,他继续对她讲自己的故事。轻声说话,断断续续,绵延不绝。言语仿佛来自亘古的源头,无法说尽。也许因为他们都曾各自度过漫长而孤独的时间。

他说,我卖掉剩下的不多的物品,先去耶路撒冷。度雅之前努力存钱,希望以后带着孩子去朝圣。她祈愿能够满足这个心愿,现在由我实行。我来到这座古老的圣城,看到山谷中遍布简洁方正的岩石砌成的房子。这些房屋用附近山上开采的石灰岩装饰正面,颜色朴素温和,在夕阳照射中发出金色反光。年轻女性穿着端庄,衣服偏好黑色、深蓝色、白色。男人戴礼帽,衣着正统。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的宫殿凸显出轮廓。耶路撒冷,这座积累漫长历史和劫难的圣城,有一股能量静谧而柔和。仿佛神从未离开过人,离开过这座城。

我带着她的一张小照片去圣公墓教堂。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有一块耶稣复活的墓穴的堵墓石是原石。大量的人排队等待进入被搭建出来的华丽的复活墓穴。被玻璃密封的小型青色岩石放置在墓穴入口处,点着两根白蜡烛。拥挤人群汇聚在一起产生激情。女人披着洁白的蕾丝,手里拿着鲜花,盛装打扮。男人趴在恍若流淌过耶稣鲜血的石板上,如痴如醉久久不起,反复用手和脸颊碰触,轻声祈祷。

我把她的小照片包在丝布里面塞入教堂的墙壁缝隙。不管有任何人死去,这个世界继续存在、继续推进。世界是大地,而人的生命是无数的落叶腐烂其中消失不见。我们以幻化轮转的生命喂养这片大地。

然后我到特拉维夫,给弱视残障少儿社团做义工,带领这些孩子用陶土捏出想象中的模型。与他们相处有特别的宁静,我训练自己也处于黑暗之中,感受他们的心境。一个年轻的女孩名叫阿莱娜,她问我,你觉得一生中发生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她关心快乐而不是痛苦。她分享自己的感受,说她的快乐是有人骑着自行车载她去海边兜风。她严重弱视但温柔纯净,她的微笑让我想起度雅,想起在农庄的母亲。我说,对我而言,已发生过的最快乐的事情是,我爱过一个人也被深深地爱过。

城内不时出现各种爆炸企图的新闻,兵荒马乱,仿佛随时会遭遇变故和死伤。人们忙里偷闲。我去吃饭的餐厅午后没有人,厨子们在露台上休息。肤色黝黑的穿着厨师制服的男人们,有的打着鼻钉,手上有刺青,浓眉俊目,分享彼此的烟和咖啡。旁边的白色花树开得正盛,映衬特拉维夫特有的颓唐建筑。

在这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要在军营里接受训练。家庭如何对待随时会到来的亲人的离去,死亡的侵袭。妻子失去丈夫,女孩失去爱人,母亲失去儿子……

最后一站是死海。车子沿着岸边公路一路行驶,荒凉的沙漠和山地不见生机与人烟。另一边是日出之前的死海,静止的咸水湖纹丝不动,山峦边际天空瑰丽的颜色在凝固,深蓝,深紫,玫红……彼此糅合,光影变幻。黄昏时我去死海里浸泡,脱掉衣服,慢慢浸入冰冷的海水。赤裸的小腿在石头上有些擦伤,伤口渗入咸咸的海水带着锋利的刺痛。天色浅蓝,湖水呈现碧绿,远处紫灰色山脉起伏笼罩微蓝雾霭。对岸即是约旦边境,灯火绵密闪烁。

我在澄净海水里闭上眼睛漂浮,此时感觉到度雅伸手在抚摸我的头发。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她的面容有些变老,眼角有皱纹,眼尾微微肌肤松弛。去世时她仍是年轻秀丽的女子。我看到她老去之后的样子。内心的悲伤平息,仿佛与大海合为一体。大海在融化我的过往。我对她说,我已做完你想做的事。我想重活一次。

然后我带着背包、帐篷、睡袋、水壶,游荡过十几个国家。在长途的漂泊与流浪当中,我体验到两件事,人占有很少的移动的生活是很好的,像古代行脚僧那样的生活,不囤积、不建设,克制欲望。同时,不思恋不依赖任何人是好的。但要互相善待。

最终我来到喜马拉雅地区,沿着缅甸、老挝、印度、泰国、孟加拉走过一圈。直到抵达尼泊尔。

4

雀缇在路上带着草药、药物、针灸工具,遇见病人或需要帮助的人随时随地给他们看病。有人得各种病,消化不良,心脏衰竭,甲状腺肿大等,经过潮湿的疟疾地带,穿行于高山和密林,路过一个麻风病盛行的村庄。这种病据说是遭受蛇神或恶灵的诅咒。村子房屋顶上到处挂着印有符咒的旗子,试图阻止邪灵进入。在一个峡谷的小村庄里,她帮人接生了孩子。

她给患者服下用秘方调制而成的药丸,有时采摘新鲜草药熬成汁水,或直接从他们耳后的颈静脉放血,也给他们按摩、针灸、擦剂、精油的治疗。替他们洒净房间。用吉祥草沾上红花水,持诵咒语,去除污秽,驱除不净的邪灵。她的温柔与宁静,滋润和抚慰这些在困难与疾病中焦虑不安的人。因为被感激他们陆续收到施舍,又把这些施舍一路分送给需要的人。

在逐渐靠近惹觉的荒原上,他们遇见一行六人朝圣者,这些人来自遥远的牧区,有些来自边界,在路上遇见并聚集一起去惹觉朝拜。在秋天收割庄稼之后,很多人有空闲时间。为祈祷或还愿出门踏上持续数月的长途旅行。通常只带着很少的行李。一个结实的手杖,杖头包上金属,右手举着转经轮,一路持咒诵经,转动经轮。如果磕大头前行速度更慢,需要专门的人帮忙推车带着帐篷、食物等配备。

在旅途中遇见的人们亲切而自然地围聚一起,一堆牛粪火熊熊烧起来,冒出气味刺鼻的白烟,彼此倒热茶、分享食物、席地而坐交换见闻。第二天按照各自的速度渐渐分开。

在六人当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叫桑却。他独自从北边牧区家乡出发,在路上已行走二十三天。他说他一生都在草原上放羊,没有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出门旅行。他听到过祖辈们提到惹觉,说惹觉是诸神的宫殿,有福之人去朝圣能听到峰顶胜乐宫中传出歌舞声音。而对惹觉生起信心的人,会把灵魂安置在曼荼罗净土。

他觉得在离世之前去朝拜一次惹觉,这世生命才会完满。他的妻子在一年前已去世。

无量说,一般老人都喜欢去犀地朝圣。你为什么想去朝拜惹觉。

桑却说,去犀地是为了积累福德。朝拜惹觉则能够迅速净化与解除身心障碍。

老人身体有些虚弱,长时间风餐露宿和体力透支让他的心脏疾患变重。朝圣路上常有人死在途中,他对自己也许会赴死的前途保持态度平静,但仍希望在活着的时候靠近惹觉,尽量往前走。现在他觉得越来越困难,四肢无力,脑袋昏沉,一坐下来就想闭上眼睛昏睡。身体在竭尽全力维系住意志,意志仍恍恍惚惚不时会脱离而去。他脸色惨淡,四肢无力,并且出现发烧与水肿。

雀缇替他把脉,给他服下有浓郁麝香气味的棕色粉末。走出帐篷之后告诉大家,老人状态严重,也许这一两天就会离世。旅人们知道雀缇会行医,郑重把桑却老人托付给他们,另有一个年轻人图西留下来帮忙。图西的故乡与老人所在的牧区位置比较近。其他人各自从有限的物资里面分出一部分留下。他们要迅速前行,不能拖着不走,也不能丢下老人不管。所以遇见雀缇与无量深感是最好的安排。

无量请他们放心,说,无论老人状况如何,都会安顿好他的归宿。

四位旅人整顿行装之后继续前行,留下无量,雀缇,老人和图西。他们把老人安置在帐篷里,雀缇一直帮他按摩,定时让他服下药物。老人仍逐渐进入弥留。雀缇安慰他,人的一生能见到神山一次,是重要的功德。转山一圈能洗去一生的罪孽。你虽然没有朝圣惹觉,但已走在朝向它的路途上,这一世的障碍与错误仍可以被净化。人的发心最重要。

老人微笑,点头,说,我小时候在祖辈口中听到关于惹觉的赞诵,现在仿佛看到它的峰顶闪闪发光。请你们带上我与妻子的佛珠。如果路过惹觉的谷地,把我们两人的佛珠留在那里。

桑却陷入昏迷,无量开始持续地诵经。图西负责照顾火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无量感觉老人陷入弥留状态,需要用破瓦法引导他的心识进入中阴。他从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纸卷起来成为管筒状,贴近老人的右侧耳朵,低声而清晰地说,桑却,现在死亡已经来到你的身边。不仅是你,所有众生迟早都会面临此刻。现在放下你这一生的得失成败,以及任何欢愉或悲伤,你的心识即将要脱离这具肉体。努力地集中意识在头顶。把自己的觉识导引到梵穴。

不管心中出现任何场景,听到任何声响,不要害怕也不要执取。记住,把这一切认证为你自身的相。这些境相、这些声音,是光明和清静的实相显现。放弃一切攀援、欲望和执着,把你的意识投入本觉虚空。当你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告诉自己它是短暂的幻影。保持清净心,并把心与虚空结合为一。

无量把老人的身体摆设成右侧卧,头朝北,让生命气能从左鼻孔出去。他揉搓老人的头顶,轻拉头顶梵穴的头发,让意识从这里离开。他反复提示老人,并缓慢而大声地为他念诵中阴身救度法。雀缇把一颗代表如意吉祥的药丸放入老人的嘴巴里,把一个写上密咒并用特殊方式加持过的圆形布块放在他胸口上,咒字朝向亡人。之后,他们三个人围坐在老人身边,持续为他唱诵道歌,念诵六字真言和百字明。

无量说,老人这样死去多么清净,身边无一物,没有财产,没有眷恋或贪恋的东西,没有深爱或厌恶的人出现。如果人在生前经常思维死亡,通晓空性的真理,即便死亡显前心也是平静而自由的。这不是终结而是又一个开始。

天色渐亮,桑却去世。他看起来面色红润,脸上有一种平静而放松的神情。无量对图西说,尸体一般要放三天,至少需要静置二十四个小时,然后再想办法处理。图西说,他知道往东再走十公里,有一个小村庄,他会走过去叫人,给老人进行葬礼。这个方向与去惹觉不同,就不再耽搁无量与雀缇的行程。他让他们带上桑却老人的佛珠先走,并一再道谢这极为重要的帮助。

他们问这个年轻人为何独自出来朝圣。他说,他的父母在一次瘟疫中双双死去,现在他是孤儿。他想替父母洗净障碍,完成心愿,所以决定要完成惹觉的转山。他们给他留下食物。雀缇把自己戴着的一对纯金耳环摘下来交给图西,让他可以作为对葬礼仪式的酬谢。

再次出发。离惹觉已经很近。

5

路开始越来越难。气温寒冷,有时风雪交加。道路愈加漫长而艰辛。苍茫天地,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独行。

越过数座高山。每攀爬到一个高峻险恶的山口,会有玛尼堆和经幡,这是向山神祈祷的地方。人们祈祷它护佑旅人安全通过,抵达目的地。雀缇与无量按照路过的行人的方式,在玛尼堆上增加一块石头,悬挂经幡,高声祈祷与赞赏,倾听山谷回音。无量说,留下我们的礼赞和祈祷在万水千山,供养给无尽无形众生及有形山河。这是把自己奉献出去的最好方式。

在冷冽而肃杀的夜晚,他们面对静默的天际线,看到黑色山岗绵延起伏,仿佛剪纸贴在荒原尽头。一轮孤月当空,满天闪亮的繁星逐一跃出。

她说,在村庄里有说法,人不能数星星,因为当人数星星的时候,星星也在数人。老人们说,那发出蓝光的是年轻的星,它很热。发黄光的是中年的星星,也是最多的。发出红光的是垂亡的老年星。发白或发黑的即将死去。据说太阳在临死之前也会慢慢变成红色。太阳一死,地球一定也会死去。

他说,天空是一本精确的日历。太阳和星星决定了季节、食物、温度,月亮则决定大海的潮汐和许多动物的生活周期。包括人身体内的循环周期。人应该珍惜大地母亲,尊重和养护它。而不是去挑战它,征服它。看到天上繁星,感受到宇宙的存在。感受到天地万物井然有序,彼此之间错综微妙密切关联。没有一件事物是孤立的、固定的,没有一件事物具有善恶或悲喜。

经过一面空旷的冰湖,积冰很厚。两旁高山险峻,蓝天没有一片白云,也没有一只鸟飞过。万籁俱寂,只听到脚下冰块微微碎裂。他们看到河床下面浮出僵硬的尸体,是朝圣途中因各种原因而死去的人,没有条件进行葬礼,同行的人只能把尸体投在湖里。他们一边小心过河,一边为这些死者的灵魂诵经和祈祷。

持续穿越莲花状的往四面辐射的山川,向惹觉行进。

在即将攀爬海拔六千多米的卓玛岗拉山口时,他们在谷地里扎营,决定次日天未亮出发,以防白日天气变化雪崩严重。翻过山口将进入惹觉的中心。海拔七千多米的主峰是众人从未攀登的,是神圣的领域不可侵犯,否则会遭到惩罚。有人试过,但有去无回。他们将围绕主峰而行,顺时针绕行一圈,然后从另一侧的山坡而下,继续南行。直到去往四百多公里之外的圣城犀地。

在这里已能够看到惹觉巍然耸立,突破云雾呈现金字塔形山峰。白雪皑皑的峰顶,在繁星闪烁的黑色天空的映衬下,在辽阔深邃、与世隔绝的寂静中,仿佛被赐予神谕的一把利剑,雄猛而圣洁,一轮圆月悬挂于天际。无量轻声说,惹觉常年云雾缭绕,能够看到它露出整体的时刻很少。如果看到这是吉祥的缘起。

凌晨四点,当她醒来,发现帐篷内一片漆黑不见光亮,身边属于无量的睡袋是空的。外面有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有隐约歌声。她走出帐篷,空气酷寒,无量独自坐在干涸的碎石河滩上点燃起一堆篝火。他融化冰雪煮奶茶,用清亮的嗓音在唱歌。

太阳月亮和星星,

是蓝天上的三种宝,

照亮人间要靠它,

五谷的丰登要靠它,

愿三种星星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雪山石山和草山,

是大地上的三种宝,

奔流江河的源头,

滋润庄稼的甘露雨,

愿三种宝山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五谷六畜和人的智慧,

是人世间的三种宝,

消灭饥荒要靠它,

人间的平安要靠它,

愿三种宝贝永不变,

为了永存祝吉祥。

他的声音磁性而温存,曲调优美。看见她出来,说,这是我们家乡古老的歌谣,母亲喜欢这首歌。在我小时候,经常听见她在干活或哄我睡觉的时候唱这首歌。

现在为什么想起来要唱歌。

大概觉得心里真正地回到故乡。他微笑,想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实现。还有你跟我在一起。他说,以前读过一首诗,说:山峦静谧,群星璀璨,时间在其中闪烁。呵,在我野性的心里,永恒在露天度过一宿。 现在这一切确实完美。

她搅动奶茶,把他随身带着的木碗装满。木碗老旧遍布使用的痕迹,碗沿镂刻一只线条拙朴的蝴蝶。他说,这是我在琼持寺自己做的。通常用红枫或白枫老树干上纠结的毛瘤部位,因为那一块地方特别坚硬。需要车制打磨并仔细地抛光。师父说,木碗对来自夏摩山谷的人来说,一生拥有一只就足够。

我跟随师父,学会做各种手工艺活。在寺院做电工,做木工,做桌子椅子,给僧人做木碗。我们十几个重要弟子陪伴师父一起,用双手建立起禅修中心。

为什么你决定在加德满都留下来。

我遇见命中注定的上师,大概他早已等在那里。但我需要经历一段过程,用痛苦把自己真正净化完毕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说,在加德满都山谷,充斥着腐烂的垃圾、焚烧尸体的气味,沙石路弥漫被扬起的灰尘,汽车和卡车浓烟滚滚,但它也是苦修者、瑜伽士、游方僧、灵性导师、西方嬉皮士们聚集的乐土。在他们的眼中,这个到处都是破败神庙的地方是极乐净土般的世界。有人在这里吸食大麻,有人在这里寻找涅槃的道路。

我找到一间廉价旅馆,那里有大麻的香气,西塔琴颤动而清灵的曲调。大概由于长时间流浪,我连续昏睡,有时喝点水吃几片面包,足不出户。夏季天气炎热,我在房间里睡觉,中午时被热浪熏醒,发现自己浑身被热汗浸泡,头发也湿透。我迷迷糊糊躺着,在暑热、汗水、恍惚与虚脱般的煎熬之中,脑袋却好像被一道亮光划过。

在这个突然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看见肉身里面的我,看见恒久的心识。我意识到人其实是不死的,因为心识是不灭的。它是“我”,而这具肉身只是一个暂时的容器。

死亡时,这个“我”将会脱离容器而去,投入崭新的肉身展开另外一次生命形式。如此持续不断,感受生老病死,经历人世苦难。生生死死,人的受苦不会停止。这是轮回。我第一次离轮回的显现如此之近,它并没有被推断、论证,而是在突然之间进入我的觉受。眼前的世界由此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真实,这种认知在当时让我觉得极为恐惧以致浑身汗毛凛起。

我也曾经与别人相同,只相信经验和逻辑,不相信眼睛不能看到的、耳朵不能听到的、头脑不能想象到的事物。但在这个经验里,我没有通过任何人的理论或传递,而是直接进入轮回的内在经验。

当时同屋有两个英国嬉皮士,是一对爱人。他们从印度果阿游荡而来,为琼持寺的禅修课而停留,已经居住一年多。他们极力邀请我一起去寺院里听课,也许觉得我看起来如此虚弱和沉沦需要出手相助。我反复发烧,咽喉发炎,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脾气暴躁,在经历最后一段极为困难的隧道。他们带着我,走过车辙和岩石密布的泥泞路,攀爬到山顶。我看到绿树丛中一座远离尘嚣喧杂的寺院。

则旦师父的花园栽种着很多松树和大丽花,他讲解禅修之道,当时一百多个听众席地而坐,铺着粗麻垫子,大多是西方嬉皮士。他们衣着奇异,披头散发,很多人有刺青纹身,打各种鼻钉耳钉。这样的一帮人听闻教法的态度却认真而投入。这些学习者长期跟随他,什么样的人都有。师父剃发,刚刚长出一些雪白的短发。他的英文虽带有生硬的口音但简洁明了,他的眼睛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微笑示意,眼神如同天上降落的花朵。他看起来总是面无疲色,讲课声音洪亮,精神矍铄,也许是长期持戒、练习禅定及生起广大的菩提心的原因。但事实上他有无法治愈的疾病在身。

会场有时鸦雀无声,有时爆出阵阵笑声。当时他在法台上开示,如果我们要来形容佛性,弥勒尊者在“宝性论”里曾经用过一些比喻,它是包在破布里面的金佛像,埋在贫民窟地下的宝石,蜂群聚集其上的蜂蜜,腐烂果实中的种子,埋于泥泞之下的黄金。佛性是我们的本性清净,每个人都具有,但我们忽略和遗忘它。同时业力与习性会把它遮蔽。我们有时甚至惧怕最深的本性。害怕一揭开,看到的是羞耻、脆弱、邪恶、伤痛。记住,一切烦恼与障碍可以转为道用。这是心里的无尽宝藏。

人们听完后散去。我留在最后离开的人群里面,慢慢排队靠前,跟随众人与他道别。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手搭在我头顶,把我的额头拉向他彼此碰触。当他温暖的额头贴碰到我的前额,不知为何我流泪不止,感觉终于回到家。从未有过的知足和宁静把我包裹。他也许在用完满而平衡的心识状态渗透我,用他的存在启示与净化我。

我轻声说,师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我走过太多的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他说,你从哪里来。我愣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那一刻我的确想不清楚自己的来路,在旅途漂泊多年,甚至从不计划下一站要去哪里。他又说,你还要再往哪里去。我仍无法作答,神情迷惘立在他的面前。

他温柔而镇定地对我说,现在停下来吧。就是现在。

我知道生命可以改进与调整,而不是被业力鞭打着亦步亦趋。终止流浪在尼泊尔安顿下来,跟随上师学习。我停留在这座尘烟滚滚充满噪音与污染的城市,在寺院生活,与他们一起劳作,种菜,盖房子,修水电,做家具……什么都做。为给师父翻译,跟一个台湾教授学习中文。

师父平时教诲我,真正的修行是为他人做事,付出自己,不是仅仅坐在静室享受自我的禅悦。人世的悲苦和磨难更能考验修行所获的证量。他说,人应该观察自己的悲痛与恐惧是由什么组成。人可以承受多少痛苦,才可以承受多少喜悦。

我在重新生长,而这种生长必须通过不同阶段的检查与考验。先是对男女情爱、吃喝玩乐、物质享乐等所有具备漏洞的欲望失去向往。再后来,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骄傲自大,也没有自卑自怜。没有悲伤,也没有狂喜。让心清醒,而不是逃避与麻醉于情绪与妄念。不沉迷于物质、欲望、感官刺激、享乐、情感、出行、饮食、流浪。不贪恋也不憎恶这个世界。我体会到什么是自由,清净的法喜升起。

转眼过去五年,师父心脏病加剧,被弟子们坚持着送进医院。手术做完三天之后去世。当时很多弟子觉得这样证量圆满的师父,如此饱学、精深而高尚的僧人,不应该在医院里做手术患病去世。有些人开始怀疑无法具备信心,颠倒的人认为他不应该病死。但我始终相信自己的师父。听闻他开示跟随他做事,我对他有强烈的信心。只是不知道与师父之间的缘分是五年。但这五年也已足够。

我需要传承着师父的灯火继续行路。我也相信师父的死亡是他最后一次开示。他告诉我们,生死无常须精进。对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死亡是无惧的。它只是圆满而平静地回归。

你想他吗。

他就在我的心中存在。不必想起。

他对我说,当你意识到心被调御到等持、清净、皎洁、无秽、离随烦恼、柔软并且达到确立不动,才能够点亮心灯。但这火源并非来自我这样一位师父,而是来自人类整体高级意识的传承。在这盏灯的背后,有过无量无边的苦海中的明灯,它们发出共同的光芒。你要借此光芒点燃心灯,以此为凭靠再去照亮别人。你是这光芒之海中的一簇。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遗言。他去世后,遗体经过特殊处理被保存起来,身体滴下来的盐水被他们收集起来与黏土混合,做成小佛像和擦擦。它们极为珍贵。得到的人会把小佛像或擦擦珍藏在护身符盒子里,挂在脖子或戴在头上。我得到这个小度母佛像,从此再没有离开身边。

6

在卓玛岗拉。白雪皑皑的山坡,厚厚的雪堆让人举步维艰。越往上行越感受到身心压力。在苍茫冰雪之上,天空仍是一片耀眼的透蓝,无一团云朵,鹰的影子也见不到。没有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没有水的流动。即便是偶然的雪崩,也是在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回声。

他们全神贯注走在极其滑陡的山路上,以免一不小心掉进冰雪的裂缝。那裂缝极深,人掉进去之后尸首难寻。夜色来临,必须找到有岩石可以避风的地方,蜷缩起身体熬过必须经过的长夜。无量把岩石下面的积雪清除干净,他们躲在岩石下面,用羊毛毯子紧紧盖住身体。没有办法生火,不能煮茶,要忍饥挨饿经受严寒度过一夜,次日一早下山绕行。

山顶空气稀薄,刺骨寒风阵阵呼啸。雀缇取出随身带着的药丸,两个人吃下补充精力,以便身体经受自然的严酷和狂暴。大风夹着雨和冰雹,她觉得脚和膝盖已冻得麻木。无量此时离她非常近,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她说,我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他说,这是通向惹觉的台阶,必须被跨越。当人经过卓玛岗拉,会因为缺氧和严寒的痛苦而呕吐、窒息、痛苦地呻吟,有些甚至发谵妄,他们形容这种感受如同穿越炼狱。也有人死在途中。实相与至善至美同体,也许在临近死亡时离它们最近。

白天从这里眺望惹觉,我看到不是一座雪峰,而是这一座诸神的宫殿。它深具威严也有足够的仁慈。它被黄金、纯银、水晶、宝石覆盖,发出晶莹透彻的耀眼光芒。空中飞舞深沉的秘密和珍贵的真言,空行母们在欢笑着舞蹈。这是天地的密意被撕开的能量之壑。

不管白天黑夜,我看到整片山峦谷地被一种奇异的电光石火照射。七彩光波振动。虹光笼罩和封闭这片天地,以便让振动强烈地集中。这是一个在不断旋转和上升着的磁场,包含无数曾抵达这里的朝圣者们的生命痕迹,他们无尽的发愿、慈悲的回向和源源不断的菩提心所生起的喜乐与清净。由他们内心赤诚而重复的心咒的音节和热能所汇聚。由苦修者和瑜伽士心中汹涌的般若智慧的灵感和他们所创造的礼赞、道歌、文字所萃取出来的精华而推动。这个场,现在托举、灌注我们,也在同时吸取我们的生命汇入它的中心。

她说,是的。这个能量场在不断转动。就好像被我们推动的寺院的经筒,老人手里持着的经轮,塔下绕行的人流,以顺时针方向旋转。这股纯净、超脱的能量在平衡地球的持续与生灭。

他说,惹觉启示我们,如何抵达净土。朝圣神山对你我来说,是精神的旅行,也是对自己的灵魂感受与净化的过程。我们进入坛城的中心。曾经被伏藏经文里提到过的曼荼罗净土,是个象征性的比喻。并不存在物质性的净土,而是对自己有过坚定与深入的认知,自我净化,把所有曾经二元对立的概念粉碎,把事物的两极合一,才能最终观望一切外景、外物、展示、发生、变化都是清净完美。那时才有净土。

他与她面对面而坐,身体内有拙火带来的深切热量,持续诵经与观想,彼此进入深深的禅定。雪山的能量极为纯净,他们坐在一起很快进入定境。身体内有拙火带来的热量,慈悲的宁静与温柔涌入心识之流,明亮觉性包裹人在天地之间渺小的身心。此刻人的存在与天地一般大。

凌晨时,大风、雨和冰雹突然奇迹一般停止,天空露出微微带着深紫和暗红的蓝黑色。四周连绵起伏的雪山如莲花圣洁的花瓣层层打开,惹觉山峰展示出清冷而肃穆的线条,整个世界像琉璃水晶雕砌出来一般的宁静。无数繁星跃出,远处传来的雪崩回音。在山顶上有着最为荒凉、壮丽而孤独的景色。

她说,刚才我短暂地入睡。闭上眼睛看见虚空中漂浮的经文,一行一行跃动,自动铺展不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但我并未去努力分辨,只是读诵它们,一行一行把它们吞服下去。现在我记不住内容,也不知道它究竟说了一些什么。

他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它们都吞食进去了。雀缇,让我们在这神圣场域的加持中,整夜禅定与祈祷,回向给一切生灵。

天色微亮,他们互相依偎小睡一会。她在他的怀抱中醒来,看见他们裹在一团被雨雪湿润而越发增加重量的厚毛毯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血管动脉的微微震动以及他的心跳。这是旅途中唯一的亲近。虽然苦行在漫漫长途的朝圣中,他们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体力有待恢复,身体需要沐浴。但在这拥抱中,她感受到的不是肉身而是彼此水晶般清透而璀璨的心识交抱,发出熠熠光彩。

他也醒来,此时的卓玛岗拉变幻颜色,晨辉倾洒在它的峰顶,变成玫瑰色与灰色交融发出金光的色泽。它像一把金碧辉煌的宝剑刺向无限,像一朵皎洁的纯白莲花盛开在虚空之中。朝霞绚烂,一束明净而鲜亮的蓝紫色光芒从山后迸发而出,挥洒天际,慢慢变成银白色。浩瀚的光带往天际延伸。这神圣天象从未曾见过。

他们一起看着这座宝石般闪烁的山峰陷入静默。静默的瞬间如同远古,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凝望这座山峰,膜拜它的显现,聆听它的低语。天色放亮,万象退隐,剩下一片茫茫无际的白雪的海洋和碧蓝天空。他们感觉能量充沛,从内到外的澄澈清明。彼此一语不发地分开。站起来准备尽快下山。

先把行李扔下去,然后沿着雪坡快速滑下。继续行走,绕行惹觉。渐渐开始有植被出现。回到岩石边上有灌木丛生的山道,一路疾行。

7

临近中午,乌云翻滚。天色开始变化。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大雨。

即将穿过山谷,此时经过一处平台。大小不一的石头堆里,遗留佛珠,被废弃的碗,以及过路的旅人留下来的旧物。众人留下衣服,鞋子或一块布条,作为一个仪式。转完惹觉,身上的罪孽已被消除,这是向过去的自己告别。无量从怀中拿出携带的桑却老人的佛珠,把它放在衣服堆里,祈祷,持诵。他对雀缇说,让我们剪下一缕头发,留在岩石底下。

滂沱大雨,寒风刺骨,两个人已浑身湿透。他拿出平时削肉用的小刀,在她的头顶抽出一小束发丝割下,然后由她为他做。两束漆黑发丝相叠,他用一块红色丝布包上,搬开黑色岩石,掘出泥土把丝布埋在下面,又重新覆盖上。他说,由它们慢慢腐烂。这是此世我们来过这里的信物。

他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脸上被晒得黝黑厚实。无量的脸被晒得黑红,被灼伤的眼睛浮肿,手臂上满是疤痕,眼神却灼灼发亮。等他们走到群山之间的开阔荒地上,风雨戛然而止。形貌凶恶的野狗聚集成群。恶狗会伤人,他并不畏惧,稳定地往前走。大堆狗群跟过来反而不再躁动,一直默默跟随。一只怀孕的母狗围绕着无量徘徊几圈,低声呜咽似有所求。他停下来对它持咒给予祝福,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头和脖子。

路过一面碧绿大湖。度母湖如同一颗心脏形状的绿色宝石镶嵌在山谷之中,纯净的湖水源自惹觉的冰雪融化。雀缇站在湖边,感受风吹动发梢、衣角,手臂上的肌肤。远处雪山重新隐藏于云雾缭绕之中,仿佛罩上面纱。一行黑色候鸟途经此地,发出余音缭绕的鸣叫,消失在湖的彼岸。

她说,度母湖边也许会有雪莲花,我去找一找。雪莲是珍贵的药材。她让他等在原地,很快走下坡去。回来时用衣服包了一些新鲜雪莲花,是难得的高山苞叶雪莲和绵头雪莲,可以为女子治病。她还在湖边捡到一块石头,自然呈现的海螺形状,上面有六个白点。他说,六个白点象征六字真言。这是惹觉送给你的礼物。留好它。

这面湖是珍珠,是不败和胜利,也是诸神情爱之地。据说惹觉的诸神若与他们的爱人相会,在这湖水中沐浴嬉戏。他们交抱,互相问答,阐释智慧与真理。有些被记录在古老的婆罗门教经典之中。

他们问答过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你的真相是什么,这个充满惊奇的宇宙是什么,种子是由什么所组成的,谁是宇宙轮子的中心,这个超越形式的生命是什么,我们要如何超越空间和时间,名称和描述,而完全进入它。

他们洗脸,洗手。他在湖边准备煨桑,挑选一块干净大岩石,在上面堆起柏枝、糌粑、酥油、红花。这些东西他常会买好装在背包里,到殊胜之地挑选一个适当的位置就开始煨桑,以此仪式向神灵礼敬和供养。他拿出酥油投在火焰中,火焰炽烈,清净而芳香的浓白烟雾升起,滚滚洒向虚空。取出一小瓶湖水,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弹动水滴,念诵净化咒语。站在一起念诵祈请文。她已习惯他随时随地按照需要而进行的仪式。这些仪式和祈祷并不陌生,成为共同旅行生活中的常态。

他说,有人认为,这是惹觉之神为来朝拜他的旅人们用意念创造出来的一面湖。当疲惫的朝圣者们下山之后,会极为渴望喝到甘泉以及沐浴清洗。让我们对着度母湖祈祷,把清净的身口意供养给它。他把戴在手腕上的一串粉红色碧玺项链捧在手心中,念诵经文,把这莹润透亮的珠宝投掷到湖中。他说,这是我母亲的项链。她去世之后,他们把它寄到尼泊尔我住着的寺院。这是最好的归属。

他说,我想进去湖中沐浴,觉得应该下水,印度人看到圣湖会立刻投入它的怀抱。圣湖可以洗涤身心内外的尘劳和污秽,洗净障碍与恶念的痕迹。

他脱掉身上全部衣服,背对着她裸身走进湖中。他的身材高大匀称,肌肉结实。背部皮肤上如同星空遍布一抹红色血痣。他扑入湖中,湖水幽蓝清澈,深不见底。水波轻轻晃动,如同明镜开始融化。她脱掉裙子、上衣,解开发髻,一头黑色长发披散于腰际,裸身跟在他后面踏进湖水里。浸入水中,冰冷彻骨。等身体适应这冰寒之后,她用手掬起湖水,浇在头上,脸上,身上,清洗自己并保持观想。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知道她已适应无妨,放下心来,也开始用手掬水洒在头顶与身上。

此时,晴空朗朗,两道彩虹出现。熠熠闪光的虹彩梦幻横跨山谷,一端出自惹觉雪山,一端浸入度母湖中。

8

他说,处理好师父的舍利之后,我决定离开琼持寺。短途旅行,转换环境,去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寺院闭关。

寺院位于一个已经消失的小王国境内,在荒漠的山岗之上。那里的山色红褐铁黑相间,高崖上有天然岩穴,自古以来供僧人们或瑜伽修士隐居修行。这些小山洞俯瞰整片荒漠,以及远处峥嵘挺拔的山峰。我得到一间高处的山洞,面积狭小,里面不潮湿不污脏,相反一搬进去感受到一股圣洁气氛。也许是纯净的地气与以往修行者们留下来的修炼觉知互相汇合。这气息让我得到安宁。

我在这个洞穴里居住三年。这里有绝对的孤独,一望无际的空漠,严酷的气候,适合静坐、研读、沉思和修习。我按照并不绝对严格的闭关仪轨修行,有时去寺院里与僧人一起听课、参加仪轨。问他们借一堆经书、经论,用布条捆绑住,背着这些书走过陡峭山崖小路再回到洞穴。有时他们送来一些糌粑和酥油,我在屋外用牛粪煮茶,粗茶淡饭没有变化。偶尔寺院有法会或大型供养会分到一些鲜肉。

小屋有能够透进光线的木门与窗,一只原先留下来的旧木箱,上面有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手印,石壁上也有。白天我用箱子学习、持诵、写笔记,晚上用来禅坐和入睡。书塞满洞穴。屋里不能烧火,冬暖夏凉并非不能熬过。我用厚毛毯把全身裹住,席地而坐,从早到晚闭门阅读并自学语言和文字。日复一日祈祷,供养曼扎,尽可能减少饮食与睡眠时间。并修炼则旦师父传授的拙火瑜伽与禅定。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先修持宝瓶气,服用一些甘露丸和药物,喝茶,诵读《文殊真实名经》和大量祈愿文。晚上诵护法仪轨。并反复持诵文殊菩萨的咒语,一心一意地观想,除了进食、休息,时间都用在修行上。每天修持上师瑜伽。遵循师父所言,像只受伤的鹿在偏僻幽独之处修行,无视衣食的舒适放下此生一切俗务。

封山差不多持续三个月,有时长达多日没有和别人说话的与世隔绝之地。冬天外面大雪茫茫,连鸟的声音都不再有,静得没有一丝丝声响。在这个狭小而孤寂的洞穴里,我直接面对自心,体会到它任何一种细微或激烈的变化与递进。有时感受意识稳定、洞彻、清明、澄静,并维持定境很长时间,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有时体察到内心潜伏的细微情绪,突然变得庞大而鲜明。犹豫、退缩、怀疑、沮丧。还有时而会汹涌反扑的悲伤与情欲,让我觉得狂乱仿佛在理性无法维持的边缘。

在绝地尽头般的处境之中,梳理和重新整合身心。持续持诵祈祷文与经文,回向给上师,回向给度雅,回向给所有在业报受尽中离世又继续投入轮回大海的众生。

一次,我在梦中认知到与度雅短暂缘分的来由。有一世,她是一个当地贵族家里受宠爱的小女儿,我是被邀请去他们家里做荟供仪式的僧团中的一员。她在端茶时对我一见倾心,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隐藏起强烈的爱意。一年后她嫁给一个富家子弟,对方吃喝玩乐对她百般虐待。她后来毒死他自己也被处罚,他们把她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即将分娩的事情,她希望我为肚子里的孩子诵经。这个孩子在她被丈夫推下楼梯的时候流产了。

也许在死去的那一刻,她仍执着而沉默地恋慕着我,这强大渴望始终捆绑她的灵魂。当她轮回,终于得到机会在又一世中与我相逢,并成为我的妻子。但这只是一种出于她强烈愿望的牵引,我们之间缺少根本性的因果。她本来不应该对我生起这种贪恋。在一起三年,我为她做到足够,她便离开。她想让我做的也就是这些。我回向给她,希望她得到情感真正的自由并卸除罪障。这样她也会给我自由。我们便可以永久地不再见面。

长久闭关让我的身心极为敏锐,逐渐探入意识的最深处。身心的触角绵密而纤细,与无形中的能量进行连接和传输。一次,我见到洞穴里爬满很多黑色大蛇,里面夹杂很多细小的仿佛刚刚出生的小蛇。它们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占据我所有空间。睁眼是它们,闭眼也是它们,这个状况持续一个星期。我对此幻境,对自己说,不能恐惧也不必怀疑。与它们共存,但是需要持续禅修以及做火供护摩的净化仪式。也许是内心所有潜藏的业力痕迹被翻动,这是识别和燃烧它们的时候。直到有一天我闭上眼睛,看到明亮的火焰熊熊生起,额头前全是光明,所有黑蛇一扫而空。

我并不总是独自在这个山洞里。很多形象出现在定境中。脖子上挂着花环手里拿着弓箭的红色女子来过,给我端来一碗白色的牛乳。我饮下它,甘甜清凉。一位全身碧绿的美丽女神来过,她的形象塞满整个山洞,却又好像恰如其分毫不拥挤。我想她也许是度母。她对我示现我曾经历过的各种孤独、悲伤、犹豫、困惑的场景,每一幕场景里,她都提示我,说,看着我,我在这里。我想她是想启发我,在我们经历的每一个现实中都有神性的示意所在,只是我们无知觉,无法认识到这深意。又有一次,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在山洞里停留很久。当我准备入睡,它在旁边展开尾羽轻轻颤抖。不管我见到了什么,感受到什么,我铭记师父对我说过的话,以空性之道对之。不要执着境相,而是穿透境相。

那天我梦见师父。他还是初见时四十多岁模样,穿着白色和红色的袍子走在前面健步如飞。我跟随他一路快行,在一个悬崖边他突然消失,又出现在对岸,我却戛然而止。他在对岸大声对我说,赤裸地看,直接地看,无遮拦地看。看到自己本性的海洋,它在源源不断地波动,做出不息的幻化与显示,直到你体会到它们寂静最终合一,没有分别。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中去体会。仿佛冲浪其上与大海合为一体。

他又对我诵持一段经文,说:像国王舍弃他被征服的国土,像森林中的大象,舍弃贪欲,寂静独行。像坚固的岩石不会因风而动摇,自心不被毁誉、苦乐所左右,不显示高兴或低沉。像澄澈的深湖包含一切。像明月照在湖面上,清净皎洁的心遍满此身,全身之任何处无不以清净皎洁的心所遍满。

他身影消失。我醒来后觉得通体清凉,喜乐涌动。

进入神圣的法教世界和古人教诲之中,法喜让我忘记外面的世界。一年后我的母亲在普罗旺斯去世。她把她的碧玺项链托人送到琼持寺。她思念我,但从不写信或催促。她知道我有自己的人生需要完成。她与父亲对我这样一个独生子的心态极为豁达,愿意把我托付给天地与真理。

我返回琼持寺,寺院希望我不要离开。他们需要我留下来做些事情。我想起则旦师父曾经说过的话,他说,我给予过你们的所有的教导是没有用的,最多是一种准备,一种理念上的开示。它告诉你一个目标,但这个目标在高山上。你现在知道它在那里,它是什么样子,却费尽全力千方百计也无法成为它。因为你即便听过再多的教导,依然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你没有移动半步。只有亲自出发,翻山越岭,以身心试炼,抵达高山顶上,才能趋近目标。光靠听闻、理解、背诵与教导没有用处。

行动起来。在行动的时候人没有恐惧,这是离证悟最近的一步。

我不应该再在山上闭关自守,那个阶段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把自己学到的用在现实之中,用在鲜活的生命之中。所有的实现都需要被累积,这是一步一步的台阶。我决定入世修行。

我们在博纳德以则旦师父的名义开设一间孤儿学校,收养孤儿或者失去单亲的孩子,吃住都在学校,教授他们,带到十二岁左右再送去别的地方学习。学校在一座神山入口处,附近有一座荒废的老寺院,重重叠叠的经幡把这处残留建筑包裹起来。经年累月不断有人过来挂经幡,成为绵延无尽的经幡的海洋。村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钱,转神山之前,他们背着一袋麦子、一桶芥子油或一些食物布施给学校里的孩子们。有时有人寄来衣物、文具和钱。

我在那里的任务主要是管理,联络一些跨国界的援助和活动,使学校得到关注。拿到资金可以建设厨房、教室、图书馆、宿舍、操场,拓展学校的规模,以便能够照顾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同时教他们学习经文和语言。这样一过两三年。

9

他们沿着岩壁边缘的小道迂回前进,越过溪涧,找到一处山脊中的村庄,遍布赭色木屋。屋顶飘出炊烟,这里有人烟。晚上留宿在村民家里,坐在粗草席上看着门外的雪山,被布施丰盛的一餐。肉汤,碎羊肉面片,红土豆,盐和干奶酪。度过惊心动魄的艰辛的转山之旅,有如释重负的放松。但路途还未结束。

她说,这些年来,有时我具有高级意识,可以帮助到别人,有时我也会退转,产生犹豫、退缩、怀疑、沮丧这些情绪,虽然维持不会很久。我给别人占卜,洞悉他们的内心和创伤,看到人世的欲望充满漏洞,最后带来许多痛苦与失望。有很长时间我感受不到欲望。在退转时甚至会生起自杀的念头,觉得停留人世毫无意义。

他说,一个好的医生未必自己的身体就没有任何问题。一个好的巫师,也不可能做到始终具备高级意识。但通常对自己的痛苦感受强烈的人,更具备能力去治愈他人。真正懂得痛苦的人,才能够理解他人的痛苦,能够帮助到别人。对你来说要获得手里的法器,必须先试炼自己的身心。

她说,有时我会渴望只是像一个普通人般地活着,相夫教子朝朝暮暮,哪怕这幸福的世俗人生像个水泡,咕嘟几下瞬间就熄灭,即便不具备任何意义。

这是你真正的心里的愿望吗,还是仅仅只是逃避的托词。你孤身离开家人,停留在芒切师父的身边,这个选择已注定你的人生与大多数女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你的师父传承下来的智慧包含多少人的苦修和孤独,这是他们希望留给这个世界的。他们的爱超过人的测度。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我知道。

早上醒来。他们决定继续出发。她去厨房煮奶茶,烧热水。

他说,你会剃发吗,帮我把长发剃除。

你的头发留了多长时间。

从师父去世之后就没有剃发。现在我知道,旧阶段已过,会有新的开端。

她说,我昨天做梦,梦见自己学习剃发。好像有人在无形中教我,模拟帮人剃发的过程,贴着头发轻轻剃除,沿着头骨的轮廓操纵发力的大小。剃得很顺利。

他微笑,是我在教你。那么,来吧。

蓝天清透明亮,阳光热烈。他们即将告别这个雪山之下的村庄。他把凳子搬到花园里,坐下来,她开始帮他剃发。留下一寸左右的发根,然后用温水清洗他的头部。他把剃掉的一把头发收起来,用绳子捆扎,在花园里烧掉。灰埋在泥土下面。

继续前往犀地。时空仿佛又有所变幻。经过一片幽深而充满生机的森林,攀援植物爬满枝干虬劲的树木,青苔如薄纱般挂在树枝上。松树结满覆盖鱼鳞壳的绿色松果,蠕动的毛虫结出丝茧。这里到处都是荨麻和多刺的荆棘,开满白花的灌木交杂浓密。他说,按照在泥地上看到的脚印踪迹,应该有豹和野猪。也许还有熊和响尾蛇。

穿出森林来到一片峡谷。湍急的河流,陡峭的山路。这里的气候和之前经历的不同,温暖,湿润,山谷中遍地盛开白色百合花。绿色波浪状大叶片在风中飞舞,白花晃动,香气扑鼻。走过野百合山谷听到流水淙淙,翠鸟在溪水边啄食杜鹃和杜松的浆果。一道高山瀑布惊天动地。雀缇寻觅到一些解热消毒的草药。他们在水潭边花丛中酣睡一觉。

接下来的路途开始走蜿蜒的羊肠小道,攀登在陡峭山崖上开凿的石阶。悬垂在奔腾大江之上的独木桥,悬崖深渊,激流险滩,四周环绕的雪山越来越远。途经一处硫磺温泉,升腾的蒸汽远远可见。

慢慢看见草原里成群的牦牛、牧人的帐篷、火堆和升起的袅袅炊烟。一条奔腾大江从峡谷之间涌出,两边是覆盖松树和枞树的高山。土墙被刷成白色的村庄房子,围绕大片被耕种的开阔田野。青稞已成熟,沉甸甸的穗子如金黄色的波浪涌动。乌鸦在麦浪之上鸣叫。

沿着碎石小道,行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赶着成群的牦牛,绵羊,马,骡子,驴子,动物的身上被装饰贝壳和彩布,脖子上拴着的铃铛一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商贩们运送粮食、物资、干牛粪去往城市。天空仍是一片晶莹无瑕的蔚蓝,白云朵朵,阳光赤热。空气中仿佛有虹光照耀,让山谷、江河、砾石河谷、田野,所有的一切闪闪发亮。

长路漫漫,旅途寂寥,忽然有人拉起嗓子长唤一声,放声唱起歌来:

世间诸事皆无义且如幻,尽管你那么奋力争取,它们终归没有任何回报。所以放下今生的琐事和一切世俗的担忧,现在便开始寻求解脱之道。

人身的难得你们要了知,就如同一艘如意宝船。它能驶过痛苦之海洋,所以要消除懒惰与散漫的心,发起精进无比的力量。

一切有情的生命无常,仿佛先后到来的客人。老的人走后年轻一代随后紧紧跟上。现在的人百年后都将一个不存,从此刻起带着确信去认识它。

这一生的显现如今日的白昼,有的显现似今夜的梦境,来世的显现像明月般降临,从此刻起精勤修行正法……

苍凉粗狂的嗓音,悠长优美的曲调,声声震颤穿透黄昏暮色。黑色秃鹫张开翅膀,在沉寂的远空中翱翔。前方,画在一面崖壁岩石上的四臂观音像被落日照射发出黄金般光芒,佛像的面容无畏而深远,俯瞰大地。而在后面高山顶上已能看到白墙金顶的巍峨宫殿。

终于抵达圣城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