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雀缇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对面的普那卡宗堡。白墙高耸,檐壁雕琢,黄铜屋顶闪闪发光如同鸟翼升起。这座宫殿名字的含义是堡垒上的珍宝堆。蓝花楹树的花朵正绽放,一团团如云雾缭绕,半掩高立的白墙和红色坡形穹顶。湍急的母曲河和父曲河由高山上的雪水融化,长路奔腾不息在此地交汇。一座狭长木廊桥由河的此岸抵达彼岸。
她刚才下山疲累,在广场上摆摊老婆婆的竹筐里,买紫红色新鲜李子当做午餐。休息一会,再次背上装满新鲜草药的箩筐。却仿佛被一根丝线牵连,情不自禁走向长桥,渡过大河,朝向远处的佛殿。
一只虎纹小猫俯趴在桥头,黑色眼线围绕的碧绿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当她走近,它抬起头叫唤一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围绕转圈,脑袋蹭她的裙子。她蹲下抚摸它,听到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轻柔的声音。它的身体倚靠在她的腿上来回摩擦,热烈地对她打招呼仿佛等待已久。然后它往前走给她带路,引导她走向左边的小宗堡。
沿着石子路往前,河流粼粼水波反射透亮阳光。路边种满茂盛的木芙蓉和月季花,花影簇簇。猫有时钻进灌木丛中打滚玩耍,有时爬树,没有忘记赶路。她跟随其后攀上石头台阶,看到一座华丽而精巧的佛殿,外面围绕一圈长廊悬挂样式古朴的转经筒,寂静无人。她先以顺时针方向绕行以示礼敬,伸手转动经筒,走得慢,小猫跟在旁边。转到长廊尽头看见大殿厚重的木门已被打开。
小猫趴在台阶上准备休息,她把药筐留在台阶边推开木门。大殿里,一盏点燃的大酥油灯烛火跃动。这里供奉一尊看起来普通无奇却极为珍贵的佛陀像,四周环绕佛陀说法图的壁画,壮观宏大。矿物颜料的饱和色彩经久不褪,以朱红,金黄,橘黄等为底色,衬托青、绿等冷色。浅色堆叠,再用沥粉金线勾线。画中约一米高的佛陀像在莲台上结跏趺坐,穿绿长衫、红色袈裟,左手掌心向上结禅定印,右手在胸前结说法印。束起的黑色发髻顶一颗如意宝珠。面容端庄,眉间有毫相。周围两侧站立听法众。
一位男子正站在角落里观赏壁画。他的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马尾,穿白色衬衣、卡其布长裤、球鞋。身形敦实。听到她进入的声响,他转身看她一眼。
两个人各自默默仰头看壁画。一扇木门打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僧人从内室出来。他右脚跛行走得很慢,手里端着一只黄铜壶。男人走过去,低头弓腰,用手心迎接从壶口倒出来的藏红花甘露水,低头喝几口,剩下的水滴抹在额头和头顶。她跟在其后同样照做,水呈黄褐色有清凉药香。小僧人又拿出两盏酥油灯,示意他们去佛像前点燃。三个人一起绕佛像三圈。
他给他们各自一颗甘露丸,一把供奉过的糖果。小僧人态度友善,仪态安宁,做完这些之后垂首合掌告别,回到内室重新关上雕花暗色木门。再次剩下他们两人。他在佛像对面盘坐,从背包里取出一册经书,解开包裹缎布露出传统样式的经文开始诵经。她在旁边角落里席地坐下,听他诵经的声音在佛殿里回响,绵密而稳定。暮色的宁静降临在他们之间。
结束诵经,他把看起来已翻动得陈旧的经文,用丝质包经布再次仔细缠裹好放进双肩背包,对她点头表示告别。起身推开殿门,小猫仍等候在台阶边,看到他们出来开始欢喜地围绕走动,它是这座小佛殿的守护者以此地为家。他俯身抱起小猫,用手掌抚摸它的脑袋和身体,对它轻声说话。当他放下猫,抬起头再次看她一眼。
这时她看清楚他的面容。眉毛浓黑,鼻子英挺,是轮廓鲜明的当地人长相。一双清亮的单眼皮眼睛,眼尾细长绵延。他们并未相交一语。他已转身离开。
早晨,她背着箩筐走过大河之上的吊桥。一路走过种着土豆、辣椒、麦子和蚕豆的田野。山坡遍地茂密的松树林,松针芳香被太阳晒得强烈。草地上掉落硕大的松塔,间或有清脆的鸟鸣闪过。她朝向山谷峰顶的寺院缓缓而行,经过山谷中民居的木屋,有人耕种,有人烧草木灰,有人做木工。她走出热汗,爬上山顶进入高山寺院的中庭,围墙边有一处小巧的储水池,她脱掉布鞋,赤脚走到水池边洗脸,洗手,喝下几口清澈的山泉。
一只黑色小松鼠从围墙上经过,刚好停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对它打招呼,微笑的脸上仍流着湿漉漉的水珠被阳光照射发出亮光。转过脸她再次见到他。今天他坐在佛殿台阶上,正看着她与松鼠之间的交流。他并没有目的或计划,依然穿昨天的衣服,仿佛只是背包出来随意走走逛逛,在哪里都可以停留。这次她没有犹豫。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滴,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她说,我们又见面了。
你去哪里。
我在寻找草药。现在这个月份是一些特定草药的生长期,要在花朵被授粉之前采下来。一会回到富毕卡山谷。
听说那里有一座大鸟会围绕盘旋的寺院。
是岗提寺。山谷是一个碗状的冰川峡谷,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中旬,大群黑颈鹤从远方飞过来过冬。到春天,它们再次飞越喜马拉雅山回去家乡。每次抵达和离开,鸟群会顺时针围绕寺院飞三圈。当地人认为它们是神圣的鸟。
可以同行吗。我想去这座寺院。
她温柔地笑着,说,我给你带路。
她说话不多,脸上经常带着认真倾听的神情。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至腰际,面容如一轮净月。两道粗黑的直眉毛,眼睛黑白分明。古老而澄净的眼神仿佛一潭深泉,所及之处让人陷入并得到安宁。
山丘上的寺庙正对峡谷,大块岩石砌成开阔广场。小僧人们在广场上踢足球玩耍。她引他走进大殿,里面阴暗寒冷,供奉着莲花生大师像和巨大的普尔巴金刚像。她仔细凝望这座愤怒金刚塑像,它身上戴着骷髅头骨项链,脚下踩着垂死挣扎的男女。他说,这些代表着摧毁内心的贪嗔痴,把自我熄灭。人类所有欲望,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充满摧毁性,带有邪恶,但它们也可以成为一种工具来达到转化。把贪欲,嗔恚,愚痴,忿怒……一切欲望的负面能量转化成力量。虽然,这也是有危险的。人的意识容易陷入惯性与概念的桎梏,并试图捆绑自己与他人。
他持诵莲花生大士祈祷文。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她仍安静地守在他的旁边。
他说,你是从哪里来。
C城。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这里的人也不知道黑颈鹤到底是从哪里来。具体的定位对我们的相遇来说并不重要。世界也许是由各种意识的经纬编织而成的巨大幻网,重要的是我们交会的这个点。就像两条河流交叉之处需要安置一座宫殿。
他微笑点头,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采药。
沿着鹅卵石道路,他们经过村庄进入森林深处。杜鹃、蓝松、橡树、竹林,笔直的云杉,老树高耸参天,空气微寒。蕨类簇簇点缀山坡,她嗅闻芬芳的气味步履轻盈。喜欢羊齿植物,经常蹲下来仔细观察它们。
他说,你喜欢它们对称排列的羽片状叶子吗。有种树叫桫椤,它的叶子也是这样。
是的。她用手抚摸一枚叶片,说,仿佛能看到一种未曾被更改的原始而久远的基因。在里面能看到永恒的排列。
每当发现一丛草药躲藏在岩壁或灌木之中,她先跪下来合掌祈祷,再小心清理周围,把它们的枝叶花朵取下而不伤害根部。她让自己的双膝、衣物、双手沾上泥土,靠近草药感受它新鲜的湿漉漉的气息。低俯下脸贴着植株仿佛喃喃低语,温柔地抚慰它,感激它。
你寻找什么样的草药。
大自然奉献的素材很多都有药效。花草树木,果叶根茎,苔藓,响尾蛇,老鹰,鸟类,瓢虫,蝌蚪……以及矿物和宝石都可入药。有珍贵的、稀少的药材,也有很平常但能切实治愈某些疾病的草药。都应一视同仁。
你挖出草药的时候在对它们说什么。
掘出一棵植株的时候,要在内心对它说话,抚慰它的牺牲,感谢它献出自己去帮助人类解除疾病的痛苦。在一朵花,一片叶子当中,包含着整个宇宙的信息和生命模式。人体也是一个宇宙。人们如果得病,大多因为业力或贪嗔痴三毒造成的污染和侵害。而一颗宁静、放松、善良、愉快的心,懂得原谅与接受的心,对我们的身体很有好处。
她与他在山谷中走路,一边慢慢说话。
以前师父带我一起去采药,这样可以教我学习。我们随季节更替,去不同的地区寻找药材。不同季节和时间的草药,可以被采摘的部位不同。在春夏采摘花和叶,秋天收集根和籽。采药一般在有阳光的白天,不在晚上。
跟师父学习药理和经络知识,帮他采药,回去寺院之后,清洗,晒干,照料熬药的火候,制作药丸。我现在的师父是僧人,有古老的传承,采药之前要做火供,献祭,净化。每位准备做医生的人,都要先修习药师禅定,这样才能认知人身体里面细微的五行变化,精确把握病症。不尽然只是用草药去治愈人身体的疾病,更重要的是医生要学会禅定与祈祷,用领悟去开导病人的内心,净化他的能量。
他说,你传承的是一门复杂精微的哲学和技艺。
她微笑,我还只是一个学徒。
半路他们在山边亭子里小憩,她喝几口溪涧里的清水,说,这种被草丛隐藏起来的溪水可以喝。但有些溪水喝下去会让人生病,这取决于它置身的地形和能量场。很多事物我们无法用肉眼去简单分辨,只能用心去体察。雨水、雪水、河水、泉水、井水、咸水、树根水,七种饮用水中最殊胜的水,是来自雪山的河源水。
她说,累了,要睡一会,每日午时我睡半个小时。这个时间点是人体内部真阴真阳气血交汇转换的时候,需要休息。她在亭子木椅上侧身躺下,手托腮闭目休息。当她入睡,一些放养的小马驹靠近过来,站在草丛中安静地呼吸仿佛在默默聆听。然后它们悄悄离开。他站在山坡前,俯瞰宽阔无际的深绿色平原。
她醒来,说,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这个梦常有。我去一个地方,山路盘旋,高山耸立,山峦的形状像海螺、大象和狮子,岩石嶙峋,柏树成林。寺院金顶在山谷中耸起。当我离它越来越近,画面变成黑白色,场景退化成荒凉的野地与无垠边际,只有山脉形状相同。泥土路尘土飞扬,有一座显得更古老的寺院。瞬间寺院燃烧起火焰,响起各种刺耳钝重的声响。
我穿过废墟寻找一间僧舍,在土巷尽头是一所夯土平房,木门右侧长着一棵形状奇美的松树。门上垂着黄铜门环,铜锁雕刻药师佛造像。推开门沿石板小径,走过修葺整洁的花园,两边有盛开的蒲公英、牡丹和格桑花。尽头是木结构房子,有人站在那里。也许是一位僧人。每次我刚刚想仔细看他的面容就会醒来。
他说,我也会做类似的梦,但不知道这些梦是代表着过去还是未来,还是仅仅只是当下一些记忆与意识的碎片交织。觉得好像梦中的世界更真实,醒来倒觉得内心迷茫。
她说,有可能我们存在于无尽的幻梦之中,如何醒来,醒来去哪里,如何存在,这是比辨别真实与幻梦更困难的事情。我们很难最终离弃虚幻的自我。人习惯以虚幻为食。
此时他们沿着山坡慢慢下行,回到开阔的草原。碧绿草地上盛开一群群靛蓝报春花,迎风摇曳。他摘下一株报春花,把幽雅清香的小花枝举到她的面前,说,这些草坡,山谷,花朵是虚幻的吗。我在你面前是虚幻的吗。现在我们置身的这个空间还有没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存在。
她接下花朵,在鼻子前面轻嗅,说,我们一定会在梦中见到这种花。它于梦境中一样开得漫山遍野。
2
开始雨点落下。他邀请她去住的旅馆吃晚餐。她没有拒绝,背着草药筐坐上他的车。他租一辆越野车,自己开车。零星雨点已变成滂沱大雨,汽车在盘旋山路行驶。一队放学的穿着校服的孩童在大雨中走着、跑着,也不慌张,看见车子经过停下来对他们鞠躬和致敬,她打开窗对他们挥手微笑。
旅馆门口,接待的女孩穿着传统服装,撑着雨伞等在门口。他带她去他的房间。这个旅馆的设计合理精巧,力求挖掘和填土工程减至最小,只为保存河谷壮丽景色。有十一间客房。走过纯木走廊,打开木门,客房宽敞,有杉木家具、炭炉、印度棉床单、尼泊尔手织地毯,整面落地木格玻璃窗正对山谷,可以俯瞰大片山峦美景。碧绿梯田蔓延,由冰川雪水融汇的大河经过窗前,形成一个优美的拐弯远去。在前方它将与另一条大河相遇。
他说,我想小睡。如果你愿意,去浴室里泡个热水澡让自己暖和,然后煮热茶喝。可以吗。
可以。
男人脱掉外套、卡其布长裤,里面穿着灰色的长袖T恤与平角内裤,露出健壮修长的身体。他掀开白色被子躺进去,低声咕哝,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变得悠长。好像时间过不尽。
她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比一个人的时候长。彼此的生命能量在互换、交织。这是增加密度的方式。
这个描述十分精确,你经常能说清楚我无法表达的感受。他说,你很聪慧。
他闭上眼睛入睡。她走到洗手间,乳白色大理石地砖色泽柔和,窗口露出一簇青翠的竹子。她把浴缸放满热水,踏进去浸泡三十分钟。用精油香皂清洗全身,揉搓皮肤,闻到香茅草的清凉芳香。房间里没有声响,他们共处一室,他在睡觉,她在洗浴。空间是敞开式设计,存在的一切自然而然。虽然他们至今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擦干身体,穿上衣裙,她烧热水泡茶,用白瓷杯倒上红茶,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静静喝茶。窗外云天的光线瞬息万变,突然间又一阵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雨水滂沱浇灌着山丘。大河仿佛奔腾起来。十几分钟之后雨水停止,暮色苍茫覆盖大地。天边出现如钩明月,清辉流泻,旁边伴随一颗星辰。
他在后面说,你的背影我见过。她转过脸看到他已醒,背靠床头没有开灯,他说,你的眼睛多么好看。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干净的眼睛,仿佛高山湖水。据说有人如果在佛前供养过很多鲜花与水晶,才会得到一双美丽的眼睛。他起身,换上一件暗紫红色的长袖T恤,卡其布长裤,赤脚走到窗边看着山谷。
他说,你独自坐在这里觉得孤单吗。
没有。我看着河流,山谷,雨水,树木,感觉自己在与它们一起舞动。
我这几天晚上睡觉,听到窗外江水整夜奔流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感觉仿佛赤裸地睡在大地之上。有时觉得身体很热无法入睡。
你感应到这个区域的磁场,它是一处强烈的位置。这里以前应该发生过地貌结构的变化。或许常有水灾。
刚才恍恍惚惚睡着,却好像在梦中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在哪里。
你住在山洞里。那座高山岩石高耸长满松树,山顶兀鹰盘旋,山谷中开满蓝紫色翠雀花。你还是小女孩,有百合花般皎洁的面容。和一位老人在一起。
他是我的师父芒切老人。他是瑜伽士。
对我说说你的故事。
我叫雀缇。在那座山下的村子里出生。三岁时我常能看见鬼魂。当我十岁的时候,家人怕村子里的人认为不吉祥把我赶走,决定把我送到山上。山上悬崖洞穴里,常年住着年近九十岁的芒切老人,家人经常给他布施食物、草药,供养他。据说他出身于皇族,聪明过人,十岁时被送去大寺院出家。在三十岁时他已很有名望,却遇见一位来寺院献供的牧区女子。由于前世的缘分他们产生强烈的感情,他离开寺院与她住在一起。
女子在二十岁生下孩子的当日去世,他独自带着心爱的幼子为离开人世恶毒的流言蜚语,隐居在山顶洞穴,一边修行一边抚养孩子。孩子五岁时他偶尔外出,豹子觅食路过洞穴带走孩子,再无踪影。他从此孤身一人再不下山。但关于他的传说却更多,大家说他会变幻样貌,有时庄重如圣人,有时邋遢落魄像个乞丐。有时待人和善,有时露出愤怒像。他会占卜、治病、驱邪。有人说他因为经脉疏通,开窍而通达,能见别人所未见,听别人所未听。他知人所思所想,能看到过去与未来。他虽拥有幽微神通却并不以此为依靠,平时看起来只是一位孤独而平凡的老人。
父亲把我带到他面前,我第一次见到他。黑漆漆的山洞山泉渗透,空气湿润,洞口峭壁面对隔空的壮观瀑布。他赤裸上身,戴着珍珠和绿松石组成的木兰花状耳坠,脖子上挂一条斑驳晶莹的白水晶项链,下半身系着紫红色裹布。洞里冬暖夏凉,足够日常行住坐卧。酥油灯的火苗照亮石壁上的手印,不知道是谁留下,清晰可见。这个山洞住过一些修行的圣人。山上到处都有这种自生的手印、脚印、马蹄印。
他做一个仪轨。烧掉由糌粑、柏枝、沉香、白檀香、甘丹草、红花、草药等混合起来的材料,把温热的灰烬覆盖在我的前额,长时间祈请和持咒。他说,这个仪式会净化我生命中由前世带来的障碍,减少担惊受怕,而具备福德和更多勇气。他说,在我二十岁时还有一劫。他希望我能依靠自己的修行和功力,破解那一个劫。如果能破,我会成为完美无缺的女巫师,给很多人带去帮助。如果没有破,只能遵循前世业力成为普通人继续流浪世间。
他送给我一条乌兰花松石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又送我一枚洁白的右旋海螺当做礼物。一位女孩在右手腕戴上这样的白螺,是吉祥的祝福,代表对自己灵魂的守护。他留下我,慢慢传授给我草药、占卜、禅定的知识。我跟他学习古老的医药经书,学习做药和如何给人看病,在他身边长大。他有时进入禅定状态,七天七夜仿佛没有任何呼吸,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山洞里,心识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平时则每天凌晨四点即起,修持功法,自灌顶,做各种圣药,从不间断。
我服用由稀少草药制成的珍贵药丸之后,仍能清晰看见鬼魂,但不像以前那般彼此靠近。渐渐可以把另一个空间纬度的存在看成幻影。通常这些影子没有立体感,像薄薄的投射在玻璃上的形体,没有智慧,只是群集在一起寻找食物十分贪婪。每次当师父做法事的时候,无形众生聚集得尤其多。我给师父帮忙递送各种物品,看着它们密密麻麻汇聚而来,渴求得到法雨的滋润,心里生起怜悯。
你从此再没有和家人联络吗。你想念他们吗。
我一早知道与他们不是一种人,不会在一起生活。村庄有一年爆发地震,村子塌陷之后成为大湖。师父刚好带着我外出采草药。他曾对村子里的人发出警告,让他们做好接受天灾的准备,但无人相信。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从此之后我没有故乡。
3
他带她去餐厅吃晚餐。他点了不丹菜式。从厨房后台陆续装出来一些小碗小盘,奶酪煮辣椒,肥猪肉炖萝卜,干燥的米饭,滋味清淡而朴实,都是应季、新鲜的当地食材。这顿饭吃得很慢。有时候说话,有时候默默无言,并肩坐在一起。整面大玻璃窗对着山谷,外面已夜色漆黑。隐约可见山峦模糊的轮廓,点缀明灭灯火。
甜点结束,他要一杯咖啡,她喝当地的喜马拉雅草药茶。一到晚上空气阴冷,壁炉里烧起木柴火焰熊熊燃烧,蜡烛一支一支被点燃。她继续讲述过往。
跟着师父,平时主要通过禅修、瑜伽,实现心神相通、增加直觉,加强与大自然的连接让身心平衡。不会轻易动荡和自欺。师父把我带到森林深处,坐在松树下面蒙起眼睛,在树下练习呼吸、打坐,感受与树之间气场的相合。师父说,即便是用手指轻轻碰触松针,也会感受到它纯净之气。从它身上吸取的东西,进入身心之后不会被轻易拿走。我与这棵树相处一年之久,能够做到蒙住眼睛在树林中顺着能量的记忆,直接走向这棵大树。
在特殊的日子我们保持禁语、断食,持续做净化的仪式。师父说,人需保持机警,用眼角余光关注周围,哪怕是一缕风突然吹过树梢也要聆听。如果一大群鸟突然惊飞,更需要观察是什么事情惊吓它们。敏锐观察事物和发生,但不带有情绪。当人保持不生起虚妄与无用的情绪,时时觉知念头,才能置身事外头脑清醒。
他对我十分爱护,不允许独自下山,要求我经常跟随在他身边。我的例假来得很晚,十六岁身体第一次出血。如果想获得更强的灵气,需要再学习一些法门。但这些法门需要誓戒,其中一条是保持纯贞始终独身。只有独身才能让能量不外泄。我说需要时间想想,还没有做好全部准备。
你不想独身吗。
我没有告诉师父,我已知一定会与他告别。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即便再如何保护,也只能是在我二十岁之前。我破解不了二十岁那个劫。在那年我会遇见一个男人,怀孕并决定生下孩子。我没有得到誓戒的可能。我此生为情爱而流转生死,情爱是我陷身于娑婆世界的业力。
那年夏天跟随师父去村庄,这样的行程大多是受人所托去祛除魔障。在村子里,两位十二岁的少年去田地看守西瓜,三夜之后回家,其中一个得重病,持续发烧昏迷,严重时眼睛上翻只能看到眼白。家人把他送去医院,说是得脑膜炎需要开刀。他们害怕开刀,只能求助老人。
师父先卜卦,说不用去开刀,然后带着我下山去孩子的家里。师父坐在炕床上喝茶,男孩被带来客厅,他本来病恹恹的,见到师父却神情惊恐力大无穷,推开旁人就想往外跑,被拖住后仍拼命挣扎,最后推开众人,走投无路直接钻到师父炕床下面,躲在深处瑟瑟发抖。师父示意别人都出去,摆好法器,开始祈请、念诵。用银碗盛一盏清水,孔雀羽毛点水,诵经后往床底下洒净。等孩子爬出来以后,他把手按在男童的头顶,持续念咒,取下佛珠用力敲打他的身体三次。
我在旁边帮忙,看见一股浑浊能量燃烧着烈火离开男孩的身体,仓皇消失在门外,同时发出愤怒的哮吼。孩子入睡之后,师父说他会慢慢好转。那户人家高兴,供养师父午餐。师父对我说,去白玛河里打一桶水。
白玛河是条圣河,村子里的人以这里的水为神圣,只在节日或有人生病时取用。据说它会映照出人的前世或未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去打水,走到岸边,俯身刚刚把水桶放进去,在水中看见一个婴儿。她浑身雪白,咿呀学语,有一张美丽的小脸。我从来也不是特别喜爱孩子,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但我即刻知道,此生我会有一个女儿。她在等我。
夜已深,她准备告辞。
她说,谢谢你的晚餐并聆听我的故事。他说,以后有时间听你讲完。我也会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遇见了,却一直给对方在说自己的故事。
不止于如此。他说,这只是一个开端。这能让我们恢复一些记忆。
她背上草药箩筐。他沿着山间坡道送她出门。他说,明天我会离开普那卡山谷,去布姆唐的寺院探访一位学问僧。他年龄已很大,我跟他学习一段时间。如果我们还能见到,是在虎穴寺。我在秋天会回到那里。她说,我在村子里寻找草药,最后也会回到虎穴寺。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出具体日期,是秋天的哪一个月份,几日几时。仿佛只是想让再次相遇随意发生。
他说,雀缇,如果我们第三次遇见,我要邀请你与我做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已做好准备。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说,我对所有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夜色幽暗的山道上升起薄雾。他打开手电,说,我先带你去看个地方。电光引领他们走到拐角处山坡。在茂盛蕨类之中耸立着一块黑魆魆的岩石,他用手电照射岩石。她看到石块正中浮现出一个自生度母,有人用金粉勾勒出女神手持的莲花和曼妙身容。一簇在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粉色杜鹃花正好盛放在度母像的下方,仿佛是供奉给女神的天然礼敬。
他说,对她祈福。她能够听到你内心的声音,回应任何人纯洁而虔诚的心愿。她说,我从来只有一个心愿。我祈祷自己与所有众生一起,能够离苦得乐、了脱生死。
他折下一枝刚刚绽放的杜鹃,举到她的面前。他说,刚才我想,它的结构里显现着时间和空间的衍变。但我们受肉身限制,心力不够,只能对它产生狭窄而理性的分别。比如以各自的文化给予它一个概念,再由自己的习性给予一些漂亮与否的主观判断。这是人所习惯的与外境和事物相处的模式。
她说,如果人能倾听到一朵花里所发散的千言万语,看到它的生命所展现的真实,就可以把无限置入有限,也可以把有限融化于无限。在一朵花当中,看到它的梦幻也看到它的实相,这是真正的自由。以前师父对我说过,如果我们能够净化觉知之门,可以看见万事万物的本有原貌。遮覆暗聚的心灵则无法看到这些奥妙。
他把杜鹃花轻轻插到她的黑色发辫里,说,是。是这样。我是无量。雀缇,很高兴我们在此相逢。
4
母亲写信给她,说夏摩山谷曾经是一片古海洋。它的源头是犀地变化之前的古海,那是一片三十亿年前的海洋。这漫长的时间对成住坏空的周期来说,也只是一小劫。地球地貌发生变化,海洋变成陆地。陆地不断升高,大概每一万年升高一米。犀地是这样出现。在犀地与夏摩山谷之间横贯的山脉,起伏两千多公里,在山谷中至今仍能发现海螺、藻类、海洋生物的化石,捡到古老的石器。
由于冰川、植被、冻土、湖泊的变化,很多人开始迁徙寻找低处可以安居的地方。一些人在最后一次大冰期结束前,沿着白令海峡冰路撤出,有可能就成为美洲的印第安人。他们保留着相同的习俗、文明。而世代生活在夏摩山谷中的人,仍延续单纯而坚定的传统和生活方式,没有被外界的变化和欲望影响。他们仿佛活在自己的中心,代表一种对古老文明的坚守,对信念的传承。
弥光去图书馆里查阅资料,看到西方冒险者曾在四五百年前探索圣城犀地。有些人路过夏摩山谷,观摩古老的金刚顶寺。他们提到路上见闻,寺院坐落在幽深峡谷中,围绕巍峨高山。森林中生长茂密的云杉、松柏,有野生动物,草坡上则有大量的羊、马和牦牛。寺院前方有河流,河面平静时蓝光莹莹,汛期洪水滚滚。岸边长满柳树常有雀鸟群集。河滩上洗衣服的妇人,喜欢聚集坐在石滩上晒太阳,聊天,在节日她们结伴下河洗澡。
这座大寺由五座寺庙组成,金碧辉煌,是居住在山谷中及专门来此朝拜的众生的精神归宿。曾有近四千名僧侣,住在刷成白墙的僧房。僧房在山谷中密密层层地排列逐渐蔓延,景象壮观。一条漫长的转经筒长廊围绕寺院,经筒里面装满经文,面上镂刻咒语。人们快速行走用手转动沉重的轮子,早晨或黄昏,长廊挤满男女老少。只要用力转动经筒,就能积聚起数不清的祈祷。
对周边的垂暮老人来说,死去之前布施生前所有财物给金刚顶寺,来此朝圣,是一生的期望。
以往山谷的男人黝黑而健壮,喜欢佩短刀、戴毛毡帽,穿宽大的羊皮袍子,脚上穿长筒靴子。右耳垂戴一块绿松石,胸前挂着一只镶满珊瑚和宝石的盒子,里面装着经咒、药丸、圣物。女人编无数细辫子垂到腰际,有些几乎触到地面。常穿白色内衬、锦缎外裙,裹彩虹色围裙。发髻后面戴一块布,缝上琳琅满目的白色贝壳、镂刻的银盘、珠宝,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栗色皮肤,喜欢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些人幽默、质朴、言行安静而又性情奔放。
一条泥沙街道有各种售卖物品的货摊,山坡布满居民的房子,基本上石头垒砌,夯土,二层楼。平层屋顶有露天阳台,可以晾晒青稞、土豆、柴木、衣物。妇人们勤劳地劳作,种地、织布、打酥油茶、养育婴儿、给牛和羊挤奶、在厨房做饭、把水灌入木桶背回家,随身带着幼小的婴儿。这些婴儿即便在冬天也只穿单薄的衣服,从母亲的背袋里露出涂抹着酥油的小脸。八岁之前的孩童不分性别,天热时赤身裸体在街上玩耍。
书中呈现这些西方人画的铅笔素描,水彩画或近期开始拍摄的黑白照片,即便在这些素材上,夏摩山谷看起来也令人着迷并且充满魔力。
弥光在琼持寺所属的则旦孤儿院里长大。十三岁开始给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上课,二十五岁成为孤儿院校长助理,日常事务基本上由她负责实行。校长伦巴格西是自小带领她修习的上师,他事务繁忙,有时出远门去大小寺院给僧人讲课。弥光负责照料日常运行。被格西督促和训练长大的她带有一些严肃感,聪慧,敏锐,做事勤勉但沉默寡言。
她一直很忙碌,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从未谈过恋爱,也不计划未来。只是扎扎实实做完每天的工作。学习英语、梵语,之后加入译经院与僧人们一起翻译经论,把经文翻成英文,以方便来学习的西方人阅读。
译经院庭院中心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树,他们说这棵树是泽旦师父种的。他建立琼持寺,这是他一生很重要的工作。当他离世,琼持寺给很多人提供修行的场地和归宿。这棵李子树枝繁叶茂,树干挺拔,生机旺盛,当它结果,通常是一年多一年少如此轮换。今年是稀少,她摘下先成熟的五六枚。果实不大,青绿色,咬一口汁水新鲜,滋味酸涩。她吃完李子,在佛堂边侧的客房地毯上铺几块羊毛垫子小睡,稍晚再去格西的僧舍与几个僧人一起听他讲课。
有空闲时,早晨或黄昏,她去孤儿院山下的大佛塔绕塔。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绕圈祈祷的人们,以顺时针方向转塔、旋转经筒、诵经,有些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拜。一个神圣的集会场所,环绕一条由虔敬之心组成的河流。她第一次来,是与母亲一起。那是她与母亲之间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
白色佛塔巍然耸立,顶端绘有天梯和智慧之眼。母亲说,这座白色大佛塔里安置着五尊大佛。大日如来居于中央,其他四佛位于东南西北四方。九层佛塔象征须弥神山。母亲的这些描述让她对这座塔留下深刻印象。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绕行了一百零八圈。即便天下起雨也不肯中断。
她看见磕长头的老人衣着褴褛,风尘仆仆,匍匐在地进行大礼拜缓慢前行,心里产生同情,对母亲说想给他一些钱。母亲说,这些人是来虔心祈祷的,最好不要去打扰。但如果你很想帮助他,可以这样做。母亲给她一张零钱纸币,她走上前去把纸币递给那个男子,他一开始想拒绝后来转而接受,坐在地上微笑合掌感谢。他成全她对布施的初次尝试和完成。
现在她依然时常过来绕行,半途开始下雨,空中掉落冰冷的密集雨点越下越大,人群纷纷躲到四周的小店铺或餐厅里去避雨。坐在地上转动小鼓念祈祷文的僧人没有移动,把藏红花色的僧衣一角拉起来蒙在头上。她也没有离开,把围巾裹在头上仍步行并推动转经筒,任雨水打湿眼睛、头发和衣服。绕行一百零八圈之后,对着佛塔前一尊菩萨像和小塔低头合掌虔敬祈祷,面对白塔谦卑地慢慢后退,临近大门才转身离开。
她去附近雅各的店里躲雨,顺便喝一杯马萨拉茶。
雅各养两条温顺的黑色野狗。以前它们身上有病且性格凶狠,但与雅各同住半年之后,变得健康而通人性。大概雅各给予充分的爱与照顾。五年前他从挪威来到这里,以此地为家。他是她的朋友,他喜欢她,说过很多次希望彼此在一起。
他说,如果你不想谈恋爱,我们可以立刻结婚,或者永远都不结婚。怎么样都可以,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什么是两个人在一起。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间的感情吗。两个人可以每天一起吃饭、睡觉,生几个孩子,恩爱甜蜜,白头到老。他们的身体和心都需要对方。
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等你回心转意。反正我也不想回国。我有时间等你。
他帮她做出一壶热茶。混入牛奶的热茶有深切芳香,她很喜欢。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她说,夏摩山谷的松林师父给我写信,我母亲十天前在旅馆房间里去世。母亲给我留下一封遗书,他已委托别人把骨灰和遗书带来加德满都。
他说,这是不幸的消息。
对母亲来说未必是一件不幸的事。她看着他湛蓝的眼睛,说,这样的消息并不意外。母亲以前对我说过,在人的所有正念之中,忆念死亡最为尊贵。
5
那次,她们经过加德满都山谷的巴格马蒂河岸边。
圣河干涸成一片浅滩,残水反射太阳余晖。一群野猴子在河滩上嬉戏,鸽子成群来回盘旋。对岸横向排开六个方形大石台,正举行露天火葬。一些人在另一侧河边台阶上清洗尸体。两具尸体,一具烧了一半,一具刚开始,另外两具在准备。火焰先从头部烧起,裹着白布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金黄色的万寿菊,脚裸露在外面接受亲人们的告别之吻。火焰升腾烟雾冲向天空,白色浓烟滚滚弥漫整条河流。
不远处有座建于六世纪的神庙,据说在以前的湿婆节期间,人们在里面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如今只剩下一堆残损建筑。
她与雀缇走过人行石桥,闻到燃烧烟雾中腥甜黏稠的尸体气味,吸入鼻喉之后粘附在黏膜处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出。这气味强烈得难以消释。圣河边上每天举行葬礼,城市里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没有人觉得火葬应该避之不及或觉得晦气、不吉。石阶上坐满当地人,表情端正,带着凝重,不发出任何轻薄举止和声响。一位瑜伽士瘦骨嶙峋盘坐在河边平台上,铺垫上放着工具等待给人占卜。此刻他闭起眼睛祈祷,头发层层叠叠盘在头顶,脸上涂抹白粉,眉心点着红痣。
母亲说,坐下来,让我们看一看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们和当地人一起坐在台阶上。
这些肉身都曾经活过,饱受风霜经历悲喜得失。如今纹丝不动,像被榨尽汁液的树干、清空的水瓶、丢弃的石块。众生渴望得到世间的幸福,恐惧于遭受痛苦与挫折,而死亡使肉身卸除一切虚妄与欲望,赤裸的心识带着记忆上路,进行又一次的漂泊远行。她感觉双眼泪水渗出,被哀悯的感动摄住。
后来她想,雀缇专门带她看火葬尸体的仪式,饱含深意。虽然那时她才是十岁的孩子。对雀缇来说,让她认识死亡是一次重要的生命教育。让她自己看,自己感受,知道每个人离死亡并不遥远。相反,死亡如影相行伴随左右。雀缇说,它总是站在我们的左肩膀上。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长途旅行,住在千年前的古寺院所改建的旅馆。雕琢精美的廊柱和窗框,空无一人的中庭有一座佛像。偶尔鸽子飞进来叽叽咕咕轻声叫着,又飞走。内部房间大多没有日晒,冬天阴湿,睡觉时需要电热毯和热水袋。雀缇喜欢老旧的建筑,并不在意舒适。她对古老的事物有敏锐的感知。
没有电热壶可以烧煮热水,雀缇嘱咐她去楼下餐厅盛些热水。十岁的她容貌秀美,彬彬有礼,大家都喜欢她。她接上热水,小心翼翼捧着壶上楼回到房间,看见母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衣服,搓动拧干。再一件一件挂在淋浴间门帘杆子上。雀缇轻轻唱歌。这里阴湿,衣服需要晾晒好几天。
很多时间她们只是留在房间里。雀缇打坐,焚烧手制的燃香,长时间持诵祈祷文,手摇转经轮。她在另一侧的桌子上写信、写日记、用水彩笔蜡笔涂鸦绘画。黄昏时她们出门散步,穿越迷宫般的泰米尔区,迎面撞上各种各样的千年佛塔、神庙。加德满都把自己摊开没有遮挡,仿佛知道没有人能够随意抵达它的深处。它不需要保护自己。
一次她们路过隐蔽在角落里的庙宇,佛塔林立,鸽子飞舞。进入内处有一座大佛塔,四周围绕众多小佛塔。主塔朝向东南西北开设小窗分别摆放佛像,小窗早晨被打开,让人们供奉烛火、鲜花和食物。她俯身向前凝望一尊从黑暗中浮现的阿弥陀佛,代表未来的佛。也许它从未暴露于日光之下,她看到它幽暗中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有一尊手里持着莲花的菩萨,雀缇说,这是观音菩萨,在他头顶冠冕中央显现的则是他的上师阿弥陀佛。她跟着雀缇顺时针绕塔,一边用右手转动围绕四周的老旧经筒。佛塔上栖息着大群鸽子,咕咕叫着。母亲让她投掷玉米粒喂食,鸽子如乌云盘旋般飞聚过来,吃完之后一跃而起。群鸟翅膀振动发出与气流摩擦的声音。
回来路上,见到一座半圆形神庙废墟便知道快到旅馆。巷子口有日本女人开的店,卖些小纪念物,整洁干净。每到一个地方,她都想买当地几枚扣子收藏起来,当作记忆的储存。对她的奇思怪想雀缇从不回绝,递给她一张零钱纸币,让她自己去挑选木扣并与店主说上几句话。她用一个木盒装着从旅途中搜集的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扣子。木盒是雀缇在印度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暗黄色,盒盖上面画着一匹彩色小马驹。一次不小心木盒掉落,扣子撒在地上到处滚动。有些扣子没有找回来。
一座被搭上钢筋准备修建的破败神庙里面,灯陆续被点燃。很多人集会在一起,歌吟、祈祷。巨大的菩提树根部被放置大量点燃的酥油灯。人们拿着鲜花、蜡烛、水果、糖果,供养和赞颂神灵,做完仪式之后回家休息。
她们坐在广场的莲花池喷泉旁边,对着幸存的五角形克利须那神庙喝杯热茶。她看到一位老人,在神庙台阶旁边,正在把沿着外殿装饰围圈的酥油铜灯擦亮。大概有四五十盏。他擦得很仔细,很慢,花很多力气把长久蒙尘的灯盏擦亮。已擦干净十盏。他默默无言,好像把生命中的全部专注用来擦亮一盏灯。她问雀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雀缇说,他想跟神灵接近。
一个月前,琼持寺给母亲捎来一封信。很多外籍人被要求回到自己的国家,无量回去欧洲,留下一封信。这封信送到雀缇身边的时候,她知道他一定已匆促离开。但她仍带着弥光来到尼泊尔,坚持去往琼持寺。
她们离开大佛塔之后一路爬坡,窄道堵塞,慢慢抛下城中的喧嚣杂乱、灰烟滚滚,进入空旷宁静的山谷。在路过村庄的陡峭坡道,看到几个西方人衣着朴素,背双肩包,手里拎着蔬菜、矿泉水、面包等日用杂货,慢慢沿山坡往山顶上行。他们看起来长居此地,身上有一种被反复洗涤之后的洁净而朴素的气息。
雀缇说,这些人在琼持寺学习,寺院每年有针对西方人的禅修课,用英文讲授佛法、禅坐、佛教心理学和哲学。这是琼持寺的传统项目。最近,大量来自西方的人已经被迁走。他们也许是最后剩下的一批。
她们抵达山顶,走到栏杆边眺望山下,密密麻麻的居所覆盖山谷。远处浓密云团群集,一场雨水正经过山岭。粗大雨点打在她们身上,母亲推开寺院木门,年轻僧人看起来脸上有害羞表情,打开门询问有何事。母亲说想找到寺院主持。僧人带她们去伦巴格西僧舍,他说那里有很多人,她们需要等待。
经过花园后侧的白色佛塔,僧人介绍这是寺院创始人则旦师父的灵塔。以前他住在山下经常开窗眺望这个绿色山丘,认为应在此地盖起一座寺院,利益后人。他最终完成此事。五十八岁时他死于心脏病。绕行灵塔七圈,母亲行礼,然后来到伦巴格西的僧舍。
他是则旦师父的老师,现在管理寺院。庭院里挤满等候被接见的人,他们需要打卦、求法、求医问药。母亲带着她等在队伍后面。有人给她们端上奶茶和馍馍,仿佛知道她们饥渴而疲倦。格西提前接见她们。他的僧舍简洁朴素,家具老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几枝白色芍药,是琼持寺种植最多的花。也是则旦师父生前最喜欢的花。房间里有高山草药的幽深芬芳。
格西八十多岁,一双不符合高龄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微微笑着,身口意发散出的澄明能量充满房间。他说,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母亲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他说,你不必留在琼持寺。去夏摩山谷寻找仁美师父。他的房子在寺院里最大,经常收留很多外地迢遥赶路来朝拜的穷苦之人,提供吃住。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过于辛劳,需要你的帮助。他在等你,他是你宿世的上师。记得,他的房子门口有一棵大松树,大门上的铜锁雕刻药师佛造像。你早去,最好下个月初八之前赶到。否则,只能在三年之后再见到他。孩子可以留在这里。
她还未开口,他已知悉一切。雀缇开始泪流,全身轻轻地颤抖。她露出悲伤。她说,师父,其实我一直还是有困惑,善良的人为什么受苦,相爱的人为什么分离。
格西握着她的手,说,生老病死是苦,与怨憎者相会是苦,与所爱之人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五蕴是苦。对你来说,受苦是对情爱的执着。世间万物当如此观想,一切的存在是暂时的。一切暂时的存在由各种条件因缘和合而成。这世间所有一切都会变化、破损。执着于建立在无常之上的情感、感受、感知、形色会带来痛苦。要无执着于这一切。
他说,雀缇,无量已离开琼持寺。我们不会与所爱的人告别,但相见的渴念是轮回的种子,悲伤是锁链。人如果在受苦,那是因为有渴求。如果你理解这些,也会明白众生对爱的执着,正如你一般悲伤而无法自知。记得,我们的眼泪不能仅仅只是为自己的悲伤而流。真正珍贵的眼泪应是为众生。
6
雀缇住在日玛旅馆。
弥光拎着行李箱爬上三楼,东南拐角处的房间门上有彩绘花纹,画着一枚大白海螺立在芍药花之上。她敲门,山谷海拔高,后脑微微阵痛有些头晕,心脏在适应爬楼之后的供血不足,忍不住气喘吁吁。雀缇打开门,站在门口露出微笑。她看到一位皮肤微黑发亮、形貌清瘦、穿着质朴的妇人,漆黑长发编两条长辫,当地女子样貌。这是已经老去的母亲。
她走进房间,看到摆设简单的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屋子,干净清洁。铺着纯白印度细麻的单人床,彩绘床头柜。一块破损但花纹典雅的古式毛毯垫子,上面摆一张柏木矮桌,桌上有经文、铃杵、转经轮、佛珠、水杯、烛台。不多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墙上挂一幅丝缎装饰的唐卡,是持花微笑的绿度母像。
她走过去,仰头仔细凝望。唐卡中的女神通体深绿色,头戴宝冠,脸如满月,眼如星尘,唇角有一缕略显不羁的微笑,眼神安宁。右手绛红色的手掌摊开,拈一朵莲花作施愿印。左手持一朵蓝莲花作供养手印。在琼持寺她也见过度母的样子。每个度母形象有相同的要素,又会呈现各自独特的美感。母亲的这副度母唐卡,女性面容并不以美貌去描绘。有一种深沉的慈悲和洞见。
她问雀缇,度母到底是一位女神,还是一股能量。
雀缇说,度母并非具体的实质的女神,而是象征人了解万物空性真理的智慧,代表证悟。她是法性与功德的显现,与诸佛一样,是我们内心佛性的外在显示。外境的造作,都可以看作是度母法性流露出来的真意。以这样的方式去观想绿度母。让心慢慢趋向她的境界,进入她的世界。
因为常年在僧舍给师父煮饭吃,房间里没有煮食设备。放置一架冬日取暖用铁炉,烧炭之后铁炉上可以做热水和简单煮食。雀缇煮一壶奶茶,这是山谷里普遍的饮品,当地牦牛奶与黑茶混合烧煮,提供热量和必要的营养。弥光端着杯子走到窗边,看到远处黝黑起伏的山峦。幽深山谷之中耸起一座庞大的金光闪闪的庙宇。
你叫我来,是因为仁美师父要圆寂了吗。
是的。他知道自己的期限。现在天还未黑,我们去绕寺院。
她围上大披肩,雀缇戴上一顶这里的人经常戴着的宽边呢帽,左手拿一串凤眼菩提佛珠。佛珠经过十多年的抚触已成暗红色,发出浑厚亮光。关门下楼,旅馆前面是条土路,也是村庄主要街道。两边有密集的小商铺,孩童、僧侣、狗、牛、羊、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相安无事。夕阳即将沉入山峦,天边云霞仍有亮光。黄昏有时会刮风并急速降温。
她们走向前方的庙宇,沿着绕寺院外围而建的转经筒走廊绕圈,诵经祈福。雀缇走路姿势稳重,身体笃定,背后长辫用颜色鲜艳的毛线捆在一起,穿长裙、长袖上衣,装束与当地人一样。一位腿有残疾的年迈僧人绕行白塔,姿势吃力,全身力量放在双手按着的木杖上面,颤颤巍巍走得很慢。虽已到风烛残年,面容和衣着看起来仍很洁净。她们经过他的前面好几次。
经过他第三圈的时候,雀缇放慢脚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把身上全部的钱取出来放在他的手里。她想供养他,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双手捧住他的手微笑。他很感谢,轻声说着话。母亲都能听懂。然后她们离开这里继续往前。
经过一处佛殿。许多僧人在殿内排成行列集体诵经,点燃大量酥油灯,明亮火焰跃动。他们在做千供,供养一千盏水,一千盏灯,金色弥勒佛仿佛拔地而起,头像碰触到屋顶横梁,顶天立地占满整个房间。她跟随在雀缇身后做大礼拜,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分别经过眉心、喉咙、心口处,五体投地做大礼拜。
雀缇说,这是把自己的身口意净化之后供养给佛。也是供养给自己心中的佛性。
弥光:
一切可安好。
夏摩山谷下起雪。春天三月,白雪茫茫,大雪下足五天五夜,路上积雪成灾,所有交通方式停止。我最近身体不适,有时卧床,仿佛任何药物都已无法缓解。他们要求我停止在家里自己治疗,离开山谷去外面彻查身体,但我没有时间也不愿意来回奔波,我知道某个期限离得越来越近。这期限仍是慢慢到来的。
这一生,我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所有存在只是成全与圆满自己内心的爱。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谷与荒野之中,保持劳动、祈祷和孤独的生活,这有益于我的身体和灵魂。这趟人生给了我很多机会去实践学习到的教导。我每天持续感恩这样的人生。心里没有一丝疑虑。
在夏摩山谷,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与日常人并不相同。世人觉得生命只有一次,此生有限,所以需要尽量满足欲望,忽略因果,放纵行事,以求快慰。在这里,人们认为此生是无垠时空的一个标记,终究会过尽,也只是一个短暂的驿站。人应有更长远的目标。
我想对你说,拥有人身第一要义是修行,虽然这里面饱含孤独、苦修、弃绝或坚持,但也包含着自由与清凉。死亡带给我们最终的考验,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以活着去做好准备,现在就应该开始学习,训练自己。用菩提心转化自己,利益他人,并最终了脱生死,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过世,记得,在我佛龛下面压着一只红色丝布袋,里面有一些头发,一封书信。我会在山谷中火葬,骨灰由你带到印度,在新月之日日出之前,在岸边燃烧这封信和信中的头发,与我的骨灰一起洒于恒河。陪伴我身边的那尊小绿度母像带去菩提伽耶,供养在大正觉寺的佛陀像前。自然会有人取走它。
本来我的项链应该留给你。但是去年有地震,我把项链卖给经过夏摩山谷的一个美国人。在非常时期,为病人和在学习的小僧人,钱有更多用处。衣物等已分给村里的穷人。
我们之间聚少离多,这是此生的缘分所决定。你借助我的肉身,来到世间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已做完应对你完成的事,以后彼此不再相遇也好。我没有为你留下任何财物,但请相信,你可以永久地在我的生命里,取之不尽。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雀缇
她七岁时,母亲偶遇仁美师父。他被邀请给人看病,她请他来家里做客,布施饭食,顺便请他给朋友们讲法。这样在家里住一个月。那时家里来人络绎不绝,数十人在起居室席地而坐,禅坐、听开示。结束之后分别求见师父请教问题。
母亲说,这是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接待源源不断从各地过来朝拜和需要治疗的众生。经历各种辛苦从远方徒步而来的人,需要食物、御寒的衣服、肉身的治疗以及心灵的开解,仁美师父从不收药钱,提供吃住,严格遵循和传承前世们的做法而行,做广大而慈悲的布施。任何人进入他的院子,都有热茶喝,有糌粑可以吃,有一块床铺可以安睡。出于感激,牧民们带来肉干、牛奶或自制的酸奶,农夫带来森林里的野生花蜜,珍稀的草药。穷人或许只能带来一筐土豆、一叠面饼或一块手织的毛毯。这些物质,仁美师父也一律分享出去让大家共用。
仁美师父有位侍者,名叫松林,这位面容俊美的出家人当时大概二十岁,面带微笑,健壮而风趣,照顾师父的衣食住行。他喜欢跟孩子们玩耍,向弥光学习语言,称她是他的小老师。他会在厨房里迅速而洁净地做出好吃的面食,蒸出一锅鲜美多汁的羊肉萝卜包子。弥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趣而温柔的男人,着迷地每天跟在松林的身后。
松林带她去见师父。推开平时紧闭的木门走进书房,这个房间在这段期间充满神秘感,人们进去都会轻而小心地关上木门。她看到里面已被装饰,铺着漂亮的伊朗手工羊毛地毯,老僧人盘腿坐在炕座上,中间是一张小桌几,彩绘瓷瓶插着新鲜芍药花。四面墙上挂满唐卡,案上有精美佛像,点燃河流般的酥油灯,一行行水碗,一排排供品,所有器物金光闪闪、华丽洁净。
她走到他面前,出于羞涩忘记行礼,伸出手给他,说,你好,师父。
这位穿藏红花色僧袍的老僧人来自夏摩山谷。仪容干净,表情温和,身材清瘦,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屈身往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大而温厚,柔软而暖和。他把她拉近,当她靠近他胸前的衣袍,闻到高山草药、酥油混杂的浓郁芬芳,瞬间如跃入大海。他伸出手抚摩她的头顶,一股热流经由她的顶门进入身体内部,进入深处。她觉得心脏跳得迅疾,耳边响起嗡嗡作响的经文,音韵浑厚有力。
他给她诵吉祥经进行祈福。
诸多天人众,思念诸吉祥,
愿望诸福祉,请说最吉祥。
不亲近愚者,而亲近诸贤者,
供奉应供养者,此乃最吉祥。
住于舒适地方,有往昔所作福,
自发正确誓愿,此乃最上吉祥。
多闻又技巧,又善学戒律,
凡被善说言语,此乃最上吉祥。
敬重与谦逊,满足于知恩,
适当时闻法,此乃最上吉祥。
与诸世间法接触,其心不动摇,
无忧、离尘、安稳,此乃最上吉祥。
然后他抬起她的脸,用额头去顶她的额头。他微笑地说,你曾是佛陀足边为他欢喜赞叹而盛开的一朵青莲花。现在你又为他来到世间。
他们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有她在周围无法感受到的优雅、古老而充满情感的气息。一个月后他们回去夏摩山谷。
二十年后,她来到这个山谷。跟随雀缇离开殿堂,沿着泥土小径走去僧舍,天色已黑。她们走进一个整洁而空旷的大院子,种着花草树木。周围走廊排列一圈木结构小房间,以前这里挤满各种远道而来的病人。现在一些僧人和信众坐在地上,聚集一起诵经和等待。松林出来迎接她们。
她印象中的他是个漂亮而温柔的年轻僧人,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面色黝黑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寺院里生活条件艰苦,僧人们的面容苍老加倍。基本上在二十五岁之后,他们像凋谢的鲜花不再俊美,衰老超过实际年纪。松林浓黑的眉毛,雪白整齐的牙齿、热诚的笑容还和以前一样。看到已成为成年女子的她,态度适当而有礼,不再像以往那般跟她亲近。
他接她们进房间,倒出热茶,说,弥光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吗。她说,是的。他说,应该要回来。师父很快要离开人世。
她们走去仁美师父的卧室,房间摆设质朴无华而清洁高贵。点着一盏大酥油灯。仁美在度过逗留人世的最后时间。她看到躺在炕床上的老人,已有人把他的身体半支起来。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形容消瘦,身体在她眼里呈现出透明状的光晕。她感觉他的灵魂即将远行。
她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抓住他微微温热的手。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温柔而润泽。他轻而清晰地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还会回去。你会一直在那里。
师父,我以为你不会老去,不会生病,不会轻易离开这个世界。你为那么多人看过病,为什么自己还是会走。
没有人能够有不死的肉身。身体在死亡面前是一定会被打碎的陶罐。物质世界的所有一切,只是借来一用。修行人的生为死而准备,要不畏惧生死,不贪恋涅槃。
你还再回来吗。
我会一再地回来。只要有人需要我,向我祈请。
请赠我一段话,师父。
他的手轻轻抚摩她的头顶,说,在我时常阅读的一本经典里,写道:万物虽然虚幻不实,但我们却能从清水中反映出的月影看到月亮,同理,因果的各层面也是这个相对世界的投影。因此在这幻象的世界中,请让我们众善奉行,莫造新殃。
7
母亲与僧人一起帮忙做饭。弥光生火,往灶膛里塞进去木块、干牛粪,母亲做素面汤,包子,炒土豆和白菜,让在这里等候的人能吃上晚餐。打扫干净厨房已是深夜,夜色漆黑如墨,远处山峦的影子若隐若现。一轮洁白孤月在山岗上升起。她们坐在厨房里,烧起牛粪火,不停烧热水出去供茶。
雀缇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暗褐色的粉末,把它们洒在炉炭上,房间充满一种带着麝香和花香气味的芬芳。这是她自己做的香粉,叫莲花自净香,配方来自芒切老人。把牛黄、白檀、郁金香、龙脑香、麝香、丁香、迦俱罗、莲花、青莲花、金箔各等份,用白蜜与药草捣和,持续诵咒七天。闻到的人会心生欢喜与安宁,无忧虑悲伤。
她问,师父走了,以后你怎么生活。
我自己生活、修行,等他回来。再次找到他之后,再去照顾他。母亲指着自己的头顶,喉咙,心脏,说,我们的身口意相印,永远不会告别。真正的上师投生和活着是为其他众生,会一再回来。因为他们许下服务众生的诺言。她看着窗外繁星闪烁的天空,说,但我常觉得,人世间其实是不可能被改造和完善的。环境与人心持续在恶化。
你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有些悲观与消极吗。
我相信事物最深处所隐藏的秘密和圣洁,不管是一片翻滚着麦浪的田野,还是一颗挂在松针上的雨后的露珠,一道瀑布还是一声鸟鸣,一位老人死去或一个婴儿出生。在这些生灭中有恒久的真理,是我们祖辈留下来的教诲。被坚守的能量场始终存在,是千年以来人类所有至善至美意识的汇合处,它一直在流经我们。并希望经由落叶一般的我们再次传递。而我们最后依然回到大地。
但以后的时代,人世如同铁锅热水沸腾,人们浸泡其中却浑然不知,无休止的吃喝、享受、各种感官声色刺激、各种科技开发与创造,只为更快速地享受便利、催生物质利益。忽而狂喜,忽而悲伤,忽而成功,忽而失败,被物质与感官所奴役。男人仿佛是被复制出来的充满野心和匮乏感的战士,在虚幻的游戏里过关斩将。女人变成贪婪的低能的动物,需索散发出香气和金光的物体,幻想自己青春永驻,并且企图占有伴侣不可能达到的忠诚和依靠。人们把大多数的时间消耗在无意识琐碎的事情上,成为自动化的机器,过着没有觉知的生活。
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成。银河系最初也只是由星际气体和尘埃组成。我们生存其上,看不清所在的位置。只是像蚂蚁一样,把眼前的生活,把争夺的一小块面包屑,把所有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物,看得比生命还严肃。事实上,所有世俗活动的本性都是痛苦的,有如蚕从唾液吐出的线一般。从自身吐出,然后又把自己卷捆起来。
接近午夜气温骤冷,月影已消失。雀缇打开窗户伸手感受空气,说,开始下雨了,一会要下雪。师父今天晚上要走。时间已到,人生总有一别。天地已开始为他的离去进行清洗。这样异常的天气以前没有遇见。
她悲从中来,说,我不想让他离开。
雀缇说,我们无法永久地占着这个肉身。心识以肉身为渡船去向彼岸。靠岸之后,肉身可弃。以后我会离开你,你也会离开你的孩子。对夏摩山谷中的人来说,来到这个世界只是经历一段旅途,所有人不过是走在路上的旅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爱情、亲情、朋友,无不是同行一程的因缘聚合。不如彼此以客人相待,心中有感恩与珍惜。
她问母亲,我虽然在寺院里学习,但有一处始终困惑。人死了之后肉体败坏,生命宣告结束,到底有谁能够证明有灵魂存在。这是可以用科学来证明的事实吗,谁见过灵魂,有谁在再生的时候还能说得清楚自己的来路。不仅仅是死亡,其实她还想与母亲讨论关于情欲的罪恶感与饥渴。讨论恶、放纵和羞耻。讨论雅各对她,以及母亲对无量的感情。
母亲似乎洞察一切。注视她的脸良久,轻轻说,你休息一会。还要煮茶做饭。有很多人需要我们的照顾。我们会逐渐得到答案。当答案来临的时候,有可能问题早已不复存在。
雀缇盘坐在佛龛前开始祈祷,回向,转动转经轮轻轻持咒。今晚她不准备睡觉。大家不停地诵经,等待消息。她躺在厨房里的一张小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高原反应仍使她头晕,身体内部很热,脑袋发疼。生离死别的悲伤以及自身命运的未知,多种混合的内心情绪的纠缠,使她情不自禁缓缓流泪。又仿佛是一种清洗,心里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干净起来。
凌晨,窗外响起干燥雪花突突飘落的声音,她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路面大雪覆盖,白雪茫茫。远处山脉顶部有一团红光升起,散发光亮如同火焰燃烧,正向西边移动。此时雀缇也警醒,立刻带她走到佛堂,点燃桌面上摆出的一百盏酥油灯。在灯火簇簇之中,她们跪倒在木板上磕长头行礼。
母亲说,师父已启程。愿再与他重逢。
8
在夏摩山谷,雀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寻常妇人,饮食衣着简朴,生活清贫。她只是日复一日地采药、做药,给人看病。自己则从来不体检,不去诊所,有时不太舒服去山上拔草药,熬汁服药。她言语不多,脸上总是微微含笑,不管置于什么样的处境,几乎不流露出高兴或低沉的情绪。在她老去而沉静的面容之下,也许隐藏着难以言传的故事和复杂的记忆。但她守口如瓶。
她为弥光在房间里搭出一张床铺。这是她们真正意义上属于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相处。母亲清扫劳作,静坐持诵,即便是洗手、换衣这样细小的事情,做着的时候也有优雅而寂静的气氛,不流露出凡态。在她身上看不到沮丧、倦怠、急躁、焦虑、怨悔或其他多余的情绪。她平心静气地存在,尽可能简单地处理好生活物质层面的事情,而把大部分注意力和重心放在照顾他人和服务之中。
在母亲的身上,弥光感受到经由克制、训练、单纯、深入而得到的彻底。这是无需宣说的。言行举止就是在说法。后来她觉得,已无法知道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或她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因为她无法看到母亲的悲喜。母亲对任何人都平等而随顺,聆听,帮助,没有好恶。处事简洁直接。
她经常耗费漫长的时间,切、煮、磨合搅拌草药,做成药丸,再分送给需要的人。即便独自一人,经年累月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度过余生,对她来说也不是负担。有空闲时,她手工制作牦牛围巾、披肩,施舍寺院和穷人。白天在寺院里劳作,帮人看病制药,做饭,提水,打扫院子,煮水,做茶。这里没有煤气与自来水,用木块、干牛粪、炭火取暖和煮食,去河边取水。几乎是无休息的生活,周而复始。
雀缇融化于自我的消失之中。
她每天吃自己做的药丸。有一个鎏银雕花木碗,洗得很干净,通常在入睡前,在黑暗中把一颗药丸碾碎,放在碗中的温水里融化,挡上银碗盖避免光线和尘土。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她醒来,念诵药师佛祈祷文服下药水。然后起来清扫,点燃一根白檀香,诵经。在凌晨和睡前,母亲诵经很长时间,大概一到两个小时。午时睡上半个小时。生活极为规律。
她看到母亲眼角笑起来绽开皱纹,眼尾肌肤松弛微微下垂,但眼睛仍有少女的清亮神气。白发长在额头上端,四五根分外鲜明。这二十年毕竟已过完,不相见的漫长日子里,在她心中母亲始终是三十岁时秀丽而芳香的女子,现在她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记忆。相较于年轻时候的强壮和丰富,现在的雀缇,已成为平凡无奇的人。
她们一起共睡。她听雀缇诵经,看她煮水泡茶,喝茶,走山路。大殿里磕长头,绕塔绕寺院,走很远的山路。母亲平时忙于行医做药,很少读书。有时她轻轻唱歌,她那微微有些沙哑的柔和的声音,令人沉醉。唱诵多是祈祷文或道歌。有时会唱一首民谣。
雀缇在她离去之前,郑重对她说出一席话。她说,弥光,如果决定修行,要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叛逆的人。因为生活会逆着大部分人的价值观而行,也会逆人性的沉堕重力而行。大部分人在做的事情,不去做。跟他们相反地去做。当他们急需在人群中获得承认,得到世俗的成就,你要甘心自我完善。修行人是叛逆的,被遗弃的。
当人越是博学多闻,通晓法意,会成为看起来越发普通的人,谦虚,温和,朴素无华。他不会骄傲自大,孤芳自赏。习得禅定的人能够管理好情绪与妄念,一切显示清朗无物,因此能够与众生和谐而圆满地相处,不会无端恼怒或心生恨意。只有在自心达成和谐而圆满的时候,才能做到。
万事万物皆显现,但没有坚固的参照点或攀执。练习接纳事物的本貌,记得正知正见以及禅修的意义。不论你做什么,应当以无念作为封印,将累积福德的行为作回向。没有任何应舍弃或成就的事情,这是可以随时回归的中心。
她说,你的医术、你的所思所想,没有人知晓。你没有弟子,又远离我。再不会有人传承到这些。它们会随你而去。
雀缇说,默默无闻、无人所知地离开这个世间的,有思想有学问有品格的修行者们何其多。如果他们再次回来,是因为心中有大愿、有承诺、有对众生的深情。而我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妇人。我不需要留下任何东西,我为自己的任务而来。当我实现目标就可以离开。
但你照顾很多人,帮助很多人。
这是顺便的。在我们自利的同时一定也会利他。某个时刻,利他会自动发生。
再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故事。如果不告诉我,这些事情会被你带走而无人能知。
9
那年我二十岁,芒切师父最后一次和我见面说话,我已得知自己怀孕。他也知道,但并没有失望或责怪,仿佛早已接受结局如此。他说,世俗的情感甜美如蜜也苦海无涯,命中注定,你这一趟来到人间为见到爱人。但他还在未来,不是现在。你现在只是要突破自己的责任,奔向他。 他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以后仍会回家。
我移动双膝靠近他,用双手扶起他的右手掌心贴在自己的前额上,流下眼泪。
我说,师父,我希望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伴侣。不仅仅是肉身的结合,还有意识和精神的合一。有人说找到真正的伴侣,心心相印,才能拥有进入曼荼罗净土的通道。它在试图靠近它的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很多人失败而归,或者中途失踪。而已抵达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回音,只留下稀少而隐秘的讯息。
经书没有告诉你,曼荼罗净土并非如我所居住的山洞,是物质存在。你触碰不到它的行迹。有一类修行者以抵达曼荼罗净土为目的,认为灵魂抵达那里可以避免无尽轮回,可以获得休息。但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我要试一下。
你的个性一意孤行,我只能放任你,由你在决定的选择中去经历坎坷。现在我为你卜卦。他随身带着三枚古旧的暗褐色铜钱,让我抛掷。接连抛三次,有些正面,有些反面,记录下来计算。他观察卦象,说,你七年之后出发去旅行,有一处高山之中的国度,在它的北部和西部有神灵居住的雪山高峰。抵达之后寻找河流交汇处的庙宇,走向会发出声音的佛像。如果遇见一位男子,他与你有很深的缘分。这种缘分超越此世的关系,他将带你去寻找曼荼罗净土。
为什么要在七年之后。
你需要做好准备。他也要做好他的准备。你积存福报,他也如此。因缘具足才会再度相逢。如果有前缘,我们会得到伴侣,不管是生活的伴侣还是修道的伴侣,这需要因果福报。种下过什么样的种子,得到什么样的果实。不可强求。强求会令人苦痛。有缘的相遇,不管彼此之间错过多久,当你们会合,泉水般的喜悦和宁静喷涌而出。这些表征让你得知所遇见的人,他在你的生命里到底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你看到我所有的前世了吗,师父。
过去种种一切都已倒映在我们今世的生命里,如同水中合欢树的花影,无二无别。今世的生命,不过是让我们拥有崭新的机会去体验人生。雀缇,为何还牵挂前世。此后你回归红尘,开始另外一种方式的磨练和修行,跟众生为伍,与他们同在。在尘世中去修行,与诸世间法接触,一边学习把心收摄起来,一边让心解脱。人生在世最大的修行是克制自心,调御自心。治水者引导水,制箭者矫治箭,木匠雕饰木材,修行者要学会调御自己。不论做什么,将这种宁静和专注的心境延伸。如果觉知被净化,万物将显现其本有而无限的面貌。
他站在山崖边,看着山顶盘旋的飞鹰,给我最后的开示。说,带上你的白海螺,记得回家的路。临走之前,在右手腕戴上这枚白色右旋海螺。闭上眼睛,看到漆黑之中迎面有一团耀眼的光亮,火焰般燃烧照亮你的眼睛。要注意这一刻的照会,跟紧光亮。你要回家。
他决定在山洞里闭关七天。不让任何人打扰也无需送饭。我意识到彼时大限已到,另找附近一处山居暂住,每天只是不断地为师父、为肚子中的孩子诵经。七天以后,凌晨大雨倾盆,清晨时雨停,阳光闪耀,山谷里的翠雀花一夜之间全部开放,野鹿鸣叫,蝴蝶飞舞。我跑到师父的洞穴,打开封闭木门,看到里面一盏大酥油灯剩下最后一丝光亮。师父不知所踪,地毯上留下他的牦牛毛外袍,散落一些指甲和几缕头发。
我在洞穴里为师父祈祷一个月。按照他的指示下山,一路往东,来到六百公里之外的云停。他对我说,看到“停”字,就要停下。云停的山谷中有一面大湖,旁边一面小湖形状如同葫芦,山坡上长满野茶树,百鸟群集,山峰秀美。当地人说山顶有洞穴,居住着神女。他们供奉神女获得祝福。这里气场澄净,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胜地。
那时夏季,湖面上开满水草绽放出来的白花,花朵在水浪中沉浮。透亮清澈的湖水来自地下水,干净如同甘露。我在深僻湖湾边找到被人遗弃的一处旧居,木楼败落,花园荒草丛生。我一点点建设和修补,以此为居留地。
在花园里种蔬菜,草药,种下玉兰、茶花、桂花树,疲惫时在木廊入睡,醒来时看见天空转黑,繁星点点,璀璨夺目。怀孕后肚子慢慢凸出,有时用手抚摸肚子,感受胎儿在腹中游动玩耍。因为从小在山上洞穴里跟随师父长大,受过训练所以心静如水,即便独居在深山僻壤也没有畏惧或疑虑。上师居住在心间。
虽然身体拖累,仍时常独自爬到附近的低矮山丘上,欣赏霜染后的红枫美景。跟随师父学习洞彻万物的真相,突然之间发现可以无障碍地使用所有学习过的技巧和理论。没有烦恼,也并不觉得孤独。孩子出生之前,黄昏时的天际经常呈现独特的图案。层层叠叠的云朵弥漫,仿佛海洋波浪涌动。天空的颜色明净、透蓝。
花园里的桂花落尽之后,一天晚上开始下雨。仿佛天地想清扫一下尘埃,湿润而清净,夜雨淅淅沥沥。清晨我在院子里,看到湖对岸有一道高而遥远的彩虹横跨山谷两端,经过花园,觉得这是吉祥的征兆,便收拾好随身东西划船出湾,去村庄里接生婆的家里。随身戴上师父赠送的绿松石项链。把花园里刚绽放的白色月季采下来扎成一束,准备做供养。
我的父亲是谁。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壁画的人,到处流浪。哪个寺院需要画壁画,他就住在那里工作。他没有家。
你们再没有遇见吗。
没有。
生下我以后,你为什么又决定离开云停。
师父说,停下来只是休息。要磨练自己,检验自己的修行,就去红尘中。当你一岁时我们去C城。我懂得草药、占卦,就行医,给人卜卦。我生下你之后有一些改变,再也见不到无形中的众生,但能够看到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见到他们的脸,脑袋里自动浮现出他们的信息。我不能完全说尽,这对他们来说没有必要,对我来说也是禁忌。
那你也能预见自己的未来吗。
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我们观想现在每一个起心动念,每一次身口意的发生,就能预测到未来。过去是因,现在是花,未来是果。
你喜欢我的父亲吗。
我见到他只有一天。我们共度一晚。我想那天我们是爱恋彼此的。现在我也并没有忘记他。
你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
你的父亲,把你带给我。无量,是我宿世的爱人。
什么样的人是爱人。
心心相印。像两轮皎洁完满的圆月,相合为一,一丝不差。无论时空如何变化,肉身辗转多少次,彼此的心识如影相行,从未分离。
为什么你们没有共同生活。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弥光,我们之前住过的城市,在另外一个时空。
那时城市科技非常发达,有高速交通工具,轨道四通八达。居民通过电子终端能解决生活中所有问题。需要手工做的工作大多被取消,大量行业被淘汰。大多数人没有工作,依靠领取政府救济金也能舒适地活着。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也做不了。除了玩虚拟游戏,在虚拟空间里释放情绪与情感,只能孤独一人在屏幕上建立幻想中的生活。
大多数人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购买大量化学药剂来舒缓和放松自己,产生愉悦。化学药剂非常发达,配合各种需求而产生,随时可以给自己注射或服用。没有婚姻、家庭的形式,人们不喜欢生孩子,不再热衷做爱,因为药物产生的愉悦更强烈,更持久,更省力与方便。他们唯一所想是减慢衰老的速度,避免死亡,所以注射及服用各种营养剂、生物制剂,想以此延续此生寿命。因为没有信仰,这种想永存的欲望极其强烈。
呵,这听起来很可怕……
在此之前,我们还住过一个城市。它从沙漠中崛起,居民从被雾霾包裹的城市迁移过来。他们很有钱,积极改造,重新建立富足的物质生活。星罗棋布的高楼大厦,极尽便利舒适的生活。无尽满足之后很难找到目标。在再也找不到可以创新和生产的界限之后,人们感觉沮丧、无聊、灰心失望,只能再次投入到更匪夷所思的物质制造和享受之中,以此不断地循环与轮回……这个城市后来被大火烧毁。它叫G城。我带你从那里逃走,去了C城。
C城的居民身心安逸,离开痛苦和艰难的时间过于长久,很多人心智陷入停顿。虽然热衷灵性发展,但如果缺乏慈悲心和利他的大愿,不过是自我麻醉。平时他们充满优越感,蔑视外人、自我封闭,认为自己完美无缺,在禅定的幻象中得到和平与愉悦。因缘聚散也会让那里重新变成海洋。这个预言我在书中查到,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果我轻率地宣告,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有时我觉得这一切可能要被毁灭之后才有机会得到新生。
当我们身处于科技泛滥、物质为上的时代,人们会尽力往外求索,对抗、争斗、杀戮、摧毁与权力并驾齐驱,欲望与金钱占据重要的注意力,对内心却麻木不仁。以后人工城市都会被逐渐毁灭,需要寻找新居所。但我厌倦不停地逃难、转换居住地,没有一处可以安稳。不单是此世的漂泊,还有无尽轮回,如同恒河沙数般的劫难。我渴望找到一个归宿地。
你找到了吗。是曼荼罗净土吗。
我试图寻找过。最终人应该以真理为依靠,以自性为灯。眼耳鼻舌身意是坛城之门,居住在中心的是自性之佛。找到自心自性,以此修炼,就是不动。
10
她们步行到车站坐上当地的公共汽车。卖票收钱的男孩睫毛很长、皮肤很黑,有一双温和而害羞的黑色眼睛,手上戴一枚红宝石戒指。她想这一定是他珍爱的随身饰品。车厢挤满男女老少,停靠不同小站,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有打扮漂亮的年轻女子,也有带着很多竹筐的农妇。到最后一站,他们全都下车。
母亲拿着写有酒店地址的纸条,让城门口卖门票的老人看。老人给她一份城中地图,告诉她大概走向。她们背着背包,行过晨雾,沿着长而蜿蜒的石子路横穿古城。拐过几个街口之后,迎面出现大广场。阳光剧烈,孩子们在玩耍。一座高耸恢弘的五层大神庙,是加德满都山谷最高的神庙,尼亚塔波拉庙。传统的纽瓦丽寺庙建筑风格,大地震之后依然存在。五层高大台阶两旁树立的雕像,每层一对,台阶陡直,通往高处供奉着女神希提拉克希米的神殿。神庙的美感在瞬间惊住她。
旅馆在旧城广场,十六世纪之前王宫坐落于此,也是古都最古老的部分。以前是祭司们住的房子,有雕饰繁复的黑色门框窗框。房间里放着一匹儿童木马,是古城传统,他们的工匠做精巧的木马。她骑上去摇晃,它很优美但是很硬。母亲开始收拾行李。依然没有热水喝,房间里也没有热水壶,只有一个黄铜大铁壶装着矿泉水,放着两只玻璃杯。一整排窗户对着天井,垂挂白色纱帘。房间阴冷。
黄昏她们回到大神庙,爬到高处台阶俯瞰广场。左侧是巴伊拉布纳神庙,远处群山起伏,雪山围绕。一座由宝塔式寺庙改建的餐厅,她们在那里喝马萨拉热茶。暮色升起,夜色降临,巴伊拉布纳神庙聚集起很多成年男子,带着乐器准备唱诵。酥油灯全部都已点燃,闪烁出密密麻麻的光亮。在这里,每个晚上都与祈祷与赞颂有关。
晚上睡觉,房间隔音很差。隔壁房客是一对男女,男人不停咳嗽。这里早晚寒凉,又潮湿,难免感染疾病。她听到楼下木门在不断地发出声音,开开合合,好像有很多人在进出。远处有酒吧乐队唱歌的声音,一些人在喝酒。这附近都是神庙,古老与现代共存。她内心安宁,入睡很快。
早晨起床,母亲告诉她,整个晚上她在断断续续地醒来。凌晨时分狗一直在叫,此起彼伏,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天色发亮之后狗不叫了,门不再开合,恢复寂静。于是她听到极为清幽的铜铃叩击声音,隐隐约约,声息蜿蜒而来。也许是旁边的Dattatreya寺。它离得最近。
她问,是风刮过的原因吗。
雀缇说,这里虽然冬季也寒冷,但并不大风凛冽。应该是路过的行人在虔诚地摇动铜铃。然后她说,我在拂晓时分做了梦。
你梦到什么。
看到我自己又已怀孕,肚子隆起要生下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好像时间倒流你又重新与我合一。弥光,也许我们就要各奔东西。
仁美师父圆寂半年后,母亲在旅馆房间里去世。
雀缇的遗体七天后被发现,她衣衫整洁半躺在床上,死去之前曾禅坐,神态和静。身体撑在旁边堆叠起来的被褥上,没有痛苦或挣扎的痕迹。她事先在右手腕戴上芒切师父赠予的右旋白海螺,这是她出生的村庄里的传统。女子手腕上戴的白海螺,能在中阴状态引领她的灵魂,渡过轮回之海。
房间已打扫干净,所有物品打包整理。她日常习惯把无用闲杂物品定期焚烧干净,不留下多余。他们按照她留下的遗书做处理,她所有财物只是很少的四季衣物,几枚习惯佩戴的绿松石耳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留下一串凤眼菩提的佛珠,长期持咒已被抚摸得暗红发亮,这佛珠连同仁美师父的舍利一起赠送给松林。一幅仁美师父送给她的绿度母老唐卡,送给村子里的唐卡师洛惹。他经常帮助她提水、搬运东西,分担她生活上的重事。雕花乌木盒子里装着一尊小绿度母佛像,连同骨灰、书信、头发一起带给弥光。
弥光对雅各说,母亲在夏摩山谷见到自己的上师仁美,之后在他身边度过二十年,跟随他学习,侍奉他以及帮助给人看病。她是他重要的助手和弟子,帮他采药、做药丸、护理和照顾病人。当他日益老迈,母亲是他的双手,也传承他的医术和心灵。她把我留在琼持寺,大概对这个寺院太有情感,隐隐想留下一丝希望。她离开之后每年给我写一两封信,此外音讯全无。信中从不关注我的生活与俗务。
所以,她是一个医生吗。
是的,在古代,医生的角色通常是一位僧人,同时或许也是巫师、修行者、哲学家或心理医生。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母亲处理情绪的方式,快刀切下的冷酷和决然,不给我一丝丝拖延或纠缠的机会。一开始我感觉自尊无法接受,她从不解释或相劝,只是告诉我情绪多余并且无用,扔掉是最好的方式。
后来我发现她是对的。她知道什么是不必要的。她希望我控制身口意,简化生活。她不动声色,逐渐修正我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我被她影响很多。
我只是没有明白,为什么会在梦中去到夏摩山谷,见到死去之前的母亲。我在图书馆的藏书里见过夏摩山谷在过去时古老的样子。梦中的它看起来属于以前,是封闭的与世隔绝的时空,和现在的世界毫无关系。
也许是你的母亲用意念召唤你过去与她同在。其实琼持寺一别,你们后来再没有相见过,是吗。
是的。但这个梦太长,太真实。我想告诉你不用等待我。你觉得在我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还能够安心于世间的生活,过完一生吗。
我不想有婚姻、家庭、后代,盖房子,做生意,赚钱,生养孩子,以各种吃喝玩乐寻开心,买各种衣服珠宝取悦自己。所谓男女相爱,竭尽所能地霸占着对方的身心,害怕别人分走所谓的忠诚。这样琐碎而努力地去生活,需要很大的无明来支持。世俗男女之情,则需要很深的情欲和贪婪来支持。
何况,雅各,也许你喜欢我。但你也喜欢很多其他漂亮的女孩子。你只是觉得我比较特殊。
他搔搔头发,是的,你始终不答应我。但你也说过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忠诚,这都是束缚和捆绑。
但我还没有对你说,如果两个人心心相印,他们之间连忠诚或不忠诚的界限都不存在。死亡也无法分开他们。
什么是心心相印。
合为一体,恪守彼此永恒而无尽的诺言。
这些信念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们只是寻常人而已。
但母亲她做到了。她应该对此有坚定的信念。我想她经历过极为珍贵的情感。在漫长的告别之中,不知道她如何面对和转化欲望、悲伤、思念与孤独。她看起来已接纳和消化一切,并通过修行克服了自己。
她应该还没有告诉你更多的事情。她与她的爱人之间不会是个简单的发生。
也许她认为这是最珍贵的记忆。只能独自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