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美(1 / 1)

夏摩山谷 庆山 32387 字 2个月前

1

很多记忆她从不曾对他人提起。这不重要。人的记忆,从始到终逐渐累积和架构,成为一座盘旋复杂的迷宫,只有自己停留其中。即便与人分享,他人的听闻也不过是空茫的回音。但她知道,如果某一天,有机会把记忆托付给他人,那么这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清空,而是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

新生需要死亡。至少需要在心里、意识里,彻底地死去一次。说出记忆好像一种死去。

仁美已归去寺院。她在幻海的生活继续。她把心绪写在书信上,交付于一个远方的人。

父亲离家出走之后消息全无。我们都知道他山穷水尽,没有机会再回来。人在为自己的因果付出代价,不管迟早。我思念他,但已没有任何回到过去的幻想。人对处境的适应力是无限的,在死亡来临之前,所有人都会苟且偷生。以前无可想象的、不能接受的,在无从选择的时候就成为眼前的生活。

那年他在马来西亚发来消息想要相见,母亲让我与哥哥分别从两地登上去往吉隆坡的飞机。机票是父亲买的。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三岁。父亲在机场接到我们。他很瘦,脸颊和眼睛凹陷。衣着洁净,仍展现幽默与沉着。以前他发着亮光,走到哪里带着一身热量,吸引围绕他身边的人。现在他的火焰即将燃尽,我闻到他身上散发软弱的残存气息。他照顾我们,一切都好。唯独对这几年的经历绝口不提,也无怨悔之色。

也许他以此教导我们,要接受一切发生,好的坏的,全部接纳。

夜晚他带我们去游河,当地人划着木船慢慢驶入夜色中的河道。茂密丛林,潮湿幽深,大榕树爬满藤蔓,气根又再成林。船头小灯点燃,由这光亮的吸引,引来栖息在岸边树林里的萤火虫,一群群亮光飞舞,像雪花洒落在水面。不时有雷电划过间或发出阵阵闷响。萤火虫停在我们的头发上,手指上。一只萤火虫飞过眼前,我用手轻轻握住它小而微热的身体,感受它扇动翅膀在手心里扑动蠕动,尾部闪动发出呼吸般的光亮。

我对它吹气,它再次飞起来,亮光闪烁渐行渐远。我想它们的生命也许很短暂。

父亲此刻在背后抱住我,说,如真,你长得越来越像我,眼神,性格,都与我相似。我这样爱你。但今生我们的缘分便是如此。我说,为什么你不能回家,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在一起生活。他说,这是我们的生活,接受它。我感到哀恸,说,可我想成为正常家庭的孩子,父母亲人在身边,彼此互爱,陪伴照顾,永不分离。我不想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说,我曾经希望帮助你长大,让你过幸福的生活。但很多事人们并没有自由,幻想毫无帮助。生活的存在都是合理,是我们应得的。

深夜他在卫生间里不停呕吐,他身患重病但无法去治疗。我意识到不能带给他安慰,更不能帮助他脱离苦海。当下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有限日子。如果欢愉会成为过去,那么这黑洞般的苦难也应是如此。这种想法后来成为我的唯一希望。

一周倏忽而过,在机场与父亲告别,此后生死茫茫再不知何时相见。他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我与哥哥过安检,我转过头去寻找他,却看到他突然变成孩子模样,上身赤裸,光着脚,眼睛神采奕奕如同重生的少年。他爬上一棵大梨子树,躺在侧树干上面啃着一枚青色的梨。梨树在开满芥菜花的田野中,远处是青山。这是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的地方。我意识到此生也许不再能见到他。

父亲转身离开,没有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他瘦弱憔悴,满脸病态,迅速消失在人潮中。半年之后,他流落到香港九龙一间廉价旅馆,重病不治,在仅有十平米的房间里去世。当时他身无分文,欠下旅馆半年房租。尸体三天后才被人发现。没有遗书。

母亲独自去香港处理他的后事。她在海边把大部分骨灰洒在海洋中,借钱还清欠下的房费。回来时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罐,是父亲的一小部分骨灰。母亲深爱父亲,但彼此一场孽缘两败俱伤。之后,她酗酒,发起酒疯时会试图打开罐子吞咽骨灰。我阻拦她,手臂被她掐紫划出血痕。她力气之大,孤独之深。

我知道,对境遇的无法把控、对爱的求之不得、无常以及生离死别,这是苦痛。

给仁美写信,大多在关闭店门回到公寓之后的夜晚。她沐浴更衣,坐在厨房小木桌上,开一盏小台灯,凝神屏气,认认真真手写于白纸。这些文字目前他未必能全部看懂,但她相信他能够用心去接应心声。他知悉一切。曾经她写信给初恋,也是一字一句从心里流出。专心写信,封口贴上邮票,隔日交给他。她喜欢这种逐渐被遗忘的方式,但郑重做的事情少被珍惜。即便是收到她的信的人,目标不过是肉身愉悦。他们不需要她的感情。感情太重且有悲哀。

现在。她和一个古老的人在一起,再次得到写信的机会。

仁美晚上睡得迟,忙完寺院事物,做完当天功课,会记得给她发晚安的消息。通常已是凌晨一两点。他很清楚目前她需要沟通,以便能够清理和治愈旧日创伤。为了和他保持联络,她适应晚睡,只为等待与他有个简短的交流。听他说一下今天做过些什么,有过的感受。

他有时叮嘱她,如真,控制情绪,简化日常生活,修正身上曾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保持警觉,在行住坐卧,进食,说话,观察,思考,任何时候尽量保持警觉,这是觉知。如果人有觉知,可以检查到情绪和动机,不至于沦陷在某种麻木的催眠状态中,行不知行,停不知停。人有智慧,处理情绪才能够具备力量,有快刀切下的直接和决然。而不是拖延或纠缠。不要沉溺于过去或未来、沉溺于依赖与期望。

有时他只是发几张照片:在寺院里,山顶俯瞰拍下的山谷,盘山公路,浮动的云海,去村庄给人念经的途中,村民的家里,食物,孩童,花草树木……应她的要求,也发过小时候的照片。十二岁的他与讲经师在一起,面容俊美,饱满壮实,像个印度男孩。穿着藏红花色的僧袍,在草原上骑着白色小马。

他们之间逐渐建立起一种真诚而深刻的连接。对他来说,她是一个来自外部城市的朋友,他探索,他分享。对她来说,他是成长于幽秘山谷特殊环境中的朋友,她探索,她分享。他们把自己打开,开放给对方。

他的出现带给她转化。即便他出现之后远去,填补在她心上的养分仍在发挥效用。他把那些坑洞逐一清理和填补。当心中对被尊重与接纳的需索满足,产生平衡,她已被修补。躁动与匮乏感的欲望在消失,不再需要陌生男人的约定。虽然找到爱人的希望依旧渺茫。

在他的面前,她的存在是赤裸的、完整的。他有能力重新拼接她。

2

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回到在墓地旁边的家。二十八岁的女人,事业没有起色,情感生活溃败。她已明确命运残酷的限制与不可捉摸。她知道只要绝口不提,没有人可以探到她创伤的沟壑。背后的指点嘲笑更是无谓,她与母亲早就习惯这些。这是她独自的苦难不值得对谁哭诉,更无须试图获得怜悯。

母亲接受她的归来,没有过问,也许知道承受不住答案。母亲老去,并把她生命中下坠与堕落的重力反弹到她的身上。

小城市全凭背景关系过活。以她这样的学历和资格,家境败落,也无法在当地小报获得一席之地。只能进入一家个体广告公司做文案,拿着微薄薪水,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波澜的生活,日夜如流水般划过。有时她想这已是全部吗,已沦落到最谷底了吗,还会不会有更差的事情发生。不管前途如何云山雾罩,只有往前没有什么退路。

闲来无事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他们高谈阔论,她在旁边闷头喝酒。穿红色裙子,抹红色唇膏,没有洗干净的长发被汗水粘湿。有时放纵大笑眼神却很漠然。他在角落里看她很久,她注意到,举起杯子敬他,说,你好啊。他说,你从幻海回来了。她说,是的。回来的时候到了。

他在往日曾追求过她。当时她一心向学,渴望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对他没有正眼看待。现在,今非昔比。他的家世在当地有凭靠,大学毕业回到本地,在政府部门任职,仕途顺畅,晋升很快。而她出去晃荡一圈,被打落原形孤身返乡。小城寡淡无味,她带来远处的气息,野性的意愿,即便此刻虚弱而落魄。

他靠近她。纯真暗恋或许还在心里留着余烬,背后还有自己也无法洞察的细微情绪。要寻求自我证明完成对她的征服。她曾经骄傲而冷淡地对待他,刺痛他少年心高气傲的心。现在他需要她的屈服与补偿。已无彼此试探的矜持与刻意的必要。他要去南方一个港口城市出差,开会五天,问她是否愿意同去。她知道这邀请意味着什么,但即刻答应。

她很久没有出去旅行。没有钱,没有机会。世俗生活的机械、匮乏,让她觉得浑身发臭。她想住在陌生的城市,到处走走。而且还有他此刻的殷勤与爱慕。五天也好。

她请假,他帮她买的往返机票。初夏舞洲天气闷热如火炉,湿气浓重,阴雾苍茫。他们住在城中奢华酒店,三十七层客房的落地玻璃窗前,可以俯瞰蜿蜒曲折通过城区的浑浊江流,两岸此起彼伏的奇突高楼,以及隐藏在高楼夹缝中的废墟、垃圾场、工地和贫民窟。整座城市像一堆荒诞的积木临时匆匆堆积,仿佛知道末日迟早来临只为准备着各奔东西。

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做爱,他痴迷热烈,孜孜不倦。她用手抚摸他的头,摸到男子硬硬的短发,脖子后面的光滑肌肤。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前额,她听到他喉咙里发出迷恋的颤栗。在彼此拥抱时暂时可忘却世间的秩序与规则。房间漂浮在黑暗的大海中没有丝毫光亮,令她有去往远方的错觉。她用两臂抱住他的脖子,看到天花板上跳跃一块白光。是从窗帘缝中投射进来的一束月光。

她在他的肉身冲撞中看到世间的梦幻属性,看到人置身于肉体感官中的不自由。她仿佛超离身体,站在床边,冷眼旁观自己与另外一具躯体纠葛缠斗。

窗外逐渐盛放闪烁霓虹,光影流动。他们拉开窗帘,赤裸并肩躺在一起,看着墙壁上反射的变幻彩光,彼此点一根烟。他说,我没有看错你。虽然你不爱说话,显得很骄傲,但你骨子里都是野蛮的力气。她说,不害怕我会咬你吗。他说,不害怕你咬我。但害怕我们在某天被对方激发出内心的恶。

此时平心静气,她知道通常做爱结束之后,如果两情相悦,男子会情不自禁说些往事,说点家常的心里话。他也说了。说妻子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之后结婚,生下一儿一女。他喜欢孩子,重视这个家庭。妻子唯一不足是有些娇生惯养,不爱做家务。为了保护时常修理的漂亮指甲,不愿意去厨房做饭洗碗。

那你们怎么吃饭。

她保持体形,不吃晚饭,只吃几个水果。我们家里是雇佣的小时工做饭。

嗯。

她长得漂亮,身材好。我们年轻时候热衷做爱,她经常忘形大叫。在家里次数多了邻居生气,过来敲门,有一次还报警。我迷恋和她之间身体的关系。除此之外,她喜欢做美容、打麻将、跳舞,没有什么爱好也从不读书。她没有真正关心的事情。

嗯。

经常偷偷查看我的短信、电邮,不能忍受我和其他女性多说一些话。如果有谁多联系我几次,她会打电话过去辱骂对方,哪怕对方只是同事……这种嫉妒心貌似是深爱,不过我想更多是一种控制与依赖。她需要我的忠实。

这是通常女人对男人最基本的需求吧。

只有自发的忠实,没有被管束的忠实。他说,现在跟她做爱的兴趣转淡。大概在一起时间久长完全无感。我们很久没有上床,她好像也忘记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有时我觉得这好像是生活中唯一能有真实感的时候。其他的时间,那些工作、应酬、酒席、会议的时刻,我是一个假人。跟你在一起我很真实。

希望你能享受这种真实感而不是对它产生恐惧。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澡,说一会出门去吃晚饭,散步,或许看个电影,有刚上映的美国大片。她听到他打开花洒,吹着口哨愉快地淋浴。她是他的新玩具,他很满足。床头柜上放着他掏出来的钱包,她伸出手默默取过来,打开,隔层贴着一张他和妻子儿女合影的大头贴。四个人头挨头,看起来随意而亲密的家庭合照。他的妻子长发披肩,皮肤很白,相貌平平。

他对家庭早已习惯并充满责任感,这是任何一个已婚男人的本来属性。妻子孩子是亲人,他们不会随便伤害亲人。外面的女人,如果没有远超过以往的利益收获,始终是外面的女人。他的话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是那么重要。她不想分辨,何需分辨。大家不过是装作糊里糊涂谈一场恋爱。

他对此地熟稔,美食或娱乐场所的信息了如指掌,大概以前经常来这里出公差,需要取乐打发时间。深夜带她去一家隐匿而闻名的本地海鲜餐厅吃饭,落座时已晚上十点。他给她拿粥,剥螃蟹,倒啤酒,体贴周到。餐厅里仍有不少人在吃饭,男男女女,推杯换盏,热热闹闹。也有人独自闷坐着喝酒,喝醉躺倒在桌子上。即便是在看起来正享受当下欢好的男女当中,并不知道有几对是名正言顺。又有几对是像他们这样属于无法见光的不伦恋。

这是普遍的世间内容。他与她并不是特殊而唯一的一对情人,只是隶属这个边缘范畴。午夜梦醒,枕边的他把手臂放在她的脖子下面,紧紧抓着她的手,脸贴在她的肩头上,缠绵悱恻。但她知道这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他只是她借用一时的男人。

舞洲灰雾蒙蒙,湿热难当,不见晴日。他开会时她独自从酒店出门,游览城中景象。路上有形形色色的众生百态,乞丐、小摊贩、拿着鞭子耍猴的、戴着墨镜测字的、架起木笼卖猫狗的……灰雾中的喧嚣热气腾腾。人潮与长时间步行让她疲倦。她路过一座被高楼和工地夹击的寺院,它被乌烟瘴气的巨大工地包围,旁边是被摧毁的旧建筑残骸。她围着它绕转一圈,找到仍保留古式的正门。

用力挣脱掉突然窜出来的妇人。妇人抓住她衣服要求给她算命。走进去,庭院假山嶙峋,绿意森森,古风盎然,仿佛时光倒流,但大量燃烧着的廉价粗糙的香枝散发着团团白雾,空气中充溢刺激性化学气味,乌烟瘴气。进出来往的人,大多为俗世的烦恼和欲望祈求护佑。可曾有人真正看到一座寺院的内在含义。倒更像是一个进行世俗与神灵交易买卖的商业场所。

她长时间流连于一段石刻长廊。这座寺院存在于北宋前,被毁坏多次,最终被日本飞机彻底炸毁。只剩下这段岩洞佛像却神奇地没有被炸掉。她在幽暗过道里站立,细细观摩这些古佛,发现时间此刻如同凝固,想不起内心的悲喜。得到深刻的宁静却不知道来源何处。

她决定离开,坐地铁去城北郊外的古民居。古民居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空留建筑外壳。俨然成为一座露天购物中心,人潮拥挤。过度的开发与人们的物质欲望互相推进与激发,粗暴,盲目,急功近利。她准备回酒店休息,环境芜杂,消耗她很多精神。

在飞驶的地铁车厢,她看到对面玻璃窗映现出单身女子的身影,黑色连身裙,斜挎一只黑色复古皮包,是他执意要买给她的名牌包,对她来说毫无必要。但她知道他需要某种心理平衡。一张白粉如雪的脸庞,唇膏艳若桃李。她依然很美,充满沦落的风尘。如今这种模样,激发男人的欲念与怜悯,必然多于引起他们出自爱慕的真情实感。但在内心她却期待一段干净体面的关系,得到一个淳朴稳当的男人。这怎么可能呢。

她阻挡不住内心的虚弱和渴求往外发散,像腐烂的水果无法停止它的气味。她所处的这个外部世界也是混乱的、腐烂的,在发出臭味。身边的人看起来麻木不仁并且贪婪饥渴。

晚上照例他陪她出去吃晚饭,辣而浓烈的火锅,喝很多啤酒。两个人都有些醉意,互相搂抱摇摇晃晃走上大桥。江水两边是林立的摩天大楼和变幻不定的霓虹。桥下有一艘被弃置的大客轮被改装成餐厅,甲板上放着一些塑料圆桌与椅子,只有两三座客人。生意惨淡。黑黢黢的江面上,破落的废船,即便如此卖家也雇用专人唱歌跳舞,音响扩散器发出强烈噪音。

一位黑色皮肤的男子刚刚出场,赤裸壮硕的上身,穿金色灯笼裤。他表演喷火,把火束塞入口中,仰起头张大嘴巴从里面喷出红光火焰,直冲天空。刺耳而庸俗的流行歌曲当作伴奏,鼓点正在轰炸。麦克风里传出主持的男子声嘶力竭的捧场声音。客人们漠然地吃着饭,几乎没有人去注意这场表演。

这个世界真像一场梦。但是此刻她没有力量,醒不过来。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仍在她身边。茫茫无着的世俗世界她不是独自,有他与她一起沉堕。

此刻,他在猛烈江风中转身拥抱住她,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炙热温度和浑浊酒气把她包裹,他低声说,如真,我爱你。仿佛更像是醉酒之后的肆意妄为,此时分辨这句话是真是假或是否恒久,都没有必要。火焰的光亮直射在眉目之间,眼睛里火光闪耀。她想起与父亲夜游萤河的那个夏天,萤火虫的光亮团团包围。她闭上眼睛宁愿不睁开。

她如同少年时,依然不怎么喜爱他,但此刻依赖于和他共存。他的肉身存在带来安全感,让她知道不会独自孤独致死。世界暂时不令人畏惧,只要身边有这个男人。最后一个晚上,依旧热烈做爱。他醒来又做,做了入睡,醒来又做,仿佛企图以此延续到死一般。终于结束。她起来喝水,赤脚走到落地窗边。

三十七层高楼之外,是即便已近凌晨仍沉浸在醉生梦死的幻影中的世界。但今天夜色干净,天边有一轮明月高悬,白晃晃的光芒照亮她的额头。她听到他在背后半梦半醒地说,如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离婚……

她说,嗯。

他说,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婚,去年我们闹得很凶。她沉迷于看韩剧,家里的事从来不管,女儿的头发都不梳,孩子的头发最后都梳不直。我当时很生气,觉得生活没有希望,愤怒之中拿起剪刀把孩子打结的头发全剪了……孩子大哭。她回去娘家住了半月。然后,她又回来。我无法独自照顾两个孩子。

之后,他决定更多时间用在工作上,早出晚归。她隐约觉得他应该还找过其他的情人,但都是短期而不固定的角色。他有官位,毕竟要考虑权衡。她对于他来说,在大城市待过受过高等教育,有敏锐心性。她是他在这个无趣而世俗的小城里,虚假而感情匮乏的生活里,出现的一个特别的人。他在征服她,并因此而征服内心的某种失落。并且认为她是安全的。他对她畅所欲言并不隐藏自己。

此刻这个话题触及敏感的核心,她没有搭腔,他也及时停止。都没有再往下说。

次日下午,一起坐飞机回到小城。他先打车把她送到家里。两个人都感觉疲惫,身体空洞,眼神无力,仿佛泄了气。刚出发时的激情已被收割完毕,妄念荡然无存。她下车,对他摆摆手。他说,你住在这里吗。她平静地说,是的,家里变故之后我与母亲只能住在廉价租住区。房间后窗是墓园。欢迎你来做客。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对她这些年所遭受的无常他岂会无闻,但他装作不知。他道再见,车子绝尘而去。

回到家里,她看到母亲在一楼店铺的躺椅上入睡,指间夹着烟头,乱发遮挡着眼睛,看起来已是个老人,苍老憔悴。母亲嘴巴微开发出间断的鼾声,她拿掉母亲手上的烟头,把她的头发整理到耳后,上楼回到床铺。内心迷惘,无边的空虚,大概在这份关系里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踏实而充足的真情。欲望退却之后,心里的空洞像退潮之后的沙滩,荒凉至极。

她躺在枕头上持续昏睡。在舞洲他们每天做爱,强度太大。在剧烈冲撞中仿佛暂时失去对自我的感受,以此获得平静。但这平静是短暂的。现在,她体会到深渊般强烈的孤独反扑,把她包裹,并活生生大口吞噬。

她想,人所受到的自我的折磨实在太沉重。“我”在饥饿,“我”在孤独,“我”在失望,“我”在期待,“我”在要求,“我”在愤怒……人的肉身是负担、禁锢、牢笼。除非死亡,否则离不开这具可以承载无尽欲望与孤独的肉身。她不是第一次有想让肉身灭亡的念头,只是没有勇气做到。隐隐中她意识到这念头必然不是正道,但无人指引。

她的心现在是一艘船,保持蛮横的力气试图穿越苦海,但并没有方向。眼前黑暗茫茫。

在床上从黄昏睡到次日凌晨,晚饭没有吃。大概睡了十个小时。天色未亮,她醒来,看到手机里显示他深夜发来的一条短信,说,回到家里,妻子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很内疚。她主动要求做爱,我们做了。我想我不能轻易离开这个家庭。

3

仁美,曾经我有过的最深的恐惧,是在死去时还没有真正了知什么是爱。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死。有的人刚走出家门就死,有的在床上睡着一会死去,有的人在站起来的瞬间死去,有的人在狂欢之后死去。也有些是在漫长的病痛折磨与煎熬之后死去……死亡是猜不到答案的谜题,它令人恐惧。大部分人选择不思考不想起这个问题,仿佛回避可以让他们长生、不死。这是否是愚痴。

怕死的人宁可蒙起眼睛像瞎了一般地活着。我们关心的、寄托希望的、相信的,只是眼前的这一小块现实,贪求快乐,忙忙碌碌,试图占有更多得到永久,却不过是徒劳无功。我的父母也曾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享乐者,努力争取财富与保障。但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反,他们领受欲望带来的挫败和伤害。世事无可预料。

而我所见的大部分世间的男女关系,只是贪婪而机械性地取悦他人,同时期待他人取悦自己,处于需索和失望的循环之中。自私的男女情爱以对方为工具,没有慈悲。我害怕自己如果没有真正爱过、被爱过,会再次回到这个世界,试图完成还未曾通过的测试。如果一些心愿没有圆满,是否会成为一再轮回的执念。我想得到答案。

生活最终由心中的价值观决定,它决定我们采取何种方式生活。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人,有其漫长的形成过程。与任何人一样,我们有自己的故事与历史。遇见你之后,我想把这些告诉你,仿佛是一种自我整理。也许我认为你有权利了知我的前半生。这令我觉得清洁。

我想去寺院看你。顺便把父亲的骨灰洒在山上。

她在书信里对他倾诉一切,并无强烈情绪,只是不知为何常有眼泪无法自制地流下。满脸泪水。这些写信时流下来的眼泪,仿佛超过前半生不如意的总和。之前即便在极为困难的时候她也很少为自己哭泣。她未曾得到过这样的机会,忏悔、回忆、祈祷、清洗自己。她活着,心灰意冷,苟且偷生,仿佛大船沉没之后毫无讯息的海底,陷入一种无助而长久的停顿。流泪带来的感受正在打捞她的觉知。在坦白、真诚、无保留、无掩饰之中,得到比封闭与压抑更为安全的体会。

那些遇见他之前经历的漫长无边的游荡、悲伤、横冲直撞的愤怒,深海般的孤独。人不缺乏激发出恶的对手,却难遇能够把内心的光亮挖掘出来的对象。这需要更为强大的力量。她有幸对一个人说出自己内心的语言。赤裸裸的,真诚的,没有任何保留和掩饰。

她因他而起掉下的眼泪,如泉水从全身每一处汇聚、涌出,带着无尽积累和压抑的悲伤。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这强烈的释放和清空所粉碎。她在碎裂,融化于虚空。

他给她回复,说,我知道你经受很多事,以后你会因此而成为很美的一个人。我等你来。最近山谷气候极寒冷,记得带够御寒保暖的衣服。把你父亲的骨灰带上。

4

她觉得时间已到。

从幻海去往夏摩山谷方向,只有早班飞机。天未亮抵达机场,候机厅空空荡荡。长久未曾旅行,她收拾简单行装,随身背包里装着父亲的骨灰。用丝缎手缝袋包裹,隔着布面能摸到肉身颗粒的形状与质地。人的肉身生前被百般珍爱与看重,一旦心识迁出就是无用杂物。但是因为对父亲的执念她执着于这残留的物质,直到遇见仁美,才觉得可以放下心念。

在飞机上读一会书。最近在阅读《大智度论》,里面有优美的故事与譬喻。

这一页读到摩诃男释王来询问佛陀:迦比罗城人口众多而且富裕,我有时碰上车马横冲直撞,发狂的大象与人相斗,心便散乱,忘却念佛。这时候,自己心里在想,我现在如果死了,应该在什么地方。佛告诉摩诃男:你不要恐惧害怕。好比树木常常向东边弯曲,如果有砍伐,一定向东边倒去。行善的人也是这样,如果身坏灭而死,这时候善心意识流转,以平时的信心、持戒、声闻、布施、智慧熏染了心,所以一定能得到利益,上生天上。

这些话,仁美之前对她说过类似的意思,即对心流与意识的观察与照管。不放任散漫,不沉沦于习气,日常行住坐卧,时时刻刻,保持觉照。这是持戒。

他们分开不过一年,却仿佛已有半生般漫长。

在机场,取出箱子走到接机出口。仁美嘱咐过会安排一个朋友接她去寺院,有人拨她的手机,她刚听到打开手机,一位年轻男人走到她的面前,说,如真,我是慈诚。我来接你。欢迎你来夏摩山谷做客。他穿着一件暗紫红色的羽绒服,短短的头发,眼神明亮,笑起来时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风尘仆仆,开一辆现代越野车,说前段时间这里下起大雪,冰雪封路,前天才刚刚通路。陡直山口开车仍有危险,他开得比平时慢,今天凌晨就出发,预留出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车离开郊外很快进入高速公路。他也许经常长途开车,技术娴熟,几次多重拐弯的复杂地段都能沉稳应对。车速保持平稳节奏。她在后排车位上不由慢慢入睡。

来到一座美轮美奂的暗黑色大神庙面前。这是似乎发生过地震的广场,年代久远的建筑和塑像大多已被损坏。她站在由庞大青石堆置而起的廊道上,仰头观赏雕琢精细繁复的窗框木门。女神、吉祥物、花鸟等纹案栩栩如生,层层叠叠,人们也许在此中放置无数世的虔诚与膜拜之心。往四面八方呈现出辐射状排列的檐柱,每一根圆木上面雕刻以不同姿势交抱的男女,正在进行肉体之欢。仿佛把性爱当作对神灵的供奉或是对邪恶的抵挡。

鸽子咕咕低声鸣叫,廊柱角落有它们栖息的巢穴。忽然一阵风刮过轰然有声,鸟群受惊起飞。羽翼碰撞到铜铃发出清幽悠长的音韵。

她身边站着的女子,穿白色生丝上衣,刺绣及踝长裙,脖子上戴一条项链,古老的松耳石围一圈海水珍珠,点缀两颗同样经历过沧海桑田的红珊瑚。她说,如果我们来迟,就见不到这些等待上千年的神庙。事物无法稳固不变,一旦变化过去的不会回来。人不知道何时是一种及时。远处传来神庙夜间祈祷的歌咏与音乐,一轮金黄色硕大圆月在高耸山岗顶上跃出,刚刚出生,并以无法分辨的速度移动,逐渐升到空中。此刻朗照如水,烟火世间显得一尘不染。澄莹的银白光泽震慑她的心神。

她突然惊醒,发现仍在慈诚的车上。梦中这个女人是怎么出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又好像跟她极为熟悉。窗外是冰雪茫茫的山道,群山愈发高挺险峻,气势雄壮。太阳西沉,山峦浸没于红紫色清冷霞光。她用手心擦干净车窗玻璃上的雾气,凝望窗外景象。此刻她的生活已被切换频道。慈诚正带她去往夏摩山谷。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他在前面轻声说,你睡得很好。你累了。他温和而言行得体,懂得如何适宜而开放地交谈。汉语说得比仁美更流利。他说,右边有个山峰,看见没有,这是卓玛拉钦山口。翻过山口就意味着进入夏摩山谷地界。通常人们会在卓玛拉钦山口煨桑,洒隆达,堆玛尼石,这是向山神祈福的方式。一会我们下车来做仪式。这是仁美特意嘱咐要带你去做的事情。

山顶狂风呼啸,密密麻麻的经幡在风中激烈飞舞。她跟随他下车,一阵冰冷刺骨的烈风几乎让她窒息。他示意她照顾好自己,背着双肩包飞快爬上左侧陡坡。煨桑台在高处。她艰难地攀爬到那里,他已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柏枝、青稞、小麦,把它们堆积起来用火点燃。火焰噼啪跃动,喷出白色芳香烟雾。他说,我们相信神灵可以享受到这种气味。纯洁而芳香的气味会清除各种有形及无形的障碍。

他合掌虔诚念诵祈请文,拿出隆达交给她一叠,说,和我一起洒。印着马与经文的白色纸片洒向白雪覆盖的山野,仿佛把至深的祈祷挥洒到世间每一处角落。他扬起手臂用力挥洒,一边大声呼喊,拉加罗,拉加罗。男人身上有一股矫健、强壮、野性、率真的气息,同时温柔而放松。仁美身上也有这种品质。这大概是夏摩山谷男人们的特性。和城市里的男人毕竟有些区别。

他说,现在赶紧回去车里。该做的事情已做完,辛苦你了。

拉加罗是什么意思。

神会取得胜利。

离开山口,来到山谷边缘的小镇,也是离夏摩山谷最近的商业区。再往深处就是高山、草原、原始森林、封闭的修行地。他说,我们去吃碗面。从早上出发,还没有吃过一口饭。你也应该饿了,已到中午。之前他没有任何疲惫或饥肠辘辘的状态,看起来总是精神奕奕。对劳累与寒冷他们有坚韧的态度。她穿着很多仍冻得浑身颤抖。他穿得不多,若无其事。

停车,走进路边一家他熟悉的小饭馆。他点两碗面条,一壶甜茶。甜茶用红茶熬汁,混合牛奶和糖,他说,按照山谷的传统,我们喜欢用硬币一杯一杯买茶、饮茶,好像这样才是乐趣。甜茶馆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聊天聚会的场合。山谷的人喜欢群体共同生活,以后你会知道。

等面的时候他替她倒上热茶。她问,你一直住在山谷里面吗。

以前是。后来我去犀地,在作坊里画唐卡。与五六个人一起工作。

你去过幻海吗。

听说过。据说现在城市空气很肮脏,雾霾成灾。人住在那样的地方容易生病和不高兴吧。应该在空气清洁的地方生活。

很多人已经离开,幻海现在只有最后一部分人留在最后。它快成为一座空城。

我对大城市没有兴趣。走过一大圈之后,觉得在哪里都可以生活,但空气、水、食物清洁是重要的。通常我们住在哪里,还跟与他人的关系有关。现在我只在犀地与夏摩山谷两处穿梭。

滚烫的汤面端上来,他说,这种面条是用小麦粉压制,煮熟晾干,吃的时候,把面条下到牦牛肉汤锅中。汤是牦牛骨熬制的。煮好的面捞到碗里,盛上热汤,撒上牛肉片、盐巴、葱花,配一小碟酸萝卜,加上一点辣酱就是完美。我们经常吃这个。

还吃些什么。

日常不吃海鲜、家禽、零食、糕点和饮料,食物基本上以糌粑、奶茶、酸奶、面食、红土豆、萝卜等为主。一般也偏爱在山上放养的牧区羊的肉,这是节日或待客的最隆重佳肴。寺院里因为传统的原因也吃肉。

他也许是饿了,吃得很快。她说,那么烫,不能吃得太快。

他说,这是小时候在寺院里养成的习惯。在大殿我们匆匆忙忙吃完东西,要跟上别人的节奏。还没有告诉过你,我八岁时出家,二十岁离开寺院四处旅行,去过很多城市和一些陌生的地方。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俗了。

她有些吃惊。他看到,说,以前的夏摩山谷,每户人家把家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送去出家,这是荣耀的事情,也是一种习俗。但现在孩子生得少,有一些地区的人不这样做,他们把不太健康的孩子送去寺院。或者孩子到了寺院,十几岁想让他们还俗再回家来。这都是不正确的动机和发心。在夏摩山谷,僧人还俗仍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我离开的时候寺院并不愿意。但我坚持。

为何。

因为我不想在寺院里养尊处优,受人供养,骄傲自满。我想在世间检验自己学到的一切,哪怕经历艰难与动荡,这正是去实践的机会。众生是佛土。我不畏惧被从一个备受尊敬和保护的位置上拉下来,成为普通的人。生命的真实对我来说重要于其他。

继续上路。路上出现磕长头的当地人,戴着手套、护膝,系着皮质自制围裙,风尘仆仆,满身灰泥,大约四五个一行在山路上磕头前行。他说,在冬天没有太多田地里的劳动,人们有空闲,愿意一心一意磕长头礼佛。这些行动是由深切的虔敬心所驱动,发心并不仅为自己。通常我们会发愿,为众生的解脱和给予这个世界的善意而进行朝拜。前段时间我去犀地的神山磕长头完成第七遍转山。

刚回到夏摩山谷吗。

是的。因为母亲前段时间牙齿坏了几颗,需要陪伴她去县城补牙。她思念我。我去转山祈福,然后回家带她去县城治疗。

你还在工作吗。

我把之前在犀地画唐卡所得的报酬,捐助给寺院里的孤儿学校,让他们买粮食、衣服、文具等生活所需。现在我只有一千块钱,是村子里一个家庭希望我画一张千手千眼观音像的定金。如果是其他商业性的预定我就不再接受,因为没有时间。我不是为金钱去工作,我可以很简单地存活。如果用技能去交换生存基本条件,再能带给他人帮助和温暖,让他们受益,就再好不过。

平时你做些什么。

我的生活很规律。早上与晚上有一段时间属于自己,在佛堂修习,这是以前在寺院里养成的习惯。基本上凌晨四点起床,晚上九点就睡觉。最近要完成那张千手千眼观音画像,同时帮助村里八十多岁的多吉老人,修葺他的屋顶,给他接上水管。寺院很快要开法会,要过去给他们帮忙。大概一年左右,我可能会再次离开夏摩山谷。

为什么。

可能会有新的生活和方向。谁知道呢。他微笑,我们活着的日子总会有各种发生,不管好坏,总是有无常的余地。

然后他说,看到吗,金刚顶寺已在前面。

她打开玻璃车窗,看到山峦深处露出高耸的金光闪耀的佛殿檐顶,云雾缭绕,白烟袅袅,号角的声音低沉回荡。四周耸立蔓延山岭,山顶冰雪覆盖。山坡浓荫密布,长满枞树、杉树和落叶松树林,谷地里大片杜松和高山杜鹃灌木。一条大河奔腾而来,水流壮阔。收割之后荒芜而开阔的麦田,过路的鸟群呈对称队形飞过田野上空。发出响亮鸣叫。

他说,我们已抵达夏摩山谷。

5

从舞洲回来之后,他发出一条直接和坦然的短信,告诉她,分开的当晚他就与妻子做爱了。也许他认为她是不一样的女人,可以理解男人的任何行为,根本无需考虑她的感受。他们不回避把自己最差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出来,总是有勇气当着她的面撕开最后一轮温情脉脉的面具。是觉得她足够勇敢吗。

不管他发这个短信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打算退出。他仍对她恋恋不舍。平时见面不算勤,一般是他妻子出门去香港购物或哪里旅行,孩子也被爷爷奶奶抱走。她去他的家里,在他的卧室大床,他与妻子的婚纱照就挂在床头。年轻新人许下誓约企图白头到老,但这种期望最终漏洞百出而成为讽刺。在照片中的合法婚姻爱侣的注视之下,他们做爱。然后她离开回家。

父亲去世,在美国读书的哥哥燕来学习成绩优异,本来是家里的希望,但在她决定去舞洲之前,哥哥在从实验室回去租住的公寓的路上遇见抢劫的黑人。他被击中胸部。艰难地回到宿舍,倒在电梯门口死去。母亲接到消息,痛不欲生,一夜白头。母亲在超市遇见传教的陌生人,后来开始每周去教堂做礼拜。

所有的一切都在破碎。

他着迷于跟她做爱,也有情感连接和物质给予。这个男人,在现实中还有一定范围的权力及社会活动能力,她维系这个关系,因为在汪洋大海中再找不到一块浮木。一个月后,她的例假没有来。她独自去医院做检查,拿到报告单,阳性。这是一个新的生命开始发动的信息。这个孩子选择在她最糟糕最艰难的时候来临,也许是在舞洲的时候选择进入她的肉身,不应该来。

她带着检查报告搭公车回家。漫长路途公车停停开开,车门打开关上,乘客上车下车,阳光时隐时现。她觉得生活充满荒诞感,却又是绝对的冷酷无情,根本无法把它当做一个幻梦处置。人需要穿过黑暗炼狱。她头靠在玻璃窗上,疲惫空洞,又昏昏欲睡。睡睡醒醒,一路经过满目疮痍的城市街道,到处在拆迁,到处在重建。这庸庸碌碌的人世,人们工作、赚钱、吃喝玩乐、男欢女爱、浪费生命、逐渐死去、或者说活着和死去的状态也没有两样。

她的母亲,他,他的妻子,包括她自己,陷入在世俗的沼泽地里不能动弹。她闻到每一个成年人的臭味,包括闻到自己的臭味。她有极深切的厌恶,却无力挣脱既定的生活。

那段时间彼此见面已很少。曾经他对她爱慕、暗恋,现在她回到他身边价值已不同。那趟舞洲旅行,是爬上高山巅峰之后的一个标界。她也许希望这是第一道美景,之后应该有更长远的高峰。但事实上很快他们就开始下坡,持续下滑。短短五日的纵情之后,对她来说是开启,对他来说是终结。

她熟悉这样的套路。刻骨铭心的失败已经历两次,这次来得更快。她默默旁观他的冷淡,没有追问,没有黏缠。这是以往的教训,一旦开始追究,这关系会死得更快。她陪他冷战,看他最终是否会给她一个表态。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肚子里的受精卵细胞每天都在飞速分裂,无法回避的现实。只能背水一战。

她打电话约他出来见面。

在一家咖啡连锁店相见,他消瘦很多,频繁抽烟,对她的态度很冷漠。之前的殷勤热烈,到现在的漫不经心、躲闪和警惕,他们最终识别出她身上可以为感情而死的强烈,而这蕴藏着巨大威胁。同时,在这段时间对她的无情对待让他内心不安。这使他感觉不好,仿佛背信弃义。最好是不见,相见只是尴尬。

他点两份简餐,各自埋头吃。她已有反应,吃不下套餐中油腻的猪肉,拨在旁边。他看见,说,什么时候你开始不能吃肉。他用筷子把这些肉夹到自己的盘子里吃干净。她看着他的手,那双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在酒店房间里,爱抚过她的头发、肌肤,也含情脉脉捧住过她的脸颊。那一刻的激情,他们仿佛要把彼此融入骨血一般的热烈和投入。这人间脆弱的美景转眼成空。

她幻想过如果能够遇见一个正直而清洁的爱人,可以共同生活。愿意一生的动荡就此平息,洗手作羹汤,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晚上相拥而睡,早晨醒来,看见初升太阳的光亮照在枕边爱人的头发上,又是新的日子。这样幸福而糊涂地活着直到死去也可以。不需要清醒,不需要壮大理想,碌碌无为平淡无奇过完一生。她愿意。

但现实告诉她,这构想的蓝图不会实现。愿望只会一再落空,并已脱离她自身可控的力量。一定是有更高的视角在为她做出决定。这次她想孤注一掷地报复。命运实在不公。

她说,我怀孕了。你说过,如果我需要,你可以为我离婚。现在我很想生下孩子。

他并不显得吃惊,仿佛预料到她会有这样一出,他说,这很突然,我需要考虑。

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了吗。请你给我一个家。

但是,如真,我有我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你们以前就分居过,讨论过离婚。如果恩爱,也不会有我这个插曲发生。如果你们之间感情笃深,彼此忠诚,我们不会去舞洲。我也不会怀上孩子。

世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非黑即白。不是那么简单和容易做出取舍。

我还需要你来教我世间的真理吗。这个世间有无法离开的婚姻吗。

我愿意,但我有其他的因素……他用手抱住头,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到她。

如真,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告诉你。半个月前,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决定生下来。她想要一个男孩。

她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分享着共同的男人。对方有可能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们之间唯一相同的是,为同一个普通而世俗的男人怀孕了。她知道他今年年末面临再次升职,有可能得到更高的权力。他小心谨慎,已开始回避她,更不会在这个节点离婚。

家里的妻子,即便不做饭不关心孩子只看韩剧只喜欢购物和涂指甲油,又怎样呢。作为聪慧美貌如她,和他一起出门旅行,做爱彼此沉迷,讲话日夜不倦,又能如何。甜蜜爱意比不上现实的种种考量。她注定要被牺牲。他早已做出决定,只是不想告诉她。

从舞洲刚回来,他应该就知道妻子怀孕,开始冷淡和疏远。一切都有因由。上天设置不同的困境和考验给她,此刻她被激起深刻的不甘,以及这不甘所带来的恨意。不尽然是对他,也是对她自己,对她背后的那股力量。偏不。你是想让我放下吗,我不放下,要逆道而行。

她查到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先给他的妻子打电话。这样做的前提是,她已确定与他之间没有一丝希望。不必再为两个人的长远而躲藏于黑暗之中。把这个破损的罐子直接摔碎吧。她在电话中对从未曾谋面的女人说出所有事情,告诉对方,她不会去流产。她需要他们拿出一百万赔偿。如果没有,她就一路上告。他有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

她的妻子先是愕然,然后愤怒,痛骂,又伤心地哭泣。好了,这个火药库已点燃,他回到家会不得安宁。她知道他一定又会来找她。果然,他来了。

他试图和解。如真,我现在无法离开家庭。请你先处理掉孩子。如果目前经济困难,我先给你五万,你渡过难关。给我一些时间,以后我会跟你在一起。我十分爱你,相信我。我们还会再有孩子,你要几个都可以。我会弥补你。

以后是什么时候。

……给我三年。三年时间。

三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三年,你有可能死去,我也可能死去。现在能做的决定,你要放在三年之后。三年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托词。

你不相信我吗。

对。比起相信三年,我更相信一百万。

他怒火蹿升,眼睛浮出血丝。我尽全力想帮助你,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在我们的关系中,你自省,可有曾经为我考虑一丝一毫。

我考虑过,你不适合和别人结婚。你的性格如此激烈、固执,你会伤害所有的人。

所以,为了保全你自己,保全你的家庭、利益,你需要我悄无声息地消失。为何不雇人来杀了我。如果我活着,我就会记录下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短信,电话记录,还有录音,都在我这里。我还有视频。

最后一段威胁其实是她的谎言,她并不是那种天性有恶意有心机的人。再困难,她也许会软弱,会沉沦,但从来没有失去过纯粹本性。但他已无法具备理性的判断,或者在他心中,她的本性如何他从来不关心也无法看见。他只意识到在被逼迫。气急败坏,一股怒气蹿升,起身扑到她身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他太用力。有十几秒她觉得失去呼吸。但她不害怕,只是默默看着他,默默忍耐这也许会陷入死亡的窒息。她无言忍受的样子,让他从极度愤怒的失控中清醒过来。她看起来对死亡没有恐惧。她脸上无情而冷漠的表情击溃了他。

他放松手,抱住脑袋。说,你到底要怎样。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害怕,浑身颤抖并流下眼泪。

她的喉咙受伤,此刻产生剧烈疼痛,声音沙哑但依然坚定,说,给我一百万。我离开这里。离开你的生活。

我没有这么多钱。

那你想办法,你必须得有。我有期限。如果一个月之内,你不筹钱,不做处理,我去见你们的上级。我要写个长的举报。

你不能这样做。

这决定于你会怎样做。

慈诚帮她在寺院边上订好旅馆。旅馆在当地有百年历史。老板娘能说流利英语,据说以前很多来山谷观摩或探索的西方人在这里住宿。大厅地面铺水磨石,这种复杂工艺现在很少有人做,用灰泥拌匀小石子压碾,打磨得温润光滑仿佛可以在上面滑冰。木楼梯造型古朴,通向廊道两边的客房。墙壁上有手工彩绘,画着吉祥八宝。

她在柜台边办手续。老板娘说,你又回来了。她一时愣住,不知道这个妇人在说什么。但这个身材结实、戴着阔气的红珊瑚长项链的妇人并不在意,她一边做登记一边说,你是不是要住一段时间。

是的。

要小心。来到夏摩山谷的人最后都舍不得走。

她笑,与老板娘闲聊几句,问,这家旅馆开了很久吗。

夏摩山谷没有游客,它不是旅游地。但我们是家传的店,以前主要是接待新年从远地过来参加晒佛节、灌顶法会的当地人,还有过来看病、问卦的。现在西方人来得少了。我的旅馆里还住过一些看起来很普通的修行人。

她指着楼上,说,你住的房间对面角落,以前有一位女子长住。她是我祖辈开店时的房客,那时也叫日玛旅馆。听家里老人说,她住了二十年。这个女人老的时候就跟夏摩山谷的本地人一模一样。后来她在房间里去世,被发现时穿戴整齐,在床上禅坐跟平时一样。他们之后把那个房间布置起来,不再住客人,摆放经书当作小佛堂。

她孤身一人在这里吗。

她去世之后,寺院给她做了火葬。她的骨灰被带到她女儿那里,据说要洒在恒河。夏摩山谷有魔力,与它有缘的人会被召唤。最后他们愿意死在这里,把山谷当作此生终结的归宿。

她走进三楼房间之前,先看一眼对面的房间。褐色老木门上绘有彩色图案,一只右旋白海螺立在芍药花之上,门紧紧关闭。她打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整洁,有热水,有卫生间,这就足够。拉开窗帘,楼下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长街,两边有各种杂货店铺,男女老少穿着当地袍子,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间或经过马匹、狗、山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岗。仿佛与世隔绝。

黄昏温度降低,在长裙下面她再穿上一条贴身羊毛长裤,用热水洗脸,抹上厚厚一层保湿霜。短发已变长,漆黑茂密,生长极快。她穿上黑色羊毛大衣,走下楼去。慈诚在大堂正与老板娘闲聊,神情轻松。他等着接她去见仁美。看到她下楼,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他看到她的耳环。她在古董市场买的小颗老松石和红珊瑚,用银线串起缠绕在耳针上。

他说,我的奶奶、妈妈,她们都有这样的耳环。这是很古老的山谷里的耳环款式。女人常戴这种样子的耳环。她说,这是我随便用手做的。

他们出发,沿着寺院曲折蜿蜒的土巷走去僧舍。北边是形状如同狮子和大象的高山,南边山坡上遍布绿色柏树,东西走向的清澈大河,发出淙淙流淌的水波声音。沿着土路走到靠近山下的一个小院,从围墙来看建筑面积很大,造型古朴的木雕大门上悬挂黄铜门环。门边有棵老松,枝干苍劲,形状清奇。

慈诚说,这棵松树,是很久之前一位寺院里尊贵的老仁波切栽下的。当他圆寂,肉身被火化,剩下的骨头上出现自然成行的白色经文,舌头与心脏没有烧毁。仁美是这位仁波切的后几代转世。他六岁的时候被认定。

6

她第一次知道仁美的身份。之前他对她提起过一些关于自己童年、少年的往事,对身份却只字不提。当他来到城市从不显露任何特殊之处,从不计较别人对他的言行态度。他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现在她知道他身上那种特别气质的原因所在。

慈诚扣响铜环,很快里面传出有人热热闹闹地叫嚷着跑过来开门的声音。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僧人探出脑袋,壮实活泼,晒得红红的脸蛋,穿着合身的小僧袍,眼睛闪闪发光。他们走进花园,此刻是冬天,花草凋萎,生机暗藏。慈诚对她介绍,这花园里有些花是他过来种的,有波斯菊、万寿菊、牡丹花、大丽花、杜鹃。这都是山谷中的人喜爱的花朵。后来又种上一些石竹、鸡冠花,仁美也都喜欢。

他们走到最高处的木结构房子,门窗边框雕刻精美,颜色暗沉。看起来是很老的房子。推开门,仁美在客厅里等她。他穿着整洁的藏红花色僧衣,高底黑色传统僧靴。头发短短的黑而浓密。皮肤好像更黑一些,人却敦实。她跟随着慈诚的动作,屈身向前对他顶礼。他站在那里轻声诵经文,接受他们的见面顶礼。

等她站起来,他看着她微笑,说,你终于来到我这里。

房间里有铸铁火炉,烧着炭火很暖和,铺着厚厚手工地毯的炕床,很少但是精美雕刻的彩绘家具。黄铜鎏金的佛像整洁地摆在神龛,边上有用丝布盖住的唐卡。书柜里摆满各种手抄的或印制的经文与书。墙壁上挂一幅书法,是一位故去的圣人的手迹。桌上摆满水果、点心、饮料,累叠成丰富缤纷的样子。这是招待远方宾客的礼貌和热情。

她献给他一条洁白的哈达,他把它又挂回到她的脖子上。他见到她并不遮掩喜悦的心情,眼神闪亮看着她微笑。他的面容、眼神和微笑丝毫不陌生,仿佛昨天才刚刚一起在桌子边读完一章书。她带给他的礼物,是一匹有如意祥云花纹的黄色缎子。偶然看到这匹缎子,直觉这是与仁美相称而匹配的礼物,现在看来她是对的。

仁美说,寺院在十五即将举办新年法会。附近的村民过来参加七天的新年祈福。你一起过完法会,然后我帮助你安顿父亲的骨灰。

她说,我打算在寺院附近住一个月,调整身心。并不着急回去。

他说,很好。我们会照顾你。

六个小僧人寄住在这里,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僧人和一位年老的僧人,与仁美同住,也是在身边照顾他的人。他们对他的态度恭敬尊重。慈诚在旁边给铁炉添柴,烧热水倒茶,又去厨房帮忙做饭,晚上准备吃西红柿羊肉汤面片。慈诚把衣服袖子卷起来,洗干净手,在搪瓷盆里揉面团。他们干活的样子熟练而有秩序,不慌不忙,一边彼此轻松地聊天。时常因为开着幽默的玩笑发出笑声。

外面已夜色漆黑,一轮皎洁的月亮爬上西边山顶。热气腾腾的面片出锅,大家围坐吃饭,其乐融融。有人端出来一盆煮熟的红皮土豆,剥土豆皮,吃热乎乎的盐水煮熟的土豆。慈诚在炭炉里塞入一把高山杜鹃干树枝,芬芳的枞叶点燃起火焰,再增添干杜松和柏枝,房间里充满植物辛辣而清新的芳香。喝完茶之后,慈诚说把她送去旅馆,他也要回家。与仁美告辞,约定第二天她再过去他的院子。

明天开始由仁美身边的侍者,那个年轻僧人智花来照应她。智花是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男孩,话语不多心思细密,经常微微笑着。她跟随慈诚走出僧舍准备返回旅馆。他们今天相处一整天,从机场开车,冰雪公路上的两百多公里,在卓玛拉钦山口煨桑,并且说了很多话。他并不令人觉得疲倦,时间过得平缓而安宁。不知为何,与他没有丝毫陌生。这个初相识的男人,他一直都在照顾她,热心给她介绍,充满善待的热诚。

他们慢慢在夜色中走路,经过寺院东侧白色佛塔。很多人在寒风月色中聚集绕塔,年迈长者,有男有女,顺时针绕行,手里持念珠脚步迅疾,一边不停持咒。有些则在外围磕大头绕塔。他说,经书中曾说:凡是任何塔庙巡礼者、正在漫游者有净信心,将来死亡,于身体败坏死后,将再生于善趣的天界。 不管如何,在夏摩山谷有强大的能量频率,这是无数世修行者们留下来的境界和清净心愿。在这里,信仰是人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人们不是有求于神,而是与神共存。

他说,这是寺院最古老的佛塔。在塔的基部刻有一首古老的梵文偈子,翻译过来大意是说:不追回过去,不期待未来,凡过去已舍,而未来未到。但若现在法,处处观察之。不惑不动摇,智者当增进。

他说,这种塔的建造结构,象征构成自然世界的四大要素,最底层代表大地,中层供奉着舍利、照片、珍贵佛像等圣物,代表水。再往上是圆柱形塔颈,象征火。顶部安放新月围绕着的太阳,象征太空和空气。塔的底部和中部大多刷成白色,顶部镀金。佛塔有重要意义,它代表佛陀的灵魂。

在山谷中据说生病的人如果不断绕塔会得到神秘的祝福。有些身患重病的人,放弃在医院治疗的希望之后,在寺院边上长住。他们放下一切的事情,每天只是绕塔转经,虔诚祈祷。据说有些人过一年半载之后,身体开始逐渐好转。这样的事情常有。去年我母亲心脏觉得不舒服,她每天来这里绕塔,在佛殿做大礼拜。现在她的心脏很健康,没有什么问题。

在旅馆门口他跟她告别。空气冷冽,一轮明月挂在边上即将圆满。他说,过几天我也来参加仁美的法会。如果你愿意,我想在合适的时间邀请你去我家里吃饭。我家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村子边有一座不知如何形成的佛塔,比这个寺院的历史还要长久。也许你会对它有兴趣。她说,好。我想去。

她又说,今天没有见到顿珠。他是我在幻海认识的第一位僧人,后来认识仁美。他陪着仁美回来夏摩山谷。

他说,顿珠回来三个月后还俗了。在法会中认识牧区来的年轻女孩,突如其来的爱情。他喜欢这个女孩,决定与她结婚。现在他们在县城文化广场附近开一家佛具店,生意不错,生下一个男孩。他依然虔诚做很多供养。对仁美也很照顾。

现在还俗的僧人并不少。

是的。发心也不一样。

顿珠想体验他以前没有感受过的世俗生活。你是为了检验自己的功力。

我也一样在体验。但可能他认为人间的苦是一种乐,而我认为人间的乐实质上是一种苦。他想体验乐,我想体验苦。我们的感受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长得很像这里的人,头发漆黑,眼睛很亮,牙齿白,额头宽,眉毛粗浓。等你的头发能够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和夏摩山谷的女人们一模一样。

他搔了搔头发,略有些害羞,对她说,现在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昨天早上发生过一起车祸。我下山,搭载一位抱着婴儿的妇人,一位老人。山路遍布冰雪,通常这难不倒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车子突然失去控制,慢慢往山崖滑去。当时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能惊慌。妇人抱着孩子哭起来,老人数着佛珠闭着眼睛一直默默持咒。我向绿度母专注而全力地祈祷。在最后一刻,车子扭转方向直接冲向山坡,车头撞瘪,但人都没事。实在万幸。今天我借用别人的车子。

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危急的惊吓,不知因何而起。后来仁美叫我去接你,我知道一定是缘分强烈的人要来到夏摩山谷。我或许已把某种巨大的障碍去除,这样你会顺利地抵达这里。而且会有很好的事情发生。

他说,再会,如真。很高兴见到你。

7

冬天的山谷,早上七点天色仍一团漆黑不见手指。八点微微发亮,她穿上长裙、大衣,包上羊毛大围巾,戴上手套,走出旅馆房间去寺院绕行转经筒。当地人走过空旷长街陆续向寺院中心汇聚。他们每天都会开始这个仪式。她加入众生的队伍仿佛一颗水滴汇入大海。

背着幼小婴儿的年轻少妇,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路矫健的青壮男人,牵着孩童的中年妇人,也有行走不便腿有疾患的人。有些走得快,纷纷越过她。他们一边念祈祷文一边用力拨动经筒底部的木制推把,让它们呼啦啦转动起来。转动的频率让心变得宁静。彩色涂绘的大经筒漆面斑驳留下岁月的痕迹,经筒里装藏经文,表面镂刻六字真言。每一次转动代表无尽的祈祷,把虔诚的身口意供养给神灵。

围绕金刚顶寺顺时针转一圈,需要一个小时。转经道是沿着山脚开辟出来的一条步行土路。两边的巨大山岩的表面雕刻、绘画佛像和六字真言。小路边到处堆着玛尼石,也雕刻着彩色佛像和梵文。一块小岩石被众人的手抚摸得油光润滑。在路边,两位男子拿着口袋对每个经过的人分发糖果。他们在做布施。她接过两颗水果硬糖。想回去仁美的房子之后把糖果供养在佛陀像前。

转到山腰上时,太阳破晓,灰白色云层穿透而出的金光万丈,洒落在苍茫山谷之上。寺院庄严的重楼亭阁从晨雾中凸显,金色殿顶闪闪发亮。寺院开始传来响亮的祈祷鼓、铃鼓和海螺声音。僧人在清晨把杜松、柏枝、野蒿等芳香的植物堆放在一起,洒上红花和酥油,放在长柄小勺里或去屋外的铜盆里烧掉,用纯净的烟雾净化供养神灵。净化环境与人的各种无形污秽,去病免灾。

群山高耸起伏,人们安然生息。空气里弥漫着咒音和煨桑的芳香烟雾。崭新的一天开始。

在佛塔旁边的空地,聚集众多做大礼拜的人。他们带着垫子、水杯、食物,不断起身和匍匐,做几百个大礼拜。最后热汗湿透头发、背脊,是放下我执与骄傲的过程。然后坐在一起喝茶、休息,逐渐成为一个安静而愉快的聚会。之后各自回家开始进食和劳作。

当地人大多穿传统羊毛袍子,男人戴毛呢帽子,耳朵上戴着绿松石。女人则在袍子上缠一条红色绸布腰带,梳着满头细细发辫。她们通常晒得黝黑,脸上总是微微含笑,习惯把婴儿背在背上,整天忙忙碌碌。这些人举止缓慢,很少急躁,有轻松而温柔的性情。在这里,每个人知道他们的身心重心所在。信念降服物质世界的急躁、混乱、嘈杂与空虚。

她的生活也因此变得简单而充实。早起晚睡,过午不食,劳作,绕塔转经,做功课,祈祷。去小僧人学校给他们教语言,并照顾他们的日常事务。去仁美的厨房帮忙。寺院即将开始新年法会,僧侣们忙忙碌碌开始准备,各种法器、道具、乐器、衣服、食物要事先安排。仁美的僧舍人来人往,很多人过来商量、拜访。从牧区过来朝圣与希望见面的信众,带来新鲜的羊肉、牛奶、酥油或酸奶。

这时的确需要有人帮忙。她是女人,在当地习俗里更应做这些事情。煮茶,做饭,打扫院子,清理厨房,购买东西。铁炉上放着大茶壶,把水烧开,一次次倒茶,续茶。有时煮着开水或面条,把身体靠近火源,把手贴在锅盖上取暖。没有水管,每次做饭,需要去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接水,拎水桶上阶梯运进厨房。水龙头若不及时埋在棉被下面,很快就被冻住。

早餐通常是奶茶和糌粑。仁美起来之后洗干净双手,用一根孔雀翎或一种吉祥草,在房间和庭院里洒净水,口念咒语,然后供水,供香,供花和灯,诵经一两个小时。他在用餐时不说话,学习时保持静默。认真研读经典著述,需要跟随老僧医学习医学知识。有时练习写书法。经常有人来拜访他,寻求卜卦、开示或商量事宜。他的生活不讲究排场,房间里只有简单的必需品。从不囤积多余的东西。自己所有的,总是慷慨大方地赠送给遇见的需要帮助的人。

有时仁美与智花有事外出,不回来吃午饭。她独自留在僧舍,把地扫干净,擦灰,拎水,清洗枕巾、床单、被套。把早上剩下来的面片煮热,放一些西红柿和青菜,盛出来端到院子。中午阳光热烈,照在额头上似乎要把人晒得融化。搬一把小凳子,在露台上看着远山慢慢吃饭。不时有红嘴的黑色飞鸟咔咔鸣叫着飞过。四五只野猫经常出现在屋顶上,在杂草丛中蹓跶。跑过来喵喵叫着讨要食物。有时也有野鸽子飞过来,乌鸦用嘴衔着短树枝飞来飞去筑巢。她拿剩余的糌粑和肉喂它们。

并不是总有这样的空闲。临近法会,需要和僧人一起做大量的酥油灯。准备几百盏小铜灯,插上棉捻灯芯,挨个倒上融化后的酥油。清洁和擦洗被使用过的酥油灯空盏,以及跟随他们学习做朵玛。朵玛是用酥油和米粉或面粉做成的供品,涂上颜色,雕刻成复杂而漂亮的形状,用以供奉在祭坛上。也要用大铁锅煮大量奶茶提供给来自四面八方的众多信众。这些活儿不但劳累而且要付出大量的细心和专注,否则容易做得不够好。

仁美这几天有些咳嗽。他不太懂得照顾身体,仿佛离肉身总有一些距离,还没有真正熟悉身体。自法会开始他每天要去大殿主持,在经堂为大众诵经、讲法。早出晚归,进入高强度的竭尽全力的状态。她能够见到他的机会不多。

黄昏如果有时间,她也去大殿听法会诵经。佛堂大门有镀金铜式花纹,推开门,里面密密麻麻坐满当地人。她挤进去找到一个角落,坐在带着孩童的妇人中间,男人在另外的位置。殿堂里气氛肃穆,窗户是封闭的百叶窗,光束由高处的墙壁窗子射进大殿,照亮一排排黄色坐垫。花瓶里插着孔雀羽毛,盛满酥油的大黄铜灯盏,灯芯燃烧火焰簇簇。木柱上挂满色彩绚烂的窄条绸带和织品,天花板垂下来各色丝绸镶拼起来的圆柱形装饰。在后壁和侧壁的佛龛里有许多镀金小佛像。

有人拎着茶壶倒甘露水,众人纷纷伸出手心迎接,喝几口,剩下的抹在额头和头顶。她在他们当中,不觉得隔膜,生疏。不觉得与他们相隔过于遥远的文明。

仁美和众多僧人交替的诵经声音在传送。她第一次见到他穿上锦缎华丽法衣,戴上高高黄色法帽,坐在法台上,接受礼敬和供养。附近的村民全都围聚过来参加新年祈福,排着队,挨个给他献上哈达、苹果、礼物,等待接受他的摩顶和祝福。仁美笃定、稳重、有威仪。这是另一个他,也是他的组成部分。他从小被严格训练,为了日后成为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属于很多人。

他内心清醒,没有任何狂妄与骄傲。在日常生活之中,言行举止显得得体、谦逊,从不显露自己身份的优越。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仁美。法会持续到晚上九点,以仁美在最后长时间的一段诵经结束。他用孔雀羽毛和吉祥草把碗里的红花水往台下轻洒,持诵经咒。大家纷纷走过去,顶礼他的法座。仁美在其他僧人的簇拥之中离开佛殿。

等仁美叫僧人唤她进他的房间,他已脱下华贵精致法衣,换上平时的普通僧袍。他面色疲倦,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他微笑着对她表示歉意,因为很少有时间能照顾到她。

他说,在这里,你觉得冷吗,孤独吗。

没有。在经堂里和大家一起坐着,听到你在法座上诵经觉得很熟悉。在我家里,有一天早上我醒来,也听到你在房间里诵经。

是的。时间过得很快。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容,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是的。在山谷里度过的每一天,与大家一起生活,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透亮起来。像一盏被点燃的慢慢亮起来的灯。

她说,在法会上,你对大家说话,给众人诵经,我看很多老人和男女掉下眼泪,只可惜我无法听懂。但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你在说法。你的身行对我来说是最直接的说法。她停一下,问,仁美,能不能教我学习。我想请求你做我的上师。

他沉默一会,说,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修行人,还需要很多时间去学习。我不够优秀的能力做你的上师。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介绍寺院里学识渊博备受尊敬的老僧人。

但缘分引导到我前面的人,是你啊。

如真,不要着急。要多观察我。如果我们有这样的缘分,它会自然来到。

如果在以前,他的拒绝会引起她的情绪。觉得自己不配被爱,不值得爱,才会被拒绝。她会认为应该是自己不够好,仁美心里有顾虑,所以不接纳她,心里由此产生自责和惭愧。她观察到这股情绪,但没有以往的翻江倒海。也没有做出如同往常那般的自我讨伐。只是留出一个空间,观察这股情绪。这个空间是怎么产生的。突然她发现,自己具有了检查内心深处关于接纳的能力。

她照顾他吃饭,给他倒茶,盛汤。等他吃完饭,小坐一会,起身告辞让他好好休息。仁美起身把她送到门口,他只能到此为止,在这里有身份的限制。智花打开手电筒,陪着她走过寺院小路回去旅馆。

走进房间,仁美发短信给她,你到了吗,今天很累吧。这是他的温柔,像涓涓水流,是她熟悉的他的方式。他说,你需要找到和维持与自己的深度沟通。与自己相处,观察和感受内心的发生,体会到它们的生起、熄灭。这是一种重要的进入。尝试不断深入。他们照例在短信里说上几句话。这是他对她的引导。必须等到法会结束,他才会有时间照顾到她的需求。

她做功课。在卫生间打开热水冲淋身体。经过白日劳作,此刻洗去身体的疲惫与酸痛最为舒适。晚上寒冷,盖了厚棉被。她孤身一人,睡在异乡山谷的旅馆房间,心里并无一丝孤单或忐忑。扭开台灯,依旧阅读《大智度论》。

读到:观照事物真空的人,先有无量布施、持戒、禅定,他们的心柔和而顺道,各种烦恼少,然后修得真空之理。而在不正确的见解中没有这种事,只想要以妄想分别的不正之心取得空。好比种田人,起初不认得食盐,看到贵人拿盐放入各种肉菜中来吃,就发问,为什么放盐呢。回答说,因为这种盐能使食物味道鲜美。此人心中便想,这盐能使食物鲜美,盐本身味道一定很好,就空手拿上一大把盐放入口中吃起来,又咸又苦,损伤了口腔,于是就问,你为什么说盐能作美味调料。贵人说,傻瓜,这要考虑计量多少,和合其他主料,味道才鲜美,为何单纯吃盐。无智的人听到空解脱门而不行各种功德,只想得空,这是不正确的见解,断灭了善根。

这一段让她微微有些发愣,心里涌起众多感触。她在夏摩山谷所做的,正是遵照如此教诲而行。临睡前,她坐在床上,垫着枕头,在笔记本中写简短日记,最后抄录了一小段话:你所做的一切,你所吃的一切,你所供养的一切,你所布施的一切,以及你所行的一切苦行,该全奉献给我……于此舍离之道中,将心念凝注于我,你必得解脱,必到达我。

合上本子关掉台灯,躺下来安心睡觉。

8

与恶龙缠斗,凝望深渊。这条恶龙来自内心。

当爱欲如汪洋沉沦,心变得软弱而贪婪。当爱欲熄灭,心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冷酷,坚定,并因此充满封闭而黑暗的力量。这是沉重的代价。肚子微微凸出,孩子在一天一天生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事情,但很清楚目前她不能处理。她要拿到钱,看到他的底线。这种强烈的对抗与报复,在心里冷静地燃烧。

某个深夜,四五个强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屋外,骗她母亲开门。冲进家里客厅,一言不发扑过去揪住她头发,一阵掌掴踢打。她知道这种暴打的目的是让她失去孩子,但她不会让她们得逞。她猛力挣脱,奔到厨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紧紧捏在手里。她说,谁再过来动我一下,我马上劈死她。她的眼神和表情凛冽发光,额头上伤口的血流进眼睛里。她看起来准备不惜性命。当她挥着刀往客厅里走,女人们惊慌失措夺门而出。

母亲追问,她再也无法隐瞒,直接说完所有的事情。母亲深受打击。她对母亲说,你不要管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她用酒精棉花擦手臂、脖子、脸上被抓打出来的血痕,额角碰伤血流不止。她说,我不会受欺负。你只要管好自己。你不必再给我增加麻烦。你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做。我自己来说,我自己来做。

期限到,他递给她一个存折,她打开来看,上面打印着她的名字。还有数字,一百万。他说,我已帮你约好医生,明天上午你去医院做手术。时间拖得越晚越对你身体不好。

她说,你是在为我想,还是为你自己想。你的投票竞选也马上要开始了吧。

好自为之,不要把自己和别人都逼上绝路。

我没有别的路。我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她第二天一早即去银行,核查这笔钱。柜台人员对她说,这个存折是假的,里面没有钱。他们没收了这个存折。她的心像一潭冰水寒冷彻骨,又像熊熊烈火被泼上热油无法自制。走出银行,打车直接去他的单位找他。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机警马上去核实。他本来试图先骗她去医院做手术。他开车带她去僻静地方说话。此时他被她彻底弄怕。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开始争执。

他被她逼到崩溃的地步,歇斯底里辱骂她,你是祸害,害所有的人。我绝对不会给你钱。随便你怎样,我们一了百了。她的脑袋在某个瞬间嗡地嘶鸣一声。她说,那么一起去死吧。她扑过去,抓住他的方向盘,用尽全身力量死死摁住。他的车子正全速行驶在公路上,前后还有车子。他即刻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求饶,如真,理智一些,快放手。我求你,我求求你。

他脸色煞白,语调颤抖,整个人像堆烂泥。一反刚才的理直气壮态度激烈,软弱得像条被铁棒打伤脑袋的狗。他怕死。是的。人在死亡面前多么卑微。她放开他,说,一个星期。这是最后的时间。你拿一百万现金扛到我家里。现在我只相信现金,这是你的欺骗造成的。否则我们同归于尽。

她回到家,看到母亲流泪满面,神情惶恐。母亲对她的所作所为极为不安。阿姨也来到家里。阿姨是基督徒,正在安慰母亲,带她一起做祷告。“我的万能的主啊,请宽恕我们的罪……”在短短的这段时间,母亲深深虔心信赖宗教,对生活的严酷安排实在无能为力。她抛开她们,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严窗帘,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她想闭上眼睛长长睡上一觉。

跟小时候一样,每当伤心、脆弱、难过、困难的时候,她都想盖上被子睡一觉。最好这一觉无限长再也醒不过来。除此之外还能如何。无人倾诉也无法寻求安慰,她只有自己。或许还有肚子里这个在长大的孩子。孩子在分担她的愤怒和无助。在她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她没有能力去照顾对方。时间一到,她只能把孩子送回去。

黑暗中仿佛他还在背后,紧紧挨着她,抱住她,柔软而炙热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脖子,被抚慰的灼热的肌肤。那被留恋和痴迷的爱恋,为何人与人之间的欢愉如此短暂而善变。如真。有人在温柔地呼唤她,深深长长,仿佛她是他的心里唯一在爱着的人。这个人,是他,还是他,还是他,还是另一个他。

她一直在追寻这个人。她没有得到。她仍旧孤独一个人,四肢有时微微抽搐一下,仿佛跌落无尽深渊。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游动,她轻轻抚摸肚子,低声说,请你原谅我。我目前无力自保。你以后再来,以后再来。然后她闭上眼睛睡过去。

一个星期后,他开车过来,深夜敲开她的家门。搬来两个大纸箱子,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钱。他说,这是一百万。她相信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别的花招,这些纸币值得信任,她已用行动告诉过他,如果他欺骗她,她绝不放弃绝不饶恕,能够以死相搏。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小计谋都不会得逞。她必须达到目的。

她收下钱,对他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彻底回归你的日常生活。需要我写收据给你吗。他说,不用。临走前他说,你不要留在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以后你会下地狱。自始至终他不愿意正眼瞧她一下,也没有正眼看过一眼她的肚子。

她微微笑着,挺着已经显形的肚子,温柔地说,你不用替我考虑这么远。我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来回地狱很多趟。刀山火海经历无数次,我不害怕。我知道地狱是什么滋味。要害怕的是你们这些伪装正直、善良、有责任、有爱的人。我帮助你看清你自己,但你会承认你的失败吗。真正需要害怕的,是你们这一类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去地狱的人。

她把现金存入银行。当天晚上肚子绞痛流血不止,母亲把她送进医院。孩子状况出现异常,即便出生也不会健康。母亲替她做出选择,马上放弃孩子。她心里想,孩子终究抵挡不住她内心的嗔恨,这个生命有感应。在她与他的战争中决定放弃以人身来到这个世间的机会。

此后经历疼痛难熬的几日,将近一个月的休养。母亲照顾她,帮助她恢复身体。她一直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很少吃东西。有时昏睡有时清醒,浑身大汗淋漓,头发湿漉漉浸泡在汗水中。有时寒意彻骨,手指都在颤抖。在梦中,她时而觉得被捆绑火烧,时而又被推进悬崖荒山,连连惊醒。睁开眼,看到母亲总是跪在她床边祷告。母亲日以继夜地祈祷,低声祷告的声音和隐隐的哭泣在房间中回旋。她不知道是凌晨还是黄昏,只是长时间昏睡不醒。

母亲的几个教友过来,聚集在一起为她祷告,房间里响起赞美诗和冗长的祷词,妇女们穿着邋遢的T恤和运动裤,身形发胖,脸上遍布黑斑气色浑浊,祈祷和唱诵的声音却清亮有力,娴熟自如。祷告结束,她们说着家常话,各自归家。她想,人到底应该如何从各种宗教形式中获得安慰。是期望得到护佑还是挖掘自我救赎的力量。是祷告还是追索。她相信任何一种宗教都在接近真理,表达真理。只是凡人难以得到真髓,不解真意。

心毫无感触。偶尔眼泪麻木地从眼角蠕动下来,伸手擦掉。她并不自艾自怜,只是想着余生需要漫长的清洗和忏悔,决定以后不会再要孩子,也不结婚。准备再次离开家乡,回去幻海。她听说他投票竞选失败,妻子再次搬回娘家,并因为这次变故受愤怒刺激,肚子里胎儿状况不太稳定。而她与这个男人再不会有丝毫联系,日后将如同在彼此的世界里身亡。

母亲同意她离开,事实上母亲听到她的决定如释重负。母亲说,在这里,你和我都抬不起头来。我也就是这样了,但你还年轻。我不奢望你以后能够结婚生子,但求过平常生活,不再自伤,也不伤人。走得越远越好,如真,朝着光亮的地方去。劫后余生,好好地活。

她收拾出一只行李箱,里面带着随身衣服、书籍,五十万存款的存折,准备离开故乡。其余的五十万,在当地买一套小房子,让母亲离开墓地搬到新开发区的楼房。母亲终于可以住到干净而有光照的新居。

坐火车卧铺,路上三天三夜。再次离故乡越来越遥远,把过往远远抛在身后。在闷热浑浊的车厢里入睡、醒来。挤在有限空间里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沉睡、发出呼噜声、呻吟,孩子玩闹、有人在电话里低声争吵、有人看俗不可耐的连续剧、仿佛还有隐约的哭泣……她看到外面夜色漆黑,火车轰隆有声,远处天空有清冷而亘古的星光。大片的田野,河流,大湖,村庄,山岗。世间万物,此刻真实而虚幻。

而她的心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一种巨大而空茫的平静。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的悲伤。这平静与悲伤,像清澈的泉水汩汩冒出,在她体内来回流荡洗涤。那一刻,她发现所有的人都是受难的,受限的,身不由己而毫无所知的。不尽然是她,是所有人。而我们到底在为了些什么而受苦。

天空逐渐地亮起来,亮起来。直到彻底变亮。太阳在火焰般的绚烂云霞中腾腾升起。她看见远处的幻海之城。

9

早晨她依旧早起,洗脸梳头穿上羊毛裙袍,准备去绕寺。牧区来客赠给仁美一条暗红色牦牛毛手织大披肩,仁美送给她用以抵挡寒冷。她用大披肩裹住头脸。天还是黑的,旅馆大门晚开,平时她走院子后面的小铁门。当她下楼,看到走廊里有一位男子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踌躇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出去。

走近以后,她看到他灰蓝色的眼睛,白头发,高挺的鼻子。这是一个美国人,大概五十多岁。打扮朴素,背双肩包穿风衣和登山鞋。他说,我想去车站。现在旅馆门关着应该怎么出去。我想坐公车去县城。她说,现在有点早,旅馆只开后门。从后面小铁门出去。

男子连声道谢,说,我每年都来金刚顶寺,在寺院格西那里向他请教,跟着他学习,与他同住。有时住上一个月。这是第九次。最近他身体不适,我在旅馆住了几天准备回国。不知道明年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他。

她说,是的。每一次告别,不知道是否会再重逢。

我深爱这里,只是无法留下。

你怎么知道这个寺院的,它这样隐蔽。

我祖父是个摄影师,早年拍摄喜马拉雅地区。我小时候翻看他的摄影册,见到有夏摩山谷的黑白照片,山峦、石子路、街上的人家以及寺院建筑,对我来说充满新奇和古老的美感。我被深深吸引。之后我学习山谷的语言,做很长时间的准备,隐隐觉得一定会抵达这个地方,并且遇见能够重整我的生命架构的老师。

如何重整。

像打酥油茶一样,把生命中精华的部分提炼和抽离出来,把杂质去掉。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方法也需要时间。当我在格西的书房里一次次聆听、理解、体会,某天不经意间第一次尝到法喜的甘露,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信心起来,再不会退转。只有坚持往前走。也希望你有收获。谢谢你帮我指路。

他伸出手,热情地和她相握,走出门外。他背着包的孤独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而寒冷的天色之中。也许很久以前,来到夏摩山谷的西方人更多。他们不畏惧未知、艰辛,怀着对遥远而悠久的文明的仰慕之心,克服种种困难跋涉而来。人类的文明正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分享、传递,以此延续和传承。

中午她去街上的药房买药。学校里的三个小僧人互相传染感冒,开始发烧、咳嗽。她隔离这三个孩子,需要给他们治疗。药房门外静静趴着一只大公羊,长一对弯曲而健壮的大犄角,身上的黑毛很长,小眼睛没有表情。路过的人随意地撞它一下,拍打它,仿佛遇见邻居般跟它打着招呼。这是被放生的年龄很大的老羊。它看着她,站起来往她前面走几步,有所等待。她用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对它温柔地打招呼。它慢慢穿过路口走开。

此刻阳光暴烈,滚烫地照在额头上、眼睛上,望出去街上白茫茫一片。她取好药,顺便去集市购买晚餐需要的食材。经常是为十来个人一起做饭,需要购买土豆、白菜、粉条、西红柿、青菜、面条、汤料、酱料……给生病的孩子煮一锅面片汤,让他们多吃蔬菜。把所有的东西放进箩筐,把筐背起来的时候,她看见集市拐角有一家照相店。临街的橱窗挂出一些黑白老照片。

她情不自禁走过去,站在橱窗前仰头凝望复制的黑白照片,有些被涂上彩色。大多是夏摩山谷以前的样子,高僧、衣着华丽的转世者、装束特别的瑜伽士的肖像,寺院原先的建筑、房间和细节,老街的习俗风情。照片里都是以前的人。一张照片引起她的注意。

一座峻峭山丘,山上是壮观宫殿,俯观野草丛生的湖泊。尊胜塔造型的古朴白塔旁边有一对年轻男女。女人的黑发下露出光洁的额头,秀美的五官。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穿着裙边盖住脚面的传统衣裙,斜襟上衣,头发编细细的麻花辫子再层层盘成发髻。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一圈洁白的海水珍珠,中间镶一颗乌兰花松石,旁边点缀两颗红珊瑚。手里拿着两三枝折下的高山杜鹃,盈盈含笑。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东方面孔西式装束,穿着白衬衣、粗布裤,背麂皮双肩包,戴一顶巴拿马草帽。男子面容英俊,眼神宁静。

这一对年轻男女如珠联璧合,即便在旧照片的黯淡色彩中,仍熠熠闪烁发出摄人的微光。她在玻璃窗前观看很久,想起在慈诚车上做过的短暂的梦,照片中女子的装束似曾相识。为何她的眼睛如此熟悉。她走进屋子里,打招呼询问是否有人。从隔间里面打开一扇小门,走出来一个戴着毛呢帽子和老花眼镜的当地老人。他手里拿着佛珠,也许正在里面课诵经文。

她说,你好。我想问问,外面挂着的那些黑白合影是谁拍的。

他说,大多是西方摄影师拍的,不全都是夏摩山谷,有些在犀地。以前他们住在日玛旅馆,拍很多照片,没什么钱但都很善良。他们在这里洗出一些照片。

那张白塔边的男女拍的是谁。

这个白塔是在犀地。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朝圣的旅人,也许是一对爱人。

我想买下这张黑白照片。

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老人拿出一只自己叠的小纸套,把这张五寸左右的黑白照片装进去。说,这照片上的女人,眼睛跟你长得很像。你从哪里来。

我从幻海过来,跟着仁美师父。

他连连点头,说,从那么远的大城市过来真不容易。你和夏摩山谷有缘。

这一天法会到尾声。诵经结束之后,经堂里的人们围聚在一起抛洒大米、糖果做为供养和祈福。她没有带糖果,旁边的人看到热情地在她手里塞很多。等仁美和僧人们离开经堂,她回到僧舍。仁美的房间聚集着村子里的老人,他们在拜访他,他很忙碌。她在厨房烧开一茶壶奶茶,智花过来取走,给客人们续茶。她等着照顾他吃晚饭。

在厨房洗干净碗盘、扫地、烧水之后,不知为何她觉得疲惫。在烧牛粪的灶台旁边,热烘烘的火苗跳动让人昏昏欲睡。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着。等她睁开眼睛,发现厨房里十分安静,仁美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在烤火,火光照亮他的面容。一时她恍惚不定,以为与他仍在幻海的公寓里面。他仍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来自远方山谷的年轻人。

在这里,与他在幻海时毕竟有太大区别。彼时,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换上便服可以行走在人群闹市而无人注意。此地,他身负重任,被他人期待、仰慕、崇拜与关注,这些都是压力。她自动保持和他之间的距离,如同他身边的人对待他的方式,小心谨慎时时保持恭敬。在心里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在她花园沙发上小憩的男子。她见过他睡着时露出的孩童般天真模样。

他轻轻说,你醒了。这几天你很劳累。你做太多事情。

她说,还好。我做的事情没有你的多。

事实上她做的事情的确很多。她妥当而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饭食、服药、喝茶、打扫,样样考虑周到。他把她身上最美好的品质压榨出来。以前这份尽心对待他人的感情与用心无法流动出去,也许是没有遇见一个值得的人。没有人令她彻底放下骄傲、怀疑、设防和吝惜。仁美做到了。有时她也会觉得疲累,但更多是一种彻底的碎裂感。他在碎裂她。让她碎裂重重包裹的自我设限,流出自然而纯净的心性。

他说,现在法会结束,我有时间。我已做过占卜,选好处理骨灰的时间和地点,明天我们开始。记得明早四点起床,在旅馆等车来接。

好的。

除超度的事情,你还想要什么,如真。

我想要什么,你都知道。

他低下头沉默一会,说,我的确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有资格去教导你。但是,就像你说的那样,缘分已把我带到你的面前,我不可能不管你。你已经很努力,如真。这些日子,你所付出的让我们大家都很赞同。

她说,我所做的,不是想让大家赞同。我只是让自己心安。

是的。这是你在为自己做准备。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已很累,回去好好睡觉。明天开始,我们会有多一些的时间相处。

她在旅馆房间里睡得沉实。三点突然警醒,立刻起床梳洗穿好衣服。喝下一杯热红糖姜水,静静等在房间。外面仍是漆黑一片,气温很低。她把父亲的骨灰袋子取出来捧在手心。心想,这么多年,父亲和她应都在等待今天这一刻。

仁美发来短信,说车子已在旅馆门外。她摸黑走下旅馆楼梯,从后面小铁门走到外面,慈诚开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他又出现了。他说,如真,仁美让我开车带你去他的僧舍。一会他们诵经结束,我们一起去西边山上洒骨灰。仁美已安排好位置。她坐到他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他说,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你觉得呢。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你天生属于山谷,就像一颗植物的种子落在真正属于它的适宜而深厚的土地,会很快伸展枝叶、开花结果。我在等待你的心开出花来。

仁美的僧舍灯火通亮,很多人进进出出地忙碌。炕上坐着六位年老的僧人,是邀请过来的德高望重的僧人。他们念诵两个小时左右的经文,做超度仪轨。慈诚与智花开车,两辆车接着他们赶去西边山下。山顶有一处茂盛的柏树林,地势开阔面对寺院的大佛塔。仁美选在此处。

空气凛冽刺骨,僧人们都只穿着僧服,裸露右边手臂。他们迈开步子,在漆黑一团中沿着坡度迅速窜跑,飞快往山顶行去。山上并没有成形的人行道路,她紧跟在后面,感受到心脏跃动不堪重负,呼吸都是刺痛。黑暗中坡道陡滑难行,她担心跟不上他们。这时慈诚在旁边伸手给她,说,拉住我。他默默跟在她身边及时伸出援手。

他的手温热有力,一把拽住她拖动着往上攀爬。前面的人已抵达山头,在那里低声商量。她跌跌撞撞、气喘艰难地跟上。当慈诚终于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上山顶,她看到柏树林中野草齐膝,大家围绕着一棵姿态古朴的老树正念诵经文。在仁美的示意之下她打开布袋,用手掏出骨灰洒在树下。

黑暗中抓到的骨灰颗粒比手指的温度高,反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父亲在河道渡船上靠近她的脸于黑暗中浮现,他在她耳边说,如真,这一世我们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她年少,但已知必须接受世事无常。她在心中对他说,不要担心我。可以放心地走。我祈愿找到正途,我会好起来。我正在好起来。然后父亲的脸像水波纹路般于虚空中消失。

做完仪式,下山重新回到僧舍,天色已亮即将日出。她、慈诚与智花在厨房里煮好热腾腾的奶茶,准备糌粑和馍馍,做法事的僧人们在一起吃早饭,轻松地说会话起身离去。仁美安排慈诚带她去后山举行葬礼的山坡,在那里可以把带过去的遗物烧掉。

后山平时为寺院僧人所用。山上大块荒石,没有树木。他们慢慢沿着坡地往上走,在山坡上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山顶日出。绚烂朝霞一层层晕染,太阳带着纯洁的赤诚跃出天际。他们长久伫立感受这个瞬间。他在旁边轻声说,夏天这里遍地都是波斯菊,现在寒冷,种子都在泥土下面休息。但我站在这里感受到它们的力量。

坡地上有丢弃的佛珠、瓷碗、衣服碎片,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净气氛,令人镇静。她想,在这里人的一切奇思幻想和妄念都会平息,死亡是圣洁而有尊严的事。这里集聚的能量让人自然地身心平静。

他说,母亲在我小时候提到佛经里的故事,佛陀告诉舍利弗,地狱众生数目如大地,饿鬼的数目如沙造之城的沙粒,畜生的数目如造酒之谷粒,阿修罗的数目如大风雪的雪片。而天人与人的数目如指甲表面的尘埃。

《阿含经》里也说过,人得到肉身的困难,如同盲龟浮木。大海中一只瞎眼的海龟,每隔一百年才能浮出水面一次,并且要恰好穿过在海面上随着风浪漂游的一块浮木的小圆孔,以这样的概率才能得到人身。而肉身的脆弱,好像一支被点燃的蜡烛放在旷野当中,火焰飘忽不定,任何一缕不知来自何处的风就能把它吹熄。

所以说人身可贵。你的母亲很有智慧。

他微笑,她住在村里一生没有离开过住家附近五公里,不识一字。我们所知道的都是由家庭里的长辈和寺院里的僧人口口相传,世代传承。这些只是常识。

他说,我们认为人死去后,中阴状态一般要持续四十九天。山谷的习俗,在死者房间悬挂一个烧炭的陶罐,里面放入青稞、酥油、冰糖、檀香、红花等混合物,因为中阴状态的心识以烟和气味生存。有时亡故的亲人出于牵挂,会在他深爱的生者身边停留很长时间。

她说,我们那里没有这样慎重地对待过尸体。很多人在医院病房或走廊里死去,被匆匆忙忙推进停尸间,第二天就被拉去火葬。人被以他的身体作为存在依据,他们觉得心识不存在。

她把这次一起带过来的父亲的旧衣服、照片堆起来,其中包括有孩子头发的一个纸包。孩子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已然成形,她看到婴儿头顶的几绺黑发。但是她从小胆子就大,不惧怕墓地,不惧怕残存的肉身。她接受真相,接受所有的痛苦和损伤。她说,我把孩子的尸体埋在家乡荒废寺院围墙外的一株老松树下。小小的身体用白布包着,我剪下他头上的头发。是个男婴。我在那里许下誓言,自己不会再结婚,也不会再有孩子。

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是的。

可以有一个爱人吗。

在我极为匮乏与苦痛的时候,经常发自内心地祈求,希望得到一次爱与被爱的机会。执念不除,始终是饥饿受苦的人。但如果这个愿望能够实现,我也应该先具备承接的能力。如果没有真正深刻而纯洁地去爱,被爱过,死的时候也不会安宁吧。会一再回到这个娑婆世间接受考验。成绩太差,不合格。

他说,要先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深刻与纯洁的爱。

是的。我需要学习。

慈诚在旁边堆起柏枝,浇上酥油,点起一堆火。火焰慢慢越来越大,发出噼啪燃烧的声音。物品在化为灰烬。他们在旁边看着簇簇跃动的火焰。慈诚诵经,直到一地灰烬冷却。

现在感觉轻松一些了吗。

我需要卸除自己的障碍。否则无法生长。

他说,以前在犀地跟随格西学习,他教授我一篇古人论著,我极为喜欢开头的几段,是这样说的:孔雀行走到毒林之中,虽然药园芬芳美好,但孔雀并不欢喜和欲求。反而安住在毒林中,并以剧毒资身活命。真正的勇士也是如此。贪欲的烦恼像是剧毒之林,勇士在轮回贪欲的剧毒林中是自在的,犹如孔雀能取毒自在。

我们不必高谈阔论各种理论或境界,只需体会人性的脆弱通过它的试炼。不回避黑暗的力量,感受地狱般烈火的熊熊燃烧。痛苦是珍贵的。不以痛苦为羞耻,也不试图回避、忘却和逃脱。降服心结与痛苦之流,最终达到净化。烦恼、挫败、耻辱、罪恶、创痛……这所有一切都可以成为培养灵性层面开花的土壤,让智慧与慈悲生起。我们依靠和利用这些经验,并且需要知道自己本性完美。

重新开始吧。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