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诚(1 / 1)

夏摩山谷 庆山 26383 字 2个月前

1

隆重节日过完,大家恢复正常作息。需要接待的人、准备的饭食以及需要做的劳务,不再那么多。如真凌晨即起,诵经,禅修,出门去绕寺转经结束,过去僧舍和大家一起吃饭。上午仁美给她讲解经文,她主要学习般若经。期间仁美如果有空,断断续续与她一起阅读论著。她也继续帮助他学习语言。

与经文之间需要因缘。在仁美的佛堂第一次看到般若经,她翻开来读几页,感觉被深深摄受。之后日诵一遍,经文很长,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完成。读到一些段落仍忍不住心里热流滋生。“放下遮障自显本来妙觉境,照见本净有情世间本来净。本来清净果净色净得净观,智如虚空断分别妄自显明。” 这四句话感触尤深。越往后,经中句子释放出的意味在心里更清楚明了,仿佛一颗浓缩紧密的药丸,泡在清水中一点点软化、溶解与吸取。

学习结束之后,她在厨房做饭,整理打扫。下午去小僧人学校教课,教他们拼音、造句、阅读,同时照顾学校日常各种琐碎事情。这些孩子小的六七岁,大的不到十六岁,混杂在一起学习。学校在一个古旧庭院,房子与廊道围成圆圈形,中间是敞开空地。建筑长年没有修复,墙壁粉刷斑驳,门窗已损坏不能闭合。在冬天无法生火,孩子们席地而坐,虽铺上羊毛毯子和坐垫仍极为寒冷。

上次给仁美的钱,回来后他给孩子们购置新的僧衣、鞋子、文具。这次她想把墙壁重新粉刷,安上挡风新门窗,做一批可以让他们读书和写字的矮木桌。身边还有一些钱。到夏摩山谷之后花费不多,主要是支付旅馆房租、买些食物。在幻海维持一个月的费用,这里可以用上半年。没有百货公司、甜品店、咖啡店、西餐厅、电影院、酒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她在幻海时已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适应这一切并不难。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度的无聊和贫瘠,对她来说是合理与安宁。

她把想法告诉慈诚。他说,你愿意做这件事情很好,我可以帮你把大概的费用计算出来,然后找到工人把这些想法实现。但是,你要记得一件事情。

请说。

真正的布施没有任何动机、预期、目标。你自己,被你布施的对象,以及给予出去的财物,都要以空性之道观之,而不是执一切为实有,否则这是不会有福德的事情。有些饱含野心与欲望的布施,做过一点善事四处撒播,希望天下人都知晓,或企图获得别人的赞美和敬仰。付出是一个工具,背后是更贪婪的需索。

她说,我明白。我只是想做这件事。做完我就忘掉。

仁美这次也没有拒绝,他说,我们的确有些困难,没有能力做得更好。寺院没有商业化也不想刻意经营什么,信众们有些供养,修复只能逐步完成。不过对僧人来说,真正用功地去学习的发心和践行更为重要,环境与条件如何,有没有崭新的文具、舒适的房间,这些不重要。但若能提供他们更多方便,也是好的。

如真取出现金。很快各种工匠进入学校,重新粉刷墙壁修葺门窗,崭新的松木桌子做出一百张。铺上更厚实暖和的地毯,安装炭炉。慈诚期间提供帮助和支持。教室很快焕然一新。

三个月后,仁美说,我想带你去我小时候出家的寺院。我在净月寺出家,后来才被接到金刚顶寺。我经常思念那里。我们在净月寺住一个晚上。

净月寺离金刚顶寺一百多公里,途中翻越崇山峻岭。同行有一位十岁男童,回去村里看望奶奶。男孩戴着帽子抱着书包,老实而乖巧。车子在山道蜿蜒爬行持续太长时间,他开始晕车呕吐。呕吐物在颠簸中突然从他口中喷出,弄脏衣服裤子。有些沾在如真的裙子上。车厢里充斥难闻的气味。司机停车,她牵他到公路边,拿出一瓶清水帮他清洁衣服,清洗脸和双手。仁美也下来,一起照料。然后再回到车上。

男孩从最后一排换到前面第二排的位置,依然很不舒服,忍耐着一声不吭。如真和他坐在一起,伸手从背后抱住他。他依靠在她的身上,也许觉得安心便闭上眼睛慢慢入睡。这是奇怪的感受。她在他们当中,不管是跟男女老少在一起,都不觉得陌生。仿佛可以与他们成为一家人。在幻海时,她觉得整个空茫的城市孤身一人,与谁都没有关系。

山路弯道重重,一路经过幽深的峡谷和山沟。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大湖。山崖绘有很多佛像壁画,在各个位置浮现的菩萨像,璎珞珠宝装饰,服饰华贵,面容虔诚,摆出各种手印。色彩绚丽沉稳,绘制严谨精细,又有一种豪放不羁的气质。壁画一路绵延,虽历经岁月沧桑损伤败落,内在的力量更夺人眼目。

仁美说,我小时候见到岩石上的佛像离地面更近,现在感觉佛像的位置越来越高,好像山道在往下慢慢陷落。也很难说以后湖水上涨是不是会越过山道。

这些佛像是谁画的。

也许是四处流浪的壁画工匠。他们路过这里,谁都想留下一幅作品,越来越多。这些绘画明显出自好多个人之手,风格迥异,技艺精湛,长年的风沙雨雪也在渐渐抹掉这些痕迹。老人们相信这些壁画是在山上自生的。

他说,每次经过这里都能感受到一种虔敬而深沉的气氛。我深爱这片土地。

仁美的故乡,一座高山上的村庄,四周被雄浑高峻的山峦包围。他说一到四五月,桃花漫山遍野,一簇簇深红色杜鹃点缀松树林当中,蝴蝶成群飞舞。净月寺四周有一圈高大而方正的泥土围墙,是很久之前的遗留物,但已无人讲述它们的历史。小寺院占地不大,一应俱全。他们被引进客房休息,围坐一起吃羊肉、面片,喝几杯热奶茶。仁美小睡片刻。她独自出门。

经过护法殿,一座杂草丛生的古塔。飞鸟经过,树影憧憧。这里寂静,一个路人都看不见。她沿着古塔开始顺时针绕行,轻声持咒。所有的寺院都会有这样的白色佛塔,供着五方佛、经文、舍利子或其他的圣物,象征佛的灵命所在。前面是大经堂,铺着方形岩石的庭院中有一位僧人在扫地,墙角的白泥煨桑炉堆放干燥柏枝和青稞,芳香白雾仍淡淡持续。他看见她,点点头,没有询问也没有好奇。她往炉子里扔进去一束柏枝,几包麦粒,念祈祷文,走进空荡荡的经堂。

佛殿光线阴暗,空气冷寂,正中位置是一尊金色宗喀巴大师像。僧人此时进来,递给她一盏酥油灯,又走出去。等在这里仿佛只是为给她递一盏灯。她点燃油灯放在案台上。蓝色火焰跳动,亮光腾腾升起,一簇灯火的光明可以突破所有黑暗。让心像烛火般亮起来是重要的,她想。这也是仁美对她说过的话。把自己照亮,再去照亮别人。火苗跃动,稳定的清明感受凸显。她默默站立,发现心里再没有任何祈愿,没有疑问,没有需求,只剩下这光亮之中的明觉和无分别。转身走出去。

晚上大家照旧围着烧热的铁炉说话。水壶里的热水扑扑滚动,有人把杜松和柏叶放在炭炉上面熏热,木质芳香弥漫房间,清香扑鼻。早上有人送来家里奶牛挤下的新鲜牛奶,做一壶滚烫的奶茶,说话,喝茶。炉子里的牛粪火熊熊燃烧,窗外夜色漆黑万籁俱寂。夏摩山谷的人喜欢以原始而朴素的方式聚集,亲密地相聚,交流,谈论,分享日常。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总是能够静静地置身其中。

这里的人欲望少,心念单纯。他们并没有很多钱,但看起来不贫穷。让人感觉贫穷的是无法满足的欲望。真正的穷人是充满贪婪、恐惧、饥渴和无法满足的人。用尽一切手段赚钱,再把钱花在满足欲望的各式内容上。无止尽并且乐此不疲的循环,但大部分在城市中的人是这样生活的。在城市中,人是隔离的孤岛。即便有朋友约齐在餐厅吃个饭,也很快开始各自拿出手机,关心起复杂而不相干的新闻和视频。人们缺少存在于此时此地的能力,逐渐失去对真实觉知和连接的能力。

当人陆续散去,仁美对她说起往事。

他说,我即便在金刚顶寺,也时常想起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那时年少,无忧无虑,每天和其他小僧人伙伴们爬到土墙上玩耍。被认定为转世之后再不能随便离开房间,大部分时间封闭于屋子里,被监督着勤奋地读书、学经、背诵。从那时起,我知道因为公众身份,必然要牺牲某种程度的人身自由。但这是责任。我知道应该为大部分人的精神需求和信仰理念去努力。而不能仅仅只是为了私人的快乐或舒服而活着。

他们是怎么认出你的。

通过卜卦等选出四五个孩子。那天有别处的僧人来到寺院,把我叫过去问很多问题。说完话他们刚走,天空突然下起大雨。那个季节下雨很罕见,寺院和家人觉得这是吉兆。

一个人小的时候对世间并不了解,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怎么能够发心出家。

在夏摩山谷,婴儿一生出来就被母亲放在背囊里面,跟着家人去绕寺院转塔转经筒,听他们念诵六字真言。第一个传授他们的人是母亲或其他家人。他听到各种祈祷文、咒语、赞颂,和大人一起参加每年的宗教仪式,寺院里的大法会。孩子们是这样长大的。周围环境是重要的熏染和教育。在夏摩山谷,宗教感如同空气般存在,镌刻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它是生命内容的一部分,不需要下定决心才去投入,或成为一个被反复质疑的命题。

家里只要有条件,会在最好的房间摆设一间佛堂,每天做大礼拜、祈祷、煨桑。僧人们来众生的家里诵经,给人打卦、看病。我小时候见到他们,觉得这些整洁、优雅、幽默、知识渊博的人不事俗务,不为生活所累,没有物质与感情的拖累,看起来悠游自在。人们尊敬和信任他们,把他们当做精神向导和生活中的支持。孩子如果有前世的因缘,想去出家的心愿是自然生起的。

这样生活的话,会心里觉得幸福吗。

我们从小被教导要以空性和净观之道去看待自心,善待周围的世界。走上正途的生命才有倚靠。持续地保持正念和觉知的确会带来幸福感。

我希望也能走在这条道路上。但我做过很多激烈的事情,有许多障碍。

让过往全部通过,放它走。人的一生需要遭遇的事情太多,不能一直背着全部。接受所有发生的事情,如果它们注定要发生。即便在某些时刻有些事情显得很艰难,但最终的结果是正确的。是好的。

是这样吗。

是。是这样。

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如真,离苦得乐,得到解脱,不是你一个人的愿望,而是众生的愿望。当你在修行的时候,你已在为这个世界的整体平衡与净化作出利益。记得这一点,并把它当做你精进修行的最初发心。永远都是如此。记得是为众生而修行。

夜已深,他让她去房间里睡觉。说,明天凌晨你五点起。

隔壁新装修过的厨房,炕床上已铺好温暖厚实的棉花被,柴灶里烧干牛粪,炕被烘热。她把大铁锅里烧开的热水用铜勺舀出,装在铜盆里洗脸,拿出毛巾沾湿之后一点点擦洗身体和头发,换上干净内衣。明天早上她预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认真地自我清洁。她浑身哆嗦地躺进大棉花被子里面,熄掉灯。

炕烧得热,一时无法入睡。仁美的屋子依然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并没有休息。直到凌晨一点多,来拜访的人才纷纷离开。木门吱吱嘎嘎,房间里隐约传出的低语平息。此时她收到仁美的短信,他说,你早些入睡。天亮见。他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她辗转反侧还未入睡。

过往的事情已很少想起。在某些瞬间,即将入睡或者刚刚醒来,一些零碎片段闪现并依然清晰。吉隆坡机场父亲告别的面容,墓地旁边的旧居,母亲店铺里永不停止的电视机画面,麦当劳餐厅里男子递给她食物说出“诀别”两字时的表情,男人的卧室里挂着的结婚照片,舞洲的破船和喷火男子,地铁玻璃窗上映照出女子身影,一沓沓厚厚的现金钞票,被医生取出的已成形的胎儿,孩子脑袋上的几根黑色头发……

曾经她用尽全力想得到一个世俗的普通男人,烹煮、洗衣、生儿育女,朝朝暮暮,白头到老,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但她并不知道这是否是爱,结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如世上大部分女人所曾期望的那样,奢望对方待自己百依百顺,提供免费的安稳生活,提供无止境的舒适和快乐,驱除孤独寂寞吗。这分明是个巨大而自欺的妄念。

更大的妄念还有,她试图得到爱的证明,证明对方爱自己,自己值得被爱。如果没有得到,觉得自己失败,不如死去。她最终还是死去一次,不是死于无爱,而是死于这些巨大妄念的破碎与熄灭。回头看,所谓的爱恋不过是梦中幻境,却曾经是她头破血流也撞不破的铜墙铁壁。

她毕竟是个已死过一次的人。醒来后再抬眼看到这个世界,世界已变,她的心醒来,恍若隔世。人世是无可依靠的地方,没有永恒,没有圆满。在世俗的欲望和妄念中不可能找到真理。身心饥渴,爱河不枯,不过是挣扎中的轮回。

她很少对人轻易提起回忆,但所有作为历历在目是不可被撤销的印记。现在她独自一人,默默存活,忏悔思省,清洗收藏,如同在河流中反复洗涤一匹白布。她躺在一个寺院的厨房里面,想起以往的三十余年,仿佛已把一生的苦难受尽。那些因为与自己、与他人的斗争而痛苦煎熬的夜不能寐。以痛苦为道的成长。她要努力地活下去。

关掉灯,她渴望尽快入睡。心里有巨大的情感升起,她察觉到但不想去控制,仍由它像远处潮水慢慢滑动过来,覆盖住她。仿佛是一种柔软的无限的慈悲。她在黑暗之中泪流满面,这种悲伤从身体深处低沉地升起,带着压抑而累积的痛楚往外释放。哭泣带来的洗礼,像擦拭,像治愈。

她的手机亮起来。她打开,看到慈诚发过来的信息。

他说,如真,我刚刚做一个梦,看到你在净月寺绕行古塔。塔身周围生长出颜色艳丽的鲜花,一簇簇,迎着风和阳光摇曳起舞。这景象清净而吉祥。我为你高兴。

2

窗外天未亮,凌晨四点。她起身穿上干净衣服,刷牙洗脸,清洗梳理,喝一杯热水,坐在屋子里默默等待。清晨五点,有人在房间外面轻轻敲门。她说,我好了。站起来打开门,穿着藏红色正式僧袍的仁美站在外面。他说,现在跟我去经堂。

山间坡道一片漆黑,草地上有冰霜凝结。天空像暗蓝色幕布点缀繁星无数,发出闪烁寒光。智花在旁边陪伴,打开手电筒帮他们照路。一束光亮引领他们经过护法殿、佛塔,下行山坡,走进她昨天独自来过的经堂。几位僧人在里面,点燃佛殿台案上一排排酥油灯,火光跳跃汇聚成海,照亮周围诸佛菩萨的像。照亮造像脸上目空一切的眼神和含义幽微的微笑。

仁美示意她坐下。两个蒲团相对摆好,两个人面对面坐得很近,中间一个小案上摆着经文,法器。他开始诵经,声音浑厚有力,冲击力强大。她闭上眼睛,身体被这音韵撞击着一度觉得无法坚持坐着,眼睛升起泪水。如梦如幻,这古老的场景仿佛发生过很多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她依然被震动。他诵经很久,开始给她灌顶,传授她修法,说,先从这个修持开始,每天完成功课。她站起来对他磕三个长头。

他从僧袍里取出用白色丝质哈达包裹的小包,慢慢打开,是一串凤眼菩提佛珠。他把佛珠放在她的头顶,诵祈请文,说,这是我小时候在金刚顶寺受戒时,寺院里最受尊重的老仁波切赠送给我的。他是我的根本上师。你守护好,用它持咒。

她说,它太珍贵。

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存在更珍贵,如真。在我们内心隐藏着的自性光亮,虽然被无明和障碍层层遮蔽但从未曾失去。通达教理,明白事物的空性之道,成为安住在心的本性里的人。这样即便遭遇各种显相,也不会被情绪和心意所支配,不会落入主观感受的动荡之中。如果某天,我们看到的世界,如同清净的坛城,那么,一切众生男女,在我们心中都是智慧与慈悲的象征,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法身的咒语。

对修行者来说,需要相信生命处于无限的时空里。如果没有这种相信,法的观点对人来说失去意义。在人世,大部分人宁可选择对死亡与无常避而不见,沉醉和迷失在物质生灭之中。他们执守眼耳鼻舌身意的限制,缺乏正见,以妄念为实,这是苦的来由。心有复杂的习气,累积嗔恨、无明、贪婪的侵染。通过听闻、思考、实践进行学习,以便让自己重新看见真实。但人很难彻底根除染污和习气,这是巨大的工程。

一世的时间对我们的灵魂来说过于短暂,会有各种染污、退转、反复,各种身份的与肉身的变换。唯一可累计的是习得的智慧,储备过的爱与慈悲,随着每一次消亡和重生而传递。修行,是帮我们重新恢复这些记忆。

具备般若的认识,才会有真正的慈悲升起。此时才会有新生。你爱身边的众人,希望他们快乐,不增加他们的痛苦。没有憎恶,也不忧虑。时刻检查自己的动机,觉知身口意并把它们的清净供养给法界。有利他的发心。这是破除自我执着的象征。

经文说,不放逸不死道,放逸即死之道。不放逸者不死,若放逸犹如死。凡是生起的,存在的,所造的都是坏灭之法。 我们精进地学习、修习、践行,实践这不死,是为众多人的利益。为他们心中的解脱与宁静,为怜悯世间,为人天的真理存在与安乐。

此刻她的心被他收摄。两颗心像圆月重合相叠,心心相印,完整无瑕。仁美迎接住她的视线,告诉她,他在这里。在结束仪式之前,他最后说,世界超乎想象,以相投射心性中的包罗万象,这性与相值得好好探索。只可惜时间有限,我们穷其一生也无法走到法性的尽头,只能一趟趟回来实现这种进阶。不知何时才能达成真正的实现与完成。但愿不虚此生。

等他们走出经堂,天色发亮。草地上的露水,树丛中的鸟鸣,山谷升起的朝霞,天地焕然苏醒。呈现在眼前的,是心中投射而出的崭新世间。经过佛塔,他带她顺时针绕行七圈。她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优雅持重的背影,以及默默散发的和现世失联的落魄与华贵。她同时感知到他灵魂之中古老的深意。

他们重新汇合在一起,像万千河流注入大海。

3

慈诚来接她。带她去他家里做客。

开车之前,他说,先去寺院。我生活过这么久的地方,还没有给你好好解说。以前在这里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背诵、辩经。在夏摩山谷的传统里面,僧人是知识阶层,需要传承古老的文化与智慧。但是金刚顶寺有个秘密。他微笑着说,在旁边有一座山因为具有特殊的女性形状,寺院经常有还俗的僧人。为对治这股力量,他们在建筑和风水上设置一些改变。外来的人不会轻易注意到。

他先带她去看大经堂的久远壁画,描绘的是佛陀传记、成道和神变故事。他说,我祖父曾经来参加修补壁画的工程。他们选出山谷手艺精湛、人品高尚的六个工匠,日以继夜,修复寺院各个大殿、侧殿的重要壁画。祖父在这里工作三年,吃住都在寺院。我有时过来给他送衣服和食物,还有祖母做的糕点。他们在佛殿里长时间安静工作,仿佛把全部生命投注于此。他在那时教我学习绘画唐卡。

在茶房有一口煮茶的铁锅,容量巨大,烧煮时需要几十人参与。寺院的茶按照陈年秘方来煮,酥油、砖茶、盐和小苏打的分量都有严格比例。茶也是远近闻名地好喝。浓茶煮出来装在大铜壶里,热腾腾送到经堂。诵经结束需要进食与休息的僧人们,从怀里掏出木碗,一碗碗倒茶,喝茶。在喝最后一碗时,拿出装糌粑的口袋在茶水中倒入糌粑粉,用茶水把面粉揉成团状,当做正餐。

他说,我刚到寺院,做过好几年端茶童,手臂锻炼得极有力气,给人倒茶不能洒出,这也是锻炼自己的心力。和师父同住,每天把房间里的物品擦得干干净净,师父会检查各种角落和背面,如果摸到灰就会受到训斥。习惯是这样养成,喜欢把事情做得周到而妥当。

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他脱下外套,只穿里面的长袖T恤。他偏好穿暗紫色或藏红花色的衣服,接近僧衣的颜色,头发剃得短,面目洁净。即便还俗,穿着便服,仍保持以往僧人的气质和生活方式。俗世没有把他从小经受过的训练习惯消磨殆尽。也许因为小时候受过苛刻的训练,他持重而笃定,做事优雅有序。心很仔细。

走进辩经院,此时里面没有人,空寂的花园古树成林。她走进去,看到迎面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挂着一串已被僧衣染红的六道木佛珠,用红绳串着,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她。她伸手取下,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缘起。你可以带走佛珠。她说,我可以拿走吗。这也许是别人丢失的。他摇摇头,你可以拿走做个纪念。这是吉祥的缘起。

以前你们辩经,会讨论一些什么。

大多是经典里的观点拿出来辨析,论题都很形而上,比如,讨论人的自性在过去、现在、未来如何界定,中阴状态中的自我如何存在,与活着的时候、睡梦中的自我有哪些区别……有些时候,辩经也是一个热闹与释放的集体活动,大家大呼小叫,挥洒自如,充分施展才华与个性。

很多人排队在马头明王殿,带着孩子进佛殿,在他们的双眉间和鼻梁上抹一道酥油灯煤灰黑印,从上而下画条直线,这是辟邪和祈福。大太阳底下队伍很长。慈诚遇见他的僧人朋友,彼此打招呼,朋友把他们直接带进佛殿。里面人挤人,黑乎乎一大群人缓慢移动。僧人把如真推到佛像下面,那里有个洞,人可以钻进去上身,伸手触摸到马头明王的腿部。每个人都这样在做。如真也照做。起身时僧人把黑烟涂抹在她的鼻梁上。他们随着高高兴兴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来。

他说,山谷里的孩子从小自由自在地长大,一岁之前不给孩子穿鞋子,五岁前不戴帽子。出生之后,浑身擦上新鲜酥油,让他们赤身裸体晒太阳,每天接受光照。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得很少。大自然能把他们锻炼得很强壮。老人们认为,也许有一头无形的猪和一只猴子在轮流照顾婴儿。猪照料的时候,婴儿在长肉,他们就安静睡得安稳。猴子照料的时候,婴儿在长骨头,觉得不适会常常啼哭。当猫在他们身边睡觉打鼾,则是在背诵六字真言。

她笑起来,说,这些真有意思。喜欢听你讲这些。

我有很多。讲不完。就怕你听烦。

他开车把她带去他出生的村庄。娜扎大山悬崖边的村庄,娜扎村,是个古村落。房屋是二层木楼,星罗棋布分布在丛林之中。在慈诚的家门口有两棵极为粗壮的大槐树,他说这是村子里最古老的两棵大树,也是家里最宝贵的财产。他们守护和爱惜这两棵古树,树上挂着经幡,树干绑上红绳,时常对它们祈福,精心守护和尊重大树。他说,这两棵树是双生的,自古以来,它们互相依偎,如影随形。

他推开木门带她进去,院子里开满万寿菊、波斯菊、蜀葵和蒲公英。花海荡漾,蝴蝶群集,家里收养的狗和野猫全部跑出来,热闹地欢迎他们。她在山谷里已从寒冬过渡到阳春。

他家里的木楼饱经沧桑但结实稳固,木雕窗户和过梁雕刻精细的花纹,岩石堆砌围墙,用来储放干柴和牛粪的仓库,圈养着奶牛。走廊边挂满一串串风干辣椒和肉类。一楼是厨房、客厅,二楼是卧室。朝向最好的一间是每户人家都有的佛堂,装饰也最华美。从佛堂三面敞开的窗户,能够远眺西边的贡拉女神雪山、山下肥沃开阔的麦田以及东边山丘上的自然佛塔。

那是一座看起来古朴而庄严的佛塔。山下大河碧蓝清澈,俯瞰如同一面明镜。

他带她去见他的母亲。家里十个孩子都已分家,他是最小的儿子,和母亲一起住在老宅。父亲和他的大哥同住。姐姐哥哥们和孩子们会过来不时探望。他的母亲七十多岁,在厨房里煮茶,瘦小而健康。这里的妇女勤于劳作,到晚年更显笃实坦然。妇人穿夏摩山谷女性的传统衣服,遮盖住腿脚的长裙,斜襟上衣,戴绿松石耳环,头发编成细细的长辫缠绕着彩色毛线。她微笑,走过来握住如真的手,手粗糙而暖和。一个可爱的男孩坐在地上,睁着黑眼睛看着如真。

这是他姐姐的孩子。他有一个姐姐在犀地,做生意忙碌,孩子放在这里让妈妈照顾。这个胖乎乎的一岁男孩名叫伦珠,头发在头顶扎一个小辫子,长长的睫毛,皮肤微微褐色。脸部已经呈现出夏摩山谷男人常有的特征。成年以后,他们逐渐会有刚毅俊朗的轮廓,鼻梁高挺,牙齿雪白,眼睛明亮。男女成年之后大多面容俊美、身体健壮。

房间整洁,四周墙壁手工绘画吉祥八宝,树,花,护法神形象,摆着彩绘柜子、矮桌。厨房古旧,墙边一排暗色纯木橱柜,使用久长发出光泽,放置一叠叠色彩典雅的瓷碗。柴灶燃烧干柴,支起大铁锅做饭。他住在附近的两个姐姐过来帮忙做包子招待远方客人。羊肉带着大骨头放在盐水里煮熟,用刀子削下肉块直接来吃。这是山谷中待客最热情的食物。

见过家人之后,他带她回到花园。

墙角两棵梨树,开满洁白芳香的梨花。他说这梨树是父亲种的,每年结累累果实,有时结得太多把枝条压坏。秋天结出果实,他们把梨子冻起来。冻梨好吃,家里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已在树下支起一个小木桌,桌面手工描绘花朵图案,绿、蓝、黄、红、白搭配在一起,色彩饱和而典雅。她说,是你画的吗。他说,是的,家里的壁画,柜子,桌子,佛堂,凡可以画画的地方,我都画了。他微笑,谁让我们家里的男人都爱画画。我的祖父和父亲他们都画唐卡,这是家传手艺。

他把普洱茶拿出来泡。有中式传统茶具,大概跟他以前到处旅行见多识广有关系。他不但汉语说得好,也熟悉各种与自己族性不同的生活方式。心态开放,没有偏狭。他沏出茶,给她倒一杯,说,在花树下喝茶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的日子,花朵通常一个星期左右就谢干净。他指着落在茶杯里的两片白色花瓣,微笑着,我们能有现在这样喝茶的一刻,是福报。

他一边喝茶,晒着太阳,一边放松地和她聊天。

说,我记得那时的村庄和现在还有些不同。人们喜欢在露天里集会,木材烧起一堆大火,大家围着火光跳舞、说话、欢笑,亮光把夜空照亮,也照亮每个人欢笑着的脸。我们过着随顺季节和天时的生活,以土地和信仰为重心。村子里所有人家都会互相帮忙,一起盖房子,一起收庄稼。经常轮流宴请,大家高高兴兴地聚会。一年当中有很多宗教仪典和节庆。

夏天,天黑得晚,孩子们吃晚饭都急急忙忙,期待吃完饭跑出去玩耍。那时我在山坡上偷偷牵来几头驴子,晚上骑着它们跑到田野里去撒欢。驴子跑起来快,把人摔下来也狠。

我小时候淘气顽劣。在学校里经常打架、闯祸,被人认为不可救药。也常挨父亲发怒之后的暴打。但有一次大家对我刮目相看。我和伙伴去山上,我们要拔起大捆大捆带刺的荨麻去喂牛。有条小道是沿着山崖旁边延伸,路面滑只能抓住爬藤和草艰难地走过去。一条被冲刷出深沟的洪流,两边是巨大的岩石,中间只放着一根圆木。他们不敢走。我身上背着装满柴草的竹筐,二话不说踏到圆木上,闷声不吭一路走了过去。

当时这个事情在村庄里传开,他们都不相信。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还喜欢把母亲的红色腰带撑开来,一块红色绸布披在身上模仿是袈裟,扮成僧人模样。一次跟着大人去寺院参加法会,众人在佛殿坐齐等师父来,突然有人喊,师父来了,大家安静下来。结果出现在门口的是我这个小孩。

她说,当时怎么决定去出家。

金刚顶寺有一位老活佛,在山谷中最有威望和德行。他在住所的院子里收留穷人,供他们吃住,给人看病,免费给药。据说他的每一任前世都是这样,用这种方式帮助众生。他是在我们村庄里出生的,会经常回来给村民们诵经、祈福,他希望村庄里的一些孩子能去寺院出家。他说,孩子如果去寺院就由他提供吃住、教育,让他们好好成长。这是他的真心话。我们尊敬和仰慕他,后来有十几个孩子跟着他走,我也在其中。之前我的二哥已经出家。他后来与一个来探险考察的法国女子相爱,还俗去了法国。

你们有很多故事。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4

吃完午饭,慈诚提议去自然佛塔绕行。母亲与伦珠也一起去。他们每天都会去转佛塔绕行,这是生活的组成内容。

胖胖的男童分量不轻,如真说,我可以帮忙背孩子。她用一条手织长棉布缠在胸前,把孩子绑在背上,这样走路并不觉得很累。慈诚的母亲戴上外出的太阳帽,手持一串老旧的佛珠,四个人走出家门。沿着村子里弯绕的泥路,走出村口,经过麦田、溪涧、果园。大片田地周围砌起矮石墙,种着荞麦、大麦、花椒、萝卜、辣椒、红土豆、玉米、肉豆蔻。此时田野生机勃勃,果树郁郁葱葱。肥沃的田野上满是金黄色的芥菜花,夹杂着一簇簇白色的马铃薯花。

走过横跨溪涧的木桥,他指着田埂边盛开的野花,说这是靛蓝草和茜草,可以染蓝色和红色。还有一种灌木开出美丽的粉红色花朵,重重叠叠如同小球,是狼毒花。羊群从来不吃它的草叶,它的根有毒。但用它做出来的纸洁白柔韧,可用来印刷经文,不会被虫咬损坏,也不变色。经得起时间消耗。

他说,这有一千多年的传承。在寺院我们做这样的纸。采回来狼毒草,只留下根,去皮之后撕成条,放在大锅里煮熟,拿石头捣碎,做成柔软的纸浆。再把一张张纸晾晒在院子里,用手仔细抚平。等纸张干燥,小心地一张张干揭下来,叠放好,送去印经。到印经院,把纸张切成宽条,浸水,包裹起来进行晾晒。颜料涂刷在雕版上,裁切好的纸铺在上面,滚轮从雕版上面轧过,红色经文就印在上面。

你还会什么。

做坛城,做燃香,做酥油花,各种仪轨,我都会。他们都说我的手巧。我还会绘画、写书法,也会下厨房做饭。他说,事实上我们有一种奇怪的个性,有时懒怠,不愿意为生活层面的事奔走操劳。但一旦开始做事,因为心调柔,心与手协调,手都灵巧。

在寺院,我住在活佛院,与老活佛和他身边的僧人们在一起。活佛院的小僧人越来越多,因为访客多,老活佛决定把我们分散到不同的师父的住所,这样能得到更多关照和教育。我也有了师父,是博学的加央格西。他学习很努力,经常不脱衣坐着睡觉,读书很长时间。我要感谢他对我的严格要求。那时我必须跟其他人一样,通过规定的经书文选考试,一点不错地背诵出一百多页经文。我通常完成得很快。

格西像以前的一些老僧人,白天在炉子里烧煤炭,晚上不留下火种,而是熄灭所有火光。并把木碗清洗之后倒扣起来。每个晚上他们做好明天也许无法醒来的准备,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度过。他的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我。我们后来一起去犀地。

嗯。

在犀地过得很辛苦。太穷,大部分时间只能吃陈旧的糌粑,师父因此把胃吃坏。但他每次都会记得给花园里的野猫、鸟留下一点糌粑。我年轻,好像什么样都可以,总是高高兴兴。二十岁我决定离开寺院出门旅行,骑一辆别人送我的旧自行车,从西边一直往南边骑。到海边再返回骑到东边。又见到海,往北边骑。这样骑了上万公里。在路上搭帐篷,有时住在别人的家里。整整持续三年。然后我决定还俗。

是有什么原因吗。

很多人猜测我为女人还俗。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女人。在旅途中经历太多,体会到人间森罗万象,深深触动我的心。在寺院里的封闭与安全不是我想要的。我不需要被供养,被尊敬,逐渐变得僵硬而又自傲……我想在动荡而真实的生活中去感受,去训练,去探索和发现,验证学习到的这些真理。我愿意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你问。

我觉得一些人他们对佛法没有认识,但有全部的相信,而我看你,你对佛法有深刻的认识,但你好像不怎么相信。

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还俗了。平时不是经常念祈祷文,很少做仪式也不禅坐,也不喜欢对别人随便说佛法的事情。你比普通人还要显得普通。你有每天固定做的事情,早上起来供灯、供水、点香,每日课诵。这一切还是显得太过于平淡。

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我八岁进的寺院,在寺院住过那么长时间,后来到处流浪,去过大量的各地寺院,有一度产生过深刻而强烈的怀疑。这种感觉让我痛苦。当你看到外人无法想象到的复杂现实,是理想化的浪漫的天真的想象之后的赤裸裸呈现,当你看到有些僧人做生意、赚钱、装模作样欺瞒信众、为家族赚钱、互相比较谁开豪车谁住高楼,这是考验人的虔敬心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有对佛陀的教法失去信心。我自认为比那些依然穿着僧衣但并没有如法去做的僧人更真诚。

后来我到处旅行,看到一些在富人当中招摇撞骗的僧人,一些盲目而无知的信徒。他们对教法的误解和偏见,并不渴求真正的智慧与真理,只是希望通过膜拜和贿赂神佛来改变命运,获得更多的利益与庇佑。不知道什么是闻思修,不知道佛法只能通过自己的修行去亲证。一个好的学习者首先要有疑问,然后才能培养起坚定的信心。而他们宁可在幻想与自欺中浪费时间。

在他们眼中,神通力是奥妙无穷的,一个被想象出来的可以带来护佑和加持的上师是宝贵的。有些人连经典都不阅读,不理解,还好意思声称是学佛的修行者。如果我忍不住对他们说实话,他们一定会沮丧和暴怒。

我相信因果。有些人即便可以经文倒背如流,嘴巴天花乱坠,却从骨子里没有相信过因果。他们如何约束身口意。

这也许只是我的个人想法,并不客观。但如果看过人世间的那么多磨难,人们不管贫富如何、阶层身份如何、生活在哪个角落,不管在繁华城市,还是偏僻乡村,都一样深受生老病死之苦,遭受无常拨弄,心灵不知归宿,无法找到安宁与满足,就会觉得躲避在寺院里享受所谓的清净无染,根本没有用处。

他说,真正的修行,是在这些痛苦和赤裸裸的现实当中对峙,以此增加功力。作为人身来到世间,我们正是为经历、为检验最究竟的修证。

出来以后你觉得困难吗。

这是自己的选择。我甘愿受苦,也不觉得以此为苦。

你去寺院,又回到俗世当中。那么你学会了如何入世,又如何出世了吗。

我尽力在学习。但我恐怕仍还没有学会该如何解脱。

5

他们走到自然塔下。

据说这古塔一夜之间自动形成,里面有成道者舍利。旁边一间小寺院,几位比丘尼长期守护这座塔,每天过来打扫、清理。古塔周围地势阔旷,风景怡人,走在塔边内心安稳。当地人过来绕行礼敬,在塔座缝隙中,塞着来还愿的白色鹅卵石或小块花岗岩、干枯的花草,雕刻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她把在路边采摘的迎风摇曳的鸢尾花摆成一束,供养给佛塔。

背上的伦珠低声咿咿呀呀说着话。她把背带系紧,跟随着慈诚与他的母亲,与其他人一起,沿塔座按照顺时针方向绕行,同时转动在塔边排列的转经筒。木支架发出吱嘎吱嘎滑动的声音,经筒旋转起来。此刻她体会到仁美之前对她说的话。他说夏摩山谷的婴儿生出来之后,会被母亲背在背囊里面,跟着家人去绕寺院转塔转经筒,听他们念诵六字真言。信仰不需要被说服,也不需要下决心,它在当地人的生命中是如同空气般的自然存在。对神行的虔诚与敬畏,无数世以来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骨血之中。她感受到这种日积月累的虔诚带来的加持。

中途休息坐在麦田旁边,喝水,俯视山下的河谷。远处山峰仍有积雪,白雪皑皑反射太阳璀璨的光芒。

慈诚伏在塔身上,在天然形成的小佛龛里摸索。他从窗缝边的空间里摸出一尊金色的小绿度母像,大概只有六厘米高,小巧精美。

你在这里藏了东西吗。

他微笑,一次我在金刚顶寺里劳动,帮助他们修建护法殿,每天挑泥,也帮做佛像的师父打下手。当时住在一位僧人朋友的僧舍里,屋子的天花板是用木枝与木梁搭建,稍有震动就会落下灰尘和碎石头。晚上睡觉时,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三个小佛像,也许是以前有人放在那里,是大威德金刚像、宗喀巴像和绿度母像。我选了绿度母像,把它带回家,放在塔里进行净化。好几年过去,今天想起来,觉得应该取走。

他们看着远处的雪山,继续谈论话题。她说,我在禅定入深的时候,常会全身涌起感动,仿佛来自内心深处的眼泪情不自禁不断涌出,但并不是哀伤,而是很难以言语解释的一种柔软与怜悯。即便是围绕古塔巡礼,或者进去某个神圣的修行山洞或圣人闭关处,这种眼泪也常涌出。以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阅读一本关于印第安巫师的书,看到对悲伤的重新注解,书里说,悲伤并不属于个人感觉,那是一波来自宇宙深处的能量。悲伤属于无限。读到这句话我才释然。

他说,可能也不是悲伤可以定义。或许是菩提心的记忆被唤起。

我以前做过一个印象深刻的梦。她说,我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俯瞰一片热气腾腾的黑暗沼泽,四周有围墙,仿佛是地狱模型。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一旦降落此地万劫不复,难以再得到拯救。但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降落,置身于一座空旷无比的圆形宫殿,周围是阶梯,巨大的廊柱。宫殿中央,一头巨龙模样的怪兽从地洞窜出,张开大嘴。一个被绳索紧紧捆绑的女子在它的嘴中挣扎。

我在旁边看着,意识到她马上要被扼杀却无力制止。同时,心里已知道这个女子也许是我自己。周围阶梯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一些穿着红色僧袍的人,他们沉默地站在旁边围观。我惊叫一声,目睹女子被吞食的死亡,他们转身纷纷散去。有一个人留下等着我。他递给我一株滴着水的长叶子绿草,说,这棵植物可以救活她。我接过那棵有水滴的植物,就醒了。

我记得这个梦。它像一部电影的场景。

他说,谁又说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电影。如果梦醒来发现它是虚幻的,那么现在的生活呢,如果醒来,我们是否会发现它也是虚幻的。我们是自己的意识的观众。阿赖耶识储存着大量信息,但大部分是潜藏、沉睡的。如果能够看清自己,会知道自己的心识被蒙蔽,覆盖着重重障碍。我们被业力所支配。所谓业力,是来自负面情绪和过往行为的后果。

应该怎么做。

清洗自己,训练自己,持之以恒。直到露出内在清净本性。这是唯一道路。

他说,如真,佛法不认为人本来就是脏的,有原罪或需要救赎,相反,它认为一切众生都具备获得深邃永恒的佛性安乐的潜能。每个人都具备如来藏,具备清醒与获得不变之喜乐的自性,具备承载智慧与慈悲的能力。如果人的清净本性能够逐渐显露,一切存在,包括善恶、贪爱、愤怒、愚痴,都可以成为转化的工具。我们是一切法界能量的结合与体现。当我们发掘出内在的清净和喜乐,也会在他人身上看到同样的神圣本质。如果没有触及到它,会觉得别人和自己都一样低劣并且有局限。一切所见都是我们内心的反映。

那么我对你来说,也是这种反映吗。

是的。所以我看到你的痛苦,你的哭泣,也同时看到你的神圣,你的清洁。

那么我也应该这样看你吗。

也是一样。

有时我觉得非常爱仁美。但这种爱跟男女情爱不一样。

他说,男女之间世俗的爱有束缚的占有之心,最后嫉妒、恨意毁坏一切。而你与一位师父之间的感情,即便有再多的欣赏与愉悦,也只能停止于精神层面。只要没有肉体与物质的影响,就能帮助这份情感的纯度,使它得到深化和扩展。这种关系不是为了世俗的连接,而是一种心灵的联盟。

她说,我们之间连接很紧密。我知道它有限制。

他会帮助你寻找到新生的道路。当然,因为他也还很年轻,所以同时你也是他的帮助和启发者。他在寺院里有很大的压力,你带给他不一样的空气和存在感。但即便你们之间互相信任和分享,要记得他是一个六岁就被认证的转世者。他有他这一世的任务和责任。

你们遇见,是前生因缘成熟、各种机缘汇聚得以最终相见。他提供给你一条通道,让你释放出业力的障碍。这些本来深深埋藏在你的内心,你的血液之中,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同时你也渴望释放它们,你因此排出灵魂之中大量由创伤凝结而成的黑暗团块。这是一次机会。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真正的良师益友只能是帮助我们走在正法道路上的人,仁美是引路的人,但后面的路是你自己的。如真,不要忽视你的潜力。你充满力量。

6

黄昏日暮,孩子在背上不知不觉入睡,他们带着入睡的孩子准备返程。远处落日下沉之后变成灰紫色的山丘暮霭沉静。她觉得内心安宁,大概因为与他交流过内心深刻的话题。他从她背上抱走孩子,觉得她背负太长时间,怕她劳累。他喜欢孩子,她看得出来。虽然是他姐姐的孩子,但他对待这个男婴的态度温柔爱护。

他抚摸伦珠沉睡时握紧的手,说,知道为什么孩子们时常会握紧拳头吗。她说,你告诉我。他微笑,我们认为当每一个婴儿出生时,就带着属于自己的如意宝来到人世。当我们成年以后,其实也不应失去它。

他的母亲留在塔边上的寺院和比丘尼说话。离去之前,他让她祈祷。

他说,你来到夏摩山谷寻找到你所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想这不是一个马上会完全得到的过程。

我们寻找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上都可以找到。它并没有在外面。你在塔边祈祷,把你的愿望告诉它。但不要仅仅为自己发愿。要为更多的人,为所有的人。

她闭起眼睛发愿,在心中说,祈愿所有渴望得到爱、懂得爱的女子们,都能得到真正的爱人。能够从爱的苦痛中得到净化,尝到甘美,并以爱得到解脱。她真诚地祈祷,我想与人相爱。我想得到一个真正的爱人。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愿,低声说,我还俗以后四处流浪,一次在山里,有人带我去见一位女修行者,她以乞丐相示人,一生只住在随身携带的帐篷里。我见到她,对她说我有一个疑惑,自己粗浅的情欲已去除,但细微的情欲并未清洗干净。有时梦中会见到一位女子,见到自己与她合二为一。

她对我说,人以肉身生存的重要意义,除求证,也应相爱。相爱最终是对心灵互助,让彼此获得解脱。若能朝向广大的方向,男女之爱如同珍宝。即便有时它会带来苦痛,通过之后有领悟,一样可贵。若不能了知、领悟,那么彼此赠予的任何喜悦或痛苦,只是荒废。爱人之间的相遇以及真正的相爱,实属不易。

刚才看到你在塔边合掌祈祷,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生出热泪。

为什么。

大概在你的背影中看到你所经历过的一切,虽然你没有提起过。人世的诸相与苦楚你都已体验,现在你返璞归真,走上回家的路。我为你的回归高兴。

她说,除了这条路也并没有别的路。

他说,是的。但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更多的人走在追逐妄想与物质的路上,浪费时间与拥有珍贵肉身的机会。人的一生是很快的。一生非常快。

她说,我知道。人生很快。我见过很多人的死亡。

他折下身边波斯菊花丛中的一朵粉白色的花朵。轻轻转动它,看着它花瓣边缘折射出来的阳光,说,世尊曾说,他体验到的法是甚深、难见、难了悟、寂静、殊胜、非思索境界、微妙、智者可感受的,但人们喜欢执着、爱好执着、愉悦执着而难见此道理。有时,我觉得一朵花短暂的开放和凋谢,也在暗示我们,要全然享受每一刻的发生,告诉我们应如何开放而无惧地面对人生。我们可以在每一个细微的物体、每一件渺小的事情上感受到法性存在,也能够在雨声、叶片刮动、鸟鸣、流水、音乐、人的语言……任何一种声响中,听见世尊说法的声音。如果心呈现出自性清净,这个世间的一切展现形式将会完全不同。这值得尝试,不是吗。

走到村口,村庄散落的木屋冒出白色炊烟,人们在烧柴火准备晚餐。山坡上有一丛丛灌木开出黄色小花,他把孩子交给她,她重新把伦珠背在身上。他脚步敏捷快速爬上山坡,采摘那些花朵。他说,这种花朵叫白蒿,花朵燃烧起来有芳香,煨桑时我们加上这些小花。同时它也是一种草药,可以止血,消除四肢肿胀,治疗疮疖和肺病。我们也用附近山里生长的植物泡茶,比如蒲公英、金丝桃、锦葵……对草药都会有一些基本常识。

她解下围巾,把这些花朵包裹在里面,在手心中放了几朵仔细观看。他和仁美一样,善于发现各种微小的美好事物,仿佛他们眼中所见的美好无处不在。这些男人的细心和敏感逐渐影响到她。

她说,我以前喜欢写作,现在也在写一个故事。前些日子在街上偶然走进一家旧书店,看到里面收集很多夏摩山谷地区的老照片,关于寺院、僧人、地貌、法会、仪式的黑白照片。其中有一张引起我的注意,是一对在犀地合影的男女。照片拿回来后我夹在书里。一天晚上,我突然觉得应该写个故事。

怎么写。

在心安静的时候,用直觉连接这照片上的两个人。一边写一边有记忆灌输在我的心中。这些意念自动成形化为文字。也许我会因此知道一些事情。

记得不要努力去写,而是让你的觉知在写的过程中自然流动。好的作品并非头脑造作,而是自性如实流露。这是一个回忆的方式。如同我们学习佛法,也是回忆起自性的过程。

她说,我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写一本书,以后让它自己在世间漂流。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其实已失去一切坐标,因为我无人可以对照、比较,像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猴子,无来源,也无师承、流派,更不归属任何圈子。我独来独往,一意孤行,好像在漫漫无边的大海中独自奋力游着,朝着自己的彼岸。这是一个人的路途,一个人的追索。与任何人或外界没有关系。但同时文字又与人、外界产生深入血肉的连接,这种连接来自远古深处,携带秘密而深刻的讯号。这是我对写作的感受。

所以你并不关心其他的人在写些什么或用什么方式在写,是吗。

写作只是一种个体的生命表达,彼此无法比较。每个人按照独特的生命质地和生命方式去书写。每个人只能表达他的心。

她说,前些日子仁美在净月寺对我传授教法。

仁美是你的桥,让你把自己献给真理。以后你走在学习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世间肤浅而琐碎的幸福活着。你现在拥有更广大的视角,需要通过闻思修的认真修持,去实践与经验这些真理所存在的状态。有了经验,自然会跨过困惑。如同燕子进出巢穴,内心清晰并充满自信,你进入法性的海洋也将没有丝毫犹疑。

7

他说,家人邀请你在家里住宿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寺院。我会打电话告诉仁美,让他不用担心。

她同意。一家人聚集在房间里,围着矮木桌吃晚饭。新蒸的牦牛肉包子,肉汤。村子里的生活基本自给自足,吃院子里种的菜,食用芥菜籽榨的油,家里养奶牛、羊,酥油和奶酪都是自制。吃完饭,每人盛一小碗酸奶,放上一勺白糖。这是她至今为止吃过的最为醇浓自然的酸奶。城市超市里售卖的完全不能相比。

他说,妈妈说明天早上想给你做藏红花甜米饭,挤下新鲜牛奶给你做奶茶。她想知道,你在我们家里做客觉得高兴吗。她说,是的。我很高兴。这里只有慈诚能够说流利的汉语。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享受与他们在一起的气氛。他们见到她只能安静而善意地微笑着,她并不觉得隔膜或不自在,相反却有一种朴素而亲近的情感自然升起。这种感受,是她小时候即便在父母身边也未曾得到过的。成年之后也没有。而在慈诚的家人之间,他们那种和谐而亲密的气氛把她渗透。

孩子们也都乖巧。慈诚姐姐的女儿虽然年少,已学会帮家庭做很多家务,洗碗,扫地,照顾年幼孩子,晾衣服,背柴。老人们有威严。他们尊老爱幼,有周全的传统礼节。

他不喝酒,不吸烟,过午不食,准备出去给院子里养着的小黑狗和绿眼睛野猫喂食。她跟他一起出去。夜晚山上降温迅速,站在泥地上,仰头骤然看见夜空中浩瀚而清澈的星河,闪闪发亮,离人世格外近。她出神,忘记了寒冷。他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这个瞬间,他们并肩在一起,毫无隔阂。他轻轻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说,你冷吗。她转过脸,看到他深邃而干净的眼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外衣,正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站在开满白色繁花的大梨树阴影下,屋子里的人看不到他们。他把她拉向他,轻轻拥抱住她。这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温暖的怀抱,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自然而然,理所应当。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如同逐渐沉没于幽蓝无边的海底。呵,终于回了家,无尽流浪,无限疲惫,此刻可以安歇。

她闻到他衣服上酥油与各种香料的混合气息。他脖子皮肤上干净的男性气味。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切的思维与感受都静止。只感受到他的能量与温度,像距离合宜的火焰温暖着她,融化着她。他的怀抱有强烈的磁性,能够让她的头脑在此刻死去并停止所有念头。这个拥抱如同地久天长,但等他们分开时,也许只是过去几分钟。

她的心在此刻变得十分冷静。在一起时,他从没有表达过对她的喜欢或爱慕之意,只是温柔地善待她、照顾她、陪伴她。此刻他拥抱她,她没有感觉很意外或被冒犯,这个拥抱过于熟悉。熟悉得仿佛发生过无数次,无数个世代。她在回忆,但看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始终。

他用手心捧住她的脑袋,深切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以后你不是孤单一个人。我在这里。我是你的。

她说不出话来。很久才说,为什么,慈诚。我是一个经历复杂的人。

他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所有的苦来自无明,来自我们内心的贪嗔痴。这些苦难让你翻山越岭,穿越地狱,浑身发出因为努力而闪耀的亮光。我看到的是你心中的亮光。你在追寻。如真。这一切磨砺应使你成为更为纯洁的人。

她的眼泪流下来,说,请你爱我。

他说,是的。我爱你。

他说,黄昏回家前,你用手心捧着白蒿仔细欣赏,我当时想,我很久之前见过这个场景。一个女人背着孩子,还有我和母亲,四个人在塔边转动经筒一起祈祷。在梦里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只见她穿着长裙,梳长辫,仿佛是山谷中的女人。在梦中我也见到她手心中的白蒿花朵,所有发生一丝不差。我知道,我在等待你。等待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她长得很美,经历坎坷,有老人般的神情却有一双婴儿般的眼睛。

当我在机场第一眼看见你,我认出你。你终于来到夏摩山谷。我们会相爱。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才做的事情。

我以为自己是为仁美才来到这里。

这是第一步的理由。你真正奔向的人是我。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金色绿度母小佛像,说,它是你的。如真。让绿度母真正驻扎在你的心中,与你的心识合二为一。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也是夏摩山谷赠予你的。

我很喜欢。

我把它先放在佛堂里。明天你回去寺院时,把它带上。

她回到他们已为她收拾好的房间。纯木结构,干净的新房间,炕席铺着玫瑰红锦缎被面棉花被子,铁炉里烧热炭,热水壶滋滋冒出热气。房间里暖和,他们欢迎来自远方城市里的客人,虽然没有办法畅快地说话沟通,但心意都在细微处。有时人的语言不也是多余的吗。虽然沟通也是重要的,如果仁美与慈诚不能说她的语言,她也没有办法被他们影响。曾经有过的在幻海长时间不发一语的状态,也许只是在等待他们。

脱掉外套,鞋子,袜子,她穿着内衣躺进被窝里面,看到枕头边放着一只保温杯,里面有热水。这应该是慈诚准备的。他的心细腻,对他人充满关切。她昨天在旅店里已洗头洗澡,身上没有什么不适,可以躺下就睡。隔壁是他们家庭的小佛堂,隐约传来慈诚持续而稳定的诵经声音。每天临睡前他诵持护法长仪轨。

在黑暗中听着他的声音,再次回忆他的拥抱。这个拥抱的质感与她以前遭遇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那些拥抱大多来自肉身轻薄的欲望,而这个刚刚发生的拥抱是由深处的灵魂意识来连接。有觉知的能量与温暖具备力量,立刻传输到心里。因为心的清净,相比较日常的男人,受过心性训练的人对环境和事物有更多的温柔和包容。对感情的回应也更敏锐而细腻。并且因为持戒,他们不会去轻易伤害对方。

他的心开放、纯净,如同一面透亮的镜子照应出她所具备的同等特质。而此前,这些存在好像被重重地埋葬和遗忘。慈诚以真实的言行传递心念,她看到他宁静的处事方式,内心的平稳自如,没有日常人那般的焦躁、敏感,也没有比较、分别、评判、指责。在那样的时刻,他传输过来的情感与能量有强大的磁性产生,让时空停滞。

她低估和忽视了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异族男子,平时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

在这个高山村庄的房间,她做了一个梦。与慈诚走过树影深幽的山道,两旁古树参天,黑影重重,青苔湿滑,月光如水,落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碎裂声。对岸是荒无人烟的村庄,她站在溪涧边说,村子里没有人迹,这是空的村庄。慈诚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夜雾升起,尽头是一座圆拱形古老石桥。他们停下来,并肩站立看着这座桥。对岸有古寺。黑暗中传来钟声,浑厚而清明,仿佛震碎心念。

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过桥。此时在溪涧两边的树丛中,她看见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萤火虫。

她说,你见过萤火虫吗。

在夏摩山谷没有这样的虫子。我没有见到过。

只有在腐烂的草木堆里才会有它们。有时候它们藏在竹林里面。但这里好多。

他说,我看一看。他跃到岩石上,矫健地攀住树枝,那里栖息着一明一灭无数的小昆虫。他用手指拈起一只,仔细地观察它。然后那只萤火虫从他手指上端飞起,慢悠悠飘走。

她说,小时候我觉得它们好美。

他说,所有发光的东西都是美的。

你看着萤火虫的样子也很美。很少有男人能够这样仔细地欣赏它们。

他从岩石上回来,看着她。这个世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萤火点点,如梦如幻。人间爱欲,海市蜃楼。这是童年时候的场景吗。这个回来的男人是谁。

他没有说话,抱住她,俯下身亲吻她。一个真挚而长远的亲吻,在融化一切界限与伤痕的亲吻。她闻到他口腔里干净得令人疑惑的气息。一般人的口腔里会有各种气味,但他仿佛没有人的气息。他们粘连,要合成一体般互相融化。他的灵魂柔软、通透、有温度和光亮。她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时空失去标记。她只知道,他们重逢了。这是一件遥远而亘古的事情。

然后她突然醒过来,心里清楚得像一汪冰冷湖水。凌晨四点左右,房间里的温度下降,露在外面的脸感觉到空气清冷。此刻她正睡在高山顶上,在夏摩山谷的慈诚的家里。她从千里之外的幻海来到这里,与这家人同吃同住。她听到隔壁佛堂的木门被推开,咯吱作响。是慈诚。他睡得早起来也早,生活保持自控。睡前醒来,做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他在佛堂里点灯,供水,点香。清晰而有力的诵经声音再次响起。

8

她脸上被晒黑,两颊渐渐浮出被阳光暴晒的红晕。头发长出很多,可以梳起和当地女子一样的发辫,用彩色棉线细细缠绕。能听懂基本的当地语言,跟人简单打招呼,去集市购物时可以与人说上几句。他们慢慢认识她。她走在街上,抱着孩子的妇女会亲热地拍她的身体。老人远远见到她,大声说,好美。你真美。老年人戴印第安人般的黑呢子礼帽,毫不掩饰的赞美也许是性情直率。

清晨和黄昏,她和他们一起绕寺院绕塔,磕大头持咒诵经。充实劳作,笃定修行。她感觉与一年前刚刚抵达机场的自己有很大变化,也许是融入阳光、土壤、山川、河流、当地的食物和风俗。夏摩山谷像个巨大的发酵罐,转化她内心在幻海曾经压抑的空虚、彷徨与迷茫。她得到一种深沉、自由、宁静、开放的生长。

迟迟没有作出决定。没有订飞机票回去幻海,失去回归城市的勇气。她需要转换生活方式,但不能总是停留在仁美身边。这会带给他麻烦,她留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太久。

仁美邀请她一起去附近村庄,瞻仰一尊据说会说话的度母像。慈诚开车带上他们和其他两位僧人。一百多公里之遥,这个村庄有座小寺院,因珍藏一尊珍贵的度母像而出名。度母像没有放在佛殿,保存在佛殿后面隔离而隐蔽的暗室。钥匙平时由两个人保管,不随便对他人开放。因为仁美的到来,寺院的管钥匙的老人已等候在那里。

他们爬上陡窄的楼梯,进入佛殿后面一间隐蔽暗室。老人在房间里擦亮火柴,点燃一盏大酥油灯,又由他们各自点燃一些小酥油灯。灯火的光亮洒开,她看到房间里有一张旧桌,陈放一尊五六十厘米高的佛像,被用布条紧紧缠绕包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摆设,房间简陋看起来像间小储藏室。宝物被隐藏起来,并不轻易对人开放。烛火幽幽闪动,大家人挨人挤着。这是殊胜的机会,立刻开始诵祈祷文。

她站在后面,背脊贴到冰凉的墙壁。慈诚没有在她身边,与仁美站在前端。在她看他的时候,他正回头看她。他的眼神关切,很快回过头去。诵经结束,他们挨个上去把脸贴近佛像,仔细查看,佛像看起来没有动静。她没有上去,站在墙边静等。突然,她听到空气中有电磁波般的轻微噪音一闪而过,然后有个女人声音响亮地说出一句心咒。

这声音在虚空中发出,又仿佛是在时空的某处震荡回旋而出,明亮、优美、喜悦、温柔,像一股电流清晰入耳,遍满时空。这奇妙的感受让她恍惚,以为哪里出错。是有录音,是幻觉,还是错觉。她没有发问。大家鱼贯下楼。从幽暗的地方重新回到日光之下,眼睛漆黑一片。

声音在虚空中平白无故地发生,它是怎么引起的,它的来源在哪里,它又去往哪里,不可解释和分辨。仁美曾经说,不能解释和确认的事情,是存在的。无形比人所能想象的空间都要深远。只是人被粗重的肉身所困,障碍太重,无法与无形相连与沟通。

离开度母寺院,去附近的神圣瀑布。在山顶有一处地方常用来煨桑。依然是晴朗的天气,湛蓝天空飘浮白云朵朵,日光照耀几近把人晒得融化。山路滑陡,她知道无法跟上他们的体力和爬山技能,愿意留在山下等待。他们五六人,攀援上去的速度飞快,慈诚与智花还背着沉重的物品,煨桑用的柏枝、干柴、青稞、隆达、酥油等。他们是在野性的天地里长大的男人。

当众人抵达似乎已靠近半空的高耸山顶,她只能见到他们微小的身影。很快,火焰白烟熊熊燃烧起来,直冲云霄。他们洒隆达,大声呼喊,礼敬神灵。她坐在山下灌木丛中的岩石上仰望天空,看到出现一张白云形成的脸,很像护法神面容。一只大鹰飞过来,久久在山头盘旋飞翔。慈诚告诉过她,拉加罗是神取得胜利的字面意思。但内在含义是,一个人生命的内在,神圣的部分会胜利,负面的部分会被消灭。

煨桑结束,他们飞快地跑下来,红色僧衣在绿色山谷中鲜明耀眼。路陡直,下坡时困难,仁美滑一跤,摔在地上,慈诚伸手拉住他。互相开玩笑,气氛欢乐。

山谷深处的神圣瀑布,来自高山上的积雪,水源清澈。当地村民来此沐浴,认为能洗去罪障。在冬天,瀑布则冰冻成一条冰川。因为心脏的压力,如真走得有些困难。她试图默默跟上队伍。这段时间,她与他们在一起,生活、相处,很少意识到自己外来的女性身份,而觉得自然而然是他们其中一员。慈诚慢慢走在后面,让她跟随上他。他总是在关注和照顾她。仁美出于身份上的顾忌,不能离她太近。

她问慈诚,绿度母会说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听到。历代有很多高僧来瞻仰它,有些听到,有些听不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度母的声音。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度母的声音。我不能想象她会说什么样的话。

她说自己的心咒,不会说其他的话。如果你能听到她的声音,那么你与她之间有宿缘。

刚才我很吃惊,有些震惊。这好像是无法被解释的发生。

如真,不要被我们的五官限制。人习惯相信被灌输的物质概念,觉得事物都应该按照世间的标准秩序去理解,但真正深处的奥妙只会以它的方式开展。真相不会以我们的偏见所定义的方式来呈现。举个最普通的例子,当你晚上看见天上一颗发着亮光的星星,你以为在此刻看见它,对它而言,它的光亮也许已一路远行走过数百万光年。它的光并不是在你看到的时候发出。与我们平行,有大量的能量振动及无限的时空。心识被粗重物质遮蔽的人感应不到它们的频率,体认不到无限。我们的理性与常识何尝不是一种限制。

再比如,我们现在存在于这里,这是仅有的一个时刻吗。也许我们只能看到此刻,而在无限中遗忘了彼此的整体性与交集点。人应如何看待当下背后无尽的时空背景,以及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这意味着人如果无法放开心胸,提高理解的深度,也同样无法对万物或他人具备深度的理解。我们会仅看到肤浅的表面,发出狭隘的偏见评断与指责,却无法深入到对方的内在,看到一切的本来面目。看到重重因缘的深意。

没有这种洞察,我们无法理解世间任何的人、事、物。也不会有真正的爱。

他说,你懂了吗。

我懂了。

他微笑,说,刚才,我在绿度母面前立下誓言。我说,虽然我喜欢孩子,也不排斥婚姻,但我喜欢这个不想生孩子也不想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我爱她。这种爱出于我无数世对她产生过的看见,看见她的本来面目。这次仍是一样。所以,如果我和她相会并来到你的身边,我会重复以前的誓言。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一如从前。

慈诚,我经历过太多复杂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很早的时候就认识你。

我们的相逢,需要彼此做好各种准备。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感情的深度需要升级。如果对我们来说,今生比较重要的事情是相遇之后陪伴对方,那么某天,如果我们再次相遇,相爱的使命应该是为帮助对方解脱。这像是爬楼梯,意识需要一级一级往上提升,爱也是如此。

沿途走过由高大的橡树和松树搭成的浓荫,一路见到在风中飘飞的经幡。蜿蜒曲折的泥路通向开阔山谷。神圣瀑布,一道哗哗流淌的水流从山崖滑落,底下是清澈见底的水潭。他们挨个洗脸,洗手,把水泼在头顶。在旁边的草坡空地安置下来,搭起帐篷,做好炉灶。这些事情慈诚做起来最为灵活敏捷,种种细节都完美。他勤劳,心也细致。

仁美一贯不做任何劳务,身边众人会自发照顾他,大概是某种很细微的阶级身份的传统。智花拿出背筐中的食物,他们带着做奶茶和面片所需要的材料。慈诚起火,煮好大锅奶茶,先以食物供养神灵,用手指弹动奶茶三次,口中念诵。大家围坐分享食物。黄昏时收拾干净杂物,放回筐里,往回走。

这天,他们做完很多事情。她意识到这是仁美在对她告别。他知道她快要离开,想带给她尽可能多的关于夏摩山谷的记忆。

9

回到寺院各自告别,夜色已深。她跟仁美进到房间,知道他有话要说。在黑铁炉灶边,她拎起水壶,照旧添加炭块,灌满水瓶,清扫垃圾。走进仁美的佛堂,擦干净水杯,在那排永不熄灭的银制油灯里倒入酥油。给仁美沏出一杯热茶。

当她端着茶杯走进仁美的房间,看到他在炕上睡着。大概有些疲惫,他用被子裹住头部。她把被子拉下来,盖在他的肩膀上。他醒过来,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说,睡觉的时候不要用被子裹着头。

小时候我经常这样,后来改掉。但有时觉得特别疲惫,情不自禁又变成以前的习惯。

也许小时候的你经常有担忧的感觉。

是这样。他说,他并不介意在她面前袒露真实的自己,那时主持法会,需要在很多人面前流畅而完整地诵经,刚开始的时候心里真的很紧张。在法会上一坐就是漫长的时间,不能随便喝水,不能离席去上厕所。始终要保持端正优雅的仪态坐在众目睽睽之中。

你喜欢这样的感觉吗,被别人膜拜,敬畏。

你觉得呢。

也许当你成为一个人群之中平淡而普通的人,会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明亮深邃的眼睛认真地凝望着她,说,不。并不是这样。我很多次想过不做这样的角色。在幻海那段短短的时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可以随意地坐地铁,去餐厅吃饭,在咖啡店里聊天,在你那里午睡,这是自由自在的记忆。也许是唯一的一次体验。我无法逃避自己在山谷中的使命。这是责任。

她把茶杯递送到他的面前。他盘腿坐着开始喝茶,说,你来了多久。

将近一年。又快到冬天。

他说,你有很多变化。现在的你,健壮、稳重而克制,有一股清净。在幻海初见到你时,你疲惫而孤单。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在这里,我很快乐。自我们相遇,能给对方带去支持和帮助,让对方变得更好。你耐心照顾大家,做很多事情。帮助很多人。

这是我愿意做的。但我知道也许应该离开夏摩山谷,不能一直在你身边,这会带给你负担。

我很快要按照寺院的安排开始闭关一年。慈诚会陪你去。

她知道他已知晓一切。她在他面前是透明无余的,无需隐藏任何发生,他知道她身上过去、现在、未来发生的全部。但他不会轻易吐露。

她说,我和慈诚决定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他说,我和慈诚从小就相识。我被认证为转世之后,他经常过来做我的伴读。他思维敏捷,辩经尤其出色,但从小性格叛逆,胆子大,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的聪慧与野性让人出乎意料。你大概还不是很了解他。慈诚不光会画唐卡、做坛城、做酥油花,还会写书法、弹琴、吹笛子。我们这里的男人手都很巧,下厨房做饭,从农具到屋顶都能修理,做精细的木工活,雕刻祭坛、窗框,砌墙、盖房子,甚至缝制衣服和鞋子。他也许会做一切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告诉你。他不是仅仅你所看到的这样。

我们的个性不一样。后来他还俗,去过很多地方,有丰富的见识和眼界,但他并不执着于任何事物。我很少离开夏摩山谷。我没有身体的自由。

她说,以前我给你写信,曾经问你,世间有没有那种搭配完美、在一起非常和谐的人。你说有,只是人遇见对方,需要彼此福报相当。如果积累足够,两个人智慧与福德的资粮相等,才会相遇。否则就会错过。你还对我说,当我们孤独并且需要情感的时候,更需要用慈悲、温柔的态度去对待别人,也这样地对待自己。谢谢你指引我。

他轻轻点头,说,是的。如果我们遇见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在你等待他良久的时候,他也已等待你很久。亲密的连接可以无数世地维持,但一定是经由意识和心灵的彼此扩展和提升而得到。它不回避对方的痛苦,而是去觉知和治愈。与爱相逢,让生命完整,如同望见山岗上的满月落在心湖。

他说,我也有爱。但这种爱是给无数人的。我负载被注定的身份来到世间,要留在这个位置上完成任务,回报故乡、父母、信众。我已决定把一生供奉给夏摩山谷。这一世就是这样。

他背过身去,站在木窗边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窗外的院子。沉默一会,他说,你受到夏摩山谷的召唤,来到这里。它把深沉的情感与力量植入在你的身心之中,也唤醒你沉睡在内心的记忆。也许现在你还不能感受到更深的内在,但某天,你会知道并且体会到这种灌注与存在的永恒性。某些事物,要在我们与之别离之后才会明白与它们之间的真正意义。

夏摩山谷的天空经常是碧蓝空彻的,这里的太阳、月亮和星星看起来都更为明亮。我们离天空很近,空气纯净。这里的人看起来不过是很普通的人,也有各种需要面对的现实,而且并不富有。但他们心里富足,有广阔而深远的视野看待时空与外境。因为有信念,他们不幻想、不等待任何可以救赎自己、接纳自己的工具。知道自己才是支点。只有对自己的接纳与救赎,才能获得新生。

我们并非是为来世而放弃今生。只是一旦对世俗生活产生出离心,就不可能再固守物质与时空的限制。而会像纷纷收拾行装的旅人,知道此地不是永久的故乡,要准备下一站。

但人无法预料自己的意识是在提升,还是在堕落。也许某世有过很辛苦的修持,为了弥补一些功课,完成心愿或实现诺言,必须又回到原地兜兜转转走上一圈。生命中充满太多的未知和可能性,背后都是因缘的操纵。因果的法则比筛过的面粉还要细,人的肉眼无法看到。

你是说,人有可能在这个台阶上提升,但也可能是后退。或者在后退与提升之间徘徊及反复吗。

我们无法彻底根除生命中的染污和习气。一世的时间对经历无数躯壳的心识来说,只是火光一闪,一弹指间的明灭。我们在各种身份之间过渡,忘记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唯一可储存的是习得的般若智慧,积累的爱与慈悲。这决定心面对觉醒的速度。

你读过很长时间的般若经,里面有四句:除无明暗见智慧门悉本源,次第资粮悉由般若所出生。因缘聚合刹那殊胜言语断,般若大海无增无灭子母会。 要等待这样的时刻。

她说,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对待过一个在世间存在的人。

我知道。

这好像是一种很彻底的深切的爱,但在这种爱里面我没有看见自己的欲望。没有想占有你,与你建立世俗的关系。同时感受到你在我心里的珍贵如同珍宝。也许你对我的接纳,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与信任。但你具备这样的容量,可以接受我的全部。

他微笑,说,我知道。这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我对你有承诺。在你的所有世我都会指引你。

如真,记得,如果你学会如何去爱,这种爱可以延续在任何人的身上。我们通常会认为爱有限度,有条件,喜欢把它切分并划下界限。有限的爱最后只会成为牢笼。如果扩大它的范围,拆除它的界限,会发现内在的潜力无穷。我们可以做到用爱供养任何一个人。

闭关结束后,能不能再来幻海。

我与你在幻海相会只有一次。我对你的任务已完成。我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么。我能够给你的,是这些。我给予你的有限。慈诚会陪伴和照顾你。你要记得与我相遇的意义所在,记得我们在净月寺发的信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颗看起来很老旧的乌兰花松石,用一根发黑的红绳串着,同时还串着一颗洁白的鹿牙,一颗有小洞的粉红色珊瑚珠。他说,这是我祖母戴过的东西。她送给我,现在我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不管走在哪里,祈愿它使你趋吉避凶。最重要的是,你要记得,无论外界显现出什么,在修行者的眼中,没有悲喜或是非,一切幻化都是自性的清净显示。一切都是圆满自如。当下就在这本性的状态中解脱。

记住我刚才说的所有的话,要保持轻缓、渐进、有毅力的修行。我们不会分离,我跟你在一起,没有变化。当你任何时候需要记忆我,观想心脏敞开,像翻开的拳头。我在那里。

他已说清楚全部。

她想拥抱他,紧紧抱住他。但知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她看着他的眼睛,内心所有的疑问荡然无存。当他在她的身边,她的身口意被自动澄清,像一面湖水,除了反射宁静再没有其他。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此。他们之间并不需要朝朝暮暮,如影相形。他出现过,不会消失。

她对他顶礼告辞,起身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智花拿着手电筒站在外面等她,他会把她护送到旅馆。仁美站在房间门边,看着她。一轮圆月当空,白晃晃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在院子里。她想起在净月寺的那个凌晨,此时感受到与他之间强烈的连接,也感受到他内心忍耐着的某种悲伤。但这种悲伤很快化作透亮的气流,温润的慈悲流淌其中,融化时空,也融化他们此生的限制,在性别、身份、现实上的种种差异和隔离。

她在他面前跪下来,想被内心的佛性降服。身体微微颤抖,滚烫的热泪顺着面颊流下。他靠近她,犹豫一下,伸出右手抚摸到她的头顶。她感受到他的掌心传递过来的热量。同时听到他浑厚的嗓音发出嗡嗡作响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