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法尔克外出后回家,走到马格尼伯爵大街的时候,看见自己家窗子有灯光,他走近一些,从底下往屋里看,看见天花板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但想不起来是谁。这是一位很狼狈的人,但是近看显得更加悲惨。当法尔克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斯特鲁维双手抱着头坐在他的写字台旁边。他被雨水浇湿的衣服朝地板耷拉着,滴下的水像小河一样往地板缝里流,头发一绺一绺地从头顶垂下来,平时整齐的英国式胡子此时像钟乳石一样对着湿漉漉的大衣。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被自重压弯了的黑色筒帽,那样子像哀悼流逝的青春,因为帽子上有一条窄窄的黑纱。
“晚上好,”法尔克说,“有贵客临门。”
“别嘲笑我。”斯特鲁维请求说。
“为什么不呢?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如此。”
“是么,你也变坏了!”
“对,你可以这么认为,说不定我也很快就会成为保守主义者!我看你很悲伤,我希望我真要祝贺你。”
“我失掉一个孩子。”
“那我就祝贺你吧!说吧,你到底有何贵干?你知道,我蔑视你,我想,你自己也应该蔑视自己吧?是不是这样?”
“确实,不过你听我说,朋友,你不认为生活已经很无情,而我们之间还要互相仇视吗?如果上帝或者天意以此为乐的话,难道我们也要热衷此道!”
“好,一个很理智的想法,值得称赞。请你穿上我的睡衣吧,你的大衣需要晾一晾,穿着湿衣服坐着会着凉的。”
“谢谢你,我很快就得走。”
“你可以跟我呆一会儿,让我们最后再好好谈一谈。”
“我不想谈我的种种不幸。”
“那就谈一谈你的罪恶吧!”
“我没有什么罪恶!”
“啊,很大的罪!你欺压被压迫者,你践踏被伤害者,你嘲弄悲惨者!你还记得最近那次罢工吗,你站在维持现存秩序的权力一边!”
“是站在法律一边,老兄!”
“哈,什么法律!是谁为对付穷人写的法律,蠢货!啊,是富人!也就是说是主人为对付奴隶写的!”
“法律是全民和普遍公正意识写的——是上帝写的!”
“跟我说话的时候,少说你的大话!是谁写的一七三四年的法律?是克伦斯泰特先生 [57] !是谁写的最近那部笞刑法律?是萨贝尔曼上校,由他提出议案,再由他的同伙表决通过,当时他们是多数!萨贝尔曼上校不是民众,他的同伙也不是什么普遍的公正意识。是谁写了公司权利法?是地方法院院长斯文德尔格伦!是谁写了新国会法?是法官瓦鲁尼乌斯!是谁推行的‘保护法’法律,即保护富人拒绝穷人合理要求的法律?是批发商克吕德格伦!闭上你的嘴!你要说的话我全知道!是谁写的新的继承法?是法律破坏者!是谁写的森林法?是偷盗者!是谁写的私人银行发行钞票权利法?是骗子们!你能说这是上帝制定的吗?可怜的上帝!”
“让我给你提一条建议,终生有益,是生活经验告诉我的。作为盲信主义者你正走向自我毁灭,为了避免这一点,你要尽快从一个新角度看待一切事情;你要学会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这时候你就会看到,人不过是一堆垃圾、鸡蛋皮、胡萝卜梗、菜叶和破布条,这样你对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了,也不会再有失望,相反,你每次看到一点儿好事,一点儿善行,就会感到无限的喜悦;一句话,心安理得地蔑视世界——你不必感到良心上有什么过不去。”
“这个观点我还没有,真没有,但是有某种蔑视世界的思想。不过这也是我的不幸,因为每当我看到一个好的方面,一个善行时,我又重新热爱人类,赞扬他们,从而又一次受骗!”
“当个利己主义者!让人类见鬼去吧!”
“我担心,我做不到!”
“去找另外的差事做吧。跟你哥哥合作,他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滋润。我昨天看见他在尼古拉教堂的会议上……”
“在教堂会议上?”
“他是教会理事!这小子很有前途。普里马里乌斯牧师还跟他点头问候!像所有房地产主一样,他很快就会成为市政委员。”
“特利顿公司如今怎么样?”
“啊,他们正在发行本票,你哥哥在那里没赔没赚,不过他在那里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让我们还是别谈这个人……”
“但他总是你哥哥呀!”
“他是我哥哥管什么用?我们东拉西扯地说了老半天,现在说一说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明天要参加一个葬礼,但是我没有燕尾服。”
“啊,这你用不着发愁……”
“谢谢老兄,你帮了我一件大事。这是一件事,但是还有一件更麻烦的事……”
“我是你的敌人,为什么有了麻烦事你还要信任我呢?真让我吃惊!”
“因为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别再相信这个了!好,继续说……”
“你怎么会这么紧张,像变了个人,你从前很温文尔雅!”
“是这样,我说过了!你现在说吧!”
“我想问一问,你是否愿意陪我到陵园去一趟?”
“什么!我?你为什么不求你在《灰衣报》的某个同事呢?”
“因为有些特殊情况!我只能跟你说!我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你是祭坛和礼教的辩护士,你怎么可以亵渎这个神圣的束缚?”
“贫穷,情况不允许!不过我同样很幸福!我的妻子很爱我,我也很爱她,这就是一切!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由于各种原因,孩子没有洗礼,过了三周孩子死了,因此牧师不能主持葬礼,不过这件事我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怕她伤心,所以我只对她说,牧师直接到陵园去,这回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自己呆在家里。你只要见见两个人就行了,一个叫列维,他是特利顿公司经理的弟弟,在这家公司的办公室工作,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头脑聪明,心肠也比较好。你不要笑,我看出来了,你以为我跟他借钱了,没错,我是借了,不过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另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堡里医生,给孩子看过病。他是一位带偏见的人,思想方法很进步——你见了他的面就知道了。好啦,我现在就指望你了,车里边就我们四个人,当然还有那口小棺材。”
“好,我一定去!”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求你。你知道,我的妻子对于孩子能不能升天的问题有很浓厚的宗教思想,因为孩子没有洗礼,对此她问过很多人,其实就是寻求心理平衡。”
“你大概知道奥格斯堡信纲 [58] 吧?”
“这不是什么信纲不信纲的问题!”
“但是当你在报纸上写文章的时候,总是提官方信仰问题……”
“对,报纸是这么说的,那是公司的事——如果公司想坚持基督教,那就让它坚持吧;当我为报社工作的时候,那就只好……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她相信孩子能升天,你务必附和她!”
“好好,为了让一个人幸福,我可以违背信仰,特别是因为它不是我的信仰。不过你还要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
“你知道白山在哪儿吗?”
“好,我知道!你大概住在山冈上一座涂过腻子的木头房子里吧!”
“你怎么会知道?”
“我去过那里。”
“你可能认识那位社会主义者伊格贝里,他在人群中跟我捣乱。我是史密斯的二房东,替他催收房租,我自己可以白住房,当他们不交房租的时候,他们还满口讲伊格贝里教给他们的《劳动与资本》中的废话,还有些蛊惑人心的报纸上印的一些东西。”
法尔克沉默了。
“你认识那个伊格贝里吗?”
“认识,我认识他!你现在试一试燕尾服吧?”
斯特鲁维穿上燕尾服,外边再套上那件湿大衣,扣上脖子下边的钮扣,点着上面插着一根火柴的已经抽过的雪茄,然后走了。
法尔克为他照亮台阶。
“你要走很长的路啊。”法尔克说,他希望告别时更圆满一些。
“对,上帝会知道!我没有雨伞。”
“还没有罩衣!你就暂时穿上我的棉大衣吧!”
“啊,谢谢,不过你真是太慷慨了!”
“有机会你再还给我!”
法尔克回到屋里,取了棉大衣,朝站在前廊的斯特鲁维扔下去,互道晚安之后走进屋里。但是他感到胸闷,便打开窗子。外面秋雨哗哗地下着,拍打着屋顶,急泻到泥泞的大街上。这时候从对面的兵营里传来熄灯号声,士兵宿舍里在做晚祈祷,从那里开着的窗子飘来断断续续的圣歌声。
法尔克感到孤单、乏力!他本来想与一切敌对势力的代表兵刃相见,但是他让敌人逃跑了,同时还部分地战胜了他自己。他竭力想搞清楚真正的矛盾是什么,但是没有成功。他开始怀疑整个被压迫者的事业——他当作自己的事业,是否真的存在。转瞬间他又责怪自己胆怯,虚无主义的痼疾又在他内心燃烧起来;他谴责不停地使他妥协的软弱;刚才敌人就在他手里,他没有羞辱他,反而以诚相待和深深地同情;他事后会怎么想呢?他的好意不会有好报,还将妨碍自己做出强硬的决定,其实这是一种道德的衰退,他将无力进行战斗,他感到自己太不成熟了。他感到很有必要釜底抽薪,锅炉已经无法承受高气压,而里边的蒸汽也已经没有用处,他想起了斯特鲁维的建议,他曾千方百计想摆脱混乱的思想状况,真与假,正确与错误,都在他眼前摇摆,通过大学教育,他头脑中的各种概念被区分得十分清楚,很像一把洗得很均匀的纸牌。他十分奇怪地使自己处于一种超然状态,竭力使自己从敌人的行动中找出美丽的动机,随后否定自己,感到自己与世界秩序协调了,最后达到极点,认为整个世界是黑还是白实际都相当没有意义;如果有人说是黑的,那么就没有什么可以肯定它不是如此,这时候对他来说也不希望它应该是别的颜色。他对这种心理状态感到很惬意,因为这种心态给他带来一种平静,这是他多年没有过的,他曾对人类的处境忧心忡忡。他一边抽着劲儿很大的烟斗里的烟丝,一边享受着这种平静,直到女仆进来为他铺床,同时把刚刚塞进来的一封信递给他。信是乌勒·蒙塔努斯写来的,信很长,似乎使法尔克的精神为之一振。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兄弟:
尽管伦德尔和我现在已经结束我们的工作,并很快就会与你在斯德哥尔摩见面,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把我对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的印象写出来,它们对我和我的精神发展都有很大意义,因为我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我现在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惊奇地站着,用刚刚睁开的眼睛看着世界,踢破了使它长期处于黑暗中的蛋壳。这个成果确实不是什么新东西。柏拉图早在基督教到来之前就说过现实——可视世界,仅仅是一种假象,是意识的影像;也就是说现实是某种低级的、没有意义的、转瞬即逝和暂时的。好,够了!不过我想综合一下,由个别开始,然后引向一般。
首先我想谈一谈我的工作,这是国会和政府共同关注的目标。在特莱斯果拉教堂的祭坛附近竖立着两个人像木雕;其中一个已经破碎,但是另一个完好。完整的那座双手交叉,是一个女人的形象;人们把破损的那座碎片装进两个袋子,保存在圣衣室里。一位博学的考古专家研究了一下袋子里的残片,试图确定一下破损人物雕像的外部形象,但是他只能猜测。然而为了获得确切的资料,他从雕像的白色粉底取样,送到药物学会进行化验,结果证实,是铅而不是锌,由此可以确定,此物早于一八四四年,而锌是这一年以后才被应用。(如果这件木雕后来又重新油过,这个结论还可靠吗?)随后他又取了一块木头,送到斯德哥尔摩的木工协会,得到的回答是桦木。这就是说这座木雕是一八四四年以前用桦木制作而成。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不希望得出这个结论,也就是说他想一鸣惊人,他希望这两件木雕像是十六世纪的作品,非常希望它们是出自伟大的(自然伟大,因为他的名字被刻在一块橡木上,至今保存完好)布尔查德·万·施登汉纳之手,他的名字刻在韦斯特罗斯主教教堂的中心圣坛椅子上。学术研究继续进行。他从韦斯特罗斯的人物雕像上偷了一小块石膏,连同特莱斯果拉教堂圣衣室里的石膏样片一起送到巴黎的综合工科学校 [59] (这个名字我还真不会拼写)。得到的答复对背后说闲话的人是致命的打击:分析结果证明,二块石膏的成分完全相同,即百分之七十七的石灰和百分之二十三的硫酸,这说明(!)雕像来自同一个时代。作品的年代就这样被确定下来;所有的资料都留了副本,然后寄到考古学院“送审”(这些博学的人特别热衷于送审),剩下的事情就是通过审核和复原那件破损的木雕。这两袋东西有两年时间在乌普萨拉大学和隆德大学传来传去;不幸的是这两所大学的教授意见不统一,因而引起一场激战。隆德大学那位教授正好荣升校长,他写了一篇关于人像木雕的论文,作为他就职演说的主要内容,并以此批驳乌普萨拉大学那位教授,后者写了一些小册子进行反击。幸运的是,斯德哥尔摩的美术学院有一位教授此刻又发表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全新观点,从而促使前两位教授观点的“靠近”,就像希律 [60] 和彼拉多 [61] 一样,他们以小城市人特有的嫉妒心理批驳那位斯德哥尔摩人。争论“平息”了,人们得出结论:那座破损的人物雕像代表无信仰,那座完整的雕像代表有信仰,因为他手里拿着十字架。猜测(隆德大学教授)那座破损的人物雕像可能代表希望,因为人们又在其中一个残片口袋里发现一个船锚,而它一定(!)预示着第三个人物——代表爱情的存在,但是它没有任何残留物,也没有摆放它的地方,后来证明(比如历史博物馆里有大量的箭头),所谓船锚实际上是箭头之类的东西,属于代表无信仰那座木雕所持的武器,请参看《希伯来书》第七章第十二节 [62] ,那里谈到无信仰者的无的放矢,还可以比较一下《以赛亚书》第二十九章第三节 [63] ,那里多处提到无信仰者箭头的事。箭头的形状与摄政王斯图烈 [64] 时代的完全相同,这样最后一个关于人像年代问题得到解决。
我的工作是,根据教授们的思想雕刻一座与有信仰者相匹配的无信仰者雕像。计划已经制定好,也没有什么疑问。我找了一个男模特,因为木雕人像是一个男人;我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找到了,我觉得真像找到了无信仰者原型——我成功了,真是棒极了!演员法兰德站在圣坛的左边,手持墨西哥式弓箭,这是借鉴歌剧《费尔迪南·科兹》 [65] ,身着强盗长袍,这是借鉴歌剧《弗拉·迪亚沃鲁》 [66] ;但是人们说,无信仰者举起武器向有信仰者投降,教长在揭幕式布道中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最好礼物,特别是赐给我的,和我们一起共进揭幕式晚宴的伯爵说,我的杰作可以与古代艺术品(他在意大利看见过)相媲美,一位在伯爵家当家庭教师的大学生还以此为题材作诗散发,从而更深刻地揭示出宏大的美的概念,还编了一个关于魔鬼的神话。
现在我作为一个真正的利己主义者讲完了我自己!我一定要讲一讲伦德尔的圣坛画。画的样子大体是这样:背景是耶稣(仁叶尔姆)钉在十字架上;左边是那位不可救药的强盗(我,画得比我的真模样还难看);右边是那位可救药的强盗(伦德尔自己,他用那双伪善的眼睛看着仁叶尔姆);一位罗马百人队队长(法兰德)骑着马(陪审员奥尔松的纯种军马!)。
我无法描绘出当时留给我的可怕印象:宣教完了以后,帷幕被揭开,那些熟悉的面孔从圣坛附近的高坡上一齐瞪着眼往下看着众教友,他们正屏住呼吸听牧师高谈阔论这件艺术品的高雅的内容,特别是它服务于宗教的意义。帷幕被揭开的那一刹那对我来说揭示出更多更多的东西,关于信仰和无信仰的问题,我想以后有机会讲给你听;我对于这件艺术作品及其崇高使命的看法,等我回到城里以后想在某种公开场合举行讲座。
你可以想象得到,伦德尔的宗教思想在这些宝贵的日子里异常高涨。他很快乐,相对而言,但确实是自欺欺人,他不知道自己很无知。
我把要说的话大部分都说完了,以后见面再深谈。
后会有期并祝安好!
你忠实的朋友乌勒·蒙塔努斯
又及:我忘记告诉你关于那件考古故事的最后结局。事情是这样结束的:住在穷人屋里的扬还记得他小时候人物木雕的样子,他证实说,当时有三座,分别叫信仰、希望和爱情,因为爱情最伟大(见《马太福音》第12章第7节) [67] ,所以在圣坛的上方。一八一〇年左右它和“信仰”遭雷击倒下。这些雕像出自他父亲之手,当时是卡尔斯克鲁纳的一位人头雕刻木匠。
同上
读完这封信以后法尔克在写字台旁边坐下,他看了看灯里的油还满不满,点上烟斗,从抽屉里拿出稿纸,开始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