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想我横跨美国的这段旅程时,我的印象中很少会出现我的制片人尼克的影子——这也正是我们的安排。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出现在幕后,很少上台。
只有一次例外。
记得有一天,我来到一家卡车站,那里有很多人,大家都在忙忙碌碌。根据经验,我在这种地方通常会比较容易得到帮助。
但我还没来得及跟人打招呼,尼克就拿着手机大老远地跑了上来。记得他当时下巴紧绷,脸色苍白。
他一把把手机推给我。我已经很久没碰过手机,这玩意儿在我生命中已经消失很久了,对我来说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
“是你妈妈。”他喘着大气,“听起来很紧急。”
我把手机靠近耳朵:“妈?什么事?”
“莱奥!我一直给你打电话,可始终没人接!”
“我没带手机啊,妈,之前跟你说过。我这趟旅行的目的是……”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但是莱奥……”她听起来很严肃,“检测结果出来了!”
她说的是我最近做的一次体检。在那之前的一年时间里,我感觉一直都很不好,经常失眠,而且还头疼,有几次差点儿没晕倒。我以为这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活太忙碌了——事情太多,总是没时间休息,也没时间找个女朋友照顾我。但我很清楚,这只是个借口。我根本没准备好去开始一段感情,甚至没想过去找女朋友。这种繁忙的生活掩盖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不敢去信任任何人,害怕自己受伤害。于是我就一直一个人挺着,病情越来越重。慢慢我开始习惯这种状态了。
但事实上,问题比我想的严重得多。
“……你的血糖太高了,莱奥。太高了!这么多天来,你的医生根本不知道你的饮食情况,也不知道你休息得怎样,这让他很不高兴。坦白讲,我也很不高兴。”
“妈,我很好!”
“我不相信,你在出发之前根本没告诉我你病得这么严重……”
“你现在的口气跟爸一模一样。”
“他有时候也是对的。听着,莱奥……”
又来了!每次妈妈一说“听着,莱奥”时,我就知道接下来要谈重点了。
“我希望你立刻回来。现在就动身。”
我默不作声。
“莱奥,听着……(虽然颠倒了顺序,但效果还是一样。)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的人生你做主,但在关乎健康的事情上,你得听我的。告诉你的朋友,让他立刻给你买张机票——你现在在哪儿来着?”
“来克星敦。肯塔基州。”
“哦,那儿风景一定不错,附近有什么大城市吗?”
“妈!”
“赶紧找个国际机场!唉,我当初应该好好学学美国地理……”
“妈!”
“华盛顿?你那儿离华盛顿不远吧?他们应该每天都有飞伦敦的航班……”
“妈!”
“怎么?”
“我爱你。可我不能回去。这根本不可能。没商量。”
“听着,莱奥……”
这次不行!“不,妈!”
“等病好了之后,你可以继续旅程!”
她几乎是在求我了,这让我非常感动。但我已经不是只能在后花园活动的小孩子了,我不可能一遇到什么问题就缩头。
“不,我必须完成这趟旅程,这次……”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次旅程就是我的一切。”
一切!这不仅仅是一次旅行,它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绝对不会回家。
我的母亲是希腊人,身上流淌着地中海人的血液,对孩子的保护意识非常强。她的座右铭是:安全高于一切!
一直以来,我都在过着安全的生活,这是迄今为止最让我感到遗憾的事。
“至少,”她最后说道,“你要跟医生谈谈现在的情况。哪怕五分钟也好,他的电话号码是……”
我答应了。然后我坐在车站便利店门口的草坪上,拨通了我在伦敦的医生的号码。
真希望他在度假,或是在出急诊,总之找不到他最好。我母亲似乎坚信我的病情已经很严重,需要立刻回家治疗了。我想医生应该不会那么歇斯底里,应该会冷静一些。可令人失望的是,电话刚响两声,他便接听了电话——事情确实很严重。
“从专业的角度来看,”他说,“你应该立刻结束自己的计划,赶紧回伦敦。你很可能会得糖尿病,需要立刻调整饮食和作息,配合医生治疗。”
“可问题是……”我回答道,“现在还没到无法逆转的地步,是吧?”
医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的,但也差不多了。”
“哦,谢天谢地!”
“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谢你医生。回去见。”
“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等我到好莱坞之后吧。我会给你拍张照片的。”
说完我挂上电话,把手机还给尼克。
“嗯,”他犹豫着说道,“你还是回去吧。”
我没回答。正在这时,一位男士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拿着健怡可乐。我立刻上前问道:“你好,你要去哪儿啊?”
“印第安纳。”
“印第安纳!太棒了!想找个伴吗?”
我回头看了看尼克,只见他笑着跑开了。
印第安纳波利斯是吉恩·亚当斯的家乡,我的口袋里还装着他的电话号码。看来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刚才遇到的这位先生名叫克里斯。克里斯是一个性格内向、很沉默的家伙——属于那种你可以跟他在一起70个小时不说一句话的人。上车半天,我发现很难让他说出超过两个字的话。
可我绝不会放弃。
“你一直都是卡车司机吗?”我问道。
“不是。”
“那你之前做什么?”
“劳教所。”
“劳教所?”
“也就是监狱。我是名狱警。”
“哇哦,什么类型的监狱?”
“最高安全级,威斯康辛。”
“哇哦。里面住的都是危险份子吧?你一定遇到了不少大名鼎鼎的恶棍!”
“是的,有过一个叫杰弗里·达莫尔(Jeffrey Dahmer)的,听说很有名,但我不太了解情况。”
“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他最后被另一名囚犯杀死了。”
“杀死了?他不是在监狱吗?”
“是的,听说是帮派仇杀。他之前在密尔沃基(Milwaukee)得罪过一个帮派份子,后来那人找了一名死囚犯进来把他干掉了。听调查这件事的人说,那人答应照顾这名死囚犯的家人,条件是让他杀死达莫尔。”
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监狱一直是我们共同的话题。一谈到自己熟悉的事情,克里斯就妙语连珠,频频爆料,大谈自己之前那些疯狂的岁月,还有那帮老哥们儿。他告诉我,狱警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要想跟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打交道,你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
克里斯告诉我,在全美国,每时每刻的在押犯数量都高达250万人。死囚犯、劳改犯、谋杀犯、小偷、变态狂……什么人都有。
“每次有人刑满释放时,我们都会把他进来时的东西还给他。我们有一个超大的储藏室,里面放的都是犯人进来时身上的东西。此外我们还会加上一根雪茄,以此向对方表示祝贺。有些人还没出大门就点上了,像是要迫不及待地体验自由的味道。”
“至少是一种庆祝,对吧!”
“没错,”克里斯表示同意,“生命中这种时刻毕竟不多。”
克里斯遇到过成千上万名囚犯。但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生活在监狱中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无形的监狱里,钥匙就在我们手里,但却很少有人能走出去。我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自己建造的监狱里,这么多年日复一日。每天我都在告诉自己:“凑合着过吧,你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根本走不出去。”就这样,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过着一种平庸的生活,失败是注定的。
“我靠!”
“什么?”
“哦,抱歉,”我大声说,“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在监狱工作,那些坏蛋被锁在里面,现在你自由了。我之前的人生也像是在监狱里一样,现在我也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我们比自己之前想象的要伟大很多。”
克里斯沉默了一会儿。“没错,你说的对。”我们望向窗外,又沉默了一会儿。
“嘿,”他说道,“想吃点儿什么吗?”
我笑着转向他:“必须的,我都快饿死了。”
克里斯指了指座位后面的冰箱和微波炉。我加热了一些鸡肉和牛排,还有半份烤土豆和一些花椰菜——在跟医生通完话之后,我已经开始注意饮食了。
克里斯和我停下来享受美餐,看着窗外太阳在云彩里忽隐忽现,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些经典的乡村音乐和摇滚乐。我喝了一口可乐,然后望向窗外。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幸福。没错,我此刻就感到很幸福。真希望这一刻能停下来。乍一看上去,克里斯是一个难以接近、甚至有些危险的人,很少有人会愿意跟他交朋友。我们平日里截然不同,但至少在过去几个小时里,我们像兄弟一样。
“那就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他指着前方灯火隐现处说道。“你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不太清楚。但我有个电话号码。”
“好极了,你要在哪儿下车?”
“这儿看起来也不错。”外面很黑,我仔细看了看,加油站空无一人,看起来情况不妙。“你觉得这里怎样?”
他好像也不太确定,“哦,不是……我觉得好像……也说不好,你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信封里摸出一张地图,“这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地图,你看,我们……哦,对,就在这儿。”他指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南部的一条公路说道,“拿着,地图给你,免得你走丢了。”
“太棒了!谢谢你!”我把地图塞进口袋里,看了看窗外灯光昏暗的加油站。“看,那儿有个电话亭,把我放那儿吧。稍等……”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刚才停车加油时,我去用1.63美元买了一根雪茄,送给你吧,克里斯,要是没有你,我就到不了这里。非常感谢!”
他看着雪茄,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看,我们都‘出狱’了嘛!值得庆祝一下!”
“哦,我明白了,你说的对。”
“没错。”我笑着说道。
“祝你旅途愉快,莱奥!”
“你也是,克里斯!”
正在我挥手告别克里斯时,突然一辆警车冲我开过来。
情况不妙。
警车在我身边不远处停下,警察下了车子朝我走过来,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枪上。
我之前听说过很多关于美国中部警察的恐怖故事:无法无天,经常在路边殴打嫌疑犯,甚至直接开枪……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否是真的,但有一点很清楚,美国人都喜欢带枪,而且很喜欢开枪,所以警察必须很强硬。
看得出来,他想过来跟我聊几句,而且肯定不是向我表示欢迎。
“干嘛呢?小子!”
小子?不是个好信号!
“刚刚搭别人的车,现在正要去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
“不会吧!”他笑着说道,像是在冷笑。
“为啥这么说?”
“这个点儿从这儿去市中心?就算是大白天也不可能啊!”
“我还真不知道。”
“你擅闯高速公路,我得给你开张传票。”
“实在非常抱歉,刚刚一位朋友把我放在这儿,我马上就走。”
“你知道自己现在的方位吗?”他的话里透着一股威胁。
“不,事实上,我是第一次到印第安纳波利斯。”
他大笑起来。“我的天,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强烈建议你赶紧打车,尽快离开。”
“是的,警官,可问题是……”
我话音还没落,他就扬长而去了,我只能看着警灯渐渐地消失在夜空。
夜已深,路上行人稀少。我刚刚从克里斯的卡车上被扔到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上。夜风凄冷。
我沿着公路走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一家汉堡店——此时的汉堡店不仅代表了食物,更代表了安全和温暖。我走向柜台,想换些零钱好给亚当斯先生打电话。有个人跟着我走进汉堡店,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不怀好意地盯着我,那种眼神好像真能杀人。回想起警察的忠告、门外漆黑的暗夜、凄凉的夜风,还有背后恶狠狠的目光……我觉得印第安纳波利斯真的会成为我旅途的终点。
换完硬币,我立刻跑进卫生间,发现里面有个无家可归的男人正在水池里洗澡,于是赶紧退出。退出之后,我发现刚才跟着我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于是我跑到马路旁边的公用电话旁,一边四下里张望,一边拨通亚当斯的电话。正在这时,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叫,还有几个人在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晃悠。电话接通了。
“赶快接,赶快接,快接……求求你了!”
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差点儿没跳起来。
“快,快接啊!”
“哈喽,亚当斯家。”此时露西的声音像是从天堂传来。
“亚当斯太太,你好,我是莱奥……我们在从夏洛特斯维尔到查尔斯顿的火车上见过面,当时我还跟您的丈夫讨论了古巴导弹危机和阿波罗登月的事。我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非常抱歉,但我想还是应该给您打个电话。”
“莱奥,哦,想起来了!你现在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吗?在干嘛?”
“我刚下车!”
“咱们最终还是汇合了!”
“一点儿没错!”
我们聊得很开心,可不幸的是,亚当斯先生不在城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他们那儿。但不到5分钟,亚当斯太太就解决了问题:她在城里的酒店给我订了房间。太棒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必须想办法赶到那家酒店,离你现在的地方可不近啊!”
“哦,没问题,能告诉我最快的路径吗?”
“哦,我想你不会喜欢这条路的……”
“没关系,您说吧!”
“你必须穿过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然后……”
“这可不妙,”我暗想,“没关系,我有幸运星呢。没事!”
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兴奋,但内心深处,我却陷入绝望。市中心?这个点儿?天呢,难道就没其他路了吗?
警察的警告犹在耳边回响。我开始穿越印第安纳波利斯,去找酒店。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安全问题,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正在这时,我看到有四个人影从两栋楼之间向我走来,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此时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藏,要么逃。怎么办?正在我犹豫不决时,突然发现原来其中两个人影是两个孩子,大概都还不到六岁。这让我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下——既然他们能安全,我也应能该安全,情况应该不会太糟。
我决定接近他们,“嘿,你们好!”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等我赶上他们。现在看清楚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孩子,应该是一家人。他们身上还背着背包,外套扣得紧紧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这是我第一次在路上遇到一家人。“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能帮我看看地图,告诉我去万豪酒店最安全的路吗?”我刻意强调了一下“安全”二字。
我注意到父亲肩膀上搭着一条自制的绷带。“不好意思,先生,可我不识字!”妻子也跟着说自己不识字。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真的?”
“没错。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看上去大概40出头,生活在美国这样一个处处繁荣的资本主义摇篮,可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怎么可能?
没办法,我只好问:“哦,额……你要去哪儿呢?”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市中心有一家免费诊所,我们想去那儿,我肩膀疼得厉害。”
我靠近看了看,他看上去确实不太舒服——后来我才知道,他肩膀几个小时前就脱臼了。他带着老婆孩子走了三个小时,想要找家诊所。他们没有医疗保险,甚至没钱坐巴士。两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
他叫瑞克。妻子叫戴尔比。两个孩子一个叫肖恩,一个叫肯德拉。
“能跟你们一起走吗?”
“当然!”
我发现瑞克走路有些跛。一边走着,我一边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生活。那种充满优越感,衣食无忧的日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回到那种生活。这次旅行就像是一次放纵。我现在的这种落魄完全是自愿,只是暂时的。虽然一路上都在依靠陌生人的善意,但这只是为了让我体验情感和精神上的富足,我随时可以返回舒适的世界。
可瑞克一家不同。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贫穷,一直缺乏安全感、舒适和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落魄。这种想法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大多数时候,我都对金钱爱恨交织。这么多年来,我的很多决定都是基于“能赚多少钱”做出的。这一直是我人生的动力。我选择工作的目的不是让灵魂放声歌唱,而是为了赚更多钱。这并不是因为我需要钱,而是因为它可以让我有借口疏远人群,远离风险——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这个怪圈。
但瑞克和戴尔比呢?他们生命的每一个转角都在冒险。
“肯德拉,你认字吗?”
她看看妈妈,然后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太棒了,能帮我看看地图吗?”
“好的。”她站到我身边,帮我打开地图。
“我是在这儿,对吧?现在我们在……这儿。我想酒店应该是在这儿。你能帮我找到一家免费诊所吗?可能会有红色或绿色十字标志。”
“这儿有一个!”她指着市区北部的医院说。
“没错,有一个。太棒了!我们再看看有没有更近的。”
她弟弟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她让开一点,让弟弟也能看到地图,弟弟的鼻子都快碰到地图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高速公路上的红线和蓝线叫道。
“肖恩,那是州际分界线。”
我笑了笑,肯德拉身子向前倾了倾。
“那家怎样?”她指着地图中部的一个红十字架说道。
“走,去路灯下面看。”没错,距离此地两个街区有一家诊所。
“瑞克,我们很幸运啊!”
瑞克的痛苦看上去缓和了些,戴尔比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很明显,这家人很团结,彼此亲近,非常开心。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在孟买贫民窟里的情形,那里的人们虽然很穷,但却彼此照顾,团结友爱。他们看上去真的感到很满足——这听起来可能不太容易理解,但我确实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美国家庭特有的惬意。他们身上在发出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是我一直没有的。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关爱的重要性,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和感情可以帮助你突破那些看似最无助的环境。
不知不觉走到了路口。分开之前,我跟戴尔比握手道别:“祝你们好运。很高兴认识你们。肯德拉,肖恩——你们是我见过的最会读地图的人。瑞克,你应该感到自豪。”
“确实如此。”
“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莱奥,注意安全!”
看着这家人的背影,我思绪万千。这是整个旅途中最令我感动的场景之一。我在依靠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希望能在旅途中遇到更多激励人心的故事。还有比瑞克一家更好的故事吗?我衷心祝愿他们能够得到照顾,祝愿瑞克早日康复。
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我内心充满了快乐,几乎忘记了警察的忠告。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不得不回到现实。
跟瑞克一家分开之后,我独自一人穿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一种不安感渐渐袭上心头。我尽量跟遇到的每一个人保持微笑,装出镇定从容的样子。
“你在干嘛?”路边小巷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假装没听见,但那个人好像就认准我了。他不断重复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明显的威胁意味。
“你在干嘛?聋啦!”
我仔细权衡了一下,感觉不能再装下去了。虽然在之前的旅途中我也曾感到过恐惧,但这次不同,我甚至能感到对方的敌意。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放慢脚步,转身面对。
我的目标是全身而退。我不清楚对方是喝多了拿着酒瓶子乱逛,还是拿着什么其他东西。
“嘿,我正要去酒店,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身上有钱吗?”
遇上个打劫的,我暗想。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钱,对不起。”英国人的习惯,凡事都喜欢先道个歉——我无法想象竟然向个要打劫自己的人道歉。他好像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怎么能没钱呢,小伙!”
想跟他说明这件事并不容易,他根本不会相信我竟然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穿越美国,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显然不是时候。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
“听着哥们儿,我真的很累了。现在要赶紧去酒店。”我准备继续赶路了。
他把手放回口袋。“你这么做太不聪明了!”一听这话,我立刻站住了。恐惧袭上心头,大事不妙。
“好吧,我不走。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有些没底气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想从他们那儿要东西呢?”
废话!这还不明显吗?但表面上,我还是尽力保持冷静,站着没动。
“你想买点东西吗?”
哦,原来是个卖毒品的。确实有点可笑,一个毒品贩子竟然找上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但我不想强调自己没钱这件事,于是我礼貌地拒绝了。
“哥们儿,人都怎么了?看问题的角度都不对!”这家伙开始要给我上哲学课了。这也不奇怪,我暗想,既然功夫高手都能当牧师,毒品贩子当哲学家也没什么奇怪。说不定他真是个哲学家呢,谁知道。
他接着大谈如今人们的视角问题——我一边听一边想,难道只有买你的毒品才算是正确的视角?得赶紧脱身,我暗想。每次他稍一停顿,我都想离开,但每次他都拦住我。我都要崩溃了!在被劫持为人质的这半个小时里,我发现,只要我呆着不动,认真倾听,他的语气就很平缓。只要我一想离开,他就会变得激动。没办法,我只好坐下来听他讲。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现场确实让人不舒服——想想看,有谁会喜欢听一个毒品贩子在一条充满尿味的黑巷里大谈哲学呢?但另一方面,要是这种场面我都能坚持下去,以后还有什么困难是我不能克服的呢?我之所以经历之前的一切,目的不就是要改变自己吗?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能生出感悟,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就这样,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条狭窄小巷里,在口袋里装枪的毒品贩子的威胁下,我开始修炼自己。从今往后,我想再也不会有什么事会让我不知所措了。
“还有就是经济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禁毒本身就是在阻碍经济发展……”
他提高了嗓门,好像变得激动起来。有个巡夜的注意到了这一幕。我轻轻挥了挥手,想引起他的注意。
好像没用。千万不能让“哲学家”看到,所以我只能悄悄地打手势。终于,巡夜的这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我看到他开始拿起电话——上帝保佑,赶快打给警察吧!不到五分钟,警车来了,一下来了两辆。说不定刚才高速公路上碰到的那辆也在,肯定又免不了一场社会安全课。
一名警察走上前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当着“哲学家”的面说他要强卖给我毒品啊,所以只好简单说这位先生不让我离开,我感觉很不安全,我现在只想毫发无损地去酒店睡觉。虽然对方也感觉这有些不对劲——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但他也没办法,只好告诉我该怎么去酒店,并让我立刻动身。
一路之上,我一直不停地转身看那家伙是否跟上来——警察只是警告了几句,但并没有逮捕他。此时我是多么想见亚当斯太太啊!
去酒店的路上,我又迷了一次路。等我看到酒店的霓虹灯时,早已过了我跟亚当斯太太约定的时间。走进酒店大厅,我看到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亚当斯太太。她看到我之后立刻站起身来,笑容中充满着天使般的温暖,立刻上来给我拥抱。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莱奥,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找到这儿不容易吧?”
“确实不容易!”我心头发酸,但还是忍住没告诉她这一路上的细节,只是不住地向她表示感谢。
“哦,别客气。我们都很高兴能成为你旅途中的一分子。我给你带了些零食……”她随手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有花生酱、三明治、饼干、可乐、巧克力等。
“哦,太感谢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实如此。我不可能跟好心的亚当斯太太说医生刚告诉我可能会有糖尿病,不能吃巧克力!(虽然此时距离我知道这个消息只有一天时间,但我却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年轻人,你看起来筋疲力尽。好好休息吧。要是还需要什么,随时给我电话。”
说完她亲了下我的脸颊,把钥匙给我,然后离开了。
房间号是324,我抬头看了下服务台后面的房价表:112美元!
她怎么能为一个陌生人花这么多钱呢?简直不可思议!她可能不会得到任何回报——我相信,很多人之所以愿意帮助陌生人,完全是出自于内心的善良和冲动。这也正是人性的美好之处。
我打开房间,一头倒在床上。肚子咕噜噜响,我抬头一看,晚上11点,这才想起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我爬下床,简单冲了个澡,然后下楼去找餐厅——还有几分钟就要关门了。由于刚刚跟毒品贩子打过交道,现在已经没什么能难住我了。我充满自信地走向服务员。20分钟后,我手里拿着一份烤鸡排套餐离开。午夜时分,我肚子鼓鼓地躺到床上,心满意足。
我一边迷糊,一边剖析自己,刚才跟毒品贩子打交道的经历并没有让我受到伤害,反而让我有一种奇妙的自由感,就好像我是刚从克里斯的监狱里出来的犯人一样。我感觉自己跟亚当斯太太、阿什丽一样自由。
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可能是因为我内心总是充满恐惧。刚才跟毒贩的交锋让我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最本能的恐惧,但这么多年这种恐惧其实一直潜伏在我内心深处。它模糊了我的判断,影响了我的所有决定,让我从来不敢追随自己真正的梦想。
我害怕改变。
害怕被拒绝。
害怕失败。
正是因为恐惧,我才选择了商学院,而没有接受足球奖学金——因为我父亲觉得这个计划太不靠谱。正是因为恐惧,我才跟前任女友分手,选择了现在的工作,选择独自生活。几十年来,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一直主宰着我的生活,几乎毁掉我。跟这个美国文盲家庭的相遇让我明白了,人类天然有一种应对环境的本能。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我们都能走出去。我们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之前跟毒贩相遇时的那种恐惧感其实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我日复一日在经历、但却又从来没有认清过的恐惧。只要能摆脱恐惧,我就能重塑自己的命运,开始新生活。
我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段感悟听起来很简单,但大多数人却一辈子都没弄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