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盔甲厂胡同(1 / 1)

午夜北平 保罗·法兰奇 4184 字 2个月前

总督察谭礼士去那处四合院拜访倭讷,督察博瑟姆和警长比涅茨基随行。这是一次棘手的拜访。倭讷是一位悲痛的父亲,而北平全体外侨似乎都在与其同悲。人们从报纸上读到帕梅拉的尸体被野狗糟蹋的消息后非常震惊。当然,这是捏造的新闻,但人们信以为真了。如果人们了解到帕梅拉的真实情况,他们可能就会出离震惊,陷入彻底的恐慌。被临时派到北平出差的谭礼士在这座城里待了不过几日,但已经突破了外交部强行设置的限制,将调查行动推进到了使馆区之外。警务人员的本能使他别无选择。

目前还没有可信线索或重要嫌疑人,而且抢劫的可能性已被排除。谭礼士凭经验判断倭讷是头号嫌犯。除非在战场上,很少有人会死于陌生人之手,无论在伦敦还是北平,这一点都一样。谋杀也是件私事。在十之八九的案例中,死者以为凶手爱着自己:丈夫杀死妻子,父母结束子女的生命,恋人相爱相杀。就目前来说,虽然倭讷曾身居高位,且现已垂垂老矣,但他就是头号疑犯。

谭礼士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谨慎。虽然倭讷已经退休,但他的人脉还在,可以上达大不列颠在中国的最高权势集团之听。而且那个权势集团正像老鹰一样监视着这件案子,因为它认为英国处于列强在华势力等级体系之巅,英国人的声望比什么都重要。它不会坐视一位前英国领事因谋杀并试图肢解自己的女儿而受审。公使馆不情不愿地允许谭礼士插手此案——鉴于他的资历,他们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喜欢这样,也不是说他们不会祭起“老朋友法案” [45] 的法宝并试图影响他。从踏入北平起,他就等着他们的召唤。

所以他必须(至少在最开始时)小心谨慎。谭礼士沿着盔甲厂胡同走下去,试着感受这条街道。这里的房屋很老旧,也不怎么现代化。窗上没有安玻璃,还糊着半透明的厚窗纸。近年来这里建起了一两处新的水泥建筑,有着更坚固的砖石结构。胡同两端通向更多的胡同,它们形成一张网,这张网扩张下去,最后又回到散发着恶臭的运河和狐狸塔。从盔甲厂胡同西行就可抵达苏州胡同,穿过“恶土”,走到使馆区边缘。

谭礼士还没有意识到抛尸处距她家和使馆区有多近,因为“恶土”在这两地之间形成了一处真空地带。

然而他知道倭讷曾是最早搬至盔甲厂胡同的外侨之一。这位学者为自己租下了整座四合院。当周边乡村的农民拥入城市时,一处这样的院子可能要挤着住下四五家人。

看门人严平请三位警官进来,领着他们穿过院子进了上房。对犯罪嫌疑人住处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谭礼士把传统的中式深色家具、红漆柱子、格子窗棂和竹丛看在眼里。屋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室内装饰。倭讷在中国和蒙古探险时收集到的物件陈列在四周,颇似博物馆里的展品,使这里看起来更简朴了。这里像是一位老人的家,19岁的女孩肯定不会喜欢。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家就是家,帕梅拉身处其中,久而久之就对它习以为常了。

谭礼士被引至倭讷的书房,博瑟姆和比涅茨基等在外面。这间房坐北朝南,拥有最充足的阳光。屋里一排排书架高至天花板,上面放满了书,书脊上的标题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一墙之隔就是倭讷的私人藏书室,谭礼士在那里只看到了更多的书架和更多的书。

那位老人委顿地坐在书桌后的一张扶手椅上。书桌是沉重的桃花心木和柚木制成的,抽屉里肯定做了内衬,好保护里面存放的物品,谭礼士可以闻到香樟木或檀香木的味道。他在报纸上见过倭讷的照片,曾在天津出席了一次倭讷关于中国神话的讲座,还在北戴河的沙滩上碰见过倭讷,当时倭讷正坐在遮阳伞下读书。也许他也见过帕梅拉在沙滩上玩、骑毛驴或游泳,但当时并不认识她。

谭礼士尽管知道有许多人尊敬倭讷的学识和其在中国的资历,但对他本人就是喜欢不起来。谭礼士也明白这位老人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让那些传教士和每周日必去教堂的虔诚信徒烦恼不已。当然,倭讷有他自己的怪癖:他生活在一个经常酗酒的圈子里,本人却是个禁酒主义者;另外,大家都知道他在所有曾任职的地方——无论多偏远——都不愿抱团,在北平和天津也是如此。“社交场上的宠儿往往学识堪忧!”倭讷曾经这样写道。 [46]

所以,他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合群的英国人。谭礼士却是,因为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必须成为这样的人。但对于没有此类特质的人,谭礼士不会马上下结论。他在天津打进的社交圈子比他伦敦的圈子更高等。一位苏格兰场的警探并不是大家理想中的蓓尔美尔街俱乐部成员;但在摆脱英国阶级惯例的约束且地位得到提升后,他发现自己加入了英国俱乐部,并常常出入天津的社交中心戈登堂 [47] 。他得去裁缝那里定做一件晚礼服。幸运的是,他可以借口工作繁忙逃离教堂和更烦人的委员会会议。倭讷保持了本色,而谭礼士要遵守那个圈子里每位成员都要遵循的信条。就算倭讷不愿泡在俱乐部里一杯杯地喝威士忌兑苏打水,翻来覆去地嚼舌根或评论两周之前的《泰晤士报》,也不能就此给他扣上杀人犯的帽子。

谭礼士首先向倭讷表示哀悼和慰问。他希望两人能够一起聊聊天,而非进行讯问。他现在是在中国领土上,如果没有韩世清在场,他就不能对任何人进行正式讯问、警告或控诉。但这位老人寡言少语,并且总督察觉得他有点看不起人。为什么谭礼士会来北平呢?倭讷想知道。难道说这案子不在中国警方和韩署长手上吗?

谭礼士解释了他插手的原因,并说他和韩世清一起工作。他并没有提到英国公使馆不信任中国人,没有说他们极度希望破案。他也没透露自己行动受到的限制,以及自己已经打破限制的事实。

倭讷看起来已经完全接受了帕梅拉的死。他惜字如金,几乎不去看谭礼士,而是扫视书架。倭讷在和别人讲话时很少直视对方,这是谭礼士之前不知道的。当倭讷偶尔与谭礼士目光相触时,总督察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直觉:有人正居高临下地逼视自己。他耸耸肩,把这种感觉赶走。倭讷把大好年华投入了外交事业,在那个圈子里,摆架子已成为一种职业病。

作为一位受过职业训练的律师,倭讷平心静气地陈述了自己在帕梅拉生前最后一天的行踪。他在下午最后一次看见女儿;她没有回家,他就出门去古雷维奇家找她,然后去了常任秘书多默思的办公室报告她的失踪。他曾派厨子去溜冰场,随后他在城市里游荡,到处找她。

韩世清已经把写着倭讷到达古雷维奇家的准确时间的纸条钉在了墙上,谭礼士知道这一点,而倭讷留便条给多默思的时间也被使馆区巡捕房记录在案。但仍然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合理解释,也就是倭讷声称自己寻找女儿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倭讷找到帕梅拉发一顿脾气,然后杀了人再回家。

谭礼士请倭讷再次列出他当时行走的路线,并把它记了下来:

南至天坛及其附近的公园

横穿使馆区

至城市最北端和雍和宫

国子监

牛街清真寺

南堂

然后回家。帕梅拉次日早上还没回来,家里也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于是他再次出门寻找,这次的路线是:

至哈德门

沿着鞑靼城墙往回走

穿过德国公墓

然后到狐狸塔……找到帕梅拉 [48]

说到这里,倭讷情绪崩溃了。

谭礼士坐回去。他提醒自己:韩世清曾说严平忠于职守,倭讷如果在两次搜寻间离开过,这位看门人不可能一无所觉。

现在,轮到倭讷询问细节了。他从审理中什么信息都没得到。谭礼士尽可能措辞温和地向他形容了帕梅拉的遭遇,但又不可能向这位老人隐瞒某些事实,如丢失的内脏器官和尸身上的伤口。倭讷再次垮掉了,现在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位72岁高龄的老人了,甚至比这还要老。他的反应在谭礼士看来是真实的,他的悲伤掺不得假。

他什么时候能将她下葬呢?倭讷想知道这一点。

很快,等医生完成工作就行,不会拖太长时间了。谭礼士试图安抚老人。

然后,总督察提出要看一下帕梅拉的房间。倭讷叫那位女仆领他过去,自己仍坐在书桌后面。谭礼士被带到毗邻倭讷卧室的一间小卧室里。打开门后,女仆突然大哭起来,然后匆匆跑开了。

站在帕梅拉的房间里,谭礼士只能想起那张她几天前在照相馆拍摄的照片:迷人的裙子、狡黠的模样。他觉得她的卧室仿佛一间修女的小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只简朴的衣柜、一桌一椅,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装饰。寒冷的房间四壁空空,似乎无人在此居住,半点也不像是一间闺房。

在衣柜里,他找到了那件她在照片里穿过的黑色晚礼服,还有几件日式丝绸和服,这种和服是大多数外国女子在沉闷潮湿的北平夏季的衣着。其他的衣物很简单——短裙、女衬衫、开衫。

倭讷此时也进了房间。他环顾四周,像是要体会那种空虚感。

“我们很快就要回英国了,”他对谭礼士说,“她的家具已经提前运回去了,还有一些书、个人物品和夏装。” [49]

谭礼士点了点头:如果她马上要回国,那这简朴的房间就有了合理解释。但为什么要回英国呢?他问。帕梅拉的这个学年肯定还没结束,考试也没进行。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倭讷说。

谭礼士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她在天津的学校里很不开心,”老人解释道,“她不想回去了。之前在北平的学校里她也惹过麻烦,在天津本应好一些。现在,英国是唯一适合她的地方。也许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她会……定下心来。他们正盼着见她。”

抓住这个机会,谭礼士问起了那些追求者。那些男人总是在假期里把帕梅拉约出去。倭讷并不反感这个问题,他说出了大多数追求者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他们大多是倭讷家的世交。谭礼士提到了那个中国学生,以及那次以其鼻子被打破而结束的事件。倭讷承认自己并不喜欢那个他短暂教过的男孩。此外,那个人在老家——东北的奉天——已经娶妻。倭讷承认自己当时可能反应过激了,并称帕梅拉和那个学生只是朋友关系。

随后他的情绪又崩溃了。谭礼士本来想打听下那个名叫约翰·奥布莱恩的中葡混血追求者,据说此人在天津迷上了帕梅拉,跟着她来到北平。但老人实在是悲痛欲绝。

谭礼士把博瑟姆和比涅茨基叫进屋子,让他们收集证物。这两个男人开始把帕梅拉为数不多的物品拿起来,放进他们的大衣口袋里,包括一把玉梳、一枚发夹和她的日记。倭讷实在无法再看下去,心烦意乱地离开了房间。

帕梅拉要离开学校返回英国,之前没人告诉谭礼士这点。他需要更多信息,但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似乎他听到越多关于帕梅拉的消息,对她的了解就越少。一位朴素的女学生居然在男孩们眼中如此有魅力,而一个令人烦恼的女儿看起来却在社交场上很吃香。现在帕梅拉身上的矛盾色彩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强。在提出正确的问题之前,谭礼士需要把她了解得更清楚。

他让博瑟姆晚上出去打听北平的外侨对倭讷一家的评价,然后回到六国饭店。他给比尔·格林斯莱德打了电话,叫他去阿弗莱克领事的办公室,调查为什么帕梅拉之前要离开学校,以及天津文法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谭礼士想了解,为什么倭讷会以为自己之前就已经知道帕梅拉要回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