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母亲也没认出我来(1 / 1)

其实,完全有理由担心,警方已经掌握了我潜入智利的情报,获悉了我们正在做的工作的性质。我们在圣地亚哥差不多待了一个月,摄制组在公共场所现身的频繁程度已经超出了约定的安排;我们跟各色人等接触,很多人已经知道是我在执导这部影片。我当时已能自如地使用新身份了,以至于时常意识不到在用乌拉圭口音讲话,在实际行动中也不再严格依照潜伏者的准则办事。

起初,会议都是在车上举行的,汽车漫无目的地全城漫游,每开四五个街区就更换一辆。这法子太繁琐,有时候我们自己制造的险情,比试图避免的危险更糟糕。比如某天晚上,我在神佑街和洛斯莱昂内斯街的街角下了车,按计划,五分钟后应该有一辆蓝色雷诺12重新接上我,车子挡风玻璃上贴着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一辆车准时开来,正是雷诺12,正是闪亮的蓝色,因此我也没留意是否有标志就坐上了轿车后座。车上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虽近中年,仍光彩不减,身上香水撩人,她那件玫瑰色貂皮大衣的价格是这辆车的两到三倍。这位女士是圣地亚哥上流社会的典型,这一点绝无偏差,只是像她这样的人物并不常见。见我坐进车来,她惊得张口结舌,为了让她安心,我赶紧说出暗语。

“现在这个时间,到哪儿能买把雨伞?”

穿制服的司机扭头朝着我吼道:

“滚下去,不然我报警了。”

我这才注意到挡风玻璃上没贴标志,心里暗想眼前的情景实在荒诞尴尬。“实在抱歉,”我说,“我可能上错车了。”但此刻那位女士已恢复了镇静,她一边拉住我的胳膊,一边用女高音般的甜美嗓音安抚司机。

“这会儿,巴黎百货商场还开着吗?”她问司机。

司机认为可能开着,她便执意载我去买伞。这位女士不光漂亮,而且优雅、热情,让人不由得想把暴力镇压、政治抗争和艺术创作抛诸脑后,这一晚随她沉溺在亲密的氛围里。她把我放在巴黎百货商场门前,还道歉说不能亲自陪我去挑一把中意的雨伞,因为她要去接丈夫,然后去听一位世界著名钢琴家的演奏会——钢琴家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现在已经迟到半小时了。

这种险情时有发生。每次秘密会面,我们用越来越简短的暗号来明确彼此身份。从第一次问候起,我和地下联络员就交了朋友,我们不立刻说工作的事,而是会耽搁半晌讨论政治时局,就电影新片和文学新作互通想法;我也会主动聊起想见哪几位共同的朋友,虽然有人力劝我克制这种冲动。或许是为了免除警方怀疑,一个联络人赴约时还带了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情绪激昂地问我:“《超人》电影是你拍的吗?”就这样,我开始意识到完全可以在智利隐居,就像数以百计的秘密归国者那样,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而不用忍受刚回国时的紧张感。那一刻这种感想太强烈了,要不是尚未兑现拍摄这部电影的承诺——不仅是对国家、对朋友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我可能会就此改换职业和社会环境,以本来面目在圣地亚哥生活下去。

但是,由于怀疑警方正在身后步步追踪,出于最起码的谨慎,我们不得已要采取另一种工作方式。此时,能否进入拉莫内达宫拍摄还悬而未决,申请许可的手续不知为何一再被拖延;能否拍摄蒙特港和中央谷地尚不能敲定,设想当中采访“通用电气”的计划也无法落实。另一方面,我想亲自拍摄中央谷地,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少年时光。我母亲仍生活在那里,住在贫困的帕尔米亚村。但有人已经断然告诫我,考虑到最重要的安全因素,此行绝不要探望母亲。

眼下,当务之急是重新安排外国摄制组的工作,以便让组员们冒最小的风险结束各自任务,尽快返回自己的国家。只有意大利组需要留在圣地亚哥,跟我们一起拍摄拉莫内达宫。法国组一旦拍摄完预计在几天后举行的“饥饿进军”游行,就返回巴黎。

荷兰摄制组在蒙特港等我,一起拍摄靠近南极圈的风貌,此后经由巴里洛切的边境通道,离开智利前往阿根廷。三支摄制组都离开时,全片百分之八十的内容也就基本完成了,胶片将被妥善地保管,送至马德里洗印。艾丽非常高效地完成了她的工作,我回到西班牙时,胶片已经准备停当,只待剪辑了。

“利廷回来了,拍完电影了,又离开了”

鉴于那段日子情况晦暗不明,最恰当的做法似乎就是我和弗朗奇假装离境,之后更审慎地重新潜入智利。蒙特港之行给我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机会,因为无论从阿根廷还是从智利前往那里都同样近便。于是就这么办了。我请荷兰摄制组在蒙特港等我,同时与智利团队的一支分队约好,三天后在全国正中央的科尔查瓜谷地会面,而此刻,我和弗朗奇一道乘坐飞机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出行前几小时,在没有预先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我打电话给《分析》杂志社,与女记者帕特里西娅·科列尔做了一次深度访谈,讲述了秘密潜入圣地亚哥的情况。离境两天后,采访见报,封面上有我的照片,文章标题带有一种罗马式的戏谑:“利廷回来了,拍完电影了,又离开了。” [1]

为了让一切显得更加真实,克莱门西娅·伊绍拉开着自己的车把我和弗朗奇送到普达韦尔机场,与我们洒泪吻别,表演很是出彩。虽然我们尽量高调离境,但抵抗组织仍暗中保护,假如我们出关时被捕,抵抗组织的安全部门会向外界发出告急信号。这么做首先是为了知晓,机场是否有针对我们的监控。其次,一旦事后警方追查,将发现我们留下的出境记录,会相信目标已经离境。

入境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使用了自己的合法护照,因为没必要在一个友好国家做违法的事。然而在移民局窗口前掏出护照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真护照上的照片是易装前拍摄的,看起来实在不像现在的我。我修过眉毛,秃顶面积也更宽了,还戴上了高度眼镜,很难辨认出是同一个人。别人也曾提醒过我,伪装成另一个身份和事后恢复本来身份一样困难,但在最应该琢磨这句忠告的时候,我却把它忘光了。所幸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移民官没认真端详我的脸,我才得以从这场理应扮演自己却不能自证的默剧中脱险。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弗朗奇要依照我的指示跟艾丽电话沟通余下工作的众多细节,还要提取她从马德里汇来的一笔钱款,以支付最后的花销。我俩在那里分别,计划几天后在圣地亚哥再见。我在阿根廷境内搭飞机前往门多萨,为的是预先考察智利那一侧的安第斯山麓。经由一条没有严控关卡的通道,可以轻易从门多萨重返智利。我独自一人,背着一台16毫米轻型摄影机,徒步前往智利那一侧的山麓,拍完了一切所需的镜头。回程时搭乘了智利的警务巡逻车,司机很同情我这位不知该如何返回阿根廷的乌拉圭记者。

我从门多萨南下,前往边境城市巴里洛切。一艘衰朽的破船塞满了从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来的游客,以及返程的智利人,从巴里洛切驶向智利边境。这条航路上是一派白得刺眼的极地风貌,冰川绝壁雄阔,海面怒涛涌起。到蒙特港的最后一段航程要乘坐渡轮,极地寒风从碎裂的玻璃窗吹进来,声似狼嚎。舱内没什么地方能抵御骇人的寒冷,也不提供吃喝,连一杯热咖啡、一口酒也喝不上,什么都没有。不过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倘若智利机场警方已经查验了我的出境记录,就很难想象次日我将再度入境,并且是从远在圣地亚哥一千公里以外的边境小城。

快抵达边防检查站时,渡轮上一个职员收取了不下三百本护照,只匆匆扫视一遍,没盖入境章。不过,智利人的护照要对照着严禁入境的流亡者名单一一核对,那份长长的名单就贴在边检人员眼前的墙上。持他国护照的旅客则走在畅行无阻的边境通道上,我也身在其列,一切进展顺利,直到走到两个边检人员跟前。这两个人喝令开箱检查,因为他们穿着厚厚的极地外套,我起先没认出他们是警察。我观察到这是一道彻底的检查,可并不担心,因为我确信自己箱子里没带任何与假身份不相符的东西。然而,箱子刚一掀开,一堆“吉卜赛女郎”牌香烟空盒就冒了出来,散落一地,许多纸盒上写满了拍摄笔记。

来智利时我带足了“吉卜赛女郎”牌香烟,够我抽上两个月的。但我不敢随手丢弃那些硬纸烟盒,烟盒个儿大,在智利很显眼,容易成为警方追踪的线索。工作时抽完一盒烟,我就把空盒塞进口袋,久而久之分藏得到处都是,主要原因是上面有拍摄笔记。有段时期,衣柜里的所有外套兜里都揣着空烟盒,床垫底下、旅行包里,空烟盒遍布,看起来简直像某种戏法,而我脑子里总在琢磨能安全摆脱这些烟盒的办法。我就此落入了一种荒诞的焦虑状态,仿佛囚犯挖掘逃生通道,却不知把土藏在哪儿。

每次我整理行李准备换酒店时,都会自问,该怎么处理空烟盒。最后,我想不出比塞进行李箱更简便的方法了,万一在烧毁烟盒时被人撞见,可比收藏烟盒更加百口莫辩。我曾想过在阿根廷摆脱它们,但事情进展节奏太快,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行李箱。等到在南方边境不得不开箱,我匆匆从地上捡起一个个空盒时,惊恐地瞥见警察死死盯着我,脸上满是惊讶和怀疑。

“全是空的。”我说。

他们当然不信。年轻点儿的警察忙着检查其他旅客,那位岁数大一些的一个接一个地查看烟盒,翻来覆去地端详,想弄懂某些笔记是什么意思。我突然灵光一现。

“有时候我会写几句短诗。”我说。

他继续一声不吭地检查,最后望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脸上揣测出什么线索,来解读空烟盒上高深莫测的奥秘。

“如果你想要,都送你。”我对他说。

“我要它们做什么?”他说。

于是,他帮我把烟盒收拢回箱子里,旋即检查后面的旅客去了。我当时犯糊涂,没想到应该当着警察的面把烟盒扔进垃圾桶,而是继续把它们留在身边度过余下的旅程。返回马德里后,我并没让艾丽将它们处理掉。我觉得自己跟这些空烟盒的联系太密切了,决定余生都把它们当作患难记忆的证物存留下来,放在怀旧的厨房中细细回味。

“为祖国的未来拍张照片吧”

荷兰组在蒙特港等我。选择蒙特港拍摄,不仅是因为难以言表的美景,还因为这一区域在智利近代史上具有特殊意义。这座城市是长期斗争的舞台。在爱德华多·弗雷政府时期,这里发生过一起异常残酷的镇压,造成执政联盟中的进步派脱离了政府。民主左派由此意识到,能否取得广泛的联合,不仅关乎自己阵营的命运,也牵系着整个国家的前途。自此,一场不可逆转的疾风骤雨般的巨变发生了,其高潮就是萨尔瓦多·阿连德当选为总统的时刻。

蒙特港拍摄完毕后,整个南方的拍摄计划也圆满结束了。荷兰组携带充足的素材取道巴里洛切,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将这批胶片带给身在马德里的艾丽;而我选择在一个怡人的夜晚,搭乘夜车只身前往塔尔卡。当晚没什么值得记录的,除了我把烤鸡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餐车,因为鸡肉外皮太硬了,一刀也切不下去。在塔尔卡,我租了一辆车,驶向科尔查瓜谷地中央的圣费尔南多城。

在小城的武器广场上,任何一个地点、一棵树、围墙上的一块砖石,都能让我回想起童年。当然,除了这些,更令我怀旧的是小学的旧楼,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读写。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拍了些照片,或许可以在影片中穿插使用。广场上逐渐充满了上学的孩子们的欢闹声。有些孩子在相机前摆姿势,有些伸出手掌遮住镜头,一个小姑娘摆了几个舞蹈动作,姿势很专业,我情不自禁地请她在更合适的背景前再跳一遍。突然几个孩子坐到我身旁,对我说:

“为祖国的未来拍张照片吧。”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我,因为它呼应了不久前我在“吉卜赛女郎”牌空烟盒上写下的一句话:“我敢断言,每个智利人都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许。”尤其是孩子们这一代,他们无从了解祖国与现今不同的另一个时代,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自身的命运满怀信念。

我跟智利摄制组约定,上午十一点半在游击队员桥边见面。我准时到达右岸,看到摄影机已在对岸架好。那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四处弥漫着树丛间百里香的芬芳,在故乡,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气定神闲,流亡的痛楚也淡去了。此时,我已解掉另一个自己的领带,脱去英式西装,重新换上夹克和牛仔裤,还原成本来的我。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后的两天,我很庆幸我没刮胡子,重新长回的胡子是我恢复本来身份的明证。

我意识到摄影师正从取景器里看我,于是走下车,慢慢走过桥面,让他们有时间拍摄,而后,在这些男孩子的热情和早慧的激励下,我逐一向所有人打招呼。他们年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十五岁,十七岁,十九岁。小组负责人、导演里卡尔多年龄最大,二十一岁,其他人管他叫“老家伙”。几天以来,没有什么比获得他们的支持更让我感到振奋的了。

就在那里,大家倚着桥上的栏杆,拟定了拍摄计划,须臾便投入工作。应该承认,我当天的计划有些偏离了最初目标,更准确地说,是顺从了童年的回忆。我选择从记忆当中那座桥的形象开始拍摄。十二岁那年,正是在这座桥上,我被一群吵闹不休的表姐们推下水去,强行学习游泳。

不过,随着一天工作日程的展开,旅行的最初缘由重新凸显出来。圣费尔南多谷地是一片广阔的农业区,在人民团结政府时期,定居于此却一直沦为农奴的农夫们第一次享受到公民权。从前,这一区域是封建寡头的堡垒,寡头集团驱使形同臣仆的选民,操纵选举投票。在爱德华多·弗雷的基督教民主党执政时期,这里爆发了首次农民大罢工,萨尔瓦多·阿连德亲身参加了这次罢工。阿连德担任总统后,剥夺了寡头地主过分的特权,当地活跃而富于团结精神的农会也将农民们组织起来。如今,作为历史倒车的标志,中央谷地成了皮诺切特消夏别墅的所在地。

离开故乡前,不拍摄几段堂尼古拉斯·帕拉西奥斯 [2] 雕像的影像,那可不行。帕拉西奥斯写了一本不寻常的书,《智利种族》。作者在书中提出,远在巴斯克人、意大利人、阿拉伯人、法国人和德国人迁居智利的移民大潮前,地道的智利人是古希腊人的直系后裔,因此命中注定要被指派为领导拉丁美洲的霸权力量,展示真理与救赎世界之路。我出生的地方离那里不远,每天上下学总要习惯性地朝雕像瞟上几眼,但没人给我解释那是谁的雕像。皮诺切特是堂尼古拉斯·帕拉西奥斯最忠实的崇拜者,现已将这位学者从历史的遗迹中解救出来,在圣地亚哥市中心为他竖起了另一尊纪念碑。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完成了一天的拍摄,时间刚够在宵禁前赶回一百四十公里外的圣地亚哥。除了里卡尔多,摄制组全员就地解散,各自返程。里卡尔多把车开到海边,陪我兜了一大圈,逐个敲定次日取景地点。我俩陶醉在工作里,连闯四道警察岗哨都丝毫没觉得恐惧。不过,通过第一道岗哨后,我决定还是谨慎些,于是脱掉导演米格尔·利廷的便装,换上乌拉圭商人的行头。稍没留神,已临近午夜。等发觉时,宵禁已经开始半小时,我们顿时感到一阵惶恐。于是,我指挥里卡尔多驶离主干道,开车钻进一条土路——这条路我记忆犹新,仿佛昨天才刚走过。而后我指引他左转,过桥,再右转驶入一条漆黑的小巷。黑暗中,只能听到禽畜惊醒后嘈杂的叫声。我让里卡尔多熄灭车灯,顺着一条没铺柏油的土路往前开,沿途碰上好几个急转弯和陡坡。这座迷宫尽头,是一座沉睡的小村庄,躁动的犬吠吵醒了邻居院子里的所有禽畜。车子穿过全村,驶到村庄另一头,停在我母亲的家门前。

里卡尔多当时不相信,至今也不相信这不是早有预谋的方案。我发誓,真的不是那么回事。其实,当我意识到我们在违反宵禁,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藏进一条僻静的小路挨到天亮,因为赶回圣地亚哥要通过四道检查站。驶离公路后,我才辨识出了童年时代常走的土路,桥那头的犬吠声,炉膛熄灭后的灰烬余味,而这一切,叫我无法遏制给母亲带来惊喜的鲁莽冲动。

“你一定是我儿子的朋友”

拥有四百户居民的帕尔米亚村,仍同我孩提时代一样,从未改变。我的祖父出生在巴勒斯坦的拜特萨侯尔,而我外公是个希腊人,名叫克里斯托斯·库库米德斯,两人都是在二十世纪初最早的那一批移民潮中来到此地,定居在火车站附近。如今,铁路已直接把圣地亚哥和海岸连通起来,而当时,帕尔米亚村唯一的重要性在于它曾是铁道线的终点。旅客们需要在此地转车,来往海滨的货物都要在此地装卸,因此形成了一种过境贸易,让这个地区繁荣一时。后来,铁道线延伸至海滨,这座车站就变成了给机车加水的必经之地,列车按规定只停靠十分钟,可实际停车时间动辄延长到一整天。列车从我那位阿拉伯祖母玛蒂尔德的房子前驶过,总要鸣笛,宣告火车进站。不过,那时的村庄在规模上跟现在没什么差别:仅有一条长街,街旁零零散散伫立着几栋屋舍;还有一条侧路,沿路的房子比长街上还要少些。从村庄再往下,有座叫拉卡雷拉的小镇,这地方全国闻名,因为家家户户都能酿出上好的葡萄酒,让往来路人免费品尝,请他们评比谁家的酒最好。因此,拉卡雷拉有一段时间成了全国醉鬼的天堂。

帕尔米亚村最早的一批画报是玛蒂尔德带来的,对于画报,她总是怀有一种无法满足的热爱。她还时常把房子对面的果园借给马戏团、巡回戏班和木偶艺人使用。每当我们这样的偏远孤村能放映几场电影,也总是选在这个园子里。五岁那年,正是在那里,我坐在祖母膝头观看了生平第一部电影,就此萌发了自己的终生志向。当时放映的是《十字军的复仇》 [3] ,其实,这部电影留给我的回忆倒不如说是恐惧,很多年之后我才搞清楚,挂在树中间的被单上怎么会出现飞奔的马匹和硕大的头颅。

我和里卡尔多当晚拜访的地方属于我的希腊外公,现在,我母亲克里斯蒂娜·库库米德斯住在这里,我的少年时代也在这栋房子里度过。房子修建时间极早,仍保持着智利农村的传统风格,有长长的走廊、阴暗的过道、迷宫般的房间、宽敞的厨房,再往里走是牲口棚和马厩。这片地方叫橘园,真的常年能闻到酸橘的气味,旁边还有一片满是九重葛和其他鲜艳花卉的园圃。

想到能跟母亲在老宅重逢,我心情激动,车还没停稳就一脚迈出了车门。我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往里走,穿过阴影中的庭院,出来迎接我的只有一条呆狗,它在我腿间打转。我继续往前走,还是没发现一点人迹。每走一步,都能激活一段回忆,要么是下午的一个钟头,要么是某种已经遗忘的味道。长长走廊的尽头,我探头朝一间灯光昏暗的客厅里张望,我母亲就坐在房间里头。

这是很奇特的一幕。客厅很宽敞,屋顶高挑,四壁萧索,没什么家具,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扶手椅,而我母亲正坐在里面。她背对着门,旁边放着一只火盆,侧面还有一把同样的座椅,里面坐着她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巴勃罗。两人都沉默不语,面带天真的表情愉快地注视着同一个地方,仿佛在看电视,但其实,对面不过是光秃秃的墙壁。我朝他俩走去,并没刻意轻手轻脚,可见到他们没反应,我便说:

“好吧,这里竟然没人招呼我,真见鬼。”

我母亲这才站起身。

“你一定是我儿子的朋友吧,”她说,“让我抱抱你。”

自从十二年前我离开智利,巴勃罗舅舅再没见过我。此时,他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我母亲去年九月在马德里跟我见过面,但起身拥抱时仍没认出我。于是我抓住她的双臂轻轻摇了摇,想让她从困惑中醒悟过来。

“好好看看我呀,克里斯蒂娜,”我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是我呀。”

她再次定睛打量我,但还是没认出我来。

“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可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我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你儿子米格尔。”

她再一次打量我,脸色变得惨白。

“天啊,”她说,“我快要晕倒了。”

我赶紧扶住她,免得她跌倒。巴勃罗舅舅也站起身,同样情绪激动。

“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再见你一面,”他说,“现在叫我立即去死也甘心了。”

我赶紧拥抱他。虽然他年纪仅比我大五岁,但已经满头白发,此时正裹着一条旧毯子,枯瘦得像只小鸟。他曾有过一次婚姻,自从离婚后就一直住在我母亲家里。他始终非常孤独,年少时看起来就很老成了。

“别瞎说了,舅舅,”我对他说,“别说什么现在就要死的傻话了。去拿瓶酒来,庆祝我回家吧。”我母亲像从前一样,突兀地打断我俩的谈话,仿佛收到了某种超自然的启示。

“我准备好了马斯图。”

要不是到厨房亲眼看见了烹调完毕的马斯图大餐,我都不肯相信她的话。这并非虚言。希腊人家只有在盛大节日期间才会做马斯图,因为料理工作费时费力。这道菜要放入炖羊肉,配上鹰嘴豆,还得加粗燕麦粉,有点类似阿拉伯人的古斯米。这是那一年我母亲头一回做马斯图,事前无缘无故,纯属灵光乍现。

里卡尔多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餐,之后就去休息了,无疑是想给我们留点私人空间。不久,舅舅也休息去了,只剩下我和母亲一直聊到天亮。我们母子两人向来无话不谈,几乎像一对朋友,大概因为我俩年龄差距没那么悬殊吧。她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父亲,一年后生下了我,所以我还清楚记得她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非常漂亮、温柔。她经常跟我玩耍,就好像我不是她儿子,而是她的一个布娃娃。

我此行归来,让她容光焕发,但我着装的新风格让她有些气馁,因为她一直喜欢看我穿工人装。“你看起来像个神父。”她对我说。我没跟她解释乔装的原因和入境智利的目的,她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合法的。我宁愿不让她知道冒险行动的内情,免得她心中不安,当然,更重要的是,不想让她受到牵连。

天亮之前,她拉着我的手穿过庭院,也不告诉我原因,只是仿佛狄更斯小说里的场景一般秉烛照亮,稍后给我带来了此趟旅行中最大的惊喜。院子深处,是一间书房,格局与我流亡前圣地亚哥家中的书房一模一样,摆设也分毫不差。

军方最后一次查抄圣地亚哥旧居后,我和艾丽不得不带着孩子们逃往墨西哥。我母亲雇了一位熟识的建筑师,把圣地亚哥书房里的木板一片一片拆卸下来,再运到帕尔米亚村的家族老宅里,依照原样重建。从室内看来,仿佛我从未离开过。不但遗落的物品待在原处,混乱无序的样子也一仍其旧。我毕生的各类文稿都收藏在此:年轻时写的剧本、电影脚本大纲、场景设计图,等等。甚至连室内空气也是旧时颜色、旧时气味,以至于让我觉得回到了自己最后一次端详书房的那一天、那一刻。我心底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一刻我不敢确定,母亲分毫不差地还原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归来时不必想念旧居,还是为了万一我客死异乡能借此悼念。

[1] 源于恺撒大帝著名的胜利宣言“Veni, vidi, vici”,意思是“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

[2] 尼古拉斯·帕拉西奥斯(Nicolás Palacios, 1854-1931),智利外科医生、作家,其著作《智利种族》一书首版于1904年。

[3] 《十字军的复仇》(Genoveva de Brabante ),1964年意大利与西班牙合拍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