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摇摆不定(1 / 1)

紫阳花日记 渡边淳一 11876 字 2个月前

月底,去澳大利亚游学的女儿夏美回来了,家里立刻热闹起来。

这个家庭一直习惯于夫妻二人加上两个孩子的状态,此前少了夏美一个人,就好像坐着缺一个轮子的汽车似的,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正好女儿回来了,家中的气氛这才又变得明朗活跃。

夏美虽然是初次体验国外生活,可看样子一点也不累,她拿出一个袋鼠毛的钥匙圈说:“爸爸,这个给你。”接着又给母亲一个带花纹的化妆包,给弟弟一件印有当地风光图案的T恤衫。

“真是个好地方啊,下次大家一起去吧!”

要去澳大利亚可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妻子和儿子还是挺高兴地听着。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省吾稍微有点放心了。妻子的情绪也因此平稳了些,对他的搜查或许可以手软一些。

省吾心想,不管怎样,此前差一点被堵在诗织家里的那种严峻的态势,最好随着夏美的回家中止。

正如省吾所期待的,此后妻子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可能因为都是女人,母女俩才更合得来的缘故吧,省吾经常听到两人边说边笑的声音。

这样看来,那种激烈的刨根问底式的追究,是不是因为女儿不在寂寞造成的呢?省吾一方面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另一方面则盼望着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总之,随着女儿回国,孩子们的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一个星期后,说是一个住在白金的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妻子要去守夜。

确认这件事属实,省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回家,悄悄溜进了妻子的卧室。

最近没怎么看日记本,所以就像要潜入什么秘密隐蔽处一样,省吾心里是七上八下的。

像往常一样,先看看四周,然后把手往床里边一伸,日记本就像期待的那样从垫褥下面露出来了。

“好久不见了。”

就像见到了久未碰面的恋人,省吾一边感觉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边打开了日记。

日期是举行第二学期开学典礼的九月一号。

9月1日(星期五)23:30

丈夫坐在沙发上喝着加水威士忌,对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出来的儿子说:“哦,祐太。”

“啊,爸爸在家呢?”

丈夫星期五从来没有这么早回家,所以儿子有些吃惊的样子。

“足球踢得怎么样啦?”

儿子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打开冰箱,随口回答:“不怎么样。”

“这算什么回答?”

可能是稍微有点醉的缘故,丈夫瞪着厨房里的儿子。

祐太也觉得不好,所以向爸爸报告:“从下个月的比赛开始,我就成为正式队员了。”

“是嘛,干得不赖嘛。”丈夫咚的一声敲了一下桌子,径自点点头说,“好!嗯,你还是像爸爸,体格壮、跑得快是吧。”

儿子道了晚安,便把丈夫撂在身后,要回自己的房间去。

就在这时候,丈夫喊了一声“喂”,却没有回音。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丈夫不满地咂着嘴:“一点也不近乎。”接着,就冲着正在客厅用电脑记录家庭收支的我瞪眼,那意思就像在说:“你管教得可不行啊!”

“那孩子练足球已经很累了呀。”

本来是想好好说说情,让丈夫消消气的。可他跟往常一样,扔下一句“我要睡了”,就别别扭扭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每当孩子们在学校或兴趣小组取得了好成绩,丈夫差不多总是要说:“那方面像我。”而前几天,女儿在小提琴汇报表演中不慎失误,丈夫就在我耳边小声说:“冒冒失失的,就像你。”

他总是自豪地夸口,说孩子们的长处都是继承了他的遗传基因,而短处都怪罪于我。而假如出现夫妇俩都没有的特征,他甚至会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像你爸爸呢。”

他老是这样说,不知我那已故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简直就像和我结婚以后,才华横溢的川岛家族的血统变坏了一样,丈夫总是带着这样的口气。

“是吗?”省吾头一歪,思忖着。

他不记得说过孩子们的长处都是自己的,而短处都怪妻子。

孩子们做得不错时,确实说过“像我,很好”之类的话,不过那都是开开玩笑表扬一下而已。女儿失误的时候,也许说过“像你一样冒冒失失的”,那也是想起了妻子的马虎之处,觉得可爱才说的,没什么恶意。

把这看成是“长处都是自己的遗传基因,以川岛家族的血统自豪”,未免想得太多了吧。

就算是那样也罢。自己当作玩笑说的每一句话,妻子都小题大做抓住不放,对此,省吾是一点也不知道。

如此正儿八经的,的确也像妻子的作风。但这样下去,不经意间,夫妻之间连玩笑也不能开了。

“真是的……”省吾咂咂舌头,接着往下看日记。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一篇“日本的父亲和孩子接触的时间最短”。因为忙于工作,和孩子说话的时间少,致使父子间产生距离,这一点可能也没有办法。

为了不破坏父亲的形象,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孩子面前努力不让他们看到父母吵架或是彼此不和的场面,因为我觉得孩子们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家庭的稳定和安宁。

尽管如此,孩子们都快到青春期了,对事物的感受能力越来越强,对家庭中的每个人都能客观判断了。无论表面上如何敷衍,或许孩子们已经感觉到了飘荡在我们夫妻间的那股冷飕飕的空气。

被孩子们剥开假面夫妇的那张画皮,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像今天晚上祐太的事情,我没有理由被丈夫瞪。

儿子做事有他自己的方式和原因,肯定是平常觉得父亲阴郁沉闷,不由自主地采取了那样的行为。如果觉得心中不快,丈夫多少应该察觉到自己与孩子疏远了,更要增加并珍惜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才对。

说是工作忙,却有时间去会那个女人。

“就算是那样……”省吾沉思着。

类似这样的与妻子之间的不和或者说是龃龉,也许是由于对“夫妻”这个概念的理解不同造成的。

确切地说,从省吾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想法:丈夫总是应该占有比妻子优越的地位。倒没什么要逞威风的意思,只是觉得在家庭里必须先有丈夫的地位。妻子呢,则要维护这种地位,保护孩子。虽然有些守旧,省吾还是觉得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才是理想的夫妻关系。事实上,省吾的父母就是这样的夫妻。

而妻子志麻子的成长环境也许有些不一样。可能是身为大学国际法学教授的缘故,她的父亲是个思想很进步的人,家庭中总是洋溢着自由的气氛。

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志麻子,结婚时本来觉得会很满意川岛家。可一旦结了婚,对成长环境的不同也许就有所体会了。

这本日记中所写的这些事,正是这种合不来的感觉产生的。

比如说,听到儿子要成为正式足球队员的时候,省吾说的“干得不错,还是像我”之类的话,是有些自豪,并没什么不好。实际上,作为男人,儿子的体态啦动作啦都跟自己很像,这样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女儿呢,因为是女孩子,像妻子也是自然的,只说了“冒冒失失的地方像你”,也没必要吹毛求疵地生这个气。

最起码,当丈夫带着醉意,情绪高涨地说“很像我嘛”的时候,为什么做妻子的就不能说一句“是啊,像你很好啊”之类的话呢?这难道不是顺从丈夫应该采取的态度吗?

丈夫不管怎么做,妻子只要捧着他哄着他,家庭就会平安无事了。

“嗯……”省吾缓缓地摇摇头,琢磨着。

省吾倒不见得一定要勉强妻子这样做,可还是觉得妻子应该胸襟再豁达一些才对。表面上让着丈夫,而私下有自己的主张,这样岂不更好。

在这方面,只要看看我妈妈自然就明白了。妻子嫁到川岛家以来,在我爸爸在世时耳闻目睹了公公和婆婆的夫妻关系,应该是了解的,可如今却抱着男女都一样、夫妇应该平等地拥有权力和主张的想法。

“这样下去,关系是不会搞好的。”省吾又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夫妻之间真是不可思议。

在订婚阶段,省吾觉得和志麻子在一起应该很不错,所以才结婚了。

可一旦结了婚,各种各样的问题就都来了。这次看到了日记,省吾得知了妻子有很多不满,而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同样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当然,跟妻子不满的程度不一样,省吾有时会觉得对方是个挺难缠又不怎么可爱的女人。

这般双方都抱着不满的情况,其实从结婚以来就开始了。正因为订婚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所以结婚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结婚后两个人住在一起,从早到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天天看着对方的脸一起生活,的确会产生各种各样不协调的音符。

想想看,结婚其实就是成长经历、教养、价值观都不同的两个人,被一时的热情冲动驱使走到一起。以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问题。

结婚时抱有的梦想和希望,结婚后不一定就能继续下去。有不少在半途中就千疮百孔、暗淡无光了。

性生活便是其中之一。订婚期间,不,应该说此前刚相识的时候,省吾常常梦想着,如果能拥抱这样的女人,该有多幸福啊。

可是结了婚,一想到每天都可以拥抱,那种欲望忽然就急速地消失了。甚至连互相爱抚也变得索然无味,想都懒得去想了。

确切地说,这些都是因为一起生活造成的。总是在身边,天天都可以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搂抱。这种完全可以安心的状态,便是消解二人之间的情欲、造成诸多问题的根本原因之一。

可是……省吾继续思考。

虽然夸大一点说,结婚也许是诸多问题的祸根,但因此获得的东西也不少。

从省吾这方面来看,有了两个孩子,很顺利地经营着医院,有一个虽然有点唠叨却可以完全把养儿育女托付给她的妻子。对此,省吾一直心存感激,只是没想到妻子的心境却是如此起伏动荡。

现在省吾既吃惊又困惑的事实是,本以为完全明白妻子的真心,竟然根本不了解。

“是不是有点只考虑自己的立场了?”省吾想这样跟妻子说。可他是偷看妻子悄悄写的日记,牢骚话便没法说了。

9月4日(星期一)23:30

漫长的暑假结束,今天正式开始上课了。

随着新学期的到来,我也想换个全新的情绪,于是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去了美容院。

也许是因为发型师桥本的推荐,头发比往常剪得都短,感觉有点不自然。不过,这个发式总会适应我的脸形吧。

傍晚,放学回来的儿子说:“啊,剪头发了。吓我一跳,看着不像妈妈。”

女儿一见我立刻就赞许道:“妈妈剪头发了,这样挺适合你的。”

九点半,丈夫回来了。我跟平时一样到门口迎接,他只是“哦”了一声点点头,径直钻进书房。

晚饭是丈夫喜欢的烤牛肉块儿,为了热量不至于过高,又加上凉拌蔬菜。

丈夫坐到桌前,首先看起了晚报。

“早上的消息,给你剪下来了。”我说。

虽然与丈夫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但我总是挑选出每天报纸上医疗方面的消息剪下来。这也是我家务以外的工作。

丈夫拿过剪报,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说:“妈妈今天到医院来,说要送和服给你,想让你去取。说她自己上了年纪,穿不了了。”

这太突然了,我低声咕哝着:“那怎么办呢?”

“好像是很贵的东西哟。”丈夫有些疑惑地看着正在摆菜的我。

“母亲大人的心意,我当然很高兴。”看到丈夫皱起眉,似乎觉得我又要唠叨什么,我就解释说,“可是穿和服的机会很少,我现在的就已经足够了。况且,我和母亲大人的身材、尺码也相差很大,即便收下也得请人彻底改做,能不能请你巧妙地拒绝呢?”

没想到丈夫却冷冷地说:“不想要的话,你自己拒绝不就行了。”

的确,母亲说要送和服给妻子当礼物,省吾跟妻子说了,妻子不能接受,因此产生了些小摩擦。日记中,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细致地记录着。

“如果由我来拒绝,那不是惹母亲生气吗?”

我这样一说,丈夫就有点焦躁:“那样的话,痛痛快快地接受不就得了嘛。”

“接受了又不穿,那么珍贵的和服不是很可惜吗?再说,对母亲的美意也有亏欠。”

再怎么解释,都免不了被他奚落:“你呀,还是那么固执,不讨人喜欢。”

这种说法简直太过分了。不过,我还是再一次试着央求他:“就请你帮我拒绝吧。”

“不行,我可说不出口。要真是那么不喜欢,你就给妈妈打个电话嘛。”

再说下去,只会让丈夫的心情更糟,于是我答应了一声“知道了”,就进了厨房。

到现在为止,对于婆婆提出的意见或愿望,丈夫从来没说过“不”字,总是自己做好人。难办的事全部推到我头上。

难道这就算所谓忙于工作不能尽孝的儿子对母亲的一点关心吗?既然是自己的母亲,该说的事情就得坚决地说出来才对。

同样是拒绝,由我来说和由丈夫来说,婆婆接受的方式也不同。

当然不是说婆婆这个人不好。和丈夫结婚以前,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比起丈夫,倒是婆婆更中意我。

婆婆年轻的时候做过小学教师,考虑问题的方式也很新潮,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和丈夫结婚,感觉最幸运的是和婆婆合得来,什么话都可以不必客客气气地说。

等到婆婆上了年纪的时候,照顾她就是长媳应尽的义务。有时候我会说:“妈妈,我是换尿布的专家,到时候您尽管放宽心。”婆婆就会爽朗地笑着说:“志麻子呀,那个事儿你就饶了我吧。”

今后,还是想和婆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继续这样的关系。可是把这个人称作“妈妈”的叫法,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

母亲和妻子合得来,省吾是知道的。所以,告诉妻子母亲要送她和服的时候,本来想妻子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她竟如此拘泥于那些琐碎的事情,省吾感到很意外。

不过,竟然说:“把这个人称作‘妈妈’的叫法,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为什么会写下这样危言耸听的词句,难道是想分手?省吾这样想着,接着往下看日记。

“你太固执了。”丈夫这句话在耳边挥之不去。太有主见,这是在和谁比较呢?是和那个使用娇兰金沙飞舞樱花牌香水的女人比较吧。

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稍微注意一下就发现,免不了将所有的问题都和丈夫有外遇联系起来考虑。

我可能真是太死板了,不会变通。

但是,因此就被丈夫背叛,我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我难道不想变得洒脱大方一些吗?可现在的状况,我就是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

“干脆,跟婆婆说了吧。”我似乎被想把丈夫出轨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婆婆的冲动驱使着。

婆婆呢,肯定会一笑了之,然后给我适当的建议。那个时候她会和我站在一边,让我轻松起来。

不过,要是跟婆婆说了,在我追逼丈夫之前,婆婆绝对会首先盘查儿子的罪过。

那样的话,丈夫照例要么含糊其辞地避开,要么嘲弄地一笑:“那是志麻子胡思乱想吧。”

不管是哪种情形,我想丈夫是不会和那个女人分手的。

说不定,不仅不会分手,丈夫还会越来越冷淡地对待像我这样向婆婆告状的不讨人喜欢的女人,而把满腔的心思都倾注在那个女人身上。

那么,婆婆、丈夫和我,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变得更加错综复杂,难解难分,谁也抽不出来。

现在,还不能急于作出结论。这个时刻大吵大嚷,只能让人看到我的愚蠢。

倒不如先弄清楚那个女人的存在。

已经找到了好几个证据。从现在开始,要把那些证据整理一下,然后明确地指出那个人是谁。

虽然似乎有些可怕,但要做的时候就必须毅然决然地去做。再拖延时间的话,不会有任何改善的。

读到这里,省吾禁不住用手摸摸脖子周围。读着妻子的日记,他总觉得脊背上有点凉飕飕的。

终于,妻子嗅出诗织的存在并接近她,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惴惴不安地一页页翻看,日记的内容忽然有了变化。

9月6日(星期三)23:10

在白金的小岛老师家的插花讲习会结束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附近饭店吃了自助餐。

这顿午饭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吃完饭,有两个人先回去了,我和浅井、中岛、久我三个人去喝茶。大家都是在女儿上私立幼儿园的时代参加孩子的聚会时认识的,快十年了。

我自己这样说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我真的是很喜欢和三四十岁的主妇一起成群结队地行动。更可以说,其实是有这样做的必要。

主妇们总是在家里通过电视获得资讯,难免有失偏颇,为了不落伍于时代,就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必要的资讯。而且站在相同的立场,大家可以互相舔舐伤口,求得安心的感觉。

聚会时,女人们交谈着各种各样感兴趣的话题,有关孩子们升学的资讯啦,流行的服饰呀名牌呀,还有美容啦旅行啦,等等。大家互相倾诉着,频频点头。

女人们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因为平时只有听家人说的份儿,而通过和朋友们一起轻松地聊天,没准可以缓解一下积累起来的压力。其中不少人要出一出平时压在心头的闷气,大讲特讲丈夫或婆婆的坏话,然后带着满脸痛快的神色回家去。

前几天,有家报社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主妇职业”栏里填“乐”字、“婚姻生活”栏里填“忍”字的主妇最多。这里所说的主妇们,表面上举止文雅,粉饰出幸福的神态,而实际上都有主妇的烦恼。

其中只有久我一个人例外,她的丈夫是国际律师,据说天天频繁地用手机和她联络。她婚龄和我差不多,可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呢?看来还是因为她丈夫长时间在海外生活,和一般的丈夫感觉不一样吧。果然不出所料,今天聊天的时候,久我的丈夫又打来电话,她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接听。

省吾真没料到,自己从没想过的主妇们共度的时光,妻子都一一在日记中栩栩如生地记录下来。只是主妇职业“乐”、婚姻生活“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省吾继续翻着看下去。

久我接完丈夫的电话回来,浅井问她:“你丈夫是不是因为长期在海外生活,所以就像欧美的夫妻那样很开放地表达感情呢?在电话里说‘我爱你’吗?”

这样的问题属于隐私,平时一般很少有人提起,但大家还是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等待着回答。

久我稍微踌躇了一下,有点害羞地说:“嗯,电话里也经常……”

“啊,真羡慕你呀。我们家自从度完蜜月,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样的话。”

浅井的丈夫是一家大型企业的会计师,两个人的确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她现在正迷恋着韩国男明星,已经去韩国旅行两次了。

“浅井,那你也有责任呀。不要老是把心思都放在韩国演员身上,应该多培养丈夫心跳的感觉。”

久我的语气有点强硬,浅井一个人端着葡萄酒杯站在那儿,慢吞吞地说:“可是,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我哪能让他心跳呢?”

看着我们都在点头,久我干脆地说:“夫妻之间只要努力进行各种尝试,丈夫肯定会有所改变的。”

“哎呀,你指的是床笫之间的事吗?”

问题太直截了当,大家一时都屏气不语了。

在主妇的聚会上如此刨根问底是属于禁忌,应该尽量避开,可是喝了点葡萄酒有点微醉的浅井竟然没有打住的意思。

真不愧是久我,羞怯而含糊地应道:“啊,是啊,当然也包括那种事……”

没想到浅井紧追不舍:“现在,谁相信还会有那种事啊。久我,你可真了不得呀。”

也许是看着久我的微笑,有些生气,浅井来了一记颇含讽刺意味的反击,又接着喝酒。

虽然自己的妻子也参与其中,多少有些煞风景,但省吾还是对主妇们这些紧张的话题甚感兴趣,便接着看日记。

浅井的话里潜藏着对至今仍和丈夫甜甜蜜蜜的久我的忌妒,一直在边上听着的中岛也加进来了。

“是啊,我们家也是夫妇分床睡,现在谁还会想着‘干那种事’。夫妻之爱,还不如说是人类之爱的一种境地,也可以说是那种互相照顾的感觉。”

听了这话,我似乎也觉得释然了。久我为了遮掩,红着脸说:“但是,那不是很可惜嘛。我们都还年轻呢,是吧,川岛?”她把话头转向了一直沉默的我。

“是啊,像久我夫妇那样当然很好。可是很遗憾,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那种气氛了。”

浅井好像一下子得到了援兵一样,立即附和道:“对呀,那不是很普遍嘛。”

寡不敌众,久我终于闭了嘴。但是她脸上那恬静的表情,似乎让人感觉到了她的自信和舒畅——“不管你们说什么,总之我是被丈夫爱着的。”而我们这些人虽然是大多数,却仿佛显示出我们是不被丈夫所爱的可悲的妻子。

我和丈夫之间没有肌肤接触,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呢?听说触摸人的肌肤,是精神安定不可缺少的因素。

差不多两年前,儿子在升到小学三年级的春假时,从我的寝室搬出去了。儿子说:“大家都是一个人睡觉。”他希望一个人睡,我也没办法。

回想起来,两个孩子出生以来,一直是母子一起睡一张床。从喂奶、唱摇篮曲的婴儿时代开始,接着就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给他们念图画书,握一握害怕妖怪、跑过来偎在怀里的孩子的手,跟他们贴贴脸,还有摸一摸、拍一拍圆圆的小屁股,哄孩子睡觉,等等。也许像这样在睡前触摸一下肌肤,令心情稳定和满足,与其说是孩子的需要,毋宁说是我自己的需要。

在育儿过程中,妻子难道那么享受和孩子肌肤相亲吗?对没有实际育儿经验的省吾来说,那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

睡前抚摸孩子的肌肤,我的心情可以平静下来,感到很满足。对于不接触丈夫肌肤的我来说,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缓解和安慰。

而丈夫呢,和取代了我的女儿嬉戏打闹,可能是希望接触年轻女子的肌肤吧。

最近,对无性生活这件事感到很气愤,也许是身体没有得到满足的缘故。总之不想变成与任何人都可以肌肤相亲的状态,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心中反抗。

至少尽量避免将内心的饥渴转移到对孩子的过度教育、主妇们猥亵的闲聊、无节制的食欲等这类自欺欺人的事情上。因为,我绝对还没有到那种已失去女人的吸引力的年龄!

更何况我和丈夫一样有性欲。我真想堕落一次,除了丈夫,别的什么男人都行,我愿意尝试一下在别的男人的臂弯里坠入梦乡。

即使不能做这种狂妄的事情,远眺着那美丽的山巅,我也想去攀登,哪怕只有一次。

为什么在这个社会,丈夫出轨可以得到宽容,而妻子红杏出墙却要遭到白眼呢?

事实上,虽然三十几岁的主妇忙着生儿育女,可能没有察觉到,可听听四十几岁主妇的心声,她们大都开始感到身心的郁闷。尽管情况因人而异,但差不多首先都表现在经期的不调或变化上。一方面我觉得不必介意,另一方面,身体上不稳定的变化中交错着“就此作罢”和“急躁焦灼”这两股力量,将我的心逼近越来越起伏不安的深渊。

生了孩子,身体曲线便破坏了。尽管很注意,腰这一圈还是堆起了赘肉。像这样不经意间,就一味地将魁梧的体格、莽撞含糊的性子连同迟钝的反应都集于一身。

现在,我开始重新审视沉浸在安定的生活中逐渐迷失自我的状态。丈夫出轨是否就是上天对我这样的女人进行警戒,从而给予的启示呢?

心灵的某个地方探寻着再次回到丈夫身边的路,可是,周遭被浓浓的雾气遮住,前方茫茫不清,觉得希望暗淡,只能呆立不动。

妻子到了四十岁,精神和身体两方面都开始不稳定。“不想就这样仅仅成为一个大胆的、身体结实的女人,而是想作为一个女人,重新寻找回那种心跳的感觉”,她这种心情,省吾很能理解。

不过,“除了丈夫,别的什么男人都行,我愿意尝试一下在别的男人的臂弯里坠入梦乡”,这可不能等闲视之。如果这样的话,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家庭就土崩瓦解了。虽然有点自私,毕竟在出轨这件事上,丈夫和妻子的处理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而最后还写着“心灵的某个地方探寻着再次回到丈夫身边的路”,虽说“周遭被浓浓的雾气遮住,前方茫茫不清”,不过省吾得知妻子有这样的想法,就稍微安心一些。

如果她真是这么想,从现在开始,省吾也不是不愿意温存地抱抱她。妻子因此在身心两方面都能顺从自己的话,比什么都令人欣喜。

但即便这样,省吾也没有下决心和现在的情人彻底分手,只是觉得偶尔抱抱妻子也不错。

这样思考着,省吾忽然发觉竟然把这当作了自己的日记,不禁苦笑起来。

干脆,自己也开始写日记,然后和妻子互相交换着看。

妻子的叫“紫阳花”,那我的就叫“大丽花”吧。不过男人用红色的花有点可笑,还是“土当归”不错。对,就叫“土当归日记”怎么样?

实际上,省吾不可能像妻子那样执着地写下去。唰啦啦一句紧接着一句地写,那种韧劲和尖锐,看来只是女人独有的特质。

想接着往下读,再翻开一页,省吾发现开头的日期和横着写的两行有用横线划掉的痕迹。妻子是用圆珠笔写的,划掉后字迹还在,可能她觉得写得太不满意,就很用心地把字都涂乱了。

空了两行再开始,没有新的日期,说不定是同一个晚上写的呢。

回过头来看看,女儿出生后,我一直埋头抚育婴儿的那段日子,丈夫回家也很晚,似乎没有做爱的记忆。

不过那个时候,来自丈夫的父母和亲戚的沉重负担——“第二个孩子,一定要生个男孩”,已经沉沉地压在了我的肩上。

最初有关孩子出生的深刻话题,是否都是妻子在茫然失措中写下来的呢?省吾重新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人们几乎都认为身为媳妇的我有责任再生一个医院的继承人,也都这么期待着。每次见到丈夫的父母或亲戚,这样的话题都会被提出来。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希望之星快要诞生了吧。”

“生儿育女是一气呵成的,孩子差一岁也没关系。”

我还在忙于照顾第一个孩子,脑子里根本没想要不要生第二胎。类似这样的话接二连三地轰过来,我真有些吃惊。

因为他们绝对不是为第一个孙女的诞生而欢喜,却总期待着我肚子里还没影儿的男孩子。

尽管这种不体谅人的言语伤了我的心,我还是极力做出满面笑容的样子。但是,只要有我的子宫在,我自己怎么着都行,这种话太伤人了,我甚至开始对这家人抱有不信任的感觉了。

妻子有过这样的感觉呀。周围的人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妻子总是点头,省吾还以为妻子和他们是同样的心境呢。

要真是那么不愉快的话,跟自己说明白不就好了嘛。那样,省吾可能就会跟父母沟通一下。但实际上工作太忙,没有富余的时间慢慢地倾听妻子的心声。

女儿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丈夫给了我女用体温计和体温表。看来,他也感受到父母的压力了。这样想着,我就按他说的量了体温。

我曾问过他:“医院的继承人是女孩不也很好吗?”

他却固执地坚持说:“当然是男孩好了。”

争来争去,我就对自己说:“现在的时代虽说是男女平等,可是除了依旧适应男尊女卑的风气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不觉,自己也在这样的风潮中随波逐流了。否则的话,只能徒增生活的艰辛。

省吾的确在女儿夏美一岁的时候让妻子量过体温。

那是觉得妻子也想再要一个男孩,才那样做的,没想到她会说什么“依旧适应男尊女卑的风气”。省吾觉得没有那么夸张,可妻子也许并未理解。

日记里不再叫自己“丈夫”而是称作“他”,省吾有点不满。这简直就是称呼毫不相干的人吧?

有时候,他会看看我量的体温表,说:“今天是排卵的日子……”

然后就渴求着我的身体。

平时我很喜欢穿长袍,只是在和丈夫做爱的夜晚才换上睡衣和睡裤。只要事先将内衣和裤子脱下,就不用将长长的睡袍一点一点卷上去。

像这样只为了生孩子进行的夜晚准备工作,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

两个人都只脱下睡裤,只用几分钟就完事了。气氛之类的确实什么也没有。就那么无言无语地,像是操作机械一样被对待,我感到无尽的悲哀。

那绝对不是爱,仅仅是为了受精而进行的身体结合。

即便不是如此,丈夫也总是只考虑自己的立场。

婚礼那天晚上,因为喜宴的气氛很热烈,黎明时分才回到房间,感觉非常累。而且为了尽快开始蜜月,第二天早上必须很早就出发去机场,很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所以当我拒绝做爱时,他简直就像定了新婚初夜的规章似的强行扑过来,几分钟后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看着他的侧脸,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读着读着,省吾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

真没想到,连这样的事情妻子都记起来了,一一写下。说不定她在写这些事的晚上,感情会异常兴奋。也说不定前前后后想一想,过去的种种不愉快一下子都重现出来。

这一切,都是对自己猛烈的痛斥。

把丈夫跟不相干的他人一样叫作“他”,还能如此冷淡地批评丈夫的做爱方式,这简直连爱的碎片也不是。这难道不是对丈夫本身彻底否定吗?

男人最受打击的就是在房事上遭到批判。有的人因此失去自信,不能勃起。

而妻子的语言更是毫不留情。

丈夫的做爱方式总是机械性的。

首先是从他右手的食指感受到的。忽然把手伸到两腿间,连缓和情绪的间隙也没有,就将整个身子压上来。这个过程每一次都分毫不差、准确无误地往前进行,而且总是单调得像走过场似的重复。

就在这样的做爱过程中,我试图寻找爱的影子,但是连一点碎片也找不到。

然后,他只要自己满足了,就立刻转身背对着我睡觉。

但是,在我的体内,只剩下结束之后的空虚感积淀着,很快就成为从子宫深处喷涌而出的逆流,变成被废弃的残骸。

更何况,这种机械式的身体结合,也仅限于在排卵的日子里进行。

这次是这样,下次也是,再下一次也……

有时候由于过分的强迫和痛楚,我央求他“别这样……”,可他说什么“趁年轻的时候,可以产生优良的精子。今天是排卵的日子,生男孩的几率很高”,从不会就此罢休。

那个时刻的他,不是爱着妻子的丈夫,仅仅是向想生出儿子的女人作说明的医生而已。

这样不断重复着,对和他做爱开始感到厌恶和憎恨,便装作排卵期不确定,在体温表中也胡乱地记录体温的变化。事实上,除了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逃开做爱这件事。

幸好,女儿两岁了,我也没有怀孕。可是,丈夫开始焦急了,让我吃容易生男孩的碱性食品,有时也让我服用磷酸钙片。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把做爱等同于生殖行为来考虑,而所谓的行为也只是义务性的。

终于如愿以偿,我怀上了第二个孩子,那时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可以不用再和丈夫做爱而感到放心。

那天晚上,我把之前一直穿的浅蓝色睡衣睡裤悄悄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的工作终于完成了。只是对丈夫的厌恶感却无法抹去,至今仍藏在身体的深处。

日记在这里结束了。省吾坐在沙发上,紧紧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刚才读到的日记太恐怖了。不,是让他看到了压根儿就没想到的事情。如此批判和丈夫的性生活,并如此冷淡地看待这件事,世界上有这样的妻子吗?

“这都写的什么呀?”

禁不住有要大骂一顿的冲动,可这是日记,又能有什么办法。是自己偷看了人家本来不想给任何人看才写的东西,所以没法气愤。

但正因如此,所写的内容都是真心话,绝对没有虚假的成分。

这样看来,自己和妻子做爱时,妻子变得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是一味地厌恶和自己做爱,丝毫的快感也没有。

不过,省吾确实知道妻子什么感觉也没有。最初的时候反应很淡,后来也始终淡淡的,似乎在等着结束一样就分开了。

开始省吾还以为那是有教养的女孩采取的节制的态度,大概是女人的修养艺术。

可结婚以后,不管多少次,妻子的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顺着省吾的要求,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有点难受似的皱着眉头,小声咕哝,在这一点上,也许有点受虐的癖好。然后就什么反应也没有,让人觉得只是把身体借出去了而已。

面对那种清醒的态度,省吾这边虽有热情,却不来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那跟抱着一个索然无味、没有感情的冰冷女人有什么两样。

然而,妻子却把这一切责任都归到自己的头上,说什么做爱只是为“受精而进行的身体结合”,是“尽义务的”。

以前确实有一阵子为了想生个儿子,有时可能是过于机械了些,有时可能会敷衍了事,但不等于我不爱自己的妻子。恰恰相反,正因为爱妻子,才希望她能早日怀上男孩,在我父母和亲戚朋友面前脸上有光。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所以稍微有些勉强她了。

但她却一直怀恨在心,至今还对丈夫抱有厌恶,这样可就严重了。这一点必须及早改善,刻不容缓。

看来,还是应该对妻子积极求爱,应该像长田说的那样,给她来点甜言蜜语,床笫之间颠鸾倒凤,就能将这结了冰的女人的身体和心灵全部融化开。

省吾显得颇为自信地自言自语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