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入九月,天气一直是阴雨连绵,台风又将来临。所幸的是东京仅仅下了大雨,而九州、四国地方上的灾害就相当严重了。
今年夏天有几天特别热,而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天气骤然降温,这个夏天我过得一点都不平静。
“就像我们家的吵吵闹闹一样。”省吾回忆着。
总之希望从现在开始,慢慢地向平静的秋天过渡。
不久,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小儿子的学校开了运动会。
星期六医院休息。但每月一次去中野的敬老院“长寿园”的出诊日碰巧也在这一天,运动会是去不成了。
这天早上,省吾告诉了祐太,祐太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遗憾的表情。他对父亲不参加学校这类活动早已习惯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期盼过。
老年人中患腰疼、关节炎等骨科相关的疾病的人很多,省吾已经答应长寿园的园长,每个月去出诊一次。明知这是工作,也只好利用珍贵的星期日了。
了解这些情况的妻子,如果能对儿子说“爸爸今天也要上班,没有办法呀”之类的话,也能照顾到他的面子。然而,妻子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准备便当。
“真是的……”
他们都急匆匆地出了门,省吾一个人也出门了。但他的心里盘算着今天晚上的事。
今天祐太参加运动会一定很累,女儿也说要跟同学去迪士尼乐园,两个人肯定会早早睡觉的。
已经很久没有跟妻子在一起了,试试看吧。
自己洗完澡,穿上睡衣,一边慢慢喝着酒,一边听着运动会的趣事。当气氛比较和谐时,就凑到妻子跟前,竭力做出偶然碰触的样子去抚摸她的背,然后慢慢把手伸向她胸前,抱住她,好像在问“怎么样”。
当然,妻子一定会很吃惊,也许会抵抗。不管这些,只要抱住她,就先吻她。
如果能到这一步,妻子也是希望被拥抱的,就不会抵抗了吧。
下午五点长寿园的工作结束,事务长邀请省吾说:“一起去吃饭吧。”他礼貌地谢绝了,然后就去了新宿的广场宾馆。
他已与诗织约好在这里见面,两人打算一起在四十四层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
他们坐在能欣赏窗外夜景的餐桌旁,吃完饭已经九点了。由于有点疲惫,就没有开停放在宾馆的汽车,而是漫步到附近的诗织家待了一会儿。
在那里稍作休息后,他就告辞了。诗织把他送到楼门口,边微笑边挥着手说:“明天的高尔夫,加油啊!”
她的纯真、爽朗,显得非常可爱。
吃饭时,省吾与诗织聊了医院和秋天的旅游等话题。言谈中,诗织无意中说起:“最近护士长对我特别和蔼。”省吾对这句话多少有点在意,便问道:“怎么回事?”她说,她为医疗保险的事加班时,护士长特意买来了奶酪蛋糕,还说“这么晚了,辛苦啦”。
“该不是注意到我们的关系了吧?”
听省吾这么一问,诗织歪着头回答:“说不定。”
如果让护士长这个长舌妇知道了,那整个医院也许都知道了。然而,到目前为止,省吾并没有感觉到那样的气氛。
“不必在意。”他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省吾与诗织分手后,回到宾馆的停车场,开车回到家时已经十二点了。
跟预想的一样,孩子们都睡了,只有妻子在厨房记“家庭开销的豆腐账”。
省吾对妻子解释:“长寿园的事务局长邀请我到歌舞伎町去了一下。”说完打开冰箱,喝了一杯水。
妻子没有搭话,只是在默默地记着家庭收支账簿,从后面看去,她那雪白的脖子显得更白了。
想和她亲热的话,也只有在此时了。省吾下了决心,从后面走上去,忽然张开双手抱住妻子的双肩。
一瞬间,妻子叫了起来:“干什么……”并且甩动肩膀,极力摆脱省吾的双手。
当然,省吾是要拥抱她,不管她如何反抗,都死死地抱住不放。妻子拼命反抗,缩着身子从省吾的双臂中滑了下来,一甩劲,咣当一声撞到橱柜上,然后跌倒在地。
省吾好心好意想拥抱妻子,跟她亲热亲热,谁知她却不领情。一看倒在地上的妻子,她脸上露出的不是惊讶,而是满满的憎恨。
妻子倒在地上,省吾也不过去搀扶她一把,就撒手不管,径直穿过客厅,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书房,使劲把门关上。
这种事还要反抗,真不知妻子的反抗为何如此强烈。
总之一句话——她就是不愿与我同床共枕。日记本里倒是写着希望得到丈夫的拥抱,真的去拥抱的时候,她却逃跑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抱那种人?我明天要去打高尔夫球,六点就得起床。尽管这样,我今晚还想和妻子做爱,她却对我拒之千里,真是岂有此理!
总之,与诗织相比,妻子是太乖僻了。
省吾进了房间,嘴里还在发出啧啧声表示不满,然后坐在椅子上,给诗织发了个“晚安”的短信和一个红心的图片。
她看到这些,肯定会知道我和妻子没有床笫之欢。而且自己曾告诉过诗织好几次,现在与妻子在肉体上已经没有关系了。
结婚十五六年后,当初那种热情会消失殆尽。诗织也应该听到别人讲过这些吧,她肯定是知道的。
关键的问题是妻子,她会那么激烈地反抗,省吾都惊呆了,急忙松开手。那以后怎么办呢?
省吾一边担心,一边把自己的房间仔细地巡视了一遍。床边放着高尔夫球杆袋,往里一看,里面放着一套运动服和换洗的内衣裤。
这些事情,妻子很细心,交给她绝对没有问题。
在料理家务方面,妻子是一把好手。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就变得十分固执,不听话。
不过,她刚才撞在腰上了,没问题吧?
因为不放心,省吾再次来到客厅想看一看,妻子却已经不在厨房了。
大概是休息了吧。省吾还是有点不放心,走到妻子寝室门口,先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敲了几下门。先敲了几下,没有回音,就又敲了两下,仍是鸦雀无声,省吾有点不耐烦了,叫了声“喂”。这时从里面传出妻子的声音:
“干什么呀?”
他很明显是想进房间的意思,妻子却用干脆的口吻道:
“你在自己房间里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省吾走进客厅,妻子已经起床,在厨房忙碌。因为说了今天早上要去打高尔夫,“早上七点半出发”,所以星期天妻子也早早地起床了。这一点真让人放心,但跟她打招呼说“早上好”,她却毫无反应。
还在为昨晚的事情闹别扭吗?
没办法,省吾从信箱里取出报纸看起来。妻子给他泡好茶,端到了餐桌上。他看到妻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腰,就问:“疼吗?”妻子微微地点了点头。
“有贴的药吧?贴了会好一些。”
还是一样,妻子没有任何回答。这时,来接省吾的汽车到了,他就直接出门去打高尔夫球了。
从表面上看,妻子的态度是温和的,但其中却渗透出冰冷的气息。昨天晚上的事,妻子还在生气吗?但说到生气,被冰冷地拒绝的自己才应该生气呢。
也许是想着这些问题去了高尔夫球场的缘故,这场球赛输得很惨,下午六点多就回到了家中。然而,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桌子上留了个便条:“我去接夏美。”
早点说就好了。好在打完高尔夫后,在食堂稍微吃了点东西,现在还不太饿。看他们好像没有马上要回来的迹象,省吾想干脆翻翻好久都没有看的妻子的日记吧。
省吾环顾四周,确认家里没有人,就进了妻子的卧室。房间里当然非常安静,床上像往常一样铺着米色的床罩,他抓住床罩的中间轻轻往上拉,手在垫褥的下面上下摸索,甚至连最里边都摸了,但就是没有摸到日记本。
“难道……”
省吾觉得奇怪,干脆把被子也移开了,还是找不到日记本。没办法,床上不找了,又看了看妻子的桌子,甚至还把旁边的整理柜也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怎么回事?虽然不甘心,但继续找下去的话,会引起妻子的疑心,只好暂时离开了妻子的房间。
日记本到底到哪儿去了呢?
难道是妻子发现我偷看了她的日记,藏到别的地方去了?那就再也看不到了。一想到这儿,他就更急于找到日记了,甚至出声地叫了起来:“喂,日记本,快出来!”
日记本是妻子的真情吐露和对自己的强烈批判的载体。坦率地说,省吾对日记记载的内容非常吃惊,有时甚至连“浑蛋”这样的词都想脱口而出,但他自己也有很多需要反省的地方。不管怎么说,没有日记本,就无法知道妻子的真实想法。
从那天以后,省吾心神不定,一直没有机会再次偷偷进入妻子的房间。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机会终于来了。星期天,妻子要参加女儿小提琴班的聚会,出门了。
“这次一定要彻底地找找。”虽然没有必要,但省吾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妻子的房间。他先把手伸到垫褥下,谨慎地上下左右慢慢来回摸索,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赶紧拿出来看,正是“紫阳花日记”。
省吾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再次捧起日记本亲了亲。
“呀,你没有跑开啊!”
日记本总是放在同样的地方,也许只是上周放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管怎么说,妻子好像并没有发现被人偷看过。省吾终于放下心来,打开了久违的日记本。
9月16日(星期六)22:30
下午两点,为了与和田护士长见面,我去了新宿西口的宾馆。
高高的天井,豪华的吊灯闪烁着,大堂里荡漾着小提琴和钢琴的二重奏乐曲。休息室的背面镶嵌着一面玻璃,映照出对面的人工瀑布,令人感到清新凉爽。
对我来说,这个豪华奢侈的地方映照出的是极不平常、与家庭生活截然不同的空间。穿过这迷人的空间,在能看见大堂的茶室里,护士长已经在等我了,我轻轻地挥了挥手。
看到妻子已经跟护士长秘密接触了,省吾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接着往下看。
丈夫开办现在的医院之前,曾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和田护士长是那家医院骨科的护士长。
当时,家父在私立大学的法律系任教授,护士长的儿子是那儿的学生。为了儿子的就业问题,护士长曾经拜托过家父。也许是这个原因,她儿子如愿以偿,进了一家大公司。从那以后,她好像为了感恩,时不时地给我送歌舞伎票或是宝冢歌剧票。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三年前她从公立医院退职后,劝她到丈夫的医院工作的人,还是我。
当然,丈夫不喜欢妻子对自己的工作指手画脚,敢让护士长向丈夫提出希望到他那里去工作,是因为当时的护士长碰巧想辞职,和田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新任护士长。
作为医生,丈夫是一个认真的、有事业心也有度量的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或许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原因,他还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不太采纳别人意见的人。
对待患者和医生,他总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被称为“菩萨”。然而,有时似乎是为了发泄压抑的情感,他会对职员或药品供应商随心所欲地发脾气。
我选择和田护士长的理由,是觉得她了解丈夫的性格。在丈夫与职员或药品商之间,她可以起到桥梁作用,妥善地处理这些关系。
这里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想到有关医院的事情,丈夫几乎从不跟我谈。而作为院长的妻子,我想通过护士长多少了解一些相关的人与事。
就是因为这些,直到现在我还是找机会跟她一起看戏,探讨育儿问题,或者直接询问医院的情况。
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得夸张些,把和田护士长视为我安插在医院的密探也不过分。
妻子跟护士长的关系原来这么密切。有时夫妻俩也谈起护士长,但坦率地说,省吾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关系这么近。
这样看来,妻子发现自己跟诗织的事,只是早晚的问题了。不,可能已经都知道了吧?省吾想到这儿,手禁不住有点发抖,又接着看起了日记。
在飘荡着乐曲的休息室里,我们一边慢慢地品着咖啡,一边闲聊,话题渐渐进入正题。
当然,如果开门见山地直接向护士长打听,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作为院长夫人,还是绕着圈子问好。
“我并不能肯定就是医院内部的人,但最近,好像有人在勾引我丈夫……”
难道护士长已经预料到了?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或许……虽然感觉到了,但现在还不能肯定,就当没有这件事,再观察观察吧。”
真不愧是护士长,回答得滴水不漏。
其实“香田”这个姓氏已经冲到喉咙口了,但我还是咽了下去。一旦姓氏公开了,肯定会像大坝决堤一样,后面的话就挡不住了。还是先跟她聊聊对现在的年轻女性的印象。
一般说来,纵然有这么回事,但男女之间的关系如果不想让周围的人知道,男人一般都会极力保持镇静,尽量不让人看出来;女人则不同,无论她怎么做,都容易从表情或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能让人从点点滴滴的迹象里看出破绽的,还是女人。
如果丈夫的情人就在医院里,作为护士长,她肯定会发现的。不,也许她已经发现了。
当然,这个女人就姓“香田”。两天前,我曾不动声色地用公用电话打到医院。
“我找香田。”
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声音很爽快地回答:“我就是香田。”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把电话挂断了。没错,她就是丈夫的情人。
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和田护士长,只是泛泛地跟她谈论着医院的工作人员。
最后护士长又加了一句:“现在的女孩子,从表面来看,你安排的工作她都能做完,但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点都不知道,挺可怕的。”
从护士长的言谈中可以推测,丈夫的情人就在医院里。
“可怕”这个词带着恐怖感,让你感到时时刻刻有一个复仇的女人在偷偷靠近你,让你毛骨悚然。
“香田”,妻子连诗织的姓也确认过了,如今自己的风流事败露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不,正因为妻子是这样的人,也许她已经跟诗织本人见过面了。
根据日记上的记载,她与护士长见面是八天前的事。三天前,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来过医院。
她没什么大毛病,就算身体不舒服来医院,也与其说是看病,不如说是为了查探诗织。
日记越读越可怕,但省吾还是想读。
9月18日(星期一)23:30
前几天,腰碰到橱柜上了,一直好不了。
我告诉丈夫,他却说:“家里有膏药,贴上吧。”
一般人都认为,丈夫是医生的话,对家人一定会加倍地关照,这实际上是天大的误会。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对家人非常冷淡。
丈夫想拥抱我,但我却拼命地逃脱,为此受了伤。他对我的态度却是“那是你自找的,和我无关”。
我当时绝对不想接受丈夫。丈夫无疑在外面寻花问柳,跟别的女人有染。回到家后,他又带着“你也很寂寞吧”的想法来拥抱我。做女人要有志气,我绝对不能原谅。
意外的拼命抵抗,让丈夫吃了一惊,虽然过后他又来敲门,但我绝不允许他进房间。
刚刚跟别的女人鬼混完,怎么又想起来抚摸已经厌烦了的妻子的身体。我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虚情假意。
我绝不可能逆来顺受地听凭丈夫拥抱。女人也有女人的志气!
如果勉强允许他拥抱的话,也许我的身体会屈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么重大的事就会像小两口拌嘴吵架一样,轻轻地随风飘走了。
这样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闭上眼睛,眼皮的深处泛着光,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又感到腰部阵阵钝痛。而且疲惫的双手残留着轻微的麻木,总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管怎么说,今后这一生,不想让丈夫再碰自己了。这样的事情,丈夫应该明白。
那天夜里,妻子的确断然拒绝了我。原来她怀疑到这儿了。
然而那天,坦白地说自己跟诗织根本没有怎么样。吃完饭后,仅仅是在她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
没想到妻子会如此疾恶如仇,而且明确地写在了日记里:“不想让丈夫再碰自己了。”
总之,妻子的自尊心太强了,过于偏执。
省吾叹了一口气,翻了一页。
9月20日(星期三)24:10
傍晚,按照约定,护士长打来了电话。
“正如夫人所说,那个人是负责医疗保险业务和挂号的。”
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正如我所料,那个人是医院的职员,而且是负责医疗保险的,也就是说,是负责与医院的收入有关的重要工作。除此之外,还负责挂号。这意味着是一个看起来很可爱、感觉不错的女人。
想着想着,太阳穴就钻心地疼起来。
到底是个多大的姑娘?长得什么样儿?
大约半年前,因为装饰花的事去了一趟医院。跟好几个职员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并不知道谁是谁。总之,光这样想是没有用的。博得丈夫欢心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必须去医院见一见这个人。
丈夫难得地早早回来了,但也是九点了。在家吃的饭,饭后去浴室洗澡。忽然,他用大浴巾裹着身子出来了,我吓了一跳,赶紧说:“女儿可能要来,赶紧穿上衣服吧。”
他好像有点醉意,不高兴地说“没关系的”,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砰的一声关上了冰箱。
他看到我在厨房收拾碗筷,就凑过来问道:“腰怎么样,不疼啦?”为了不让他产生邪念,我板着脸戴上了眼镜。
我匆匆地做完家务就钻进了卧室,锁上了门。他没有说话,只是敲门。
不管怎么说,挺可怕的,我假装睡着了,任凭他怎么敲,就是不理他。
怎么就如此讨厌我呀?省吾苦笑着想。
然而第二天,妻子真的到医院来了。说是腰疼、腿痉挛,其实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见诗织。
三天前的情景,省吾还清楚地记得。
9月21日(星期四)23:30
今天一定要去医院了。
腰部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很多,但弯腰时还是疼,还伴有轻微的麻木感。这些症状希望能好好检查一下。
“只不过是在柜子上撞了一下,不会有什么的。”
丈夫虽然不理睬,但我还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下午我过去。”“好吧。”他勉强同意了。
我觉得他有种毕竟不愿把争执扩大的感觉。
把孩子和丈夫都送出门后,我就准备去医院。
进了自己的房间,镜子里映出的是生过两个孩子、面容憔悴的四十岁女人。
下眼睑松弛,还有细小的皱纹,黑眼圈隐隐可见。即使再精心化妆,也不可否认已经到了青春渐渐流失的年龄了。我为“抗衰老”等漂亮的宣传语激动过,购买高级化妆品,每周两次去美容院做保养,结果只能是获得短暂的安慰。
说到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果。纵然是知道,为了缓解自己对逝去的青春的焦虑与留念,这些方法也许都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自欺欺人,在这一瞬间,还是祈盼现在的自己在从今往后的人生中,是最年轻最辉煌的。
尽管如此,也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双眼没有精神。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虐式的被害妄想症在不断膨胀。
然而,我并不服输。在任何人的眼里,我都是院长夫人,那个女人不过是我丈夫手下一个打工的职员而已。
果然,或许是有种没人能看到日记的安全感,妻子把自己对年龄极度的不安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不用说,男人对年龄的增加也感到不安,但对外形或容貌并没有如此的烦恼。恰恰相反,现在有时说到壮年,意味着比年轻时还更有自信。
仅仅从肉体来看,四十五岁的男人和四十岁的女人相比,或许男人的烦恼要少一些。
即使这样,省吾也感到姿色已衰的妻子忽然改变态度,以院长夫人自居,就挺可怕的。
二十一日的日记还这样写道:
我要去医院,不管丈夫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去跟他和那个女人见面。
总之,应该最大限度地展现自己的美丽。精心化妆后,把头发高高盘起。上衣是刚刚做好的淡紫色真丝衬衫,下身是黑灰色的紧身裙。尤其是胸前,漂亮的乳沟与锁骨巧妙地结合,尽量展露出V字线条的高雅。那儿戴着嵌有四个花瓣的钻石项链,更显得光彩夺目。
裙子是稳重的深色,裙摆在走动时像摇摆的美人鱼,更散发出成熟女性的味道。
再次站到镜子前,大概只是在意自己有没有中年发胖,结果镜子里映出了苗条的身材。增加自信之后,又选了只干脆利落的黑色小手提包,配上黑色的翻毛皮鞋。全身的装扮都很雅致。这种高质量的打扮不仅仅是雍容高贵,而且会给人很有教养的印象。
我是去看病的,穿得太艳不好吧。所以选择好像不在意却很有品味的衣着,要从衣装上流露出平日就很高雅的风范。
至少要显示出我是“成熟女人”,而且是“院长夫人”。即使她使出浑身解数也追不上我,动摇不了我。
终于,妻子要和诗织见面了,就像“严流岛决斗”的场面那样。省吾简直快要窒息了。
万幸还是不幸?那时省吾坐在院长办公室,没有看到两个人的决斗场面,但日记里写得很明确。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决定午后一点多出门。医院门诊开始的两点,我已经到达医院所在的大楼前。把汽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坐电梯到了七楼,一出电梯,就看到护士长站在那里。
“夫人,您来了。”
我事先与护士长通过电话,告诉她今天要来医院,所以她在等我。
看到写着“挂号处”字样的地方,确实有个女人面朝这边坐着负责挂号。
瘦长的脸型,头发从中央向左右分开,长度大概齐肩,发梢垂落在白皙的胸前,还微微打着卷儿。也许原本就白净,妆化得并不太浓,一双明亮的眼睛映出了她的年轻。
她就是用色相勾引丈夫的狐狸精吗?我想到这里,朝她望去,她马上站起来,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她大概知道我是院长夫人。我也轻轻回了礼。护士长对那个女人说:“把夫人的病历卡拿出来。”
这个负责挂号的女人好像已经准备好了,马上把手里的病历交给了护士长。
“那么,夫人,我带您去诊室。”
病历上写着我的名字,但年龄和地址都空着。
“您这边请。”
我按照护士长的手势,从挂号窗口前边走过时,这个女人再次深深地把头低下来。
我看到的,仅仅是她很有礼貌地对院长夫人表示的敬意。
然而,她耳垂上吊着的耳环,无疑是丈夫去冲绳时在恩纳村玻璃工厂买的礼物。虽不能确定,但与当时买的东西非常相像。
事到如今,毫无疑问,她就是丈夫的情人。
“真没想到……”省吾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句。
那天,诗织戴的是我在冲绳为她买的耳环。如果真是这样,纯属偶然。我不认为诗织有那样的恶意,诗织不是那样的女人。
但是,现在面对日记本,自己又能怎样呢?
就这样穿过候诊室,我跟在手拿病历卡的护士长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在走廊上。
护士长什么也没说,但她似乎明白我知道挂号处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即使这样,在我要来的这天,她还戴着我丈夫送给她的耳环,真是厚颜无耻。她外表看上去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很明显,那是在向我挑战——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得到了院长的宠爱。
难道她想这样告诉大家吗?
但是,即使她有意在医院戴上那副耳环,自封为院长太太,周围的人也不是都能容忍。
护士长也许察觉到了我心中的不快,改变了话题,奉承道:“您今天的服装非常高雅,非常适合您。”
我嘴上虽然应付着说“谢谢”,但那耳垂上的耳环还是无法从脑子里抹掉。
护士长只是漠不关心地向前走着,在能清楚地看到挂有“诊室”牌子的房间前停下来。房门洞开。护士长朝我看了看,就对门里说:
“院长,您夫人来了。”
然后,护士长打手势招呼着我:“请吧,请进。”
我进去后,丈夫只是“哦”了一声,头也没有抬,看着桌子上的书。
我上次来诊室坐在丈夫的面前,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次,由于感冒加重咳嗽不止,丈夫给我做了胸部X光透视和血液检查等。结果没有什么大问题。那时不像现在,我还是非常信任丈夫的。虽然他有时回家也很晚,也能感觉到他可能在什么地方拈花惹草,但觉得他不过是玩玩而已。
现在,他倒好,竟然肆无忌惮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包养情人。
我瞪着他,他好像感觉到了,终于抬起头来,礼节性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省吾想到,三天前妻子出现在医院时,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由护士长带进诊室,原来她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诗织。
当然,我当时多少也察觉到了,但没想到她居然观察得那么仔细。与其说是来医院看病,还不如说是来找诗织的。
诊室里,丈夫与我面对面,他有点难为情似的把目光移开,对护士长说:“带她去放射科拍个片子。”
我不禁说了句:“不过……”
难道不应该先看看疼痛的部位或后背吗?甚至应该问问为什么会腰疼,听一听原因,等等。
当然,如果问到这些,就会知道吵架的原因,所以他才马上让我去放射科。
但我还是问了句:“没关系吧?”丈夫马上回答:“没什么大毛病。心理作用。”
刹那间,我诙谐地回了句“是啊,心理作用”,但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种草率又随随便便的话语算什么呀?!姑且抛开夫妻两个人的时候,在护士长和两个护士在旁边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不是太没有同情心了吗?连他们都能感觉到我们夫妻之间冷冰冰的氛围。
但我还是对丈夫行了个礼站起来。护士们也都鞠了一躬。这时,他的手已经去拿下一个患者的病历卡了。
或许丈夫是不好意思?即使这样,也太不在意、太冷淡了。
与丈夫的乏味相比,放射科的技师藤谷就显得很体贴。他同情地对我说“很难受吧”,还从腰椎和骨盆的正位、侧位等各个角度拍了片子。
另外,以前就认识的经验丰富的上冢护士,在化验室给我采血后,担心地说:“您比以前瘦了一点。”
我真想说“是啊,因为我丈夫的缘故”,但还是忍住了,只是点了点头。她又说:“可您是越来越漂亮啦。”
虽然知道是奉承,听到赞美的话,还是有点精神焕发。
“总之……”省吾叹了一口气。
妻子来医院,没有什么好事。上次也是一样。诸如挂号处的花不好看呀,年轻护士的裙子太短了呀,等等,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也许这样她就满足了。院长夫人的话,让人不敢无视,但照着做又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次她虽然没有这类牢骚,却感觉到了她对自己和诗织的愤怒。
今后会怎样呢?现在,省吾心里一片空白。
胸部透视和血液化验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再次回到诊室后,丈夫看了X光片,说:“哪儿都没有问题。”
那这疼痛是怎么回事呢?我把手放到腰上。他说:“再开点新药,贴上就会好的。”
“但是……”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结果,而是为什么他说没有问题。如果看片子哪儿都没有问题,那是肌肉疼或者神经疼吗?又该怎么做呢?希望能解释得具体些。
说“哪儿都没有问题”,不是暗示我“赶快回家去”之意吗?这是丈夫该对妻子说的话吗?其实,我们两人的对话已经让旁边的护士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护士长,这个……”为了把还没有离开的我赶走,他把我的病历卡递给护士长,装着很忙的样子,指示旁边的护士叫下一个患者。
“知道了。”
我干脆地回答,站了起来,没有理会丈夫就出了诊室。
在场的护士长,当然还有护士们,都看出了我们不和。但我并不在意。尴尬的人应该是每天要跟他们接触并一起工作的丈夫。
傍晚,护士长按约定打来电话。
“就是那个挂号处的姑娘。您已经知道了吧。”她说。
这是关于丈夫情人的汇报。
果然,护士长向妻子汇报了自己与诗织的事。从她的态度上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太大意了。省吾一边拍着头,一边翻开了新的一页。
9月22日(星期五)24:30
中午刚过,护士长打来电话。也许在医院内打电话不方便,能听到远处街道的嘈杂声,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的。
她说:“就我知道的情况,向您汇报。”
护士长先说了这句话,又说对方叫香田诗织,二十六岁。
她去年九月进的医院。虽然已经一年了,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知道。
本来只要有人事调动,丈夫就会说:“这次,哪个护士辞职了,某某会进来。”而姓香田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样看来,丈夫是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地追求她呢,还是以前他们就有关系?
护士长说:“以前她好像在世田谷的国立医院工作。因为她会做医疗保险方面的工作,院长把她弄过来的。”
一般情况下,医院招收职员时,都是在与医疗相关的杂志上刊登广告,也有个别的是通过介绍进来的。然而丈夫身为院长,直接把人弄进医院,比较反常。
“那么工作态度怎么样?”我问道。
护士长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情况不太好说。”
我说:“没关系,直说吧。”她终于开口了。
“嗯,每个月处理医疗保险账务时,经常是她一个人留下来加班。为此,她有意拖延处理这些事,好像她跟院长两个人还一起开车去过保险事务所。”
处理医疗保险账务,最繁忙的日子是每个月初的三号、四号、五号。那时,丈夫总是说“太忙了”,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难道是在跟那个女人见面?
“别的呢?”我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追问。
“这个……”护士长重复了两遍,压低声音说,“她,经常进出院长室,当然,也许是因为医疗保险账务跟院长碰头。但是其他职员几乎没有一个人单独进去过……”
“哎呀,完了……”省吾不由自主地咬住嘴唇。
这样,护士长简直不就是密探吗?就像妻子日记里写的那样,她是妻子安插进来的密探,而且还对妻子忠心耿耿。
我多么愚蠢呀。
仅凭职员的身份进出院长室,是绝对不允许的。能自由进出院长室的女性只有护士长和秘书涩谷。一个来医院才一年的二十六岁的女人,居然能很随便地进出院长室,她真是厚颜无耻。
“那个姑娘住在哪儿?”我问道。
“是住址吗?”护士长又问了一遍,说,“就在代代木,医院附近。她说过。”
跟我预料的一样。我按照从干洗店取回的衣服上的标签,给那家店试着打了电话,确实是代代木,毫无疑问。
“详细地址知道吗?”
“这个,还不知道,现在还没查到那一步……”
“那好,明天查一查吧。”
我说到这儿,护士长又重复道:“这个……我说的这些,希望不要告诉别人。”
我当然不会做让忠于自己的护士长为难的事。
“那么,”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又问,“他跟那个女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吗?”
“大家?”
“对,医院的职员嘛。”
在我的追问下,护士长含糊地说:“我觉得好像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
如果一部分人知道了,在那个小医院里,流言无疑马上会传开。说了这句话,护士长又模棱两可地嘟囔了一句:“啊,也许吧……”
护士长仿佛意识到了所说的这些事的重要性,有些不放心了。
于是,我得说些安慰的话。
“谢谢啦。今天就这样吧。我明天等你的电话。这些事情都比较难办,真难为你了。”
听了这番话,护士长可能稍微放心了一些。说了句“那,我知道了”,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