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日记,有些读了获益匪浅,有些读了还不如不读。从十月中旬到十一月,妻子所记的日记明显属于后者。
前段时间,妻子对着日记倾吐自己的心声,也算是一个感情发泄的渠道。我偷看了,也能了解她一些真实的想法,有不少可借鉴的地方。
可是这近半个月的日记记载的全是妻子对我感到愤恨不满的语句,可能是因为我承认了和诗织的关系,又不打算和诗织分手。我读着妻子的日记,自己的心情也随之滑落到低谷,变得阴晦忧郁。觉得我们的婚姻也岌岌可危,如小船在暴风雨中飘摇,随时都会触到“离婚”的暗礁。
好好想想,我们的婚姻真的是如此脆弱吗?
再次叹口气,很想从日记中这种黏黏糊糊、阴暗潮湿的世界中逃出去。
值得庆幸的是,日记的记载在十一月九日这天结束。就算我想接着偷看也看不到了。
我得出的结论是,今后一段时间不再偷看妻子的日记。即使偷看了,了解了她的真实想法,我也没有相应的对策,还不如装作不知道来得轻松。当然这样一来,和妻子的关系就无法得到改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讲,即使我做出努力想改善夫妻关系,估计也不会起到好作用。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也不做。只是要尽量注意别刺激她,差不多地得过且过。
妻子现阶段是异样的敏感兼歇斯底里,过一段时间,情绪就会稳定下来,心境也会恢复到以前的平和状态。
这样想来,我应该对妻子采取若即若离的战略。不要上赶着装热情,显得虚伪,也不要太冷淡疏远。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地安稳度日最好。估计妻子的态度不太容易转变,对我依然会冷嘲热讽、冷淡无情。不过这些我都姑且忍耐下来。
现阶段对我们夫妻来说是暂时的冷战,这样持续下去,早晚我们俩都会感到疲劳,并希望达成和解。这是我的判断,也是我心之所愿。
十一月中旬过后的某个星期天,我在御殿场打高尔夫球,正准备回去时,诗织忽然给我发来了短信。
“今天令夫人到我住的公寓里来了。请马上跟我联系。”
“不会吧……”
妻子真的去了诗织的住处吗?我还是不敢相信,马上给诗织回了电话,她带着哭腔说道:“你快点回来吧。”
安稳和平的大地,忽然刮起了龙卷风。
妻子为什么要到诗织的公寓去?我想弄清楚。不过,从诗织只有一句“你快点回来”的哭诉当中,又很难猜测原因。
我从高尔夫球场直接到了诗织住的高级公寓。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诗织却没有点灯,低着头呆坐在沙发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开始问,诗织就扑到我怀里失声痛哭。
我等她平静下来,问出缘由。说是妻子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跟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我不用从医院辞职吧?”
妻子说了叫她辞职的话吧。我用力抱紧诗织,安慰道:“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但名叫“妻子”的台风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久久盘桓不去。
那天为了安慰诗织,省吾没按时回家,在诗织的公寓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诗织精神恢复了些,和省吾一起出门。
两个人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提前在医院附近分头下了出租车,先后进了医院。
省吾还是头一次,既不是旅行,人也在东京,却在外面住宿。
一个人待在院长室里,省吾开始为昨天晚上没回家想借口,结果也没想到好借口,就说有急诊病人,看过后直接住在医院里了。妻子大概也不会相信,说不定会大发雷霆。
可是,现在令人担心的不是妻子,而是诗织。
找机会到事务室去了一趟,诗织看到,也只是用眼睛打了个招呼,没什么精神。大概还没有从被妻子恶语相向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那天晚上有制药公司的新药说明会,之后本来还有安排好的晚餐会。省吾没有参加晚餐会,又直接去了代代木的高级公寓。
诗织经过了这一天,恢复了些精神,但是离她原有的明朗活泼还差了一大截。
妻子究竟抱着什么目的去诗织的公寓大闹呢?她又说了些什么?要想知道真相,除了偷看她的日记,别无他法。
过后几天,省吾一直伺机偷看妻子的日记,却苦于没有机会。
不过,事过第三天,听说妻子傍晚要去参加祐太的滑雪冬令营说明会,省吾找理由推了医院的事,五点左右临时回了趟家。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省吾却由于心虚,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妻子的房间,从床垫下找出了那本已经看惯的日记本。
读了这本日记,就能明白两个女人正面交锋的情形了。省吾坐在床尾,翻开妻子的日记。
妻子大概这段时间很忙吧,或是在考虑什么事情?日记很少见地漏记了一周左右,从十一月十六日重新开始。
11月16日(星期四)24:00
下午,桥本拿着今年年末的礼品订货单前来拜访,他是日本桥一家百货店对外销售部的职员,还带来了一个面生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营业员。
要在往常,我一般在大门口接过订货单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是今天他们是两个人,就把他们领到客厅,招待一杯茶。桥本刚坐下,就马上拿出选购礼品的订货单。
“夫人,每年总是承蒙您多方关照,非常感谢。这里面有各种圣诞节蛋糕和过年食品可供选择。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将和年末礼品一样为您提供送货上门服务。您只要填上送货地址后联络我们,我们将再次登门拜访。”
我们家每年年末都要给受到关照的方方面面送礼。因为礼品的数目很大,今年百货店提前来推销。
桥本将礼品订货单的内容简单地说明了一下,然后给我介绍旁边的年轻人。
“这位是我们部门负责宝石专柜的森下。”
被介绍的年轻人一副紧张的样子,慌忙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名片,要站起来。
“请坐,不用站起来。”我连忙用手势制止他,接过名片来看。年轻人开始做自我介绍。
“我是负责宝石专柜的森下。前几天承蒙惠顾我们专柜,购买了新设计制作的戒指,非常感谢!”
说到这里,森下稍施一礼。
“不知那戒指的尺寸是否适合夫人?”
在那一瞬间,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我买了宝石钻戒?没有啊,我可不记得买了什么戒指。这么说是丈夫买了送给那个女人的了。
忽然,我觉得天昏地暗,自己也知道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但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有异样,要镇定!
我用力在唇边挤出一个微笑,轻轻点点头。因为愤怒,心脏怦怦地轰鸣,表情也有些僵硬。
年轻人说的戒指,一定是丈夫买给那个女人的!并且,值得专柜负责人特意到家里来表示谢意,一定是价值不菲!
“真是蠢货!”省吾不禁气得啧啧咂嘴。
这个月初,省吾是买了个宝石戒指,顺便作为稍早的圣诞礼物送给了诗织。
为了买这个戒指,他计划了很长时间。两个人交往已近两年,作为地下情人,诗织受了不少委屈,省吾早就想买点礼物送给她表示感谢。
原本打算和诗织一起去挑选,又想让她惊喜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事先买好。
当然在去买之前,不露痕迹地问出了她的喜好和尺寸,然后告诉店员,请店员帮忙挑了一款。这笔款项也是从医院经费中出,省吾自以为天衣无缝,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压根儿没想到会露馅。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宝石专柜的负责人竟是这么个大傻瓜!还专门来到自己家,跟妻子说什么“戒指的尺寸”。我是说了要送礼物,但送礼物就仅限于送给妻子吗?既然是宝石专柜的负责人,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省吾甚至想马上拿起电话训斥那个不懂事的家伙一番。但想来那个负责人也不是心怀恶意故意为之,也不好真的打电话兴师问罪。
由于百货店职员意想不到的拜访,这么快就暴露了买昂贵戒指的重大秘密。这可完全在省吾的意料之外。
省吾叹了口气,压了压不断攀升的怒气,接着偷看妻子的日记。
戒指的尺寸什么的和我没关系,我关心的是戒指的价钱。值得负责人特地赶到家里来道谢,究竟花了多少钱啊?
我一定要稳住心神,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自然巧妙地问出戒指的价钱。
“戒指的尺寸正合适,我想问一下那枚戒指花了多少钱呢?我们家川岛只是说‘价值不菲’,怎么也不告诉我。”
年轻人嘴角浮起有礼貌的微笑,回答道:
“九十七万日元。”
我倒吸一口凉气,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全身石化成雕像。
九十七万!不就是近一百万吗!那样昂贵的戒指,他从来没给我买过!
年轻人没有察觉到我的怒气,进而说明:
“这个月末,在帝国酒店召开圣诞节专卖会。如果您时间方便的话,请和您先生务必赏光。”
对着没有收到戒指的妻子,大谈戒指的价钱,这也是宝石专柜负责人要做的工作吗?
“混账王八蛋!”
省吾又一次骂道,眼睛紧追着妻子的日记,急着要知道妻子的反应。
营业员将写着“圣诞节请柬”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推过来,我假装镇定地接下。
“谢谢!如果丈夫有空的话,我们一定出席。”
我尽力挤出笑脸,不失礼貌地送两位百货店对外销售部的职员出门,然后立即奔到寝室,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女人的履历书复印件,是我以前从护士长那里得到的。履历书的右上角贴着她的小照片,照片中的她微微笑着。
就是这个女人夺走了我的一百万!!
现在想起来,我在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得到的手表也没有那枚戒指贵。那块手表与其说是得到的礼物,不如说是逼着丈夫买给我的。那一天,他根本就忘记了是结婚纪念日,我求他说,因为是十周年,给我买块表吧。
对我如此薄情,对那个女人,却自己颠颠地主动跑去买了戒指当礼物!
不但如此,一百万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为了那个女人,他已经在支付高级公寓的房租了,还要给她买高价的戒指!
或许,那个女人收到戒指后,会悄悄吐出红舌头偷笑呢。被那个女人当猴耍的丈夫真是可怜又可笑!
丈夫已经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我也只能那么想。
现实情况是孩子们马上要面临上高中、上大学,教育开支越来越大。
作为一家医院的经营者,他责任重大,下边那么多职员要养家糊口,要是有供养那个女人的闲钱,首先应该毫不犹豫地存起来。
今天我要是闭上眼睛装作不知道放过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家的基本生活都可能受到威胁。
不过,就算我跟丈夫摊牌也没有用。鬼迷心窍的丈夫一定不思悔改。
我已经无法忍耐,我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这样下去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好吧,就让我去会会那个女人!把话跟她挑明!除非我自己出头,没有别的办法!
“终于动真格的了!”省吾闭上了眼睛。
看来妻子是在这一天做出决定,要自己去见诗织。
往后正是最最精彩的高潮部分,很想快点看看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又有些害怕。可是,还是想看。
接下来的一天,妻子可能是情绪激动,写日记的时候忘了记录时间。
1 1月19日(星期日)
我知道丈夫送给那个女人戒指,价钱贵得令人咋舌。
可是丈夫还不知道我已经知晓这件事。他不知道我为这件事气得七窍生烟。今天一大早,他还用鼻子哼着小调,吱吱地刮着胡子,然后兴高采烈地早早出门去打高尔夫。
他去的是御殿场的俱乐部。今天高尔夫球赛是医师会组织的,有往返明信片寄到家里,想来不会有诈。
真有活动的时候,他也不特别找什么借口,所以我立刻能判断出真假。
丈夫出门后,我将昨晚考虑好的计划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一遍。
星期天,丈夫去打高尔夫,那个女人应该待在公寓里。我要是去得太晚,她可能会出门,我还是中午时分就出发吧。
打完高尔夫,丈夫可能要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就算他再着急,到达那里也得傍晚时分。
那段时间,那个女人一定会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丈夫过去。我过去时,即使她临时出门不在家,离傍晚也还有好长时间,我可以等她回来。
就这么定了,去那个女人住的公寓直接跟她对话。今天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见了她,我都说些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她跟丈夫交往的理由是什么,单纯是为了金钱,还是真的为了爱情?要是怀孕了怎么办?真的敢生下来吗?这些都有心理准备吗?有没有要结婚的想法?要是丈夫真的向她求婚,她有什么打算?
不对,我首先要说的是“快点从医院辞职”,她和丈夫的工作牵扯在一起,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不要再继续刺激我的神经了!
可是,即使她真的辞了职,丈夫已经被迷住心窍,大概也不会跟她断绝关系。会不会因为她辞职,这事反而成了催情剂,两个人的关系更加升温?
读到这里,省吾已经明白了妻子闯入诗织公寓的理由。
我倒觉得事情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不过,也许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原本可以模棱两可的地方,非要分个是非黑白。
我如此费尽心思,其实那个女人不过是一只小飞虫,我随便吹一口气,她就会被吹得不见踪影。
是的,她就是一只寄生在丈夫身上的寄生虫!在黑暗当中像吉丁虫一样飞舞,卖弄她像彩虹一样绚丽多彩的翅膀,来迷惑我的丈夫。
今天,我要剪掉她那让人望而生厌的翅膀,看她还怎样得意忘形地来回飞舞!我要用高跟鞋的后跟踩扁和粉碎她那浅薄的痴心妄想,看她还敢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那个小丫头片子没什么可怕的。就在今天,我跟她说个清清楚楚,好吐出长期堵在胸口的一口恶气,除掉长久以来遮住我心灵的阴霾。
上午,我在梳妆镜前开始化妆。
我往脸上扑粉,扑了一层又一层,却无法遮挡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随着年龄增长的皱纹,就像干涸缺水而龟裂的大地一样赫然醒目。偏偏这时,那个女人年轻美丽的脸,嘲弄似的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怎能不让人愤怒!
她拥有而我没有的,比我拥有而她却没有的要多得多。而且,那些东西我也曾经拥有过,只是在不经意间丢掉了。
青春转眼即逝,空留余恨!几乎所有的中年女人都有这种体验,但她不可能了解。她现在肆意挥霍青春,可是这青春对她来说同样是转瞬即逝,仅靠年轻又能得意多久?
我打开寝室里的衣橱,对着等身的穿衣镜,挑选同那个女人见面时穿的衣服。
我是去那个女人的公寓跟她摊牌,让她有自知之明,打扮得艳丽时髦显然不合适。就穿端庄的黑色毛衣和西裤去吧。纯羊毛的高领毛衣配同色西裤,显得成熟而干练。
上面再套上香奈儿的双排扣系腰带的短皮衣,是我上次冲动购物时买的。照着镜子一看,简练利落,符合大都市女性高雅的品位。
和充满憧憬的甜蜜的浅色比较起来,我选择深色,尤其是黑色——现实、无情、所向无敌。就用这冷酷无情的黑色,粉碎那个女人矫饰纯情的脆弱的美丽吧。
是的,振作精神,和她正面交锋,今天正是决斗之时!
女人都是这样深思熟虑地制订作战计划,闯入敌人阵地的吗?
省吾在这一刻甚至忘记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被这个女人决一死战的气势压倒了。
豪华的首饰和标新立异的服装不适合年轻女性,但是我们中年女性与首饰耀眼的光辉以及优质小羊皮却相得益彰。柔软的丝巾发出高雅的光泽,和全身的服装搭配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换句话说,只有质地优良的服饰才能掩盖无法阻挡的衰老和疲惫。
但是,今天的服装有些矜持,因此宝石饰物更不可缺少。
根据我的调查,丈夫送给那个女人的戒指上镶嵌的是粉钻。宝石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意义。我上网查了一下,得知粉钻的含义后目瞪口呆。
“永远温柔可爱……”
平时我一直对他冷嘲热讽,大概他认为我既不温柔也不可爱。这不是在讽刺我吗?
既然如此,我就戴上美丽坚强的宝石——钻石,用它宝石女王的炫目光辉来迎接挑战!
只有钻石的光辉才不输于丈夫给她买的粉钻。我在无名指上戴上钻石戒指,在胸口别上钻石胸针,再一次对自己说,只有钻石才是宝石中的女王,而且所向披靡,永远无敌。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该出发了。
我开着车驶向代代木,车窗外,染成黄色的银杏树不断后退,我用力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发白。
一个月前,我曾追踪丈夫来过这里。那时候看到丈夫抱着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购物袋,感到滑稽可笑。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那个让丈夫买了价值一百万的戒指的女人的厌恶和憎恨。
下午一点前,我在她所住公寓附近的停车场停车,直接走向敌营。
大概是因为星期天,四周很安静。我走到公寓入口,抬头看了一眼最高层。然后走向门口的几阶台阶,在公寓门厅前站住,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似的挺直脊背,指尖用力按下房间号码“603”,并按响通话器。
妻子就要闯入诗织的公寓了,对我来说应该是最大的危机,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些迫不及待,想观看下面激烈的决斗场面。
“你还有工夫考虑这些吗?你的妻子马上就要闯入你情人的公寓。两个人马上就会正面交锋!”我提醒自己端正态度,又翻开下一页日记。
女人就是容易大脑发热,采取过激行动。换位思考,如果妻子和其他男人有了不正当关系,我大概就没有勇气闯入那个男人的公寓和他对峙。
可是妻子们就能做到。经常听到丈夫在外面乱搞,被妻子当场抓到的花边新闻。
我认识的一个旅馆经理就说过,如果有点年纪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开房,就要提高警惕。小心别发生什么捉奸事件,影响不好。外面打进来的电话也要慎重对待。对于看起来特别可疑的客人,在登记入住后,试着轻声叫一下所登记的名字,客人如果不马上回头,更得加强警戒。
那位经理当时还说过,几乎没有发生过丈夫为了捉奸闯入妻子出轨现场的事件。因此,并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勇气,到了关键时刻,几乎所有的丈夫都是缩头乌龟。
不过,妻子果敢地闯入诗织的公寓,并且是瞅准我不在的时机去的,比那些去旅馆捉奸的要和平得多。省吾对自己说,还点了点头,继续看下面的日记。
我按下通话器时心想,对方肯定会问:“是哪位啊?”
可是,还没等我发声,就忽然传来“啊,是夫人……”的女声,我倒有些着慌了。
看来这幢公寓的通话器附带影像功能,按键的同时,门口的摄影机就开始工作,将客人的图像传输到房间。到底是最新的高级公寓!给老婆孩子住的地方,通话器还是老式的传声式,给情人住的公寓就是最新的可视式!
我可不能被那个小女人小看,马上稳下心神,用温柔的声音说:
“香田小姐,很抱歉突然拜访,我可以进去吗?”
“是的,夫人,您请进!”
她没有戒备的声音让我感到有些扫兴。这时,公寓大门的蜂鸣器响了,我像被吸盘吸进去一样,推开门走了进去。
妻子果真闯入了诗织的公寓,两个人将面对面地展开较量。
省吾知道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过在日记里,一场较量马上就要展开,心里不由得跟着紧张。
公寓门厅里摆着接待客人用的简单桌椅和绿色观叶植物。我从旁边经过,直接走到电梯,上了六楼。
下了电梯左右一看,判断出应往右拐。走了二十米左右,看到了“603”的门牌。门上挂着姓名牌,横写着“S·KODA”。
连姓名牌都很可爱,又时髦,对我来说是那么可恨。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横下心按响门铃。
正按着门铃,里面传来明朗的应答声“来了——”,门在眼前打开,她从里面伸出头。
可能是我突然袭击,她没来得及化妆,上身穿件蓝色的T恤衫,下身穿牛仔裤。胸口露出雪白的肌肤。
“请进!”
她用一只手为我撑住门,脸上挂着沉静友好的微笑。我处心积虑制造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气球撒气一样被缓解了不少。
可是在下一秒,没有任何预兆,那个宝石戒指映入我的眼帘。就在她那只撑着沉重的门的手上,无名指上赫然戴着那枚时髦的戒指。
就是它!
那戒指正是丈夫买给她的那枚,没错!
还有,她竟敢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那是结婚戒指的位置。多么胆大妄为、厚颜无耻!我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这时,她指着脚下说:“请!”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粉红色的脚垫上摆着一双绣花拖鞋。
“谢谢!”
我习惯性地点头道谢。到现在为止,她都不问我突然拜访的理由,大概我要说什么,她心里已经有准备了吧。
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也让人生气!
我一边跟在她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边不无讽刺地说道:“这公寓真漂亮啊!”她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
我刚跟着她走进客厅,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高雅的香气,是白檀的香气!
妻子终于进入了诗织的公寓,并且第一时间判断出白檀的香气。
那时候,诗织是多么心惊胆战、忐忑不安啊!省吾只是在一味地担心诗织,并没有将妻子的心情放在心上。
我讽刺地问:“你点的香是白檀吧?”
“不是,是Sandalwood的芳香精油。”她说着,朝桌子上放的小壶状的蜡烛看了一眼。
果然是白檀!不过是将白檀用英语重说了一遍而已。可是,点的不是线香,而是芳香精油,从这里也能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年龄差距。
现在想起来,结婚不久,我每天在丈夫回家前都要点上一支白檀线香。可是不久孩子出生,考虑到烟雾对新生婴儿的健康有害,不知不觉就戒掉了这个习惯。
丈夫在这间公寓里闻着白檀的香气,回想起我们的新婚时期了吗?
客厅的面积大概有八叠大小,地上铺着明亮的浅驼色地毯,窗户上挂着苔绿色的窗帘。
我移动着视线将房间里里外外观察了一番。桌子上架着熨衣板,旁边堆着洗好晾干的衣物。
“啊,对不起。太乱了。”随着我的眼光,她迅速察觉到衣物的存在,慌忙开始收拾。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别麻烦了,没关系!”
大概现今的年轻女子,只是一周熨烫一次衣物,而且是攒到星期天来做吧。
我忽然想到刚才那堆衣物里面说不定有丈夫的内衣。
在这里,有另外一个女人为同一个男人做我每天做的事。这样一想,忽然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唯一的贵重物品在和陌生人互相借贷一样。倒不是对这个借走贵重物品的女人感到忌妒和厌恶,而是一种恶心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私有物品被别人玷污了。
我知道丈夫在外面乱搞,连他要洗的内衣都不想碰。这个女人强行借走了别人的最贵重的东西,却能够心安理得、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这个一直以来作为“我丈夫”的人,忽然变得很陌生,让我捉摸不透。
诗织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引起妻子的不快吧。省吾一行行地读着日记,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星期天,我没通知她就直接闯上门,突然造访,她有些慌手慌脚也在情理之中。我继续观察房间里的摆设。
“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那个,在那边……”
她指着走廊靠近入口处的一扇门。
我点点头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正对着一个粉红色的陶瓷洗脸台。
我走过去,拧开水龙头,看到右边摆着两只牙刷,一支是红色,一支是绿色,肩并肩摆在那里。
其中一支一定是丈夫用的。一想到这儿,冲动地想拿起来摔在地上。
洗脸台的右边挂着刺绣毛巾,上面绣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往上放一瞅,半透明的玻璃橱架上摆着丈夫爱用的发胶。
没错!丈夫在这间公寓里——丈夫的痕迹无处不在。
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丈夫的爱巢,他经常出入这里也是理所当然。以前封存起来的事实,一下子全拥到我面前。丈夫在这里生活的痕迹历历在目,让人不得不信。
我感到一阵让人窒息的眩晕,双手按住额头,闭上双眼。
“没关系,你一定挺得住!”我多次给自己打气。
回到客厅,她殷勤地让座,我就势坐在沙发上。
刚才还堆在那里的衣物已经收拾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米老鼠和米妮的毛绒玩具,肩并肩地摆在带褶边的心形抱枕前边。在这种甜腻的气氛中,丈夫坐在这儿感到很是受用吧。
比起我们家来,这间客厅要窄小得多,家具和日用品也不多。可是这里有谢绝第三个人进入的浓情蜜意,塞得整个房间没有一点空隙,让人透不过气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向我这个弃妇示威。我好像是不应该闯入的入侵者,粗暴地惊扰了两个人的秘密世界。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过了一会儿,她用托盘端着红茶从客厅尽头的厨房出来。
她为我端过茶杯,说:“请用茶。”她手指上那枚宝石戒指不见了。
妻子贸然闯入诗织的住处,又用妒忌恶毒的目光四处巡视。
诗织一个人面对神经质的妻子,是多么的无助。省吾想到这里,恨不得现在立刻跑到诗织的身边,抱紧她,安抚她。
她在我对面的小椅子上坐下,我们中间隔着桌子。
“你收拾得很干净啊!”
“哪里。”她避开我的目光,嘴角略微浮现微笑。这张脸还非常年轻,眼珠黑白分明,圆圆的,又大又亮,像法国洋娃娃。
即使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我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得承认了解了一点丈夫迷恋她的原因。
不过,为什么我要跟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去争一个男人?这难道不可笑吗?这难道不可悲吗?
我也实在很难想象,丈夫和这样年轻的女人除了工作有什么共同语言?不会是为了迎合她的兴趣,一起观看低俗的搞笑节目吧。
话说回来,丈夫既然肯花费那么多钱为这个女人买戒指,就说明不仅仅迷恋她的青春。这里虽然是单身女性的公寓,但家用电器和家具都是上等货,看起来更像新婚夫妇的住宅。
当然,这些东西一定都是丈夫掏的腰包。因此,这里不但是她自己的住所,更是她和丈夫的爱巢。
我观察到这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红茶,开始进攻。
“川岛跟你交往的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这间公寓的房租也是我丈夫在支付吧?”
我故意在“我丈夫”一词上加重语气。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还是一味地沉默。
沉默就等于承认我说的是事实。
“让他这么做,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紧跟上一句,她抬起脸,轻轻晃了晃脑袋。
是吗?妻子原来是这样对诗织步步紧逼的。
可是,把没有任何过错的诗织说成以金钱为目的的勾引男人的坏女人,真是太过分了。
我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大喝一声“闭嘴”,呵止妻子。
她用沉静的语调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不是的,夫人,这间公寓的房租不是我要求他付的。省吾——不,院长他 ——”
一瞬间,她慌忙改口。
她口中的“省吾”,是多么令人怀念的称呼啊。在夏美出生之前,我也是那样称呼丈夫的。现在,眼前这个女人竟然也叫他“省吾”!
虽然她慌忙改称“院长”,也为时已晚。
是吗,这个女人是用这样的爱称来称呼丈夫,与他调情的!我不由得握紧拳头,继续说道:
“不过,香田小姐,不管我丈夫多么想付房租,你如果觉得不合适的话,拒绝不就行了吗?”
“话是那么说,但我的工资住不起那么高级的公寓……”
这话听起来跟从丈夫那里捞钱没什么两样。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对她怒斥:“你太不自量力了!”
身为一名被雇佣的普通员工,竟让院长为自己付房租。撒娇撒到如此程度,真是人不可貌相,实在太厚颜无耻了!
可是,我也不能世俗地光盯着钱不放,下面我要改换心情,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香田小姐,我并不是光说钱的事情。你现在就是我丈夫包养的情人,你父母会怎么想呢?”
她有点困惑的样子,不一会儿,说了一句:“我父母住在埼玉县,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语调还很轻松,我更加恼火了。
“要是你父母知道了,会很伤心的。你过着这样见不得人的日子,不觉得羞耻吗?”
我一边瞄准,给她致命猛击,一边等着她受伤倒地。
有必要这么对待诗织吗?
就像诗织说的,她是无辜的。搬出父母来打击她,妻子的做法太卑鄙了。
她低头不语,我于是乘胜追击。
“你将来总要跟人结婚吧。你未来的丈夫要是知道你现在的事,会怎么想呢?过着这样寄生虫一样的日子,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把话说到如此地步,她也该知道羞耻了吧。可没想到她稍微歪着头,说了下面这句话。
“没……我还没考虑到将来的事情……”
跟这个女人讲正经体面或社会伦理的常识,等于对牛弹琴。她的态度简直就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说话根本不负责任。我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怒火又一下子高涨起来。
“你要是没想过,现在就好好想想吧。”我更进一步严厉地对她说,“你自己不觉得害羞吗?”
我话说得这么直白,想必她也承受不住。这时,她慢慢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我……我只是服从院长的安排而已。院长要是打算跟我分手,我马上就跟他分手。我从没想过给夫人添麻烦……”
真没见过这样顽固的女人,表面上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温顺,实际上顽固不化,没有丝毫低头认错的迹象。
非但如此,她竟然敢把矛头指向我。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丈夫身上,自己落得一身轻。这种卑劣的逃避手段,我坚决不容许!
“香田小姐,你说不给我添麻烦,可是我已经感觉很麻烦了,因为你做的事情违背社会常理,是不被容许的。”
看来,即使对这个年轻女人说教,也是对牛弹琴。她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正是乳臭未干、思想不成熟造成的。
不过,可能是我紧锣密鼓的进攻奏了效,她将两手放在膝头,低着头不再吭声了。
可是我能看出来,她只是表面上像是在反省,实际上是在做无言的抵抗。这从她低着头、摆弄着涂着指甲油的指甲的动作中也可以推测。
如何才能彻底打倒这个外表看起来柔弱、实际上内心很倔强的女人呢?我有些着急,搜肠刮肚地寻找接下来的话。
这是血淋淋的女人和女人决斗的场面。
坦白地说,男人们不会把话说到这种决然的地步。但是妻子的——女人的语言,是残酷无情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重新追问下去。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装作满脸天真地反问,可以说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我断然猛击:
“你如果需要大笔的钱,我可以想法筹措,多少都可以。”
话音刚落,那个女人抬起头,迅速地回答:
“什么?我不求钱财之类。”
“你说你不要钱,可实际上我们的钱已经被你花了不少,从这间公寓的房租,到你身上穿戴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故意盯着她刚才还戴着戒指的左手无名指,继续说道:
“我们也只是看起来挺富裕的,实际上哪有闲钱来供你花销?请你搞清楚这一点。”
接连不断的攻击有点奏效了吧。她垂下目光,不敢抬头看我。这时我再给她致命一击。
“只要你同意从医院辞职,你可以到巴黎或其他地方去。所需要的费用全部由我来准备。”
我放出这么大的香饵,一般的年轻姑娘都会上钩。可是这个女人给了我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不要钱。我只是……”
她被逼到绝境,也许会说出那句话。与其从她口里说出,还不如我先发制人地说出来。
“你不会是要说爱着我丈夫什么的吧。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会像我丈夫那么傻,我不会轻易上当的。”
不管怎么说,这一连串的交手,妻子太不人道。利用对方是地位比自己低的工作人员的优势,来彻底打倒对方。
像后宫里的老女人欺负年轻姑娘的手段一样,钝刀子割肉,毫不留情。诗织太可怜了。
“钱财什么的”这种轻视金钱的说法,证明这种人还完全不明世相,就像青涩的瓜果,明显带有期待他人关爱的幼稚思想。
可是,若不是为了钱,那就是为了爱情吗?对我丈夫的爱就等于一切吗?
这个小丫头还不知道爱情是随时可以消失的。爱情里常有的轻声细语和疯狂激情会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这个冷酷的事实,我得告诉这个丫头,让她不要试图编织绚丽的爱情玫瑰梦了。
“你听着,香田小姐,我来告诉你,喜欢啦讨厌啦,这些都是一时的恋情。你如果被它左右的话,你的人生将一塌糊涂。你应该在事态没有变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悬崖勒马。”
说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左边的陈列架上摆着几台精巧的汽车模型。
丈夫原本就喜欢汽车,年轻的时候曾说过想当赛车手。后来,可能是因为没当上赛车手,转而收集汽车模型。不过,在家里没有摆设这些收集品,可能是怕我或者孩子们笑话,只有一些汽车图片和月刊杂志。
可是这里竟然摆着他说过的那些汽车模型。是丈夫拿过来的,还是他们两个一起收集的?光想想就让人怒火难抑。
这么说,丈夫完完全全是过着同时拥有妻子和情人的双重生活。我是为了督促她早日认清事实才来这里的,来了以后却真正认清了这个事实。对丈夫来说,这间公寓无疑比自己家要舒服。在这里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男人,既不是医院的经营者,也不是一家之主,没有任何过多的责任。也许这才是能让他在精神上彻底放松的场所。
丈夫拥有另外一个新天地,这个天地是我和孩子都无法介入的。在这个天地里,丈夫和他的情人再一次重温甜蜜的新婚生活。只有在这间屋子里,她和丈夫才是真正的一对,相亲相爱,相濡以沫。
我对丈夫来说,已经成了没用的废物。我被这种遭到排挤的孤独和绝望紧紧包围。
妻子闯入诗织的公寓,亲眼看到我和诗织一起甜蜜生活的痕迹,心里感到不快,进而情绪跌至低谷。这些都可以理解,毕竟那都是我亲手造成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不去不就行了吗?强行闯入,结果搞得两败俱伤。
而且,就像妻子受到伤害一样,诗织的心灵也受到重创,就连我也不能幸免。
省吾不由得仰头长叹。
现在,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与做丈夫情人的小丫头片子相比,作为妻子的我要悲惨可怜得多。
不过,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能就这么在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面前退却。现在我如果不将这个女人打败,让她有自知之明,我作为妻子又有什么意义?
“香田小姐,你为什么非缠着川岛不可?”
我再一次问她。
“像你这样既年轻又可爱,优秀的单身男人想找多少就有多少。为什么偏偏接近大你二十多岁并且又有家小的男人?”
实际上,我想说“为什么是我丈夫”。我丈夫正是掉进了这个姓香田的女人设下的甜蜜陷阱里。
对这个瘟神,我再一次说道:
“我说得再明白一点。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不被社会容许的,是被众人指责的,是犯罪。你知道吗?”
可是她不回答。不好回答的时候,就装哑巴。我知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我再瞅她一眼,发现她睫毛上挂着泪珠。
我刚才说的“犯罪”这个词终于奏效了吗?从她眼角溢出的泪珠,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滴落。
这时她要是敢还嘴的话,我准备破口大骂:“当第三者还不知廉耻!”不过,既然她不还嘴,我也只好咽下准备要说的话。
你想哭就尽情地哭吧。我至今为止咽到肚子里的苦水都泛滥得快要溢出来。你也该好好尝尝这苦涩的滋味。
我心里的怨恨,她也许了解,也许不了解。她吸着鼻子啜泣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滑落。
可能是因为身材苗条的缘故,她低着头痛哭的样子还真有些梨花带雨。她这种可怜无助的姿态,旁人还真是想装也装不出来。
假如我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一定会伸出手来,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吧。
诗织终于哭了,不,是被妻子弄哭的。
所以那天才哭着打电话来,一看到我,就扑进我怀里痛哭。
当时那一瞬间的不舍和怜惜,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她还在哭,她用手绢捂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她以为只要张开嘴哭,自己做的一切就可以被原谅吗?
别再装模作样了,我心里想。同时,又有些羡慕她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让眼泪飞溅。
不过,我可不能被她那几滴眼泪打动。我振作最后的精神,对她说道:
“我再说一遍,为了你的将来,像一般的姑娘那样正常生活吧。这么做可以吧?不管我丈夫说什么,请你辞掉医院的工作。”
我掷地有声地说完最后几句话,站起身来。
可是她依旧低着头,用手绢捂着眼睛。
“那我就告辞了……”
不等她回答,我就拿起手提包,离开了客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门口。放拖鞋的地方有一双像是丈夫穿的蓝色大码拖鞋。我有种冲动想把它一脚踢飞,但还是忍住了,穿上鞋离开。
她可能还在哭,没有跟过来。
好吧,你继续哭好了。那是插足他人的第三者唯一的抵抗手段。
我关上门出来,快步走向电梯间,乘电梯下到一楼,离开了公寓。
外面好像刚下过小雨,气温有些下降,路面湿漉漉的。一阵深秋的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和她见面前的怒气就像被这秋风刮掉了一样,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定,人也恢复了冷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同时,寂寞和空虚也从内心的某个角落一点点扩散开来。
我也曾经像她一样,对丈夫一往情深吗?
我好像也不曾体验过“非君莫嫁、非卿莫娶”那样炽热的爱情,浑浑噩噩地度日,不知不觉就人到中年。
回到车上坐下来的一瞬间,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那一天我赶到诗织的公寓,她冲进我怀里,抱住我时说过:“我不用从医院辞职吧?”她说这句话的原因,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当然,妻子要求诗织辞职,诗织根本没有必要听从。辞不辞职这种事,妻子根本就没有权利干预。
可是妻子好像也有点反省,她也在检讨夫妇之间的感情联系薄弱,自己对丈夫的爱不够深厚。那么我是怎样的呢?我对妻子的爱是怎样的呢?好像也说不清道不明。
我一边开车一边考虑。
我虽然把话说到那种地步,她大概也不会跟丈夫分手。不但如此,现在这会儿她一定是一边哭着一边给丈夫打电话。就像跟我说话时一样,把自己扮作可怜的受害者。接电话的丈夫大概正手足无措吧。
而且,丈夫这会儿正在向她那里飞奔,今天一定会到凌晨才回家。不,也许今天晚上根本就回不了家,会为了安慰她,和她一起过夜。
也许我和那个女人见面,非但没能让他们分开,反而更促成了他们在一起。
现今我们夫妻的关系就像这萧瑟的秋天一样,细小的枝头上附着的黄叶正一枚一枚飘落。这些落叶又被人践踏,碾碎在脚下,化作泥土。秋风猛烈地吹着,树枝上尚未飘落的叶子拼命地揪住树枝,不让自己被吹落。可是它依赖的小树枝是那么脆弱,在秋风里摇曳动荡,不久连树枝都会被秋风一起刮落在地。
我今天第一次认清了一个事实:我迄今为了守护家庭而倾注的热情都是没有结果的,是白费劲,只是我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罢了。
我猛地摇晃脑袋,哭着想让自己认清这个事实,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丈夫大概在认识那个女人之前,心里就已经不把我当女人来看了。所以他在外面追求年轻女人,沉浸在对私欲的满足之中。
而我作为他的妻子,被人尊称为夫人,表面上保持着地位,受人尊敬。实际上只是照顾孩子和丈夫、负责家务的比较体面的女佣罢了。
我开着车往家赶,透过车子的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通红的夕阳落在楼宇中间,又大又红,让人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