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小牛和它们的吝啬主人(1 / 1)

如果我们兽医举行鸡尾酒会,有一个顾客不该邀请的,就是厄古娄村的屠户,何雷斯先生。他是根深蒂固的欠债不还者,同时性格也丝毫不讨人喜欢。

何雷斯的肉店就在风景如画的厄古娄村大街上,生意是很不错的。但他的大部分交易都在邻近小乡村里,以及分散在那儿的几个农家附近。每当他自己出来做这些近村交易的时候,他的店则由他的太太与一个已出嫁的女儿来照顾。我时常瞧见他那一辆蓝色篷车,开着后车门,停在某一家农户前面,那农户妻子在那儿等着他切肉。他的肥胖身躯俯在砧板上切着,有时他也会抬起头来,让我在一瞥里看到了他那大警犬似的面孔与那一对忧郁的眼睛。

何雷斯自己也是个小农户。他在肉店后面弄了个小牛棚,饲养了六头母牛,每天出售牛奶。另外他还养了一些肉牛和猪,随后在他店前的橱窗里就出现了腊肠、肉饼、烤肉片等等。事实上,何雷斯似乎混得很不错,甚至有人说他在那一带购置了不少产业。但是,他欠西格的钱却极不容易偿还。

所有欠债慢慢还的人都有个共通之点,那就是他们要兽医的时候总是一刻也不允许迟缓。他们的牲畜一有问题,他们总是要兽医火速采取行动。“你会不会立刻就来?”“要多久你才会到我们这儿?”“你不会叫我们久等吧!”“我要你立刻赶来!”我经常看见西格拿着电话,听到这种口气时,前额青筋暴涨,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在类似这么个情景里——比如星期日夜晚10点钟,何雷斯把西格请了去医牲畜的病——之后,西格愤然地把那一套“先礼而后兵”的讨债办法加在何雷斯身上。结果却依然不能叫何雷斯松一下荷包,反而使何雷斯的感情受了很深的伤害,因为他认为他是受到了虐待与侮辱。由那时候起,他开着他的篷车在乡村路上遇见我,总是向我瞪白眼。奇怪的是愈这样我们愈常碰面。

然而,还有些更糟的事。我与屈生经常去厄古娄村里的一家酒吧去喝酒。那儿环境很舒适,而所卖的啤酒又是符合屈生的严格标准的。以往我并没注意到何雷斯也常常占据着那同一角落,可是如今我一抬头就看到他那一对忧郁的眼睛,以不赞许的神色对准了我看。我也曾经设法忘了他,而专心去听屈生所讲的一些故事,但我总觉得何雷斯的眼睛老在看我。每次我发笑的时候总是突然收敛起尾声而掉头回顾,嘴巴里老觉得一阵苦味。

为了躲避何雷斯,我改坐那酒吧的隔间而不去那大厅。屈生真是个具有高贵气质的人,他也牺牲了自己的老习惯而随我到这完全相异的环境里来。这隔间部分铺着地毯,人们坐的是小圆桌,喝的是杜松子酒。不料,我的躲避并无效果,因为何雷斯在酒吧间里也变换了座位,能由那儿的格子门很清楚地看到这隔间。这仍然使我坐立不安,虽然我极力想忘记他,但每次我在喝酒笑谈之际,另一半的我却在潜意识里不时探望他是否又在那酒吧里。果然,当我转头瞧时,他那沉郁的面孔,尤其那一对忧愁的眼睛,由格子当中显现得更可怕。

所以,我不得不停止了去那儿喝酒的习惯。当然,这对于屈生来说是很可惜的,因为他非常舍不得那儿的诗情画意,尤其适合于他品尝的那么好的啤酒。

我是尽力把何雷斯忘掉的。可是,有一夜大约在下半夜3点钟左右,电话铃声响,我由听筒里一听到是他的声音,他的影像又在我脑海里强迫出现。

像这样三更半夜里来电话,十之八九都是母牛要生产。何雷斯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只是要兽医要得更急切。当然他也像大多数农民一样,在这种深夜打电话时总是再三道歉。我说我立刻就会去,但他一定要知道到底我会在几分几秒里出发。我讽刺地告诉他:我起床要几分钟,穿衣要几分钟,下楼要几分钟,发动车子倒出车库要几分钟……我想他这么听着至少要损失了好几分钟时间了。

等我把车子驶进那沉睡的村落,何雷斯肉店的窗户里已亮着灯光。当我由车厢里取出工具的时候,何雷斯在店前往返踱步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我想我的迟缓动作,必定使这位一年多来欠债不还的人,感到万分不耐。

经过店内到了后面的牛棚,要临盆的是一头胖胖的大白牛,看样子它并不怎么慌张不安,只是不时扭一下身躯,让那小宝宝的脚在那么一扭里又伸出来寸许。这种脚先出来的生产,算是给兽医初步的暗示:这将是一次麻烦的接生了!母牛初次生产,胎牛脚先出来,每每叫我顿失笑容。

“我曾经伸手进去摸到了小牛头,”何雷斯说,“但我没办法使它转头。我也曾拼命地拉它的脚,拉了将近半小时!”

我脱光了上衣,但是还在担心这里太热。以往在别的农场里接生,他们的牛棚都是粗陋而通风的,可是何雷斯这儿却是一间现代化的牛屋,六头牛都有暖气供应,而且屋里点的是电灯,不像一般农家用油灯。

我将双臂消毒而且擦上肥皂,开始伸手进去探看,这自然不难找出毛病的所在。不错,我手触到这里边的一只小牛头与两只小牛腿,但它是属于另外一头小牛的,而不是已经伸脚出来的这一头。

“这是双胞胎啊!”我说,“你所拉的这一对后腿,原是该后出世却抢先占住了出口的。”

“你是说……”

“里边的一头是顺产的,它的头在前脚在后,但是被这头脚先出来的难产者挡住了去路而出不来。所以,我现在必须把顺产的一头给推回去,让这头难产的先出来。”

这是很不容易处理的,因为牛子宫里挤得要命。在通常情形之下,我很喜欢双胞胎,因为双胞胎的小牛都是小个子的。可是,这头母牛的双胞胎却都很大。我伸手进去找那一头部位正常的小牛,推它的嘴巴使它退进去,却被它的舌头在我手指上舔一下,因而我知道它确实是活着的。从部位来看,它的鼻子离外间世界不过几英尺,它几乎就要进到人世来了,现在却要受我的推力回到它的出发点去,我不知道它心里在做什么样的想法。

同样,我也不知道那母牛本身在做什么样的想法,因为它开始了一连串的挺动,硬要把那头顺产的小牛给推出来。一头母牛的力气本来就比人大了很多,而它肚子里的这种推挺力量自然比我强过十倍。我使劲地把小牛给推回去,而母牛则尽力要把它推出来。因而我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小牛推回到骨盆的边缘去。

但是我在喘气了,所以我对何雷斯说:“顺产的一头,头部阻挡着子宫口,现在已被我推开了。你现在赶快抓住难产这头的一双后腿,把它拉出来。”

何雷斯胆怯怯地上前一步,伸出两只大手,一边抓住一只小牛腿。他自己先闭上眼睛,嘴巴里痛苦地哼着,开始往后拉。然而,那小牛一点也拉不出来。我不由得颓丧起来。这个何雷斯原来也是个“猪哼者”!“猪哼者”这个名词的来源,是有一次西格到一个农场里去替一头母牛接生,西格跟那农夫各拉住一头小牛的腿,说好两人一齐用力拉,可是那农夫光是由嘴里发出怜悯的哼声,而手上一点力气也不用。西格看了着急,就对那农夫说:“这样吧!我们俩交换一下,小牛腿由你来拉,猪哼声则由我来做,怎样?”

显然,现在这位何雷斯,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了。我决定由我自己独力来进行,可能好运气会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放开那顺产小牛的头,缩手出来,迅速抓住那难产小牛的双腿。可是,那母牛的动作比我更快。我刚刚抓住那滑黏黏的小牛腿,母牛肚子里又是那么猛然一挺,那顺产小牛又被推到产道当中来了!

于是我只好从头再来。当我再把手伸进母牛子宫,托住那湿漉漉的顺产小牛嘴巴的时候,痛苦的推拒程序再度开始。然而,这时候已经下半夜4点钟了。我的体力越来越不支。等到我最终又把这顺产小牛头推回到骨盆后部,软弱无力的感觉爬过我全身,似乎我全身的骨骼都被人拿走了一般。

这一次我必须在缩手出来之际,稍微喘息几秒钟再去抓那难产小牛的双腿。但是母牛的阵阵收缩又把我打败,那顺产小牛的头部又给挤到产道中来!

这种把戏我已经玩够了!我想起在里边的那头顺产小牛,对于这种进进退退的玩法,必也已发腻。因此我不怕光着上身受凉,穿过店堂来到外面寒冷的街上,到我车里把那局部麻醉药拿来。急忙在母牛子宫注射了8CC,立刻整个子宫起了麻醉而不再有收缩的动作。但母牛本身倒觉得舒服,由草架上去拉干草来吃。

这时候我就像探囊取物那么便当了。推进去的小牛头,推一步它就退一步,不再跟我抗拒。惟一对我的障碍,也就是由于没有了子宫的收缩力量,那头难产的小牛,单纯地只靠外面的拉力。于是我拉了一只小后腿,气喘吁吁的何雷斯拉住另一只,很顺利地便被我们拉了出来。这头小牛已经吸进了不少羊水到肺里,所以我倒提着,直到它咳出羊水为止,才给放到地下干草上。这小家伙摇了几下头,便想坐起来呢。

接下去我进行那原应先出世的那头小牛的接生。它现在躲在子宫的深部,显然在生我的气了。等到我最终也把它弄到外面来,它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踢着四蹄。如果它这时骂我两句,我也不会怪它:因为我太使它委屈了!

揩干了上身,我万分高兴地瞧着那两头在地上扭动的小毛牛,这时何雷斯只以干草在它们身上抹擦着。

“这双胞胎可真大啊!”何雷斯自言自语着。

我奇怪他竟然没有表示对我辛劳的慰问。因此,我不得不提醒他:“是的。这是罕见的大双胞胎。通常双胞胎如果是像这样互绞着出世,必定双双死亡。我们今夜能把它们都保全下来,实在是不容易!”我顿了一顿再说下去,“你知道,这样的一对双胞胎会值很多钱呢!”

他没回答我的话。我不知道我这些启示对他是否发生了作用。

穿好衣服,我收拾起工具,随着何雷斯走出牛棚,进了那清静的店堂,穿过两边用钩子悬挂着的长列牛排,以及用盘子盛着的碎肉与新制的香肠。到了店门外,何雷斯停住了脚,踌躇着,似乎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之后,他对我说:“你喜欢香肠吗?”

我几乎感到一阵晕眩:“喔,我喜欢。非常谢谢你!”我不相信我自己会这么说,但此刻我不能不试一下他的真意。

他走过去,割了一串大约有一磅的香肠,迅速用油纸包了,塞在我手上。

我俯视着手上这沉甸甸的一包,心里仍不敢相信他会这么阔气。这家伙不知道一时冲动的慷慨是多么的奢侈。所以我决定再试他一下。

我伸手到裤袋里去拿钱,一边盯着眼睛问他:“这一共多少钱?”

他突然发呆地站在那儿有好几秒钟不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颊肌一抽,眼睛里渐渐升起痛苦的神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斗争。

等到他最后开口说话了,那是个近于耳语的低嗄声,好像是被他无法控制的一种强力在逼迫着他说出来似的。“那,”他说,“那是二先令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