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1 / 1)

站在医院外面等候护士小姐下班,对我来说还是个新经验。但对屈生来说,这却是家常便饭,因为他每星期总要花几个夜晚去守候。他所尝到的滋味是多方面的,而其中最主要的则是缩在煤气公司门口的暗角里,街灯照不到的所在。那儿他可以直接望见对街的医院大门,以及那条通向护理部门的白色长廊。另一好处就是他的藏身之所很隐蔽,万一西格由这里经过,绝不会看到他。

晚上7点半刚过,屈生以手肘撞撞我。我瞧见有两个护士小姐由医院里出来了。她俩走下大门前石阶,有所期待地在街边站着。屈生朝街头街尾小心地瞧瞧,才拉了我的胳臂:“走,吉米!她们出来了。左边的那一位黄铜色头发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康妮,你瞧多可爱!”

我们走过去,屈生刻意为我做了个介绍。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一夜是特地为了治疗我心里的创伤而作的安排,那显然有了效果,因为我已经开始觉得很快活了。就以这两位美丽的护士小姐对我的态度来说吧,她俩是那样瞧着我,她们的嘴唇微张着,眼睛发着光芒,好像我就是她们所祈求的答案一般。

她俩有很多地方都很相像,只是头发不一样。白兰的头发是乌黑的,康妮在灯光照耀之下发色是火红的。两人身体都极健康,红红的双颊,雪白的牙齿,灵活的眼睛,以及使人高兴的风韵。

屈生打开了车子的后门,打趣着说:“跟吉米在一起得小心些,康妮!他看起来好像很文雅,但对女孩子来说却是个危险人物,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大情圣啊!”

她俩吃吃地笑着,以更大的兴趣来瞧我。屈生跳上驾驶座,以飞快的速度开车上路。

车窗外,夜景在黑暗里迅速飞逝。我靠在角落里听着屈生大声说笑。也许他是有意在使我高兴,也许他只是觉得非说笑不可。总之,他滔滔不绝地说话。两个护士小姐笑得前仰后合。我觉得康妮挨着我颤摇不停。她坐得离我非常近,而留着那一边的空位很大。当车子急转弯的时候,她更是整个人倾向我身上。于是她就那么自然地紧靠着我,把头也枕在我肩膀上,她的头发磨蹭着我的面孔。虽然她没搽什么香水,但是香肥皂与消毒药水的气味直钻进我鼻子。我脑子里想起了那个农场女孩子海伦。近来我不大想到她,因为一想到她,我就把她由脑子里赶出去,这是一种精神力的运用,最近我运用得很好。毕竟我与海伦的事已经过去了——在开始之前就已成为过去了!

于是此刻我伸臂揽住了康妮,她也仰头望着我。哈,真妙,我想吻她!

屈生的说话声变成了歌唱,白兰又是吃吃地大笑。老爷车在崎岖的路上吱吱嘎嘎地叫着。终于我们到了一个叫做波顿的小村,另有一条街蜿蜒在山边,街角是个绿草圆环,一边山坡上有一座集会堂,我们就是要到那集会堂里参加舞会的。

然而,屈生却在参加舞会之前另有计划。他说:“那边还有个很好的小酒店,我们先喝些酒提提神。”于是大家下车,屈生领我们走进一间石屋。屋里没有什么古物装饰,只是四面空壁,一间厨房以及木板隔间座位。靠壁有一座火炉,上面的屋梁长年被烟火熏得发黑。

我们占据了一个隔间座位,有屏风挡住更觉得温暖。老板亲自进来招呼,他的服饰并不拘泥,没有穿外衣,只有一件无领的条纹衬衫,下面长裤,腰部绑了一条花边宽皮带。一看到屈生,他圆胖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嗨!屈生先生!你好吧?”

“很好,孔雀先生,你怎样?”

“很好,很好!毫无怨言!呃,我认识这位先生,他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对不对,你这位先生?”

我这才记起来,那是有一天在波顿这儿做牛试验时,我经过整日的跟小牛群在山坡上头捉迷藏,弄得饥寒交迫,而跑到这儿吃顿饭。当时这位老板并不太热情地接待我,我坐在外面的厅子里,当他用炒锅放到炉子上去煮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衬衫背部以及那花皮带。那一顿午餐几乎把小圆桌排满,一块厚厚的牛排,配着家制腌火腿、两只鸡蛋,一块鲜烤面包上插着小刀,一碟农家黄油、一碟果酱、一壶茶、一整块大约十八英寸高的雪白英国乳酪。我记得当时这一餐饭吃得难以置信得长久,而最后又吃那一片又一片的美味乳酪。这一餐花了我将近两先令半。

“是的,孔雀先生!我以前曾经来过。如果我现在是在荒岛上饿着,我会想念你给我的那一餐。”

他耸耸肩:“那不算是很多东西呢,先生!只不过是通常的一客罢了!”他虽然这么说着,却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那好了。”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今夜不是来吃东西,而是来喝酒的。孔雀先生这儿存有约克郡最佳的麦勒牌啤酒。吉米!我希望你品尝品尝。孔雀先生,你可以来一品脱的两个大杯给我们两个男的,半品脱的两杯给我们两位小姐,好么?”

屈生并不问她俩喜欢喝什么,而她俩似乎也非常乐意接受屈生的安排。

老板孔雀先生有点喘吁吁地由地窖里上来,提着一只高高的白搪瓷壶,倒出来的是淡褐色的啤酒。他非常有技巧地随着屈生所吩咐的分量,斟到每杯的白沫恰好到杯边为止。

屈生举起杯子,怀着敬意地瞧着,又凑到鼻子上小心地闻着,然后啜了一小口到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巴迅速地在动着。在他吞下去以前,还一本正经地不断咂着嘴唇,然后闭上眼睛,才把酒徐徐吞下去。他的眼睛继续闭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睁开眼来,就像他曾经看见过非常美丽的情景似的。

“到这儿来喝酒真是个最好的体验,”屈生对老板说,“把啤酒保存在酒桶里是非常需要技术的。但是你孔雀先生,何止是个技术专家,你简直是个艺术家啊!”

老板谦虚地点点头。屈生又举起酒杯,朝老板面前一献,然后张口一饮而尽。两位护士小姐崇拜而又惊羡地“噢”了一声。但是,接着她俩也各自轻易地举杯喝干。我奋力也把面前的一品脱喝下去。老板的搪瓷壶又开始斟酒。

对于像屈生这么一位品酒专家,我的酒量实在是很不济。然而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老板不断地去地窖拿酒,我似乎越喝越觉得无所谓了。事实上,等到我举起第八品脱的时候,我奇怪我起先何以会那么不容易下咽。此刻是举杯又轻,喝下去又舒服。屈生说得对,我是需要喝些酒。

也正在这时候,我真正地看出康妮的美丽来了!当时在医院门前,看她只是很有吸引力;但那儿光线不佳,我没有注意到她的皮肤细腻,她眼睛是神秘而深邃的碧绿,而她的头发映着火光是那种金黄色中透着红铜色,她那含笑的嘴巴,连同牙齿与舌头部位是那么美妙可爱——她除了在喝酒的时候以外,几乎没有停止过笑。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似乎都是聪明而有趣的。而且,她一直都在瞧着我,有时是由酒杯上面,以公然钦佩的神色望着我。真有意思极了!

当啤酒在身体里流涌着的时候,时光的流转似乎也由迟缓而趋于停顿了。这时候,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康妮的面孔伴着温暖而平静的“现在”。所以,当屈生拍拍我手臂的时候,我才吃了一惊地记起我已经忘了他也在一旁。我聚精会神地去瞧他,只觉得他也像康妮那样只剩下了一张面孔,摆脱了肉身而在这空洞酒厅里浮游着。只是他的面孔比康妮红得多,而且膨胀着,两只眼睛也变得毫无光彩。

“你不会觉得我这个导演太疯狂了么?”屈生的面孔在说话。

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朋友关切我的另一讯号。屈生所说的疯狂导演很恰当,这包括了巨大体力的消耗,而屈生是不习惯于任何体力活动的。然而今夜他的确做了很大的牺牲。情感的波涛在我心里涌流着,几乎要叫我掉眼泪。结果我紧握着屈生的手:“今夜我真是高兴极了,我的老朋友!我非常感激你!我可以告诉你,约克郡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的红脸变得很严肃:“你对我用这种话来逢迎吗,我的老朋友?”

“不,”我语音不清地回答,“我的措辞不能确切表达出我的心意。”

“你这个人是太好了!”他打着嗝。

“不,这是荣幸,少有的荣幸能认识你!”

“谢谢你,谢谢你!”他的脸孔离我只有六寸,我们彼此凝目对视。此刻要不是白兰在旁插进嘴来,我们的对话可能还要一直延续下去。“喂!等你们俩磨完鼻子,再给我叫一杯酒来!”

屈生瞧了她一眼:“请你等一等,我还有些事得先办。”说着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厅子中央,得意地转脸向其他酒客,渐渐举起他的双臂,然后装作他面前有一队交响乐队似的;他扫视那弦乐组、木管乐组、管乐组以及鼓手们一周,然后以交响乐团指挥的姿势一挥手,奏起了一个序曲。——我想这一次大约奏的是罗西尼或是华格纳的交响乐。只见他头仰得高高的,时而握拳挥舞似在带动小提琴的节奏,时而伸出颤抖的手鼓励那管乐的加强。他手上的无形指挥棒每每扣住作品的中节。当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动,他的嘴巴开始要咆哮的时候,我着迷似的瞧着。他身体的痉挛愈来愈不能控制,而他的手臂也挥舞得愈来愈激动。显然乐曲快要到终点了。他的两眼圆睁着,头发散垂到面前来。那乐曲像怒涛一般狂涌在他周围了……突然他身子一直,两臂一垂,整个人倒下地去。

我跟着人们鼓掌喝彩,但我立刻也看到屈生在地上寂然不动。于是我急忙赶过去,俯身去察看,发现他头部撞着了隔间的橡木脚而失去了知觉。两个护士小姐立刻开始行动。白兰熟练地扶高他的头部,而康妮也已拿了一盆热水与毛巾跑来,两人合力用热水敷着他脑后的一块青肿。他睁开了眼睛。孔雀先生在人群里彷徨着:“他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屈生坐了起来,无力地在啜饮着啤酒,脸色十分苍白地对老板说:“我一下子就会好的。有一件事你可以做,赶快再弄些啤酒来,让我们喝,起身去参加那边的舞会!”

孔雀先生急忙跑开,一下子又提了满满的一壶啤酒回来。这临别的一品脱啤酒使屈生奇迹似的立刻重振精神,霍地由地上起立,热烈地跟老板握握手,带了我们离开这酒店。

由光亮的小酒店出来到外面的黑暗里,就像被人用毛毯盖住了头一般。我们摸索着上了山坡,走向那集会堂。挂着窗帘的窗户里漏出一线灯光,同时也听到了音乐与打节拍的跺脚声。

一位笑容可掏的农民在门口收了我们的钱。一进门我们就被拥挤的舞客所吞噬。这儿多数是年轻人,穿了整齐的衣服,女客则都打扮得光艳明丽。大伙儿愉快地流着汗,旋转在令人陶醉的乐声里。

在厅子的一端有一座矮平台,台上四个乐师在沉迷地弹奏着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以及大小铜鼓。厅子的另一端有几位中年妇女站在一张长桌前,管理着火腿三明治、家制馅饼、牛奶壶、葡萄酒,蛋糕上面涂了厚厚的奶油。

绕壁而立的是更多的男士,他们在物色尚无归属的年轻女孩子。我认得其中有个是我们的兽医主顾。我大声问他:“这是什么舞曲呀?”

回答是“夏娃三步舞”。

这对我来说还是新的舞步。但我满怀自信地拉了康妮挤上去。这种舞步多半是旋转与踩脚,当男的把皮靴在地下蹬着的时候,整个厅堂都起了回震,耳朵几乎都要发聋。我很喜欢这种舞,毫不费力地跟康妮旋转在群众之间。我的身子支持不稳,肩膀不时撞着人,我也不觉得我的脚是否踏在地上,这种飘飘然的感觉是很美的。我知道我有生以来今夜是最快乐的了!

跳了五六支舞以后,我觉得饿极了,就跟康妮飘向食桌。我们俩都各吃了一大块火腿与蛋塔,由于觉得十分好吃,我们又各再来一份。这才又钻回人群里去。正跳了一半的圣伯纳的华尔兹,我又觉得两脚沉重不堪了。康妮也有这种感觉,她一直倚在我胳臂上,而且脸色苍白。“我有点晕眩。对不起,我走开一下。”她说着离开我,摇摇晃晃地向女厕所走去。几分钟之后她回来,脸色由苍白而转成青绿,挣扎着投向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能会好些。来,陪我到外面去!”

我带她走向外面的黑暗,我的两脚似乎在一艘浮沉不定的船上走着。地面有时倾斜,有时隆起,我不得不把两脚跨大些以免跌倒。我迅速地拉住康妮的手臂,退到这集会堂的外墙边,把我的背部倚靠在墙上。这样做法并没有使我稳定多少,因为那一面墙也在摇摆不停。一阵阵的眩晕由我脑子里扫过,我一边呻吟着,一边想起那火腿与蛋塔。

在这寒冷的夜间,我张大嘴巴重重地呼吸着。仰望沉寂的天空,几片云影正由冷月的面前拖过。“哦,天呐!”我对那几颗寒星叹息着,“干吗喝了那么多的啤酒啊?!”

然而,我必须照顾康妮。伸臂揽住了她,我说:“走,我们还是走走比较好。”于是我们绕着这集会堂外面,盲目地走着。绕了两三圈就停了一停,让我捡回呼吸,同时拼命地摇着头,希望保持脑子的清醒。

由于我们走的方向不定,同时我更忘了这集会堂是建在一座陡斜的山上。所以,我们忽然一下子一脚踩空,我跟康妮一齐向下滚,纠缠着打筋斗,直落到下面坚硬的马路上才停止。

我静静地躺着,听见附近有人发出怜悯的呜咽声。忽然我记起是康妮!可能她已跌得头破血流!幸而当我把她扶起来时,她一点也没受伤,我也是一样,这真是怪极了!也许因为我们喝了太多的酒,所谓烂醉如“泥”,才没有撞得一身伤痕!

于是我们向集会堂走回去。刚进了门,我们暂时在那儿站着。在灯光底下,康妮已是面目全非。她的头发纷乱而纠缠地罩在脸上,脸上到处都是泥巴,茫然的两眼里溢出泪水,沿着面颊上的泥巴徐徐往下流。我的衣服也沾满泥土,更觉得我脸上一边的泥巴已经在发干。我们就这样在门内紧靠着,彼此可怜地互相倚扶着。望着那狂舞的一群,我的视觉模糊,胃仍在起伏翻腾。

忽然间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再见!”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就在我身边。我定神一瞧,是一男一女正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我们。似乎他们是刚由里边出来的。

我集中精神去瞧这两人,大约有几秒钟之久,才认出来那个女的竟然是海伦!那个男的有一张洗得顶干净的脸,头上发亮的头发分梳到两边,身上穿了笔挺的英国料子的长外套,他两眼带着轻视的神色望着我。

接着他俩的影子又模糊了。只有海伦的声音在说:“我们只是来看看这舞会是怎样的,看看就走。你玩得愉快吗?”

突然我又很清晰地看到了海伦。她依然对我友善地微笑着。但她的眼睛望了望康妮然后又回到我脸上的时候,那眼色就显出了勉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呆望着她。一时之间,似乎该是很自然的由我伸臂抱住她,但我立刻斥退这种念头,只是笨拙地向她点点头。

“那么,我们得走了。”海伦脸上又恢复了微笑,“再见!”

那个男子也向我冷冷地一点头,两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