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1 / 1)

巨大的痛苦占据了埃尔多萨因,他突然用双手抱紧脑袋,仿佛因疼痛而失去理智似的。他感到脑髓从头颅脱离,每一个微小的想法都会让脑髓溅洒在头颅内壁。

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切,永远不可能获得让脸颊浮现微笑的幸福;他意识到命运将他卷入了放逐者的旋涡,他们的生活沾染了所有堕落和痛苦的污秽。

他不抱任何希望了,当他死死盯着房间的一角,想到自己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幻想时,对生活的恐惧变得愈加强烈。对他而言,在小饭馆洗碗或在妓院跑腿,都不重要了。

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痛苦将他抛入那堆沉默可怕的男人之中,他们在白天拽着苦难兜售小商品或《圣经》,日落后走进公共厕所,在那里将生殖器暴露在稚嫩的小青年面前(小青年是被与他们相似的苦难灵魂带来的)。

这样的念头让他在阴暗的沉思中昏昏欲睡。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牢牢钉在一块木板上,永远无法逃脱。

痛苦深深扎根于他的体内,他突然为在城市里等待着他身体(重达七十公斤、他只有在镜子前才能看见的身体)的命运而悲哀。

在别的时候,他的思想被舒适和愉悦包围;非物质的愉悦不受时间和边界的限制。然而,他此刻的悲哀却被困在体内(一个受折磨的身体内)。有的时候,埃尔多萨因甚至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但却又因未能让身体感到幸福而内疚。

那被困在他体内的悲哀,如同一个从未能够满足儿子心愿的母亲的痛苦那般深刻。

因为在他如此短暂的生命中,他从来没为他的肉体买过一件得体的西装,也没给过它与生活和解的快乐;他没有为身体的愉悦做过什么,但为了满足精神需求却什么都可以付出——甚至包括那些人类还无法抵达的国度。

他很多次地对自己说:

“我为自己可怜的身体的幸福到底做过些什么?”

因为他有时候感到自己与身体如此疏远,类似于葡萄酒与装酒的木桶之间的距离。

随后,他意识到,那具身体里装着他的疑惑和绝望,并用疲惫不堪的血液供养它们;没有女人屑于看一眼他可怜且衣着褴褛的身体,生活的轻蔑和负担让他的身体痛苦不堪,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思想从未索要过他一直羞怯地默默渴求的愉悦。

埃尔多萨因为身体的替身(那个对他而言几乎陌生的身体)感到同情,并且难过。

于是,就像绝望的人会从七楼跳下去一样,他把自己投入手淫的诱人恐惧之中,想要在一个没人能将他驱逐的世界里将他的内疚歼灭,沉浸在远离现实生活的快感和享之不尽用之不完的美好肉体之中。

那是一个充满了胶状想法的宇宙,它被切成许多条走廊,淫秽被丝绸、锦缎、丝绒及昂贵的花边伪装起来;一个沐浴在海绵般柔和的晨光中的世界。创世纪以来最美丽光润的女人经过他,把苹果般的胸部献给他,把芳香的嘴唇和淫荡的言语献给他那满口烟味的嘴。

有时候她们是高挑漂亮的少女,有时候她们又是误入歧途的女学生,那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女人世界,没人会将他(是的,他,那个可怜的恶魔,连最破烂的妓院的老板也怀疑他会赖账)从那里驱逐。

他闭上双眼,进入炽热的黑暗,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仿若鸦片吸食者走进恶心的吸烟室,闻着中国老板身上的屎臭,却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在某一刻,他偷偷滑向那秘密的快感,像第一次走进妓院的男孩那般害羞又激动。

欲望像一只牛虻,在他耳畔嗡嗡作响,但没有人能将他从情欲的黑暗中拉出来。

这黑暗如同一间熟悉的屋子,他会突然在那间屋子里失去日常生活的概念。在那里,在那间黑屋子里,可怕的愉悦是经常发生的事;要是他得知另一个男人也在享受着那愉悦,那么他将永远不会靠近他。

尽管这间黑屋子位于埃尔多萨因的体内,但他却竭尽全力地绕圈子、拐弯抹角地进入它;他知道自己一旦越过门槛就无法后退了,因为在黑屋子的走廊(一条总是布满阴影的秘密走廊),一位曾在某条小径、某趟电车或某个屋子里挑起过他的欲望的女人正轻手轻脚地前来赴约。

犹如一个人从钱包里取出通过不同渠道挣来的钱一样,埃尔多萨因从黑屋子的深处拽出一个既零碎又完整的女人,她由上百个女人的碎片组成,撕碎它们的是上百个相同的欲望,这些欲望在她们出现时又再度被点燃。

因为这个女人的膝盖是一位在等待公车时裙摆被风吹起来的少女的膝盖,大腿来自他记忆中的一张色情明信片,悲哀且暗淡的微笑是很久前在电车上某个女学生的脸上看见过的,绿眼睛则来自那个苍白的嘴唇周围长满痘痘的裁缝女工,她常在星期天的傍晚与女伴前往娱乐中心跳舞,舞池里的店员们总是将高耸的裤门襟往喜欢男人的姑娘们身上推。

这样一个幻想中的、将所有他在过去未能拥有的女人的肌肤糅合在一起的女人,对他很友好,犹如那些将手放在男朋友的胯间但却依然自认正派的谨慎女孩。她走向他。她的臀部绑着一条矫形带,乳房自由地微微下垂,她的仪态举止如一名受过教育、有思想的女性那般无可挑剔,但这却并不妨碍她允许男朋友把手伸进她因疏忽而半敞开的乳罩里。

接着,他掉进了黑屋子的深渊里。黑屋子!对埃尔多萨因而言,那些日子是可怕的回忆;他感到自己仿佛住在地狱之中,恐怖的画面一直伴随着他(甚至直到他临死前、受司法机关追捕的那些日子)。每当回想起那段时光,他总是在激动中带着一丝忧郁,眼中闪过一道红色的火焰,他的愤怒是如此痛苦,他多么希望能够一步跳到星辰之外,在燃烧的烈火中洗净他所有可怕、顽固且不可避免的过去。

黑屋子!仿佛那个阴沉的男人憔悴的面庞依然在我眼前似的,我看见他突然抬头看向屋顶,接着又低头与我的眼神对视,冷笑着补充说道:

“去吧,去告诉人们黑屋子是什么吧。也去告诉他们我是杀人犯。然而,我这个杀人犯却深爱过所有的美丽,也每时每刻地与体内不断涌现的可怕诱惑做过斗争。我为自己受过苦,也为别人受过苦。您明白吗?我也为别人受过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