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埃尔多萨因一夜未眠。他疲惫至极。大脑一片空白。他试图用下面的话向我解释当时的状态也许某一天我会写下埃尔多萨因在那十天里的故事。我现在无法把它写下来,因为它的篇幅与这本书的篇幅一样长。要知道,这本书所叙述的只是故事中的人物在三天中发生的事,而且尽管我已经尽力,但这本书所反映的不过是几位主角的主观状态罢了。他们的故事将在该书的续集《喷火器》里继续。在续集中,埃尔多萨因向我提供了极其丰富的信息,孕育出“瞎妓女”“艾尔莎的冒险”“与耶稣同行的男人”和“毒气工厂”等精彩纷呈的章节。——评论者注:
“我的灵魂好似漂浮在身体之上半米的位置。仿佛所有的肌肉都被歼灭,仿佛一场永不停歇的忧虑。您闭上眼睛,感到身体溶解于虚无之中,突然,您记起了活过的成千上万个日子中的一个小细节:千万别犯罪,因为犯罪与其说是可怕,更是让人悲哀。您感到自己正在将您与文明社会之间的纽带一根根剪断,即将进入阴暗的野蛮世界,即将失去掌控。人们说(我也是这么跟‘占星家’说的)这是因为缺乏对犯罪的训练,但并非如此。不,事实上,您想要和其他人一样生活,和其他人一样做一个正派的人,拥有一个家,娶一个妻子,在窗边观看经过的路人,然而,您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已被命运刻上了那句话:‘我必须得杀死他。’您会说,我是在对我的怨恨进行辩解。我怎么能不对它进行辩解?!我觉得自己活在梦里。我甚至意识到之所以说这么多话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我还活着,不是因为所发生的事,而是那件事造成的后果。和烧伤后的皮肤一样。皮肤最终会痊愈,但您瞧见皮肤变成什么样了吗?褶皱、干燥、紧绷、发亮。人的灵魂也会变成那样。时不时反射的光亮会将眼睛闪瞎。皱纹会让您恶心。您知道自己体内住着一个怪兽,它随时可能奋起反抗,但您却不知道它会从哪里开始爆发。
“一个怪兽!我常常想着它。一个宁静、灵活且难以捉摸的怪兽,它猛烈的冲击力以及在生命的隐匿处揭露的邪恶扭伤能让您自己也大吃一惊,它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从任何角度揭露罪恶。多少次,我在自己的体内驻足,在我自身的神秘之中,嫉妒最卑微的人的生活!啊,您千万别犯罪。瞧瞧我这副模样。我对您坦白这一切,也许,也许是因为您能理解我……
“那天晚上?……那天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衣服也没脱,就躺上了床。我的心像赌徒的心脏那样剧烈跳动。事实上我根本没在想犯罪之后的事,只是好奇地想知道我会如何表现,巴尔素特会做什么,‘占星家’会以什么方式绑架他。在小说里读到的犯罪情节让我着迷;但此刻我却觉得那是一件很机械的事,犯罪其实很简单,我们之所以觉得它复杂是因为我们还不习惯于犯罪。
“我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黑暗房间的一角。毫不相关的过去生活的片段像被风吹动一般,在我眼前飘过。我从来都搞不懂回忆所具备的神秘的运作方式:在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它总是能够让无关紧要的细节或者某个在许多许多年都被我们当下生活的记忆所遮盖的画面在突然之间获得无与伦比的重要性。我们早已忘记了那些内在图片的存在,直到遮盖着它们的厚布突然被扯掉。于是,在那个夜晚,我并没有想着巴尔素特,而只是躺在那里,在那令人悲哀的房间里,期待着某个东西的来临,我已谈论过无数次的‘某个东西’,在我看来,它会让我的生活发生出乎意料的转变,将过去完全摧毁,让我成为一个与过去的我完全不同的人。
“事实上,我所担心的并不是犯罪本身,而是另一个疑问:我在犯罪之后会做什么?我会感到内疚吗?会发疯到最终去自首吗?抑或我依旧会像从前那样生活,继续为我的无能而痛苦?是那无能造成了我生活的支离破碎,用您的话来说,它们是我发疯的症状。
“奇怪的是,我有时候感到愉悦感的强烈冲击,或是用狂笑来伪装一场疯癫的发作;在遏制住那阵冲动后,我试着思考绑架巴尔素特的方式。我很肯定他会自卫反抗,但我也知道‘占星家’不是一个无所防备的人。我会琢磨巴尔素特究竟是怎么猜到军事部的通告是伪造的,并钦佩自己在他将满是肥皂泡的脸转过来、几乎讽刺地说道‘假如通告是伪造的,那得多么有意思啊’时所表现出来的镇定。
“他的确是个混蛋,但我也不甘落后;我们俩的区别在于,他不像我那样对自身的卑劣情感感兴趣。况且,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东西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了。由我来杀死他也好,由‘占星家’来杀死他也罢,事实上我已将我的生命抛入了一个可怕的角落,在那里,魔鬼们像玩弄骰子一样玩弄我的感受。
“从远方传来嘈杂声:疲倦渗入我的关节;有时候我感到肉体像海绵一样,将寂静和休憩统统吸吮。关于艾尔莎的可怕念头不断在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沉默的憎恶让我咬紧嘴唇;我甚至为自己可怜的生活感到悲哀。
“然而,唯一能拯救我的方法是杀死巴尔素特,突然,我看见自己站在他的身旁;他被粗麻绳绑着,躺在一大堆麻布袋上面;我只能看清他绿眼睛的轮廓和苍白的鼻子;我微微俯下身,用左轮手枪指着他,温柔地将他太阳穴处的头发拨开,低声说道:
“‘混账,你马上就要死了。’
“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我举起手枪,把枪管对准他的太阳穴,再一次低声对他说:
“‘混账,你马上就要死了。’
“他的手臂在粗麻绳下面使劲晃动,那是受到惊吓的骨头和肌肉绝望的挣扎。
“‘混账,你记得吗,你记得桌上的土豆和打翻的沙拉吗?此刻的我还是那副让你恼怒的傻瓜模样吗?’
“但我突然间为那样嘲弄他而感到羞愧,于是我对他说——不,我什么也没说,拿起一个口袋,将他的头罩住:他的脑袋在厚实的麻袋下面剧烈地扭动;为了确保射击的效果和枪口位置的准确,我努力将他的头按向地面,而麻袋却从他的头发滑落,我没有力气驯服这头愤怒的野兽,野兽沉闷地喘着气,应对生死决战。当这个梦消失以后,我想象自己正乘着一艘帆船在印度洋的马来群岛旅行;我更改了姓名,满口英语,也许我的悲哀与从前一样,但此刻的我拥有强壮的手臂和镇定无比的眼神;也许我在婆罗洲,也许在加尔各答或更远的红海,又或许在西伯利亚针叶林,在朝鲜或中国,我的生活将得以重建。”
这已不是想要成为发明家的梦,不是想要发现射线(强大到可以像熔蜡一样将钢块熔解的射线)的梦,也不是想要做国际联盟国际联盟,成立于1920年1月10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后组成的跨政府组织,也是世界上第一个以维护世界和平为其主要任务的国际组织。——译者注主席的梦了。
在别的时候,恐惧侵入埃尔多萨因的体内: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桎梏束缚起来一般,可怕的文明为他穿上了一件紧身衣,让他无法逃脱。他看见自己铐着链锁,穿着条纹衣,缓缓走在一列囚犯的队伍中,在白雪覆盖的沙丘之间,朝着乌斯怀亚Ushuaia,阿根廷火地省首府,位于大火地岛南岸,被认为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译者注的森林进发。头顶的天空白得宛若一片锡板。
这幻觉让他激动;他带着盲目的愤怒站了起来,从房间一侧走到另一侧,想要用拳头敲打墙壁,用骨头在墙上钻孔;接着,他在门框处站住,双臂抱在胸前,痛苦再次刺穿他的喉咙。他做什么也没有用:他的生活中只存在一个明显的、唯一的、绝对的现实。他和其他人。在他和其他人之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距离,造成它的原因也许是其他人的不理解,也许是他自身的疯狂。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都无法减轻他的痛苦。过去的片段再一次在他的眼前回放;事实上,他非常想要从自身逃离,彻底摒弃那个装着他的身体并将其毒害的生活。
啊!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走在森林里宽阔的步道上,在那里,就连猛兽的臭味也比人类可怕的存在要好闻得多。
他走啊走,想要将体力耗尽,让身体劳累,精疲力竭,这样他就什么念头都不会有了。
在天快亮的时候,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