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婆妈妈(1 / 1)

教堂大钟从罗马运回来了。妈妈在马桶池背后藏了一颗巧克力蛋,路易斯马上就把它找出来吃掉了,这在学校宿舍里可是绝对办不到的,因为修女们认为,吃太多巧克力对肝脏不好。妈妈还以为,他仍然相信大钟在绿色星期四会飞到罗马,在复活节星期日装满巧克力蛋后飞回来 [86] ,就像她也觉得他仍然相信送子仙鹤、尼克劳斯圣诞老人和产子花椰菜一样。或者觉得他还相信德国人在14-18年偷了她故乡村子巴斯特赫姆里的教堂大钟好去造炮弹这个童话。

大钟整个上午都在响。在路易斯去买葡萄干蛋糕和小面包的路上,他并没有发现哪个身着节日服装的路人对这让空气颤动而传递耶稣受尽痛苦磨难后复活的喜讯的哐当声表露出敬畏或者惊讶。这个世界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不基督了,管家嬷嬷总爱这么说,人们已经把灵魂丢掉了,却都一点没有察觉到。

爸爸穿上了他的浅米色西装,说:“来吧,小伙儿。”

路易斯必须得跟着去看婆妈妈,爸爸那位身患残疾的母亲。爸爸走得飞快,到了贝斯腾市场才放慢了脚步,在电影院“前进”的门厅里停下来,红色青年团定期在这里聚会,唱叛逆的歌,然后摇着旗敲着鼓在茨维凡根姆大街上游行。爸爸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星期放映的电影的照片。化着刺眼浓妆、只穿内衣的女孩互相搂着,挑逗地看向路易斯。水手们张大着嘴唱歌,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软腭了。一个穿着晚礼服、身材丰满的金发女郎被一只从浆洗的白色硬袖套里伸出的晒成棕色的手杀死了;刀子插入了她高耸的胸部,她满脸惊恐,她认出了凶手,她的亮金色头发闪闪发光,像是圣徒的光环。

“又是这么一出法国的沃德薇剧 [87] 。”爸爸说,他的身体离开了挂满邪魔照片的门厅,可他的头还顽固地在那儿转了又转。

“在这些法国电影里从来看不到什么正经东西,”爸爸对婆妈妈说,“要么根本没啥意思,要么就庸俗,总是爱来爱去的 。政府居然不来管一管!是啊,这都是从法国来的电影,那里可是犹太人布鲁姆 [88] 掌大权。而我们的首相皮埃罗 [89] 呢,这个皮埃罗就会走钢丝,还是就着法国音乐的拍子。”

“唉,别说了,斯塔夫,”婆妈妈说,“比起霍勒的蒂尼克 [90] 人们可不就更想看个漂亮的光身子的法国妞吗?”

“妈,虽然你是我母亲,我也尊敬你,可是这回我必须要反对你两句了。普通老百姓,工人,当然更想看下流玩意儿,但这只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所以,我们必须让人看些好榜样,免得我们的弗拉芒青少年都被这些法国来的垃圾污秽给毒害了。”

婆妈妈将她沉重臃肿的身子挪到了安乐椅里,朝路易斯微笑,在这一刻路易斯喜欢她超过世界上其他所有人。当他走进屋的时候,她往自己胸口抓了一把,然后在他脸颊上、脖子上吧唧吧唧亲了六七下。“我的小宝贝,我的小伙子。”她叫道。而他也没有反抗她用肉嘟嘟的手臂夹紧他。

她四年前摔坏了髋骨,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壁炉边的安乐椅里。她那双善良的、水汪汪的、警觉的眼睛,她那皮肉松弛、陷进脖子上数不清的干瘪皱纹中的面颊都让她像一只哈巴狗。在她平平贴着脑袋的粉红色耳朵上挂着丝绸般的单薄白发。

“我听到的这是啥话哟?你也被他们毒害了吗,路易斯?”她边问边哧哧笑了。

“是啊。”路易斯串通好了似的大笑。

“妈,”爸爸说,“你这儿还找得到一块涂了点东西的黄油面包?”

“海伦娜。”婆妈妈吠道。海伦娜姑妈迅速冲进了房间,就好像她早就在楼梯上坐着待命了一样。她往路易斯的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

“好一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儿啊!是时候把你带到蒙特卡洛 [91] 去了。我们要让他变成个真正的舞蹈家 。”

“海伦娜,小伙子快要饿死了。”婆妈妈说。路易斯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还是爸爸。一只装了腌鲱鱼的大陶碗摆到了桌上。在他母亲随意掠过的目光下,爸爸拼命往前弯下身子,眨眼间就吃掉了三条鲱鱼。母亲喂养孩子。

“看样子,你的康斯坦泽做不出这样的菜吧?”婆妈妈说。

“给她二十年也做不出来。”爸爸说。这个出卖妻子的丈夫。

“妈妈不会用醋来腌的。她会用肉汁来浸鲱鱼,配柠檬汁。”路易斯说。

“为啥不行呢?”婆妈妈说,“这样做有时候也挺好吃的。”

爸爸喝了三杯轻度啤酒。海伦娜姑妈往一个镶心形金属框的椭圆形小镜子里照了照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过身来;她用骷髅头式的咧嘴笑露出了一口(对塞涅夫家族来说完整洁白得不自然的)牙齿。“觉得咋样?”她张大着嘴问。

“好极了。”爸爸边说边在碗里挑出最肥的鲱鱼。

“她专门去求过她父亲的。”婆妈妈愤愤不平地说,“第一次是在新年,然后是她生日,然后是复活节。她好声好气地求他。‘求求你了,父亲。’你猜他怎么说?‘谁要能像你今天中午这样子吃牛排,不会有什么坏牙齿!’我只能自己掏腰包给她钱。女孩都不敢走到街上去了。路易斯,一个父亲怎么能对自己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教父这两年以来就没和自己的妻子再说过话。他睡在婆妈妈身边,在紧贴着安乐椅的桌前吃饭,在离她两米外的地方读报纸,同自己的儿子女儿聊天,但从来没有一句话说给他的法定妻子。“弗洛伦特,告诉你母亲,她要给我准备好星期四的衣服。”——“海伦娜,这里是六法郎,交给你母亲去买止痛药。”她就坐在那儿,怒气冲冲地烧饭。一开始,在两年前,她还会有反应。“听着,你这个吹牛皮的,我不是聋子。”或者,“你这个死脑筋,你就不能自己跟我说啊?”但她拿(铁面具上的)冷漠表情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一阵她还会叫嚷“抽风鬼”“贱骨头”“蠢牛”,但她后来也沉默了。

“理解理解他吧。”爸爸说。

“要我理解他?对这么个烂人有什么要理解的,他居然对自己20岁就开始掉牙齿的女儿说出那样的话。”

“二十二岁。”海伦娜姑妈说。

“你看看,只要我们说到了他,我就喘不过气来,心跳都加快了。”

“你要减减肥了,”爸爸说,“毛病就在这儿,没啥别的。”

“这可都是水,”婆妈妈说,“剩下的就是皮包骨头了。”

“你还不乖乖吃药。”海伦娜姑妈说这话,就像是远方学校里的一个修女在说游戏场上最小的孩子。

“我干吗要吃那些药呢?我的命反正都在我们的上帝手上。”这个晃荡着的满满当当的水袋说,“要不就在漆特勒手上。”

“是希——特勒,妈妈。”

“你怎么想的,斯塔夫,他们能挡住漆特勒吗?他最近的表现就像个疯子。”

“谁要想阻挡他,趁早吃饱穿好了。记住我的话,妈妈,理想所在,雷打不动。如果一个人或整整一个民族能为自己的信仰牺牲生命,那谁都没法对抗。”

“你看到报纸上那张国王照片了吗?他还在哀悼。他肯定眼睛都快哭瞎了。这样一位国王,遭受了这么多悲痛,还怎么能走进饭店或走上足球场,他只能蹲在自己的王宫里了。”

列奥普德国王的悲伤现在主宰了她那狗一样的眼神。我必须照看好她,路易斯想,她不会活太久了,水袋很快就会爆炸了。

“他很可能来看业余戏剧组的竞赛。”爸爸说,“我们‘莱厄河之子’真是不走运,我们的社团主席刚刚决定这次不参加竞赛了。他认为,由于战争动员,人们不会对严肃戏剧有兴趣。原来我们想在教区礼堂演《我们主的审判》或《我们人民的孩子》。但是我们主席认为,国难当头,我们不能给大家上这样难消化的菜,只能来点小点心,这样就会有许多观众来看,我们就能好好挣一笔钱捐给‘为士兵送包裹行动’了。我们现在为《快乐农夫》跑龙套,是‘布雷德尔 [92] 之子’要演的戏。这样的轻歌剧最好让大家热身了。漂亮的戏服、好听的歌声、感人的音乐。大家脑子里就会想点别的东西了,时间就会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了。”

“这倒真不赖。”婆妈妈说,不太信服的样子。她和身在远方的修女圣盖洛尔夫一样,遭到侵害,柔弱易碎,但在敌人面前还是坚定不移。我要照看好这两个女人,这是我的使命。爸爸翻看报纸《莱厄河回声》。

“你看看这个。这整版的广告。这都是啥玩意儿。喜尔薇可灵牌发胶、阿司匹林、奇利奥牌番茄、国家彩票。而我这个严肃、独立的印刷商要在一份用最现代化的德国机器印出来的比这清晰漂亮上百倍的报纸上为他们打个广告,他们就会说:‘哦,塞涅夫先生,我们已经在《莱厄河回声》上发过广告了。我们首先是天主教徒,对不对?’——‘那我呢,我就不是天主教徒了?’——‘是,您当然是,塞涅夫先生,但是您更是一位信天主教的弗拉芒主义者。’哪里都只有政治!”爸爸嚷道,“这就是场瘟疫!”

婆妈妈朝路易斯挤挤眼睛。

“别对那些事儿太在意,小伙儿。”她说,“政治呀,那些大人物的乌七八糟呀。还不如看看你能不能经常到这个小地方来,最好每天都来。如果不行的话,吃点李子干,这样你就会觉得轻松了,心里也畅快了。其他的都是瞎扯,白费精力。”

海伦娜姑妈陪着她走下阶梯,走到房门口。

“别忘了,路易斯,我们要一起去‘蒙特卡洛’跳舞的。”她又想在他屁股上拍一下,但他躲开了。在她关上门之前,她又亮出了她的新牙齿。

在坚定地走了几步后,爸爸转过身来。他从上到下打量着这栋房子(他有一次当着修女长的面,把它描述成“我父亲的贵族府邸”),就像是要给它估价,好在他父母死后卖出去似的。或者,他是在墙上装饰里找裂缝,找堵塞屋檐水槽的鸽子,找破碎的窗玻璃。然后,爸爸蹲坐下来,透过地下室厨房的窗户往里看。婆妈妈现在肯定也看到他了,因为她在房门锁上之后还朝街上望了几分钟。现在她看到自己儿子就在眼前,他身后是骑自行车的和半棵梧桐树;她肯定想得到路易斯也在一旁,只因为她最疼爱的孙子根本不想费劲弯下腰,所以才看不到的。

“她在向我们挥手吗?”

“没有。”爸爸说。他凄凉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是哦,我母亲。”

他们朝市场方向走。不是往家走。不是去妈妈那儿。爸爸给我布下了一个陷阱,他要带我去哪儿?

“我母亲是一个圣徒。”爸爸说。音调很有强迫感,这句话不允许反驳。

路易斯更愿意保留自己的意见。婆妈妈也许是个殉道士,因为她要承受她那魔鬼般的丈夫,我的祖父和施洗教父,给她施加的痛苦,但要说她是圣徒?这真可笑,只有用爸爸对他母亲的盲目的爱才能解释。但有可能不是圣徒也能做成殉道士吗?他要问问修女恩格尔。修女恩格尔会将她大多时候都用来摆弄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几乎透明的手指放到嘴上,食指滑过下唇,说:“这是个好问题,路易斯。”

修女恩格尔也很会布道,她捏紧了的、浮掠而过的手指会在空中画出整片麦田、大海、船。“哦,比利时,宝贵的祖国。即使暴风雨那么狂乱地侵入进来,将船儿都抛到了沙滩上。你还是岿然不动,就像岩石一样。”

“路易斯,你觉得呢,你婆妈妈还能活多久?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我知道,但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很久。”路易斯说。

“是啊,可是多久?”

“五年?”

“我不知道。”爸爸说,“其实她根本还没有多老,可是她越来越衰弱了。她有时候会说些特不对劲的话。有时候她看着我,就好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但是,唉,凡人再努力,万事上帝定。”

那婆妈妈嫁给教父,而非另一个男人,也是上帝定的了?当然了。那当时上帝确定没出啥状况?当然了。他有自己的理由,这些大多时候都是谜,凡人是不可以怀疑的,尽管如此……

(“我第一次见到你教父的时候,”婆妈妈讲述道,“他穿着一套肯定是从他父亲那儿拿来的西装,手肘和膝盖处都磨得发亮了。我看到他走过来,对我妹妹说:‘玛尔郭,他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他是为了你来的。’‘不,’她说,‘阿佳特,他是来找你的。’他那个时候还有点儿头发,棕红色鬈发,因为尴尬都贴在脑袋上。他的僵硬衣领和灰色的衬衫前胸对他来说都紧太多了。他忘了从裤子上取下骑自行车用的裤夹。‘仁慈的小姐,’他说,‘您不认识我,当然也不可能认识我。我谁都不是,但是我认识您。’——‘为什么呢,先生?’——‘我在圣亚玛迪奥斯学校毕业班的颁奖会上看到过您,您哥哥,我想,当时在……’我说:‘我们的奥诺勒吗?’——‘是的,’他说,‘奥诺勒,我做过他数学和化学的私人教师。那时我常常路过您在奥特里弗兰市长大街的家。’我说,‘我们的奥诺勒对您的课很满意!’而玛尔郭,这个傻妞,却说:‘是呀,他在数学上进步可大了。’她就想给他难堪,因为奥诺勒留级了。‘如果您方便的话,’他说,‘我想问问您,仁慈的小姐,我可不可以邀请您,当然只要您不觉得不合适,这样的事儿很难说得准。嗯,我恰好有张多余的歌剧票。’

“路易斯,我的小伙儿,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大傻事。多尼采蒂 [93] 的《爱情魔药》让我走上了绝路。多尼采蒂在死之前大概已经疯了,不过,我比他更疯。

“啊,他当时多有风度啊,你的教父。带着普拉林巧克力、鲜花。我父亲说:‘阿佳特,一名教师,哪怕只是私人教师,绝做不了德玛希家的女婿。’但是你怎么做的呢,你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受够了家里人和女伙伴们,脑子里想的只是,这就和你在拉辛 [94] 的剧本里读到的一样啊,在女校里那一幕:‘你总归要恋爱的…… '你还没弄清楚都发生了啥,你就有了孩子,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是个和老虎一样残暴的男人,又爱吃醋又讨人厌。你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包袱要背啊。但是,过了几年后你又问自己:到底为了啥?就像拉辛写的那样,不过是在另一个场景里:‘而我呢,我伸出手去想得到亲吻,结果陷入一团乱麻里。 '一个小包袱接着另一个小包袱。就像上个星期,你的好教父有意把尿撒在了便池边上,就是为了逼我和海伦娜把便池擦干净。海伦娜说:‘妈妈,可能是前列腺出毛病了。’但是,路易斯,我的小伙儿,我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就是存心那么做的。”)

菲利普斯·凡·艾尔萨斯兰大街上的房子阳台里的氨水味道。厕所门总是开着的。婆妈妈说的便池是一个刷成浅绿色的锈迹斑斑的小便池,冲制出的圆圈里是大部分都已堵塞的下水孔,周围有彩虹颜色。

“但是我从乔希,那个电工那里听说,可以在便池上连一根电线。这样他下一次再那么干的时候肯定有的受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但是婆妈妈,你也说了,他尿到便池外头去了。”

“当然没有都尿出去。只要有一小溜碰到电线就够了……但是好吧,这样的事儿想归想,做还是不会做的。我还是太尊重他了,说到底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海伦娜姑妈发出沙哑的偷笑声。“还说呢,妈妈,你还想惩罚他那个造出孩子的地方来。”

路易斯心里挺受伤,因为婆妈妈居然和一个电工说起了这样的家庭秘密,但又觉得还是也跟着对这事儿笑一笑更好。

“那样他会吓得不行的,”他说,“就好像被电劈了一样。”

“是的吧?”婆妈妈说,表情一下开朗了,“也许我们还是应该试一试。乔希说了,必须把电线的外壳全部刮掉。”

“不行。”路易斯很坚决地说,“不能用邪恶报复邪恶。耶稣没有这么做过,就连犹太人把钉子钉进他的手和脚时都没有做过。”

“好了好了,不过我可不是我们的救世主。”婆妈妈说。然后她就玩起了单人纸牌。在她将一副新牌洗了摆好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远方一匹小马快速地跑在结了冰的铺石路上,不,更像是一个男孩扛着一只纸板箱,骑自行车驶过,纸板咔嗒咔嗒地撞击车轮轮辐。

“在我怀了玛丽—海伦娜的时候,上帝保佑她,他都干了什么好事啊!

“那是深冬时节。我躺在床上,大着肚子。他把莫娜支走了,买了一堆号称很重要的东西,然后把清洁女工也赶回了家,这样我就完全一个人了。这时候他把卧室门拉开,接着是走廊门,二楼走廊门,最后还有大门,所有的门都完全大打开,冰冷的风就从街上吹进了屋子。而我只能穿着睡衣起身,走下了整座楼梯,去关门。我必须手扶着栏杆站稳,才不会连人带肚子往前翻倒。然后还要登上整座楼梯。而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也能叫‘我孩子的父亲!’好,你现在有啥说的,路易斯!等我们的上帝惩罚他?纯属白日做梦!可是我呢?眼看着我们的玛丽—海伦娜死掉,自己就剩了破烂屁股,再也好不了了。”

最后几句话当然是在亵渎上帝。不过原谅她吧,耶稣,她本意是好的,她只是没找到正确的话来说。路易斯说:“总有一天上帝会收拾他的。”

“不要相信那个,我的小伙儿。这世上没有什么公平好讲的。受罪都是我们自找的,但也是亲爱的上帝一手安排的。他有时候就是存心偏袒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

“不是这样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的脸上出现了少女般的调皮表情。她挪了挪自己肿胀的身体,安乐椅像一只小小兔一样吱呀尖叫。

“如果这世上的一切都来自他,你这位亲爱的上帝的话,那他经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路易斯吓得叫起来:“你说出这样的话,是要马上忏悔的。今天就要忏悔!”

“可是我的小伙儿,”她得意地解释道,“我为这个已经在神父那儿忏悔过十几次了,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塞涅夫夫人,您不要翻来覆去地讲这些,在我主眼中,这件事早就被宽恕,被遗忘了。但是如果要我为您效点劳的话,好,那就不如这样,十二遍《主祷文》,十遍《圣母经》。’我说,‘神父先生,这可真值啊。’——‘现在这事儿就算完了,塞涅夫夫人。’他说。”

当爸爸走到考特区的路上时,陷阱就暴露出来了。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路易斯的上臂。“路易斯,把脚抬高,不要这么拖步子。腰板直起来。我们马上就走到格罗特市场了。快走好了,有点儿规矩 。”这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大概三天前就定下来了:他们,两个年轻的塞涅夫,父亲和儿子,作为奴仆和随身侍卫,要向这个时间坐在“罗通德”酒馆里打他每天都打的桥牌的大总督致敬。教父总是会从那里出发,走进另一家他常去的酒馆,“洪宁赫”酒馆,他家挂出了绣有弗拉芒狮子的旗帜。

果然,当路易斯站在格罗特市场的钟楼阴影里,透过镶棕榈叶的窗户玻璃往“罗通德”酒馆里看的时候,他看到了教父。他在这家酒馆的厕所里撒尿,也会撒到便池外面去吗?

塞涅夫父子在呛人的香烟烟雾里跋涉而过。教父盯着手中的牌,另一只戴了印章戒指的手,其手指张开地摆在一张报纸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做依靠。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对他们视而不见,多半是有理由的。他们靠近这张盖着绿桌布,放了三个烟灰缸,围坐着衣冠楚楚的男士的桌子,然后站住不动了。突然,教父甩出了手上的牌,其他三位先生立刻积极地数起牌上点数来。教父将双手伸到空中,就好像在说他输了都是路易斯的错。但他显然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坏运气,这位“罗通德”总督。他说,“看啊,我们的路易斯。”

“日安,祖父。”

“你肯定想给我朗诵朗诵你的新年贺岁诗吧?”男士们都在偷笑。

“不是。”路易斯平静地说。

“没有新年贺岁诗,就没有新年零花钱!”

“我四个月前已经给你朗诵过了。”

“哎哟,活见鬼!还真是啊。今天倒霉倒得我都忘了季节。”教父敲着身边的凳子,绿色的绒毛坐垫在他敲的那个位置都已经有了一个洞。路易斯坐下来,重新发牌了。爸爸不赞同他父亲的打牌战术,他紧张得发抖,就像是想从教父那只布满棕色斑点的手里夺出有胜算的牌似的。

教父输了,赔了钱。

然后先生们就谈起了阿斯普列蒙特·林登 [95] 伯爵,这位伯爵又做了农业部长,他在保罗—亨利·斯巴克任首相的时候就做过一次;这个贵族和法兰西佬 们懂什么农业?西红柿他只认识法式餐前菜 里的那种吧!那些正积极行动起来的德国人呢,一群让人不舒服的同代人,他们工作刻苦,这没错,他们是爱国主义者,比我们比利时这儿强,也没错,但他们可真相信不得,想想看他们是怎么三下两下就把捷克斯洛伐克给吞掉了的。不过我们也不能把什么事儿都看得太过黑暗。张伯伦 [96] 干得挺不错,他肯定也会得诺贝尔奖的。是干得好,不过没多大用,希特勒还是想抢回但泽 [97] 的,他还要修一条公路到东普鲁士去呢。他对公路真是狂热喜爱啊,这个希特勒。

可是,我们现在应不应该像我们的国王想要的那样进行战争动员?我们就必须保持中立,这是最爽利的方案。

迈涅尔·戴尔斯,公共救助会会长宣称,希特勒嗓音的振幅据估计是每秒228下,而一个正常人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也达不到每秒200下。

教父挥手驱散香烟的烟雾,像是在赶蚊子。这是个信号。先生们乖乖地又开始打牌。爸爸和路易斯可以离开了,这是教父用类似的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暗示他们的。爸爸邀请他第二天晚上来用餐。路易斯急急忙忙地喝完了剩下的可可,结果呛着了。教父觉得在他的桥牌伙伴前丢脸了,把牌拿到马甲跟前,咳嗽起来,像是要用咳嗽声盖过自己孙子的嘶号声,同时说,“明天?也许吧。我有空的话。有什么吃的?”

“康斯坦泽想做煎小牛肉。”

“配胡萝卜。”教父说,“这主意不错。”

在街上,爸爸压低了声音说:“你注意到坐在你教父身边那个一直赢牌的红头发男人了吗?那是提伦忒恩先生。就看他这副身板和他傻兮兮的嘴脸,根本想不到他是个特工。他给英国人做间谍。是啊,这一类人在整个比利时遍地都是。人们谈到德国的第五纵队 [98] 都很紧张,其实给法国和英国做间谍的人多多了。所以你要记住,路易斯,这全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现在和以后:永远要小心你在和谁说话,三思之后再开口。”

爸爸摘下帽子,用一块红白格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那是我们的民族用了好几百年的经典农民手帕。教父总是带着一块白花手帕,手帕边从他的胸前口袋里窜出来就像是小硬纸片。等用过之后又被揉乱,手帕就会转移到右袖口里去。手帕是用来发信号,发消息,发暗号的。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会教我的。在告别的时候用来挥动的手帕当然必须是白的,这样才看得清。摩西在山上向山下的部落挥的就是。爸爸手帕的红白菱格纹的意思是:单纯、心系最穷的人、憎恶法国间谍和其他渣滓。手帕,对爸爸这样的一个商人来说也是助手,甚至可以说是武器。这样的情况,路易斯已经经历过两次,都是在爸爸来寄宿学校的时候。毫无疑问爸爸是经过教父训练的,不过他是个有自己特色的魔术师。第一步:流着汗说:“这儿可真热!”然后,找手帕。第二步:“啊,在这儿啊!”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帕来。第三步:从口袋里悄悄地连着手帕掏出十字架念珠来,让它掉在地上。“哎哟,抱歉。 ”第四步:对自己的虔诚报以尴尬的微笑,拾起玫瑰花环,重又塞进口袋,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就像是和乌木念珠的接触给了他继续生活的新力量。这样的花招,爸爸自己是不可能想出来的。他太容易紧张,太不稳定。不,全盘算计是教父的拿手好戏。

路易斯有意拖着步子走,但是爸爸压根儿就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