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弗洛伦特叔叔(1 / 1)

这个星期天的午饭由烧牛肉、鸦葱和烧土豆组成。午饭过后,父亲斯塔夫·塞涅夫和儿子路易斯·塞涅夫走进了“格略宁尔”酒馆,早早地赶在了瓦勒体育俱乐部对布鲁日俱乐部的友谊赛开始之前。许多忠实的球迷已经坐在了有镶彩玻璃窗、橡木家具、黄铜水壶、弗拉芒民族党年会照片和哥特花体字牌匾“古弗拉芒杂烩 ”“独家秘制血肠 ”“勒维松饼 ”“过正直生活 ”“保卫你们自己 ”的中世纪大厅里。

看情形,爸爸没有得到平常那样的款待。人们只是跟他草草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自顾自地瞎侃了,每天手上拿着一大杯啤酒。这次爸爸还是什么都没察觉出来。他又瞎又聋,我的父亲。他站到柜台边,向店老板诺埃尔详细讲述了他最近在哈勒尔贝克大街上遇到的大火。他用大开大合的手势和自信的嗓音——因为教父这会儿不在“格略宁尔”——讲道,他头上那顶崭新的帽子怎么烧着的,他的手表怎么熔化的,一个前轮怎么在可怕的高温下爆炸的。可是诺埃尔正忙着从啤酒桶里开塞取啤酒,只是随口说:“哟,真有这事儿。哟,如今就是这样子。”

路易斯在家里喝了太多轻度啤酒,现在又喝了太多他父亲慷慨解囊给他买的汽水。他急着要去撒尿,可是又不敢穿过整个大厅走到那扇锁着的橡木门那儿去,那门板上烙着一个骑士的轮廓,每分钟都有“格略宁尔”的顾客往那儿跑,有时候一只手已经按在裤裆上了。

列法艾特先生,文理中学老师,走到柜台边,爸爸面前。他那张凌乱不堪、近乎紫色的脸低下来对着路易斯:“这还是那个以前坐在我怀里过的同一个路易斯吗?”

“是的,先生。”路易斯说。(这么说没准能让他高兴一下。)

爸爸对列法艾特先生很尊敬,因为他读了很多书,还是马尔尼克斯·德·派德,那位诗人、钢琴师、最著名的瓦勒之子最要好的朋友。这两人简直形影不离,是连体双生子。

“诺埃尔,给我们的路易斯一杯啤酒,不要太多泡沫!”爸爸想要抗议,但还是半心半意地来了句“只是看在今天星期日的分上”也就作罢了。

路易斯知道怎么做才恰当。他举起杯子,向列法艾特先生致敬道:“Santé!”

“祝大家健康!”爸爸喊道。

“祝您健康,列法艾特先生。”别喝太快。别呛到了。又出了一次洋相。偏偏是在这家酒馆用法语致祝酒词。我决不能,决不能再掉以轻心了。都怪比特贝尔。在寄宿学校里,他举起水杯或牛奶就喊“Santé”,而霍屯督人总是笑得稀里哗啦的。我什么时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犯错?要到以后了。

“斯塔夫。”列法艾特先生在他衣服内袋里掏了半天,拉出一张折叠着的薄如蝉翼的纸,用弹钢琴的敏感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与一个德国佬,说现在 那位,弹过四手联弹的妈妈,说,真正的钢琴师不会有这么长、这么细的手指,正相反,有时候他们甚至有粗短的手指,不过无论如何手掌要宽。“斯塔夫,我这里有一份约利斯给我的文件,它会让我们本来就已乌七八糟的世界完全乱套的。”

路易斯想知道,如果他现在这样双腿夹紧,尿在裤子里,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儿其他人不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吗?我马上也会有的忙了。不,他努力去听列法艾特先生讲的故事,好对抗他下身的压力,这压力慢慢要变成痛苦了。约利斯,是那个约利斯·凡·赛维伦,尼民盟 [108] 的主席。这个政党想要创造理想的王国,所有说尼德兰语的人的王国。从法国境内的弗兰德到佛里斯兰、荷兰、比利时、卢森堡,还有这里那里的一小块地盘:“低地国”,大尼德兰国,勃艮第国 [109] 。

但是现在——按照这份打印得很潦草,带有细微的铅笔字迹的文件的手法——这个党投身在了比利时旗下,结集在了我们的国王和他的王朝背后。约利斯还呼吁党员为一个独立、中立的比利时服务,要成为一个团结的民族,没有阶级斗争,遵守贵族秩序。

“嘿哟,嘿哟 。”诺埃尔说。他站着不动,胸前满满一大盘棕色杯子。

“一座和平堡垒。”列法艾特先生接着念道,“但也是秩序和真正文化的堡垒。”

邻近几张桌子边一片寂静。路易斯跑到那扇门前,推它,但为“格略宁尔”里撒尿人弹开那么多次的门却纹丝不动。血涌到了他的头部,他用力摇着门把手,看到一个戴眼镜、长胡子的男人在窃笑,那男人示意他看看旁边那扇门,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巧妙烙印出的一幅贵族小姐像面前在拉门把手,他往骑士那边冲去,骑士哐当一声退到一边。

他回来的时候,一个顾客说,尼民盟是没有原则,这得承认,但在政治上一根筋也不总是优点。另一个人认为,比利时这个国家反正是要崩溃的,历史发展就是这样的。这路易斯能理解,他的历史书里讲到了一批灭亡了的帝国,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灭亡是要花点儿时间的。又有一个人说,弗拉芒语是唯一的标准 。这可是个新词,至少是个新词义,因为路易斯到现在为止只有在卡勒尔·卡艾尔和马塞尔·金特这两只雄鹰之间的自行车比赛时听到过“标准”这个词。

路易斯看看座钟,看到瓦勒对布鲁日的比赛一个钟头之后开始。爸爸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还痴痴地追随着列法艾特先生的嘴唇,他正在讲日耳曼民族的命运共同体。

一杯啤酒就能把人喝醉吗?如果在一小时前刚塞满一肚子的烧猪肉、鸦葱、土豆和苹果蛋糕,还会感到遏制不住的饥饿吗?

路易斯眼前模糊了,看到的不是列法艾特青筋暴出的脸,而是一个啤酒伙计的头。这个穿着皮围裙的男人用一根香肠形状的手指在威胁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在两位塞涅夫走进来时,酒馆顾客那种急躁不安的眼神该怎么解释?一种令人谦卑、让人惊恐的好奇,由啤酒伙计现在大声说了出来,这乱吼叫的猴子,报复心又受了刺激的瓦勒体育俱乐部球迷。前一天,弗洛伦特·塞涅夫,爸爸最小的弟弟,从瓦勒体育俱乐部的候补队员板凳上被买走了。施塔德—瓦勒以原定守门员赫尔曼·凡能德被征兵征走了为理由,花了一大笔钱来买他,好让这个转会球员今天就能站在球门柱之间。

“一大笔钱,一大笔钱。”路易斯发现爸爸没有在认真听,而是想争取时间说点什么别的出来。

“据说还有一辆摩托车,一辆印第安 [110] !”

“更不要说他背地里还拿了多少了。天知地知我们不知 。”

“说你的母语,汉森斯!”

“没有啥说法比这个更好了,维勒梅斯,”爸爸说,“这里的问题和其他情况下一样,都是语言的问题。”

列法艾特先生把眉毛扯得老高,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打量了一下爸爸。他在喝他的第六杯啤酒了。

“我常常和我弟弟讨论这件事儿。我跟他说,‘弗洛伦特,瓦勒体育俱乐部,如果你好好想想的话,本来就是个花花公子俱乐部。一个好的俱乐部,一个很棒的俱乐部,不过问题不在这里,光讲体育的话是顶呱呱的,但是它……’”

爸爸环顾了一下屋里,没有看路易斯。

“‘但是它仇视我们民族。真的,真的。俱乐部董事在家不是都说法语吗?就连在更衣室都说法语?队员的心态不都是快来看我们,我们是最棒的?!他们不都是爸爸的乖宝宝,对普通老百姓就只会皱鼻子?’‘斯塔夫,’我弟弟说,‘这么来看的话,我得承认你说得对。还有一些东西你根本不知道:下一个赛季他们会增加两个前锋,一个来自沙勒洛瓦 [111] ,一句弗拉芒语都不会;另一个是兰斯俱乐部来的,如假包换的法国人。’”

格略宁尔的顾客们争论起来,所有人同时吵吵嚷嚷。的确,瓦勒体育俱乐部的队员更关心他们整洁的红白紧身衣,而不太关心他们的观众。足球艺术对他们来说比结果更重要。

是不是该支持一家虽然成绩不佳但却属于我们,属于我们民族的球队呢?

爸爸是个能瞬间影响大众意见并将他们引向另一个方向的演讲者。爸爸,他在那边满头大汗,幸福地喜笑颜开,与其他人闲聊着,天生具有丹东或希特勒的禀赋。路易斯的脸因为骄傲而变得滚烫。

“所以,我现在和我们的路易斯去瓦勒—施塔德,去给我弟弟加油。”

他这谎话说得多么轻松自如。他用多么不言而喻的口吻宣告他对自己偏爱的球队的忠心。他多么胆大地进行了一次临时决定的这么大的背叛!路易斯拽拽他父亲的手臂,大声说:“时间到了,爸爸。”

“你说得对,小伙儿。”

在街上,路易斯脑袋里一阵空虚感,而肚子里沉甸甸一大团。他问:“我们现在真的去施塔德吗?”

“你听到我怎么说的了呀。”

“他们跟谁比?”

“这我们到那儿就知道了。”爸爸边说,边打了几个嗝,这在贝都因人 [112] 那儿为了礼貌起见,都要在吃完饭后躲到自己帐篷里才能做的。

“一个奇妙的民族,”爸爸在他们走到城门背后,站在弗洛伦特叔叔的窄肩宽臀背后时说,“有些人也许会说,可怜的民族,但是我要说,这是我的民族。”

弗洛伦特叔叔穿着一件织得挺粗糙的套头衫,戴着一顶米黄色的帽子。他常常去酒馆,四肢张开往球门横梁跳。他的绑腿比他的队员要厚。

“因为他的踝骨敏感。”爸爸说,“这是家传的。敏感的踝骨和消化不良。但其他方面我们是金刚之身,我们塞涅夫家族,对不对,小伙儿?”

在一大拨挤过来的人群中间,他变身为一个无拘无束的聒噪工人。他向四面八方自己不认识的人挥动软弱无力的手。显然他很高兴我在他身边,也许甚至还有点骄傲。不然就不能解释,他和那些戴着帽子,说话有啤酒味儿,嘴角叼着自己卷的香烟的普通人在一起时怎么会时不时地把手臂搁在我肩膀上。施塔德的对手是S.K.瓦勒根姆。

“踢断他的骨头!”“你这个瞎炮儿!”“往前冲,凡·多尔恩!”

“越位!”“点球!”每到球赛气势减弱的时候,一个胖女人就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一种非人类的曲调,就好像是捡破烂的在他巡游时遭到了折磨:“到底什么时候能再进一步啊?”

当S.K.瓦勒根姆进攻的时候,只听得到鞋子踢在球上的单调声音。当施塔德—瓦勒有了进球机会的时候,爸爸叫得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响。

挥着拳头,提着膝盖,甩着鞋,弗洛伦特叔叔更像是在抵挡进球,而不是捕捉球。“塞涅夫,守住门。”“塞涅夫,想想我们的孩子!”足球行家表达意见说,施塔德做了笔好买卖。“我也这么想。”爸爸说,但还不敢说:守门员是我弟弟。

直到弗洛伦特叔叔在比赛结束后穿着他的格子灯笼裤,头发湿嗒嗒地出现在体育馆酒馆里,而热情高涨的施塔德球迷纷纷敲他肩膀时,爸爸才急急地挤到前面来。弗洛伦特叔叔给了爸爸一支英国烟。爸爸胡乱地吸了一气,却没有吸进去,那个被转的溜溜圆的小棍夹在他的拇指和食指指尖,就像个女孩子夹烟的样子。“弗洛伦特,你必须多往前伸右脚,在你出来的时候。你太多时候是两脚在一条线上了。”

“斯塔夫,你就够格给我擦屁股。”弗洛伦特叔叔说,“我们赢了,还是没赢?那个小球儿进过一次我的球门吗?”

“算你运气好……”爸爸对他周围那些吵吵嚷嚷的醉汉说道,“是我最小的弟弟,要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就把你抓到我膝盖上打屁屁。”

“你,斯塔夫?你要用多少个人才抓得到我?”

看热闹的人群互相推推搡搡。路易斯觉得自己就像是爸爸和弗洛伦特叔叔的一个兄弟。弗里格为什么现在不在这儿?或者冬迭南也凑合,实在不行来个多博雷?

一个长着朝天鼻的瘦竹竿说,S.K.瓦勒根姆原来那个外左前锋,现在在德国边界守高射炮去了,如果他还在的话,弗洛伦特叔叔就一丁点机会都没有。这个外左前锋踢出的球总是能紧贴着地面。

“你也许能把高飞的球扣出去,但是等你迟钝的身子扑到地面,我已经念完十遍《主祷文》了。”

他差点被大家用了私刑,赶紧给大家都买了一杯。他朝路易斯嘟哝了几句,路易斯满脸通红地点点头,手中也塞入了一个冒泡沫的酒杯。

“这可不行!……”爸爸叫了起来,把自己的啤酒放到玻璃桌上,弄出一声讨厌的刺耳声响。“你不会都喝下去了吧?”溢出酒杯的啤酒流到了地上。“哎哟喂!”瓦勒根姆的那位球迷说,“瓦勒这儿就是这样的规矩,别人请喝酒就这么个回应?”弗洛伦特叔叔说:“好了啦,斯塔夫,就让小家伙……”

“绝不可以!”爸爸咆哮道,就像是在足球场上。

“他会先把我的手砍掉的。”路易斯说。周围的人大笑。弗洛伦特叔叔笑得最大声。

“你会让他变成软蛋的。”

“他已经去受过圣餐了。”

“在法国,小孩四岁就已经开始喝葡萄酒了。”

“就是嘛,补养血液呢。”

“不行,再说一次,就不行。”爸爸说,“在法国的人尽管喝酒喝到死,女人、小孩、阴沟里的流浪汉,他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越多越好。但在我们弗拉芒这儿……”

“施塔德—瓦勒干倒他们!”有人叫了起来。

“弗拉芒,快完蛋!”另一个人跟着瞎闹。

弗洛伦特叔叔说:“斯塔夫,你就闭上这张臭嘴吧!”

“是他先挑起来的。”爸爸说话的语气像个霍屯督人,然后又说,“走,小伙儿。”小伙儿。从来没有叫得这么温柔过。但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也就是到女服务员赏脸结账为止。爸爸转身对着自己最小的弟弟和他的崇拜者,用特意备在那儿的小木棍在一个贴了棕色纸片的盒子上戳孔,盒子旁边挂着阿斯特丽德王后的照片。头等奖是一座瓷雕像,臀部挂了一圈金黑色流苏的东方女舞者。爸爸连着十二次都没戳中,只得到了安慰奖,十二块奶油馅的白巧克力。其中六块他在回家路上就吃掉了。路易斯吃了三块。

“现在你自己看到,施塔德是多么庸俗的一个俱乐部了。一群可怜的酒鬼。我们弗拉芒民族比这走得远多了。我这么做是为了我们的弗洛伦特。不然我再也不会去看施塔德—瓦勒的任何异常的比赛了。这支球队没个屁用。”

“那弗洛伦特叔叔呢?”

“也没有多出色。要破贴地射门的话,他太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