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些激进分子和我们现在都期盼的整个弗拉芒民族的发展连在一起?非要把他们和我们的大变局连在一块儿?”
“变局?是胜局!”德·派德大叫道。玩牌的黑卫队里有人用大嗓门压过了他:“嘿,安静点儿!”他的领座,肩章上挂着两条银绶带的那位,说道:“派德,你最好还是回家去乖乖地写诗,有啥写啥,瞎跑啥酒馆呀。”
大家都爆笑如雷。德·派德带着高傲的眼神,将一片棕榈丛拨开,丛林里出现了一个汗津津的红色小侏儒,他威胁地竖起了食指:“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在这间屋子里对激进主义出言不敬的。弗拉芒的激进主义者奠定了基石……”他的话沉没在了嘲讽的大笑和吵嚷声中。马尔尼克斯·德·派德将粘满一绺绺湿鬈发的额头垂到了搁在桌上的手臂上。“我的民族啊,我的民族啊。”他用哽咽的嗓音说。
“马尔尼克斯,”爸爸说,“我们上次提到了你在瓦尼赫姆的演讲,还提到了叙利尔·费夏福 [253] ,如果没记错的话,还说你需要海报、节目单和传单。我正好现在这几天都有空,反正我的印刷机都已经是赤字运营了。所以,我想,我们说不定可以很快地聊几句……我还带来了几份草图,这是我做的粗样!”诗人抬起了他那张刁钻老妇脸。“粗样?在哪儿?我要最完美的成稿,用美的标杆衡量过的!”
“你是想说,用你自己的那根杆儿 [254] 量过的吧!”黑卫队里那个领头的叫道。
蛋头把一包面包干塞进路易斯手里。“拿着,斋戒对我来说没你那么难熬。我已经习惯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项比较小的修行。”
“谢谢,阁下。”路易斯嚼碎了一块面包干,脆而碎的泡沫一下子融化在了嘴里。
“我还以为,你拿到面包,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和你最好的朋友德·波特分享呢。”
“您指责得对,阁下。我真的没有想到。”
“这倒没什么。但我原来觉得你特别中意他。”
“莫里斯还是个孩子。”
“也许正因为这样,你才应该多宠爱他一点儿。”他的眼睛在黑色角质眼镜背后显得是平常的两倍大。尽管如此,他似乎还是没有看到我。或者,他是倒过来看我的?教父有次说过:“如果切下蝾螈的一只眼睛,从眼睛到大脑的神经就会断掉,再把眼睛倒过来安进去,神经又会重新长好,但是这只动物看所有的东西都会是倒过来的了。”路易斯倒是挺想学会倒立的,就像以前弗里格那样又快又轻巧。
“你为什么笑?”蛋头问。
“没什么。对不起。”
“唉,尽管笑吧。”蛋头说,语气不同寻常的温柔,“就像圣哲罗姆 [255] 这样严肃的人也会常常没由头地微笑。所以,我相信,上帝有时候也会这么微笑。因为如果他是我们心中那片不可见的黑暗,他肯定也是我们心中的光。所以,有时候也就是我们的喜乐。”毫无提防地,他身上又出现一股倦态,就像他在拉丁课和宗教课上偶尔会表现出的那样,一种翅膀低垂的疲软,肯定是因为他斋戒、祈祷、忏悔太多的缘故。
“我对你观察得越多,越仔细,我就越难看到我自己。这让我很难继续追随基督而谦卑地爱自己。”
蛋头又像平常那样突然低声嘀咕起来。他走过了互相扭打的男孩子们身边,小心翼翼地擦着那些长在学校院子铺路石之间的方格地里的树苗走,它们还很嫩小。
有传闻说,蛋头的母亲在垂死之际一次次地叫喊:“蛋头,蛋头,你在哪儿?”可是正常状况下,她本该对他儿子说:“埃瓦利斯特,埃瓦利斯特,你在哪儿?”
婆妈妈抱怨说面包都是黏糊糊的,土豆都是光溜溜的。可是,她说,教父和他朋友在纺织厂老板宏泰斯家就这么办起了宴席,席上不仅大家都吃得东倒西歪,而且在吃完焦糖甜点,喝完香槟酒之后,婆娘们都爬进了男人怀里。
海伦娜姑妈兴致挺高,因为摇摆舞俱乐部弗兰利达星期六、星期日又可以跳舞了。“她到底觉得这些黑鬼跳的舞哪里好啦?她受的教育可不是这样的。”爸爸说。弗洛伦特叔叔用手比画出一个大漏斗,模仿吹萨克斯管的样子。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个成年人?”爸爸怒气冲冲地朝着他弟弟说。
“下个星期。”(因为到时候他回不来梅工作,与列昂姑父一起去,列昂姑父当然也会带上他的国际跳棋和颜料盒。)
“你真的想去吗,弗洛伦特?”妈妈说,“我也可以想办法让你到艾尔拉 上班的。”
“不用,康斯坦泽。如果我反正要挣自己的面包,那我就索性出门看看这个世界。”
“而且他还学得到一门手艺。钳工或铣工,这样的手艺以后都用得上。”海伦娜姑妈说。
列昂姑父在诺拉姑妈背后眨眨眼睛。“我们也就摆脱了我们这些婆娘。尝尝别的汤,对我们有好处。不能每天都喝韭菜汤吧。他们承诺我们了,会有高工资,权利和德国同事都一样,有机会去运动,去消遣。他们说的消遣是啥意思呢?大概就是说,做个年轻小伙儿该会的东西,他们都会提供吧。”
“但愿你能健健康康地回来就好了。”诺拉姑妈说。
“定时会有医生来检查的。”弗洛伦特叔叔说,“这是招工海报上写的。”
莫娜姑妈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要带着希采丽去上舞蹈课,我也会立刻跟你们过去了。去做打字员。德国男人都那么有魅力,有风度。他们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位女士。”
路易斯和他的朋友莫里斯·德·波特(拉丁文和数学都是班上第一名),就是被蛋头阴险地附带鄙视了一下的莫里斯,一起按响了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补偿委员会成员家的门铃。路易斯还随身带了一份传单的校样。传单顶端用斜体八号隆多字体带引号写着:“我窒息于我的辽阔,无限让我陷落。叙利尔·费夏福。 ”传单中间用带加粗线的拉宽希达尔戈字体写着:“弗兰德,现状与往昔 。”这下面又用艾格蒙特字体写着:“诗人兼剧作家M.德·派德先生的演讲 。”底端则用斜体十二号隆多字体写着:“免费入场。格略宁尔大厅,瓦尼赫姆 。”日期爸爸忘了写。
诗人踏着露出脚后跟的红皮拖鞋拖拖拉拉地走上前来,束紧了捆成一团的睡袍腰带,理了理头发。
饭厅里挂满了长胡子、戴眼镜的老男人的肖像画,他们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保养得挺好,眉毛浓密,眼神若有所思。路易斯认出了恩内斯特·克莱斯 [256] 。当然还有斯泰因·斯特略福斯,爸爸的工坊里也挂了他的画像。(爸爸有个秘密,他会模仿《弗拉克斯之乡》书里那个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农夫弗穆伦,那个饱受人生风雨泥沙冲击而屹立不倒,本乡傲气十足的铁石人物。)
“这些都是弗拉芒的杰出栋梁啊,不是吗,德·派德先生?”
“谁告诉你的?”诗人将一只陶烟斗塞进了吧唧吧唧响的湿嘴唇之间,“幸好我还有赞赏别人的天分。这个国家太缺少赞赏了。真是典型的小国小家子气。所以费夏福的书名才这么不同凡响:赞赏伟大艺术品的时刻。”
他的小腿肚上没长毛,奶酪一般白,脚踝周围的皮肤是红偏紫。他把校样拿到眼皮底下。
“做得棒极了。你父亲是个有天分的艺术家,是我们伟大印刷师的继承人,可惜他的前辈在艰苦的西班牙占领时期都跑去了荷兰。”
“里面有印刷错误吗?”
“哪儿的话……说真的,我没发现半点错误。”
“但是您演讲的日期还……”
“该死,当然了,哎哟喂,我们差点儿都……哎哟喂……”
他坐到了桌子边,桌布上到处都是烫出的洞。他就像刚跑完了五百米一样气喘吁吁。莫里斯从来都是默不作声的,现在他也不出声,但已经受到了触动。
“你们坐下吧,坐下吧。”
“我们不会打扰到您吧?”
“年轻人,我整晚都在创作。可以让自己休息一小会儿了。不过……休息……怎么可能呢……人类的宿命不就是‘无休无息’?”还好他并不期待别人回答他。他将一大团呛人的烟吹到了莫里斯脸上。
“我还真想好好款待一下你们,给你们念一下我正在写的这个剧本中的第三幕。这部剧非常仔细地描述了农民起义首领尼古拉斯·赞尼金 [257] 的故事。列法艾特博士,一位精通14世纪历史的专家,肯定我说,我没有对历史真相做任何的歪曲,可惜啊,小伙儿们,我筋疲力尽了。不过我很清楚,你们,弗兰德的年轻一代,了解了我对我们历史的观点后会很有收获。你们还读书吗,我是说,除了学校里要求你们读的书以外?”
两个人都乖乖地点了点头。莫里斯在椅子上不安地滑来滑去,很可能是要上厕所了。路易斯突然也尿急起来。
“记得提醒我,待会儿把我的《诗和驳诗》送给你们。里面有几句六音步诗,你们肯定会喜欢的。可惜我的出版社‘德·柯赫’无耻地扔下我不管了,据说是纸源紧张。不然我会让你们成为我的剧本《笛卡尔之死》的第一读者,这是部五幕剧,我以日耳曼思想为出发点,好好清算了罗曼系的伪理性,这种伪理性借助法国对我们国家的强势影响大大削弱了我们的民族,说过分点,是扼杀了我们的民族。”
他一口气都不歇就大声吼道:“玛——丽——亚!”
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儿,一个穿着咔嚓响的白色围裙的百岁老孤儿出现了,用恨意十足的眼神看着路易斯。
“玛丽亚,给两个年轻小伙儿倒上杯波尔图葡萄酒!其实他们的年纪还不够喝这个,不过我们要尽早教会他们自由不羁地享受人生啊。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对吧,我的先生们?”她倒上了酒。波尔图葡萄酒温热,甜得腻人。
“怎么样?”
“有点太暖和了。”莫里斯说。
德·派德抿了一口。“见鬼,你还真说对了。玛丽亚,马上把酒瓶放到地窖里去。不,还是算了。我们地窖里还有多少瓶?”
“四瓶。”
“这屋里有人背着我啊……”她啪地一下把门砸着关了,动静大得墙上那些弗拉芒栋梁都抖了抖。
“她偷喝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悄悄说,“我倒随她去,只要不是喝这种波尔图葡萄酒。本来有人送过我十二瓶的,就在我在宏泰斯先生家办了场音乐会之后。”
“我祖父跟我讲过那场音乐会,”路易斯说,“他可感动了。”
“是啊,我们的塞涅夫对德彪西可是情有独钟。”
德·派德给自己斟了酒,一口气喝光。
“我朋友,安特卫普的荷兰王室剧院的约利斯·迪尔斯,他当然是第一个读到《笛卡尔之死》的读者,他向我表示了热烈的祝贺。”
“这个剧本真是有五幕咯?”路易斯问。因为他得找点什么说,尤其在有莫里斯这个闷葫芦在场时。
德·派德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直接拿着酒瓶喝。“我看出来了,小伙儿,你在想,这是不是太古典主义了?我要这么来回答你:是的,这就是古典主义,实验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重建时代开场了,不仅仅要重建我们的集体,还要重建这种集体的形式。而我对这个还是能说上两句话的,因为我是冒险者阵营的,我们拓宽了语言的界限,追随的是我的故友保罗·凡·奥斯特泰因 [258] 的足迹。而这让我有幸,既没有被伊凡李斯特·保文神父的选集《南与北》,也没有被尤里安·凯珀斯的《金门》收录。其一,我明白,我们的好心神父显然不太喜欢我有点儿天马行空式自由挥洒的思绪和行文;其二,我只能说,我不属于那个聋哑大军的行列,如果你懂我指的是什么的话。”
他又从那个大肚子酒瓶里猛喝了一大口。
聋哑大军?这我只能……我能问谁呢?路易斯注意到平时什么都知道的莫里斯也一筹莫展。“我的剧本《笛卡尔之死》不是用亚历山大诗体写成的,不,别担心,我不会走到费夏福的地盘上去。这里也不是满满的灵魂渴望,虽然出自灵魂的渴望是许多艺术品的根基、主题和动力。不,这部戏,在某种程度上,你们现在要吃惊了,几乎是部古典主义喜剧。”
莫里斯做出吃惊的样子。“讲笛卡尔的喜剧?”
德·派德高兴地哼哼起来,奶酪白的两条腿互相压来压去。“是的,是的!我不需要对你们讲述笛卡尔的生平,这个你们的老师在学校里肯定已经讲得很详细了,但是我要给你们展示他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诡异状况:他在走过可怕的歧途之后,遭到一大帮教会坏蛋迫害而逃到克里斯蒂娜女王那里避难。”
玛丽亚把门撞开一条缝,说:“厕所堵住了。”
“又堵了!”派德叫了起来,“可是玛丽亚,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我?”这个颤巍巍的、身着孤儿制服的老天使牙齿直打战。
“是啊,就是你,不然还有谁?”
玛丽亚笑不露齿地拉开了脸。“都是阿玛迪奥斯干的!”
“别撒谎!你怎么敢栽脏给我儿子!”
她还在冷笑。“那就是夫人干的。”
这个可能性让德·派德陷入了思考。他扯了扯自己的睡袍,拉长盖住膝盖。
“以前就是这样的。”玛丽亚幸灾乐祸地煽风点火,“去年,夫人,您知道的,让厕所堵上了,您知道的。”
“玛丽亚,别再用这些女人家的事儿来烦我们了。我求你了!想办法解决一下,用……”
“我会用刷子试一试的。”玛丽亚说。
“瑞典女王,”德·派德说,“不仅仅有引人注目的精神力量,而且还有一种奇特的个性。那些婆娘的品行,呃,魅力,常常被我们可以直接叫作男性品格的东西给压下去了。她就像我们男人一样倾向于探索人类精神或身体能力的界限。比如说:她早上四点就冒着刺骨的寒冷起来骑马外出了。
“而笛卡尔呢,你们知道,他其实叫杜·佩隆,就像去年死掉的那个荷兰散文家,他剖析事物的怀疑主义和过分的巴黎至上主义给我们弗拉芒人带来了很大损害。笛卡尔当然是浪漫的,比他浪漫的没处儿找的,你们去仔细看看弗兰斯·哈尔斯 [259] 的肖像画就知道了。又有肝病,脸色橄榄色,乌黑色,所以完全受不了北方的冰冷气候。这个对穿堂风都会敏感的男人写信,在高寒的北方从早到晚顶着冷风,瑟瑟发抖,冻得发青……”德·派德把睡袍的领口拉上,就像是要勒死自己一样,开始高耸着肩膀发抖,然后又放开,晃着一条没毛的白白的腿。“克里斯蒂娜女王,我们的女维京人,却不为所动。她要求笛卡尔每天天一亮就坐上马,同她一边出游一边解释物质和意识这两种不同东西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他当时怎么能拒绝呢,说到底她才是女王……”
“不。”莫里斯说。路易斯从没见过他激动成这样。
“不!”德·派德像在“格略宁尔”酒馆里那样大喊。波尔图酒瓶空了。他用食指刮刮酒杯,放到口里舔干净。
“他死了,这是第五幕的情节。观众会看到这个可怜的人最后起草的是什么,不是数学或哲学的小册子,而是诗体芭蕾剧,押韵的,《和平的胜利》。各种各样的林中仙会跳着舞出现在舞台上。那些没法看懂我写的微妙的历史细节的观众,他们的注意力会被开心地转移开。但是这时候,在一个角落里,笛卡尔吐出鲜血,承认他有着罗曼起源的造作理智说到底不过是贫瘠,是僵化的优雅……”
“他还以为天空是液态的。”莫里斯·德·波特说,“太阳和恒星都是液态的,不然它们就不可能存在,他相信。”
“这是他相信过的,没错。”德·派德不快地说,“正是这种思维上的混乱,被克里斯蒂娜女王的生命力,被她最本真的血流给破坏了。从哈尔斯的肖像画来判断,我们可以猜想,莱纳·杜·佩隆·笛卡尔先生没准是个犹太人。不过我还是不强调这一点了,现在还不到时候。”
路易斯和贝卡忘了他们在黏土矿里一起玩过的游戏了,或者他们已经长大了,不想那么玩了。他们四处晃荡,扔石子,不过不会扔太远,因为在他们这个满是礁石和壕沟的褐色天堂里有德国工程师穿着橡胶靴,拿着丈量的工具走来走去。贝卡很想念她哥哥;他投奔了住在罗斯勒 [260] 的祖父母,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城市,里面住着皮肤橄榄色的织毯匠人和做刷子的师傅,他们被称为埃及人。
一天,脏塞弗出现在了棚屋门口,两只手都缠了脏脏的绷带。
“我坐在‘帕特里亚’里,没打任何坏主意,就读着报纸,这时候黑卫队的人走了进来,一个个都醉醺醺的。他们刚搞了个什么庆祝活动,唱着歌。突然有一个人,他们都叫他帮头儿,朝我走了过来,说:‘我们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和我们打招呼?’我说:‘惠泽,同志们……’一边举高了手臂。‘这样打招呼不合规定,’他说,‘首先你要站起来,再把手臂伸直。’我说:‘伸直?但你们的元首是这么做的!’往后弯了一下。‘起来,站起来!’他说道。我说:‘伙计,见鬼去吧。’他们就扑上来抓住了我。我被迫把手摆到了桌子上,他们用橡皮棍把我的手打坏了。”
“开始化脓了。”贝卡说。
“我的朋友说,我应该去找警察。但警察局那帮家伙认识我的。我可没留下啥好记录。你哥哥怎么样了?”
“他在我们奶奶家。”
“那儿的伙食够他吃的吗?”
“他就为了这个才去那儿的。”
“我其实也能照料他的。他要留在我这儿,什么都不会缺。”
“您可以照料路易斯。”贝卡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像恶狗一样危险的小巫婆。
“还是别了!”路易斯叫道。
在小水塘的绿色皮肤上方,成群的蜻蜓扇动有纹路的翅膀,以金属色的身体跳舞,阳光照得它们身上闪闪发亮。
“你长成了结实的壮小子了呀。”脏塞弗说。路易斯耸了耸肩。这个邋遢鬼不会真用我来代替忒杰吧。
“你在耶稣会学校都学些什么?”
“拉丁语和希腊语。”
“你不会是想做神父吧?”
“就他?”贝卡轻蔑地说,这话却让路易斯高兴。
“我要成为叙利尔·费夏福或圭多·赫泽拉那样的作家。”
“但这两个也都是神父啊。”
这下他可出了个大纰漏。“您操心好自己的事儿吧。”路易斯气冲冲地说。
“我们可以聊聊这个嘛。你的未来可是挺重要的。如果有人在你这个年纪关心一下我的未来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你想写什么呢?写农村生活之类的吗?”
“不,要写点像杰克·伦敦 [261] 那样的。”
“要做作家的话,”脏塞弗说,“你连汤里的盐都挣不出来。你看看弗林克先生就知道了。”
弗林克先生是一个糟老头,齐肩的几绺黄白头发上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呢帽;他研究弗拉芒语研究得眼睛都快瞎了。他常常拄着白色拐杖走过菲利普·凡·阿尔萨斯大街。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跟在他身后,戳着他邋遢的黑色大衣喊:“零狮子!零狮子!”因为他在瓦勒电台里呼吁将旗子上、徽章上或书上的弗兰德狮子图案叫作“零狮” [262] ,因为这头动物在这里非公非母,只是个概念,是中性的。
“弗林克先生做了那么久作家得到了啥?就一枚城市奖章,没了。”脏塞弗用他手上的脏布条抹了把脸。
“那又怎么样?”路易斯叫道。(重要的是,我有朝一日能成为弗拉芒杰出栋梁之一,被画下来,用深棕色,放在最末尾,因为我是最年轻的。嘴上叼着烟斗,头微微斜着,一只手指深深按进右脸颊,眼神忧郁。也许嘴唇上还要留两撇胡子。不,一把大胡子。)
脏塞弗说:“我多少还是懂那些黑卫队的家伙的。我听说,他们喝得烂醉,是因为他们肝肠寸断,他们的头儿斯塔夫·德·克莱尔克 [263] 因为肝癌多半要不久于人世了。”
看到了他在家门口和贝卡告别,妈妈问道:“这女孩一直黏着我们的路易斯嘛!是不是有点儿什么情况了呀,路易斯?”
“别闹了,妈妈。”
“是啊,别闹了,康斯坦泽。”
妈妈这几天情绪不错,她常常挺晚才回家,因为她要和劳森吉尔先生,还有他的同事在集市旁的“金王冠”餐馆吃饭,同时还要讨论卷宗里的问题:很典型的德国做法。妈妈还总是在一句弗拉芒语中加入“ZWEIFELLOS”(毫无疑问)、“WUNDERBAR”(好极了)这类词,偶尔也用上“ÄHNLICH”(类似的)。 [264]
“尽情享用吧,康斯坦泽。”诺拉姑妈说,“人生在世,就年轻一次。”
“他们说起话来不出一点差错,”妈妈说,“你简直没法想象。塞涅夫夫人 长,塞涅夫夫人 [265] 短的。”
“什么?他们没有叫你康斯坦泽吗?”爸爸说。
“几乎没有。”妈妈承认道。
蛋头说起了卢克莱修 [266] ,与他同时代的神学家都把他贬成一条“死狗”。圣哲罗姆对他的评价要有些不一样。据他说,卢克莱修服了春药之后发疯死了。
学生们顺从地大笑起来。
“微偏运动” [267] ,蛋头不耐烦地用棱角方正的字体在黑板上写下这个词。“微偏运动”。路易斯努力集中注意力去听,但教室里太热了。他觉得蛋头这整节课都是为了他一个人在讲。那双有时候扩大成两倍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漂游在透明的油里,在跟踪他。“微偏运动”,始终存在、微乎其微的偏离。比如身体的移动。这样他们就摆脱了他们的命运。谁会对这个感兴趣?注意听!卢克莱修是怎么说的:“……如果没有发生碰撞,或者没有对身体造成击打……”他是在说我的身体?我必须被击打,就因为我要用我的身体造成碰撞吗?
我相信,蛋头准备好了一篇演讲,要在一班子奴隶般听话的实验兔子面前演练,这些兔子都会接受他这些听不懂的唠叨。这是他下一次要在抽烟斗的博学神甫面前展示的演讲。
“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推论,大多数世界观都有着审美的本质,当然它们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就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处,铃声准时响起。
“你刚才做梦去了吧。”蛋头在学校院子里说。
“男孩们听不懂您的课。”
“男孩们?”
“我也听不懂。对我们这个年龄来说,没法懂。”
“在你的年龄,以前的学生都已经能说流利的希腊语和拉丁语了。”
“以前,以前。”路易斯说。几个同学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俩看——尤其是看我,这个得到垂青的宠臣。
“Plus est en vous.”蛋头说。
“您想要的就一个:让我加入耶稣会。”
“我不是想要。我是希望。”
“尽管这样,您还是不幸福。”(就像对着一个霍屯督人,在不持枪的修女们守卫的一座堡垒中。)
“我不会为这一点纠结。不过如果你对我主赐给你的可能性多一点尊重,也许我会幸福一些。”
“比其他人更多点尊重?”
“路易斯,你为什么不愿意学习这些?难道你更情愿,就像现在有人喜欢宣称的那样,听任本性的安排,屈从于每一次冲动?难道你愿意毫无抵抗地接受强霸、权欲、毁灭,这一切夸耀本性和战争的东西?”
“是谁在宣称这些?”
“我们新一任掌权者。”蛋头说,“他们赞美血。他们要退回到黑暗的、滴血的过去。你没发觉吗?”
“那我该怎么反抗呢?禁欲?”
“不要说得这么轻蔑,路易斯。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这样。”
学校院子突然陷入了骚乱。有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有猪叫的十倍那么响;震人心肺的呼叫,痛苦的哀号。学生和几个教士在跑,拥到一棵小树前。莫里斯·德·波特在玩追击游戏的时候被一块石板的边绊倒了,一头砸到了用来保护小树苗的铁栏杆的一个尖角上。这个心形的尖角刺进了他的左眼。莫里斯半躺半倚在那儿,头插进了铁杆,手臂紧紧拽住围栏,脸变得煞白煞白,让人认不出来了。眼睛掉出来了吗?还在他脸上吗?莫里斯被挤挤撞撞、像在战争开始时受到轰炸一样大喊大叫的学生和教士掰开,抬走了。几个五年级学生像一群猎犬一样扑向了之前追赶莫里斯的胖子福德克斯。
路易斯和他的同班同学一起列队走过了放在灵床上的蜡白尸体,尸体上盖了一个黑色的眼罩,张大的鼻孔里塞了棉花团。
“拉起他的手,路易斯。”莫里斯的妈妈说,“你不用害怕。他可是你的朋友。”
路易斯想象着这只手,冰凉的橡胶,从里往外散发出寒气;他想象这样的接触会传染什么;他想象这被杀死的脆弱海盗,这说过星星也是液态的透明嘴唇会朝他吐出死亡的气息。
莫里斯的妈妈一只手肘撑在棺材边上。“他看起来像不像只是睡着了啊,路易斯?”她嘴角边有口红的痕迹。刚刚涂过的,虽然她知道她的孩子再也看不到了。除非今天晚上就是最后的审判。我必须哀悼。把棺材钉上吧!他贴满《雄鹰》杂志上的飞行员照片的小本子去哪儿了?他的脸上还有一抹嘲讽的微笑,没有人发现吗?为什么没有人赶走他脖子上的苍蝇?因为他反正感觉不到了。可如果他正从天上往下看着呢?
“他肯定是在天上看着。”蛋头几天之后在祈祷室里说;在他身后,在多尔夫·泽布洛克画的壁画上,挂在十字架上的一个肌肉发达的耶稣又一次跌落下来。泽布洛克在瓦勒是个名人,他去布鲁塞尔开过画展,他设计的讣告和出生公告一直卖到了美国——新潮,但很受欢迎。
“不过你不必从字面上来理解。”蛋头急忙补了句,因为他感到路易斯这会儿正显得执拗、乖僻、易受刺激,“你也可以这么来想,有人死后就成了进入宇宙、进入原则本身的上百亿思想与情感的一部分,而这并不排除某种意识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事情对你当然只是耳边风。路易斯,你太脚落实地 了。”
“现在落进实地 的,应该是莫里斯才对。”路易斯没有忍住,狂笑起来,然后吃了多年来的第一记耳光。他的耳朵里嗡嗡响,他的眼眶里一下子都是泪水。他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蛋头做了个半是保护半是抵御的手势。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处在罪孽深重、该死的状态了。”路易斯说。
“我不想听这些话。”
“但是您必须听!您是灵魂牧师!”
“你还想来一巴掌是吧?”
路易斯摇了摇他那弯曲的、活络的食指。放马过来呀。就像男孩们在学校院子里摆开架势要立刻打一大架一样。
“放规矩点,路易斯·塞涅夫。你是站在圣坛前。”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都不再相信上帝了。”(因为否则的话,你将会成为他的代言人,他的令人不快乐的信使!)“昨天我才刚把圣饼都吐到手上,捏成一个球,然后踩了上去。”
“你撒谎。”
“是,我撒谎。”路易斯绵软地说。(因为有一种恶,叫上帝。他手上有死亡天使,就像带走莫里斯,把他插在铁杆尖端上,现在又四处飞着、狂流着口水寻找新的、新鲜的孩子的那位。还有穿靴子、戴头盔、晒黑了的天使,坐在坦克和俯冲轰炸机里,肆意杀戮而不用对谁有所亏欠。)
“跪下。”蛋头命令道,他指向一把祈祷椅,“对我主耶稣念一遍感恩悼词,感恩你还活着。”他站在路易斯身后,把手放在他脖颈上。“你。”路易斯听到他说。“你!”他想站起来,但这只冷冷的手把他又按下了。“你,善良美好的你,你的造物者造出的一个拟像,你想要投身给邪恶,是出于一种叛逆心,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懂你的叛逆。”
(德国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致命的光线,能够穿透所有东西,比如说砖石和我房间墙壁上的泥灰。在我柔弱的背后站着的这个男人,他的角质眼镜也能发射这种光线,时时刻刻都把我钉得死死的。)
“您是不洁的。和我一样。”路易斯朝祈祷室里大喊。
手指掐进了他的颈部。在飞船里被冷酷明,那个和蛋头一样光头,身穿与蛋头一样黑制服的坏蛋被牢牢钉住了!路易斯变成飞侠哥顿 [268] ,转过身来,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男人,眼镜歪歪地挂在肉嘟嘟的鼻子上。
“闪一边去吧,山里海里,善你个鬼。”路易斯边说,边跑过基督受难的现代之路,跑向打开的门放出的光亮。闪——山——善,这是押头韵的,而头韵“是音调赖以立足的踏脚石”。圭多·赫泽拉如是说 。世人之牧,诗人之父。
罗伯特叔叔在多尼克泽街区的屠夫施宾内尔那儿学了一阵儿,现在已经会了屠夫手艺的不少花样。他的酥皮馅儿饼吃起来还有点苦,肝加太多了,不过他的猪头肉冻就……
婆妈妈说,路易斯应该带着家庭作业去。“你要是能坐在这边炉火边上,同我时不时说上两句话,我就满意到不行了。”
在他和列昂姑父约好一起出发去埃森(要不是不来梅?)的那天,弗洛伦特叔叔并没有出现在火车站上。列昂姑父大发雷霆,都不想一个人上火车了,但看到的人都可以做证,诺拉姑妈差不多是把这渣滓货硬塞进了火车,在军乐队奏起爱国歌曲的时候。
其他目击证人偷偷说,莫娜姑妈至少三次被人看到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德国二等兵坐在“米可朗琪罗”咖啡馆里,那个兵为她脱大衣、穿大衣,就像个十足的吃软饭小白脸。
“床上有小白脸总比床上放着自己暖好的砖头好。”
“哎哟,你这发了疯的母鸡。”妈妈笑道,但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教父声称,据可靠消息说,接下来在东边会有战事。虽然他很难想象希特勒会攻打斯大林,就像提伦忒恩先生预言的那样,因为“互不侵犯条约,可不是心血来潮随便签一签的”。
爸爸被带到了会客室里。这里的墙都铺了一层有条纹的棕色厚纸,冒充仿古皮革。爸爸向校长大人伸出了手,聆听审判词。他的儿子脾气太倔,危害了受他影响的其他学生的道德操守。学校向来以忍耐与宽容为旗号,当然对塞涅夫家老先生也怀有极大的敬意,但是如果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看不到本质性的改变,包括公开道歉的话,学校将采取措施,甚至也许是极为严厉的措施。学校虽然在某些方面非常进步,但也必须尊重更高秩序的整套规则。
蛋头双手交叉,站在壁炉前面,身旁就是法政大牧师荷尔蒙普勒茨,是他在1814年让耶稣会士于1773年(神圣的日期!)被迫解散后关闭了四十年的学校重新焕发生机。
“秩序,”爸爸说,“再好也不过守秩序了。我会想办法让路易斯这会儿就做到您要求他做的。我们是用基督教信仰教育他的,他会懂的。如果不懂,我就打他个鼻青眼肿!”
在这演给外人看的愤怒背后,路易斯感觉到他在乞求。一只狒狒就是这么乞求一根香蕉的。
“我们从小就很注意,大人!过日子都按基督教的规矩。您肯定不会认为,我们送他进哈尔贝克的圣约瑟学校,是为了让他学些邪门歪道的吧?”
“你有什么想说的,路易斯?”校长问。这是个戴了副金夹鼻眼镜的办公室职员。
“校长大人给你提问呢,答话呀。”爸爸吼道,“我们没有教过你,要敬重教士大人们吗?”
“你们教的是,只有弗拉芒独立派的教士才要敬重。”
爸爸摸了摸脑门,想降下那里奔腾而起的怒火。他带着乞求的神色转向蛋头,而蛋头一声不吭,双手并拢,手指围成一个教堂尖顶。
“好了,好了,尊敬的先生们对你再了解不过了,路易斯。他们知道你有时候会耍耍怪异的幽默。这都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的,诸位先生。他母亲有时候开的那些怪异的玩笑,我也都不太懂。”
“你最好去领一下复活节圣餐。”路易斯虔诚地说。
“复活节……复活节圣餐?”爸爸哼唧道。
“你今年还没有领过复活节圣餐呢。”
“我?我?我没有领复活节圣餐……我愿意就地毙命,尊敬的先生,如果我真的没有……”
“你在哪里领的复活节圣餐呢,爸爸?”
“在法国。”爸爸叫道,“我特意搭车去了里尔,因为我想听着法语领复活节圣餐。”
这听上去有点太诡异了。两个教士狐疑地交换了眼色。
“是的,我知道,从一个立场坚定的弗拉芒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很怪异。但当时有人告诉我,在里尔有个教士,多明我会的,他布道很有一套,简直就是拉科代尔 [269] 再世,如果你们听过拉科代尔这个名字的话……”
“我们听过他的名字。”校长故作镇定地说。
“您说的是拉梅内 [270] 的朋友,革命之后在马赛被选入制宪国民议会的那位?”蛋头问。
“不是,”爸爸说,“我是说那个多明我会修士。”
“这两个是同一个人。”路易斯说。他感受到了角质眼镜背后那让人恶心的怜惜。
“现在都无所谓了。”爸爸说,“不管怎样,他布道很精彩,我就像到了九霄云外,我从教堂出来就像重获了新生。我觉得像是飘浮在空中。”
但厄运临头,塞涅夫的谎言像一只蝴蝶一样被戳穿,张贴在了仿造的科尔多瓦皮革上;校长语气生硬地说,这件事儿他们还得再商议。路易斯这期间禁止来校。要多久?他们会通知他的。
“我主与你们同在。”校长说。蛋头送了路易斯一本书,圣伯纳德 [271] 的《沉思篇》,要求路易斯写个内容总结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一语不发地慢慢沿着一排排房子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似的。在家里,他跌坐在沙发里,仍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康斯坦泽,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做鸡蛋炒肥肉了。从今天开始每个法郎都要掰着用了。这都是你儿子干的好事。以后再想要学校里的印刷订单,都只能是竹篮打水了。从今天开始这家里只有白水就面包了。”
“但是还可以配果子酱。”妈妈说,“我今天刚刚得了一杯,青梅酱,是一个年轻同事给的,他爸是牙医。他们都舍了血本来讨好我,让我替他们说好话。因为他们知道,我会决定他们是不是被送到德国去。”
“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去德国啊,在他们培训结束后。”
“可以想办法拖延的。如果能和劳森吉尔博士搞好关系的话。但他们首先得过我这一关。”
“让我尝尝这个果酱。”爸爸说。(其实他是在恳求:谁必须先过你这一关?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来不把你那扑过香粉、美得销魂的脸抬起来看我?)“这是青梅?”他吧唧着嘴说,“怎么味道更像是小李子?”
弗洛伦特叔叔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那个大祸降临的下午?那天下午,诺拉姑妈那么无情地把自己丈夫送去了受许之地,之后却又因为后悔,因为要防止自己精神崩溃,就和两个同样到车站送丈夫的哭哭啼啼的妇人一起去了最近的酒馆,在那儿喝了两小杯可怜兮兮的低浓度杜松子酒后就已经醉得出门崴了脚。诺拉姑妈威胁地指着这个懦夫说:“这都是你的错,弗洛伦特。你看!”她抬起了腿,“这脚伤好不了了。我感觉得到。我骨头里太缺钙了。”
“我真的没办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