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4)(1 / 1)

“我连行李都给他收拾好了。”婆妈妈说,“他的剃须刀啥的,他的睡衣,他的内衣内裤,他的工作证,他的护照,他的口琴……”

“我做不到。”

“他是不想抛下我一个人。”婆妈妈尖声说道。她把自己裹在两三条黑色手织围巾里,就好像屋外是在下雪,而不是热气蒸腾。

“我就是做不到。这些日子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转:这不行,我没法去那儿工作。”

“但对我家列昂来说,已经够好的了!”

“诺拉,你的列昂习惯了给一个老板干活,一天拼命干八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下下国际象棋,画画水彩画。这些我都做不到。”

“这些你做不到,靠我的钱过日子,你倒做得出。”婆妈妈说,“他今晚至少干掉了一公斤土豆。”

“那你怎么不说说路易斯?”弗洛伦特叔叔叫道。除了海伦娜姑妈,没有人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烤土豆。棕色的外壳,烤到刚好没焦的地步。加上洋葱酱。路易斯发觉自己的肚子已经蠢蠢欲动了。

“这小子还要长个儿呢!”婆妈妈喊道。

“那我就该缩个儿了?”

“他不想和他的小心肝分离吧。”婆妈妈咧嘴笑,就像是在品尝塞在她牙齿之间的一条出自白菜汤的丁香花干,满屋子里都还留有这汤的气味。

诺拉姑妈冷笑道:“她反正也不会留在他身边。还是那个理发店里的冉诺吗?”

“别拿冉诺说事儿。”

“我碰到过她,与瑟尔瑞·德·威尔衡斯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可也不是兄妹关系呢。”

“在哪儿?”

“在公园里。我还在心里寻思:那边那两个人,他们肯定刚认识没多久。看起来像是刚谈起恋爱的样子。”

“冉诺真是傻到家了。”弗洛伦特叔叔说,“我想我还是去法国好了。他们修大西洋壁垒 [272] 的时候还是需要卡车司机的。我要做司机的话,至少能挣到……”

“弗洛伦特!”

“啥,妈妈?”

“现在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婆妈妈惊恐又严厉地叫道。

“我?”

“对啊,不然还有谁?”

“从诺曼底那儿很容易到英国去。”

女人们一下子死一样的沉寂。婆妈妈将脖子上一条围巾的角伸进了嘴里。弗洛伦特叔叔紧盯着路易斯看,一截香烟在他嘴唇间一上一下地跳。

“噢,你这家伙,真见鬼啊。”诺拉姑妈结结巴巴地说。婆妈妈画了几个十字。

“路易斯,你一定要发誓,你不会对任何人,绝对不会对任何人……”

“我发誓,弗洛伦特叔叔。”

“但海里都挤满了潜艇啊,”婆妈妈说,“还有驱逐舰。”她会说这个词,因为她和路易斯时不时地玩一玩沉船的游戏,就在他的算术练习本有格子的页面上。

“这我本该想到的。”诺拉姑妈说,“首先让我的列昂头脑发昏去了德国,而这时候,又和其他所有懦夫一样……”

“但是等到德国人跑到英国去了,他们就会枪毙你的!”

“妈,他们到不了英国的。”

“你行啊 ,是希特勒打电话告诉你的吧?”

“除非他立刻就出兵,倒是可以……”

“可是你到德国去到底想干吗呢?”诺拉姑妈问。

“他就是想离开家。”婆妈妈泪光闪闪,“去德国,还是去英国,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的,只要他能离开我就好。而我呢,我连行李都给他收拾好了!”

“他没有理想。”路易斯说。

“你说得对,路易斯。”诺拉姑妈说,“他根本就不知道,理想是个什么东西。”

“我整整一年都没法再合眼了。”婆妈妈叫道。

路易斯把这些话讲给妈妈听,妈妈吓了一大跳。“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这是给自己签了死亡判决书啊。我们必须想办法瞒住,不让你爸知道。他会到KOMMANDANTUR(司令部)那儿告发弗洛伦特的,他做得出的。”

爸爸三天之后还是知道了。他弟弟和另外四个瓦勒体育俱乐部的足球运动员一起消失了。“他从来就是亲英派,抽英国烟,听那些爱爱爱老虎油的英国流行歌。我不想再在我家听到他的名字。我原来就一直说,瓦勒体育俱乐部是不值得尊敬的一个俱乐部。”

德国人没有像他们在奥登阿尔茨大街上行军时用二声部唱的那样进军英国,而是朝另一个方向,朝南斯拉夫去了,接着又进军俄罗斯,就在路易斯穿上生平第一条灯笼裤——深蓝色,带绿斑点——的那一天。

“希特勒肯定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扼住了俄罗斯的咽喉。”爸爸说,“同斯大林签的那个条约,那是他的违心之举,那时候他束手束脚没办法。但现在形势都明朗了。现在就要动真格的了。这就和我的情况一样:一个男人如果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哪怕有一时一刻没做到,都会遭到报应,都会胃溃疡。”

“我是你的理想吗?”妈妈欢快地说,“这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

“傻瓜。”爸爸说,停了一会儿后,用苦涩的音调又说,“英国人这下高兴了。每次都是一样。整个世界历史都是证据。英国人就是会用别人来堵枪口。现在是俄罗斯人替他们从火里取栗子。用不了多久,美国人也会被拖下水了。”

“这世界最美丽的探戈 ,”妈妈说,“是我在你怀里跳的那个 。” [273]

“丘吉尔今晚可以喝杯双份威士忌了。”爸爸闷闷不乐地说。

那个高个子的光头教士,穿着他的优雅教袍,就像一只黑色的秃鹫一样降落在了塞涅夫家的米黄色厨房里。他什么都不想喝。他时间也不多。

“我妻子不在家。”爸爸说,“她要晚点才回来,这一阵她加班很多。因为俄罗斯的缘故,生产线都是用十足马力在运行呢。”

“那我要不也走好了。”路易斯说,但还坐着没动。他希望蛋头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圣伯纳德的书。(我每天都读的,阁下,但我还没有时间写内容总结。)

“我是骑自行车来的,虽然用链子拴了,但是……”

“哦,应该不会有人有那个胆子的,他们知道我……”

“既然是这样……”

“那我就尽快去……”

“就是辆自行车而已。不过现在这世道……”

“我马上就能知道是谁干的,都是彤杰斯大街那帮……”

(他那双冰冷的鱼——哦,不,是青蛙眼睛,邪恶的宝石。)

“抽根烟,阁下?”

“不,谢谢。”

“哎呀,您别客气。我那连襟会整箱整箱给我送这烟的。(阿尔曼德舅舅是搜查私藏香烟那个部门的监督员,周围农民的礼物成堆成堆地收。)”

“不,谢谢。”

“那您替校长大人捎点儿好了。”

“不,不。你要知道我为什么来,塞涅夫先生。有风声吹到我耳朵里,说您妻子在艾尔拉工厂很受好评。真的,真的,确实是这样。我也就开门见山吧,虽然一个耶稣会教士一般不会这么做。我的问题是,您妻子能不能……用她这么强大的影响力……帮个忙。是一个朋友。她能不能推荐一下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从资金上提供一点……”

“千万别提这个,”爸爸说,“帮忙的事儿理所当然啊,我们会照应好的,不用费一个法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相互帮助的嘛。”

“那这件事儿可不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因为我朋友,我侄子已经被征调做工了,下个星期就要走。要去莱比锡。”

“阁下,肯定没问题的。”

“他很勤快的。”

“您都推荐他了呀,阁下!您不用担心。这事儿会解决好的。”

最后,蛋头看了看路易斯,这双邪恶的眼睛里有了谦卑的神色。“哦,对了,我来这儿的真正原因是,路易斯明天早上可以再到学校里来了。”

“太好了。”爸爸说。

“你扔桃子,我还李子。”路易斯说。

“太好了。以前过节一笔勾销,我们从头开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对吧,阁下?”

“对。”蛋头说。(庙堂里的生意人)

“你也这样想 ?”路易斯说。

“JAWOHL(是的)。”蛋头说。在白炽灯的可怜光线下,路易斯第一次看到他是那么疲惫、那么颓丧,被无可测量的浩大力量所裹挟,渐渐崩溃。他的肩膀下垂,剃得光滑的脸颊下陷。我会照应他的。

“根本合不了眼,”婆妈妈说,“一分钟都合不上。顶多凌晨快起床的时候才能闭上半个小时。我居然还得经受这些。可经受的还不止这个呢,真不是,还要担惊受怕,因为知道还有更糟糕的在后头。我是两条腿都入土了的人啊,至少脚趾头肯定已经进去了。现在我也就能盼一件事儿了:哀愁过度,一头栽进棺材里。说到底还是坟墓说了算 。只希望他们不会烧掉我,现在挺时兴搞这个。但你会阻止他们这么对待我的,对吗,小伙儿?现在就会把人迅速清除干净,尸体一烧,一了百了,最后把一簸箕的灰扔进垃圾桶。你要向我保证,小心提防,不要让这样的事儿发生,好吗?我可不是这么教育大的。而且我妹妹已经预定好了墓碑,不是大理石的,那样太夸张了,死了的人,不该这么讲排场,活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做排场。钱都已经付了,都是我妹妹出的,泽赫尔塞姆来的玛尔郭姨妈。无休无止的星期六弥撒,杂七杂八一堆事儿,我到了墓里真得给你寄份赎罪券。可是我居然还得这样担惊受怕,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本来啥事儿都折腾不着我了,至少我不会再折腾自己了。这都是那个希勒特的错,不,我还是性子太急,又把话说过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不能把过错都推到别人头上了。这样的坏事儿,我们自己都有份儿的,就是这样,当然也会有人干脆说,这都是我们亲爱的上帝的错。‘妈,’海伦娜说,‘你得多吃一点,你会缺少蛋白质的,我现在拽你到体重秤上你自己看看。你还掉头发,至少吃一点儿小牛肝啊!’莫娜呢,平时总是一副铁石心肠,现在也说:‘妈,你照照镜子看,你下巴下面的皮松弛得都像只火鸡了。’海伦娜生我的气,因为我把我的食品券都送给了莫娜,好让她给小希采丽买吃的。诺拉生我的气,因为我把我的戒指和胸针给了福克,集市上的那个珠宝商。但我不能让我们的弗洛伦特空手上路啊。他要去英国这事儿已经够糟的了,还要让他在那儿饿死不成?‘我们对那些珠宝也有权力的,’莫娜说,‘应该公平分配!’我说:‘你说啥?要公平分配啥?要分你父亲送我的那些劣质钻石吗,它们都没苍蝇屎那么大?’‘不,’她说,‘要分的是胸针,不是因为它们值多少钱,是因为它们有感情价值,它们应该传给自己家里人的!’我说:‘你又说啥啊?胸针是你父亲在我想离开他的时候送给我的,那时候我发现他和爱丽丝有一腿,就是那个想换到国立学校教书的公立学校老师,这个蜡烛台子还以为别人是真爱呢。’‘那枚小圆盒呢?’她说。我说:‘哪枚小圆盒?你尽管拿去好了!’‘可是现在都给了集市上的福克了呀。’她说。‘那好,你去换回来好了,钱我给你。’‘算了吧,’她说,‘我不过就是记挂那枚小圆盒,我还以为那是你和父亲的爱情信物,里面不是贴了张父亲的婴儿照吗?’我说:‘可是莫娜哦,你这傻瓜蛋,那个婴儿根本不是你父亲!’‘但是我原来以为是。’她说。我说:‘你也该去看看眼科医生了。那是我们的升了天的玛丽—海伦娜的婴儿照。不,不是我的孩子,不是那个升天了的玛丽—海伦娜。是我妹妹玛丽—海伦娜,上帝保佑她。’人们总是说:‘孩子比啥都重要,大家也总是最宠爱最大的和最小的那个’,但我相信,我最喜欢的是我妹妹,至少她是最让我伤心难过的。她在学校里学得不太好,我们的玛丽—海伦娜,有点像我们的罗伯特,他在学校里也不出色。我们的母亲就想:‘这孩子总得学点什么来谋生啊。说不定我们可以让她学会做个裁缝。’她就把她送到了克里斯蒂安森家去,他们会教女孩们缝纫。学校是在一家农庄,女学生都被安置在楼上的小房间里。玛丽—海伦娜在那儿感觉挺好的。那儿有一个女孩,叫索朗尔,她不说弗拉芒语,父亲是小提琴手,总是和他的乐团往国外跑,她父母多半离异了,我猜。反正母亲一下子就没了音讯。这女孩儿总是很悲伤。克里斯蒂安森夫人就说:‘玛丽—海伦娜,你法语说得好,就请多带着索朗尔一点,别让她一个人待着。我感觉她都快抑郁坏了。’这个索朗尔晚上睡不着。她听到朝外的墙壁上窗格子在起风的时候啪啦响,她就尖叫着爬上我们的玛丽—海伦娜的床,因为她害怕得睡不着觉。我们的玛丽—海伦娜一个星期以后回到家,对我们的母亲说,‘妈,’她说,‘你和克里斯蒂安森夫人说一句吧,我自己不敢,别让索朗尔晚上再挤到我床上了,她出汗出得这么多,每天晚上身上都是湿津津的。我不敢这么说,但我感到恶心。我自己也会变得湿湿的。’长话短说,一桩事儿连着另一桩。他们让人检查了索朗尔的身体,哎哟,小伙儿,你猜怎么着?是肺结核。他们又检查了一下玛丽—海伦娜,唉,她也染上了肺结核。但是马尔滕斯博士,我们的医生,一个普通的家庭医生,但是个正直的男人,在刚果待过很长时间,他说:‘肺结核?这不可能。您想到哪里去了?不会的。您看看,我们的玛丽—海伦娜身强力壮的,她有多重?可能有六十八公斤吧,您看哪,脸颊这么红,不折不扣的一个Demarchie,而Demarchies是不会得肺结核的。您肯定是弄错了!’神甫助手对我们的母亲说,他说话直结巴:‘夫人,事……事情很简……简单,这个女……女孩子就是吃……吃得太……太差了,您……您告诉克里斯蒂安……安森,他们每……每天早上要给……给她吃肥肉和鸡……鸡蛋。’我们的母亲当然就去说了。克里斯蒂安森夫妇都有点挂不住脸了。但是,你猜怎么着?玛丽—海伦娜还是没有好转,我们的母亲把她留在家里,喂她吃肥肉加鸡蛋,上好的红肉。时不时还加一杯勃艮第红酒,造血用。但这些都不管用,她还是一直发烧,两条腿直晃,有一天她说:‘妈,我要去望弥撒,我要去忏悔!’但这只是因为她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这也可以理解,对不对?她还真就走到了‘岔路口’饭店,到了那儿她一步都挪不动了,她走了进去,对霍尔腾泽说:‘霍尔腾泽,你能给我一杯汽水喝吗?我口渴死了。但不要告诉我父亲,因为我说我是去望弥撒的,我身上没有钱!’霍尔腾泽说:‘哎哟,孩子,你父亲来打牌的时候,我会把汽水记到他账上的,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到的!’玛丽—海伦娜回了家。我母亲说:‘玛丽—海伦娜,你出了这么多汗呀!’但她立刻就进了自己的房间,那时候她和阿丽安娜住同一间房间。然后我们就再没听到她出过声。我们的母亲过了一会儿对我说:‘阿佳特,叫你妹妹来。’我就叫:‘玛丽—海伦娜,马上过来,你的汤已经上桌了。过来喝汤了。’她没回答。我到楼上找她,我看到了啥?她躺在床上,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可她一直都很注意收拾,不会乱放东西的。

等一下,这事儿就像在我跟前一样啊。等一会儿,小伙子,我的手帕在哪里?

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啊。再等一下。

我说:‘妈,你得自己来一下了。’我们的母亲,她也没聪明到哪儿去。她是老派人。她只管叫:‘懒妮子,你别仗着自己生了点小病,你就可以,

你就,

你就……

啊,小伙儿啊,我们的母亲此后半辈子想起这个就哭,

比我现在哭得厉害多了,厉害多了——

我们的母亲还真的去打她,往两边脸上甩耳光,整只手上去的,还一边喊:‘把你的衣服都拾起来。’她还真的就那么做了,玛丽—海伦娜,我们天主的这头小绵羊,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了椅子上。

等一会儿

然后她又爬到了床上,我们的母亲这会儿心疼了,她又上楼来,来送汤。但是玛丽—海伦娜做不到啊。她把喝下去的又都全部吐出来,吐到了小鸭绒被上。马尔滕斯博士说:‘现在这情况真不是我乐意看到的。’可是病情已经无可挽回了。玛丽—海伦娜其实是太强壮了。就因为她这么强壮,病毒就在大脑里待着不动了。她开始看到天花板上有东西出现了。‘看那儿,阿佳特,你没看到吗,一个老头,背老弯了!’我没看到,她就很恼火。‘给我扫灰的掸子,快啊!’她叫道,‘快啊!’她用掸子指向天花板。在地板上,在有大理石花纹的巴拉塔地毯上她看见了狮子和龙,还有驼背老头。‘可是,阿佳特,说不定是你不想看见吧?’她要我去拿透明的描图纸,她要把纸放到驼背老头和动物身上,把它们描下来。接着她就完全疯了,她狠狠挠所有人,包括我。马尔滕斯博士说:‘我们必须去布鲁塞尔找个专科医生来了。’但我们没有找到专科医生,她就死了。我们的母亲把我们刚从慈善兄弟会学校逃出来的盖拉尔德接回家,对他说:‘你好好看看你妹妹,以后在学校里要更刻苦。’他朝她俯下身,想最后亲她一下,但被我们的霍诺热一把拉住,踹开了。那个胖墩墩的大块头,现在做了少校了,怪不得比利时的军队在五月十号一败涂地。霍诺热扑到了亡者的床上,扑到尸体上,大叫大嚷:‘原谅我,原谅我。’因为他向她表白了,这个肥胖的蠢货。我们后来找到了那些信,在她柜子里,他写给她的。‘别了,我走了,但我的心会记住你的眼,你的亲吻。 '我对他说:‘这都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呆子。’‘咳,’他说,‘那是一首流行歌的歌词啊,是她求我写的。’我说:‘是嘛?那其他字条呢,我会一直爱你,哪怕天塌到地上来 ,还有这个,只有你是我在这大地上的光 ?你给自己妹妹写这个,你这个肥猪霍诺仔!’

“‘我是在离开的时候才写的啊。’他说。我说:‘离开?’‘是啊,’他说,‘她不喜欢我离开太久。’我说:‘什么时候?’‘咳,’他说,‘就是我去肉店或去面包房买东西的时候。’她说:‘给我写点什么吧,这样我就能在你离开的时候读一读了……’”

在“格略宁尔”酒馆,有人举杯庆祝十字军东征,庆祝打败卡尔梅克人 [274] 的闪电战。

在“罗通德”酒馆,煤炭商人桑腾斯先生在桥牌桌上说,“十字军东征?我看未必。西方是受到了威胁,这话不错,但还有其他的异教徒势力呢。”

“桑腾斯先生,隔墙有耳哦。”教父漫不经心地来了句。提伦忒恩先生整理好了桌上的牌,研究了一番,然后呆呆地看着冰冻的北方原野。“拿破仑,拿破仑 [275] 。”他说。“拜托,提伦忒恩先生,不要这么大声。”教父说。

然后大家也谈到了一个独立的弗拉芒国家。弗拉芒民族党党员反对,他们想要实现大尼德兰(就仿佛荷兰人都迫不及待要一下子和所有天主教徒统一了似的)。弗拉芒团结党党员反对,他们想要实现勃艮第帝国。德国弗拉芒工人联合会会员反对,他们想让我们并入大德意志帝国,这个帝国马上要变成大欧洲帝国了,然后很快会变成千年世界帝国。到底是谁想要一个独立的弗拉芒国家呢?至少有一个人是想要的:在理发师菲利克斯那儿理发的爸爸。

“我们被人奴役,被人折磨了好几百年,总算有机会摆脱他们了。但一定要有个意志坚定的领导人才成,他要知道到底走哪条路。不要像之前的比利时,六年里换了十二届政府,还没有一届是真正按程序被国会罢免的。说真的,每次都是一样愚蠢的套路:‘哈,你们这些自由派,你们都结成了共谋,那好,那我们就直接辞职。’或者,‘啊哈,你们这些社会党人,你们都在玩贿选,那我们就不跟你们玩了。’结果轰隆一下,这届政府又垮台了。他们只有一件事儿达成了一致,就是给自己的小伙伴找位子。你现在坐了这把椅子,我就去坐另一把,就好像在玩听音乐抢位子似的。”

“啊,那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呢?”理发师菲利克斯说,边给教父脸上涂肥皂水。

“我们需要一只强硬的手。还得是一只有智慧的手,一只能体察民情的手。”爸爸说。

“对一个人来说,这可是好几只手了。”一个计着数儿的人说。

“斯塔夫,弗兰德的首领,这样一个位子还挺适合你的哦。”一个滑稽鬼说。

“那他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向布鲁塞尔宣战。”一个军师说。

“布鲁塞尔本来就一直是弗拉芒的!”

“可是这话,你要用法语跟城里那些人解释才行。”一个现实派说。

“我会用拳头让他们学会弗拉芒语的。”爸爸哼哼道。

“斯塔夫,别瞎扯了。”理发师菲利克斯说。爸爸无助地看着自己父亲那张堆着雪白泡沫、僵硬而满是皱纹的脸。

妈妈给路易斯带来了一套劳森吉尔博士、她的老板送的礼物。是一支自来水笔 ,用一支活动的小针尖做笔芯。爸爸查看这套文具。

“他们制造这支笔的工艺真是棒哟!从这个成品上看不出来,但制作的时候是采用气体动力学的。这可是工程师们费尽心思想出来的,不是那些蠢工程师。一支自来水笔 ,自动来水的笔 [276] 。德国人,他们既是工程师又是诗人。”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路易斯?你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可是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啊,妈妈。他为什么会送我礼物呢?”

“没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秘书的儿子。”爸爸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可以转告他说,你得到礼物很开心吗?”

“可以,妈妈。当然了。”

“对劳森吉尔说,路易斯趴了下来,拍着手掌,狗一样地叫:谢了 。”

“斯塔夫,别闹了。”

“你应该请他晚上来我们家喝一杯。”爸爸沉思着说。

“但是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啊。”

“那我就在‘弗拉芒之家’宾馆里拿一瓶来。他最喜欢喝什么?烧酒 ?”

“库瓦西耶 [277] 。”

“好,要不就星期五晚上?”

“星期五晚上不行。那个时间他要去市政厅地窖出席招待军工生产总监 的晚宴。”

“那就星期日。”

“他不喜欢到比利时人的家里做客,斯塔夫。”

“我们不是比利时人,康斯坦泽,我们是弗拉芒人,是日耳曼兄弟部族的。”

“他不想冒昧打扰的。我觉得。”

“可是我们欢迎他来啊!你想想,我要是他的话,背井离乡在这儿,肯定会乐意来的。”

“我相信,他不想来的,免得有邻居说闲话之类的。”

“唉,战争这不是个好事儿。”爸爸说,“一片好心都会被战争糟蹋掉。”

初看起来,蛋头对待路易斯,就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不过他在谋划些什么,在预备仁慈的致命一击,而且就在这一刻,在他穿着长袍挺直了背走来走去的时候。他的视线还短暂地落在了十字架上受难基督流着血的石膏脚上,很可能他正在以此为理由来反驳那些声称在各各他山 [278] 上没有用钉子,因为在十字架上行刑时会用绳索绑住罪犯手脚的人。

班上笼罩着冷漠而昏沉的气氛,因为学生们很快就看穿了,这不是他们要留心在意,记下所学内容的那种课,蛋头从来不会问他们问题。这就是场深入无人之地的探险,探险者,站得笔直的蛋头发出单调的喃喃低语,完全就是擦着他们头顶说出布道词,既不期待有人提问,也不想听到有人插话。他说出的那些东西,没有一个人能懂,都是些彼此没有关联的意见,指向一个和任何可以想到的教学计划都离得无比遥远的领域。

蛋头已经为此受到了上一级的谴责,但显然还是没法放弃这样神志迷糊的念叨。路易斯拒绝听这些,但他觉得这都是单单为他一个人施行的。

蛋头站在了窗户的十字梃前。在左下方的角落里,在脏兮兮的玻璃窗后面,可怜的小树的枝干和叶芽在风中飘动,树干是看不到的。铁护栏也看不到,莫里斯·德·波特就是无助地挂在那儿,被行了十字架的刑。“只有一个上帝能够拯救我们。”蛋头说。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一大堆唠叨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总结句,就好像他每句话都会说得接不上气,要像打水球那样停下来大口吸气。“我们必须准备好迎接他,在思想中、在诗中 准备好。这样我们也许很快就能见证他的降临,听候他的差遣。”然后他(就像最近几个星期经常做的那样)用犹太名称来称呼上帝,不是耶和华,那是一个误读,一个谬解,应该是雅威。这个可怕的发音在弗拉芒语里就是“呀!喂!”,土气又粗鲁。蛋头将一束矿物质地的煤黑色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我,如果用诗 来称呼,那可以说是红宝石的闪光了吧。因为他凭着无耻的冒险精神,大胆闯出了这个积灰的学生笼子,把他的朋友、侄子、身边人兼豪门宠儿托付给了妈妈照料。这样的信任挺古怪的,他最近到底怎么了?

“听候他的差遣,哪怕他离我们而去,任我们堕落。”

教士长袍下面的支架似乎变得脆弱不堪。他虽然还是像一名军官那样身体僵直,但是动作却变得缓慢、小心翼翼,像个梦游者。他没睡足觉。

“怎么抵达他?只有通过人。在这样艰难的时代,这一点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我自己最近才深切体会到了,只有人可以给他一个名字,而且是人群中被压得最低的那些人。因为艾克哈特大师在说‘他显灵,是为了所有人能称他的名’的时候忘了这一点。他要么就是忘了,要么就是想象不到人会变成怎样的兽类,所有人,因为今天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

(教父不经意地说道:“蛋头,学校里隔墙有耳的。”)“我们只能在沙漠里期望着他,然后他就会走近我们,因为沙漠会成倍扩大,尽管我们周围的主导维度看上去已经是期望的维度,是其中一个维度,在这个维度里占据统治地位的是野兽般的乌合之众,是把自己抬高成理论的平庸。”(以上帝的名义,别再说下去了,闭嘴吧。嘘。教父的嘘声从远处传来。)

蛋头的这些梦呓般的话就和他修过指甲的手指一样,拂过路易斯的脸颊,抚摸他耳朵边的绒毛,教士站着睡着了,而这絮絮叨叨的轻柔唱诵还在从他嘴中流出来,秋天的阳光变得暖和,苍蝇围着路易斯昏昏欲睡的额头飞舞,是那种发出彩光的大苍蝇,因为弗里格也在其中。

当德国军队走过莱厄大街,迈过格略特市场的时候,路易斯费劲地找回了起初那种激动的心情,那是掺杂了恐惧和兴奋的情绪,目睹他们——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年龄,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古铜色脸(其实还是男孩子呢,比他稍微大一点)——就这样走进了瓦勒城。“就像刀子劈过了黄油。”忒杰说。现在他们看上去是受过训练的男人了,穿的都是合身的制服了。对比利时的突袭和入侵都已经完成了。因为他们眼前没有敌人相对,他们那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粗野劲头都消散了。路易斯觉得多少受了这些一身阵地灰 的普通男人们的蒙骗。就好像他们之前在动荡喧闹的五月,枪射个不停,大声吼叫着不停地冲进来的样子,就是一出歌剧中的场景,还配有军乐队指挥和骷髅头军帽。现在骷髅头天使都被派去了冰天雪地,要把那些被不信神的委员会煽动起来的俄罗斯鞑靼农民赶尽杀绝。

钉了中世纪大钉子的市政厅橡木大门,上面挂了一面狮子旗和两面纳粹十字旗,门上又镶了一扇小门。

要么现在,要么永不行动。那就现在吧。

路易斯拉开了小门,在门后院子里看到了刻有“胜利与太阳 ”的鲁内文 [279] 和“弗兰德纳粹青年团 ”的德国哥特体文字的招牌。他登上了几个世纪以来被僧侣、战士和议员大人们踏过的蓝色花岗岩台阶,朝着某个声音的方向走去,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他自己怦怦心跳的不规则回声,像是有人用拳头砸在装了软垫的墙上。

一个脸上长雀斑、穿蓝色衬衣、戴黑色领带的男生坐在一张堆着杂志和传单的桌子边上,头上是穿着铁铠甲的元首 照片。他说:“弗兰德万岁!”——“弗兰德万岁!”路易斯也说,然后说出了他在镜子前练习了好几天的句子,“路易斯·塞涅夫,报名参加弗兰德纳粹青年团。”这男生抱起长毛的双臂,打量着这个新人,站起来,把自己短裤的裤腿往下拉了拉,消失了。在桌子上摆着:《高歌的小旗子》《为了民族的价值而斗争》《大尼德兰的未来》。我迈出了第一步。之前没有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支持或建议。这还不能说明我的信仰吗?

“这不会是真的吧?瞧瞧谁到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友好的粗壮青年,穿着黑色马裤、靴子和黄卡其外套的走到近前来了,他那张肤色白皙的圆脸路易斯觉得挺熟悉,很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像电影《俯冲轰炸机》中的卡尔·拉达茨 [280] 。这是路易斯在上学路上时不时会注意到的年轻男人,穿着亮灰色三件套西装,站在吾圣母大街上的热内瓦鞋店里。

“在下热内瓦。小分队队长。你不是印刷厂塞涅夫家最小的孩子吗?”

“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是你祖父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想来报名的,队长。”

“那你祖父……”

“他和我报名一点关系都没有。”路易斯莽撞地说。(第一时间表明我的立场。)这个口气让雀斑男生有点反感。一个霍屯督人。

“你叫什么?”

“姓塞涅夫,叫路易斯。”(我已经按照规定报了名的呀!)

“好吧,真够见鬼的。”队长把手插在腰间,撒开腿站好姿势。与周刊上的墨索里尼不无相似之处。他用放慢了的拳击手法往路易斯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并不痛,他及时收住了力道。

“你在看到我的手朝你过来的时候,就必须立刻收紧腹肌。”

“我没看到你的手过来。”

“当然看不到的。”热内瓦说。

在一间带罗曼式拱顶,满是灰尘的小厅里,路易斯在明信片上看到过这间厅,穿着体操服的五个男生趴着一字腿坐在地板上,双手交叉垫在脖子后面,将脸压到两腿之间。他们气喘吁吁地大声数着数,刚刚数到二十三;其中一个名叫海恒多恩,在中学里上二年级,他几乎撑不住了,没法挺到五十,只是喘着气坐着,呆呆地目视前方。

热内瓦给大家介绍了路易斯。男生中有两个试着压碎他的手。海恒多恩说:“塞涅夫,谁想得到你会来啊?”接着他们都蹲下来,听队长说话。队长——很可能要逐步完成铁一样的工作计划,他一直在看手表——做了一通关于鲁内文的演讲,要识别这些符号的意义,我们落后的学校系统只会起到阻碍作用。其实这些居然要由一个小队长来解释,是有点让人费解的。每个孩子都知道呀,鲁内是从哥特语中的“废弃物”(runa)这个词变来的,以前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用的,为了与他们的神沟通。队长称它们是“抵达他们本质核心的文字”。这样说倒也可以。队长不停地翻开一本灰色小书查看,然后说,奥丁神 [281] 在山上经历了誓死奋战和死后重生之后,下了山,说:“我举起了鲁内文,这些树枝,里面写了命运的符号。懂了吗 ,博斯曼斯?”

博斯曼斯是一个外表瘦弱可怜的男生,肯定是彤杰斯大街那边来的,他惊吓地点点头。

“那就用你自己的话再讲一遍。如果你成了一名冲锋队员,你要怎么向毛头小子们讲这个故事。就拿塞涅夫开个头。”

博斯曼斯用充满仇恨的老鼠般的眼神看着路易斯。“奥丁有两只乌鸦,它们什么都会告诉奥丁。他还有一匹八条腿的马,两匹狼。他只有一只眼睛。他的脸大多数时候别人是看不到的,因为藏在一顶宽檐帽下面。”

“博斯曼斯,我们不是在这儿听笑话的。要讲的是鲁内文!”队长吼道。“懂了吗? ”

“这样啊。好吧,奥丁,他懂鲁内文。”

“当然了!”

“因为他在一棵树上挂了九天,什么都没有吃,什么都没有喝。”

“还被一支长矛弄伤了。”海恒多恩说。

“讲鲁内文,海恒多恩!”

“奥丁,”博斯曼斯有气无力地说,“他,呃,将鲁内文,呃,就是命运的,呃,符号,呃,写进了我们的根……”

“我们的根,”队长说,“博斯曼斯,人是植物吗?”大家笑了。路易斯也笑了。热内瓦,这个头儿,真是个同志。他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练练击剑吧,队长?”身材强壮的男生中有一个问道。

“曼斯菲尔德,首先得学理论。而且这里是我发布命令。”

“是,队长。”

热内瓦看了看手表,然后又看了看他的灰色小书。“科特赖克 [282] 宣言里是怎么写的?其实这个问题本来只会问冲锋队员的。但是我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没有人知道答案。路易斯从来没有听过。是1302年的那些胜利者于金马刺战役之后在科特赖克发表了什么宣言吗?某种对独立领地的宣告?

“一个民族,一种青年!”热内瓦喊道,“我们建设的共同体是容不下寄生虫的。我们只认识我们的民族生活这套齿轮机械里的够格零件。所有等级偏见和所有党派政治都必须毫——不——留——情地消灭掉。这就是我们的青年领袖,埃德加·列赫姆布列说的,而我就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还有问题吗?”

因为别人都不说话,而不回答队长又是对他不敬,并且他又想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一个不会受人惊吓的男子汉、够格的成员的印象,路易斯就开口说:“在学校里有的人说,弗兰德纳粹青年团是反对天主教的。对这样的传闻,我要怎么回应呢?”

“这是谁说的?有的人是什么意思?”热内瓦的圆脸变成了粉红色。

“老师说的。”

“哪个老师?说出名字来!”

“是啊,说出名字来!”曼斯菲尔德说,就好像他马上要去爬学校的碉堡,霉烂的牙齿间含着希特勒青年的匕首。

海恒多恩说:“你就公开说了吧,路易斯。我也知道那些名字。”

“埃瓦利斯特·德·鲁内·德·盖霍夫。”路易斯低声嘟哝道。

热内瓦在他的指导书背后写了下来:“德·鲁内,德·盖霍夫,还有谁?”

“这是同一个人。”海恒多恩说,“他有两个姓。”

“哦,是个贵族。得让人给他好好上一课了。”

“你想要做什么?”路易斯说,然后马上加了句,“队长?”

“你的学校,到了某个时候就要关掉了。我们会把它变成一座弗兰德纳粹青年团的堡垒。搞政治的天主教主义要斩草除根。”

“我们要向校长汇报,对吧,塞涅夫!”(他在这里有个大嘴巴,海恒多恩,这个牛皮大王。)

“他知道的。”热内瓦说,然后又用威胁的语气重复道,“他知道的。”他念了起来:“‘谁如果没有认识到,他的生命和他的民族的生命都是注定要为了最高的精神进入特定轨道,他就不是国家社会主义者。我们承认我们民族的基督教品质。我们努力保持这个品质,我们会为此全力以赴。’我没法表达得比这更好了。我们是什么,同志们?是庸俗的、无意义的物质主义的产品吗?”

“不是。”海恒多恩积极地回应。

“左右我们的就只是盲目的本能吗?”

“不是。”路易斯说。

“还是一种铸造我们的意志的本能?”

没有人回答。

“希腊人是怎么说的?”

没有人知道。路易斯在想,找到了“agape” [283] 这个词,这是蛋头说过的一个词,他向蛋头恳求更多的光、帮助和知识,但只有这个可恶的“agape”冒了出来,挥之不去。他要明年才会学希腊语呢。热内瓦说:“他们说这是场战斗,一切的一切,从头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是战斗。达尔文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了很多东西。”曼斯菲尔德说。

“他说生存就是为了生存而战斗。明白了吗?对我们,对弗兰德的纳粹青年来说,活在这个世界的目的,不是像懦夫一样逃离战斗!这不是和丸子汤一样清楚吗?对不对?但这场战斗要得到升华,升华成什么?”

“升华成超人 [284] 。”博斯曼斯大着胆子说道。

“不,博斯曼斯,是升华成人类的天才。”

“但上个星期,队长,你还说是超人 。”

“博斯曼斯,那是上个星期。懂了吗 ?长话短说,我们是动物吗,同志们?”

“不是。”博斯曼斯喊道。

“不是。一定要有人来显示人所有的力量和伟大。”

“那就是我们。”博斯曼斯说。

“没错。”热内瓦在他的皮包里翻来找去。在找香烟吗?当然不是。他掏出了一个铜制的牙签,开始剔牙。“而道德,这是强力施加给我们的习惯。你们明白吗?善和恶,一切都来自同一个源头。明白吗?如果你是神父,塞涅夫,那你会把你的生命献给你所谓的上帝,如果你一定要维护正义,就像大多数人偶尔做的那样,如果你对生命说‘感谢’,这后面都是强力在决定。明白吗?”

“明白。”路易斯说。这话说得对。“但是在学校里……”他刚开了个头。

“你的学校,”热内瓦说,他从嘴里拿出了牙签,打了个响嗝,“这就是我的回答。”

大家都笑了。他们在笑路易斯。接着,热内瓦又一下子变回同志,变回了善解人意的朋友,常常藏在钢铁般严酷的首领背后的那个朋友。

“你是个思想家。”他说,“这对你没啥坏处。想吧,想吧,只要你愿意。但你不能只想,你也要做一个思想的战士,一个盗贼,一个思想的摧毁者。明白吗?”

“明白。”路易斯积极地回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