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这个星期,路易斯从爸爸挂在走廊衣帽架上的外套口袋的钱包里偷了钱。他付钱买了制服、绿色衬衣、黑色灯芯绒裤、橙色领带、带帽盔革带的黑帽子、带肩带的腰带、面包袋和有三角形标志的皮带扣。在海恒多恩的房间里,他擦干净皮带扣,穿戴好,洗了脸,梳了头发。当他第一次穿过瓦勒大街的时候,整座城市都知道了。实科中学的那些心怀忌妒的男生都呆呆地站着,瞪着他看。小女生们朝他微笑。一个二等兵 向他打招呼的时候行“希特勒万岁”礼,腊肠犬朝他狂吠,钟楼上的狮子旗在风中飘扬。但这套装备还远说不上完整,还缺少希特勒青年的匕首,缺少勋章或体育奖章。他身边的海恒多恩什么都没察觉到,这个霍屯督人。
在市政厅里,在他们的厅里,热内瓦坐着,读《雄鹰报》,嘴角上叼着一根香烟。他在看到这个新的毛头小子时,脸上的表情显露出了极大的惊诧;路易斯正扬扬得意,热内瓦却一边笑一边骂了起来。博斯曼斯正一个人用木剑练习击剑,也跟着大笑起来。离路易斯几步远,手指着路易斯哧哧笑的海恒多恩也大笑起来。现在路易斯也看出来了,现在才看到:他忘了穿上绑带靴子了,老天啊,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他脚上还穿着镜面一样光亮的可笑的尖头低帮鞋,是海伦娜姑妈从弗洛伦特叔叔的柜子里拿出来的,就在她——不顾婆妈妈的哀怨反对——搬进弗洛伦特叔叔的房间的时候。
“我可早就好好儿给你讲解过的。”海恒多恩说,这个人渣。
“你什么都没给我讲。”路易斯喊道。
“真是个交际舞男 呀。”热内瓦用造作的假声说。路易斯从博斯曼斯手上一把夺下木剑,刺向海恒多恩,这家伙本来可以让他不出这个丑的。热内瓦,不愧是胸前口袋别着希特勒青年优秀勋章 的,像猫一样一跃而起,取下了挂在墙上阿尔布莱希特·罗登巴赫 [285] 画像两侧的佩剑中的一把,往上一击,把路易斯手上这把可怜的剑打飞了出去。海恒多恩低下头去。木剑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路易斯想要拾起它,但屁股上被踢了一脚,脸上挨了一巴掌。热内瓦拽住了他的新领带,拉住他。“没有我的命令,击剑课就不能中断,明白吗?”
“明白,队长。”
他必须连做三十个俯卧撑。
其他人在用慢动作练习刺和劈的时候,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把自己撑起来,又落下去,直到下巴几乎碰到地面,没法做到二十个;他的胳膊痛得不行,颤抖个不停,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满是灰尘的房间开始旋转。他小腿肚上一阵抽搐,无法停止。路易斯一下子趴倒了。
“三十个。”热内瓦说,“明白吗?”
路易斯又重新做了起来。寄宿学校连同那些狡诈的修女可没训练他这个。教父也没有。谁都没有。他们应该从小就教会我遵守钢铁般的纪律。我会成为你们所有人中最强硬的,我的胳膊会像钢绞索一样,我的头就是个钢盔,我的灵魂会用石棉外套压住自己的火焰。他的躯干再也没法抬起一厘米了。踢我吧,用你那符合规矩的靴子四下践踏我吧,我脸面都丢光了。
“你可以下星期到我们店里来拿一双靴子,”热内瓦说,在房里就剩他俩的时候,“别人在场的时候,我不能这么对你说。还有,你的头发,不能留成这样子。”在放路易斯回家之前,热内瓦把他头发剪到和火柴棍一样短,这样才合适。是用一个同志的温柔手指剪的。
路易斯穿着带圆贴皮、硬硬的新皮靴(他答应了妒意大发的海恒多恩,偶尔也会给他穿一穿的),张着腿站岗,手上拿着三角旗。“弗兰德里亚”俱乐部,原先是亲英、亲法的网球俱乐部,现在里面要开个庆祝会,向在东线战场上获得勋章的党卫军坦克部上尉葛茨·冯·贝尔利辛根 [286] 致敬。会场是在一座公园里,这里有上百种不同的黄色绿色,有莫里斯·德·波特肯定能叫出名字的树。弗里格肯定知道车品牌的那些汽车,塞满了军官,全部嚓嚓响着停在了露天台阶跟前。所有的军官都蹦蹦跳跳地上台阶,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么学的。婆妈妈的哥哥霍诺热,那个少校,真该从他们这儿学点样子。比利时人就是不会蹦,好几代人了都不会。热内瓦在房子里张罗着自助餐。任务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要它们能保障流程万无一失。路易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杰夫·冯·德·维勒 [287] ,他是不是真的不愧有“杰夫·白兰地”这个称号,是不是和阿尔曼德舅舅一样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杰夫·冯·德·维勒是与热纳瓦家私交很好的一个朋友,队长宣称。他有私人卫队,五十个穿着黑色银色衣服的男人,可以随身带火器的那种。什么时候他才能得到有利的时机,向爸爸透露自己加入了弗兰德纳粹青年团?要等到爸爸发现钱被偷了的时候?不管怎样要在下个月之前,因为下个月整个分队都要坐上托特组织 [288] 的大巴,去科隆参加德意志弗拉芒文化日的活动了。
脑力劳动和手工劳动之间的桥梁。在科隆,维斯·摩恩斯 [289] 会讲话,无与伦比的弗拉芒头脑,在比利时的监狱里写出了激荡人心的《狱中书》,路易斯曾经一个人,流着感动的泪水,在镜子前大声朗读过那本书的。艺术啊,要将美寻找。我们有太长时间都相信生活的秘密要去黑暗的地方,去让人仇恨的东西中寻找。我们只能理解为美的那些,却从生活最初的源泉里流出,这源泉是根本,也是危险,明白吗?可正是这样,它才会迷惑人,让人神魂颠倒。它是一束最纯洁的神圣火焰,明白吗?是会把人烧焦的太阳,难怪日轮会成为德意志民族的象征,现在也成为弗拉芒民族的一部分标志。叙利尔·费夏福说:我们的艰难时代要求有迅速、完备、果断的行动!好,天才般的教士,我加入了,我站在这里,将我的职责付诸行动。
这么思考着(路易斯无声地对自己说),这么思索着人类的处境与自然(他低声说),我,哨兵塞涅夫,在梦里,“在重重时代迷雾之后,看见一个伟大的民族正从这气势磅礴、狂澜汹涌的战斗中昂扬崛起”。
一切的一切,莫非如此。
那边那些是什么树,莫里斯,是橡树吗?一片阔叶林小又小,才一百年不算老,染上金色模样俏。三个拗字韵呢。是夏日橡,还是冬青橡?莫里斯,我想你。你要在的话,那一天肯定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就是我鼓起所有勇气走进市政厅那天。
突然,路易斯透过灌木丛看到了他母亲。她穿着一套他从来没见她穿过的优雅的米色套装。她也和他一样,是在别处换的衣服?在艾尔拉工厂里?她用一把闪闪发光的金属勺子舀了榛果冰激凌放进嘴里,她转着舌头舔掉一半这个绿甜品,同时把这把发光的勺子送到了一个男人的嘴唇边,一个四十多岁、短头发、长鼻子、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这个男人用牙齿夹住勺子,妈妈大笑,试着拔出这把让男人变成长嘴鹭鸶的金属短棍。
哨兵手中的旗杆一动不动,有“蓝脚鲣鸟” [290] 脚上那种蓝色小三角的旗面也没有飘扬。可是这哨兵,负责放哨守卫的他却陷入了惶恐。我母亲在这儿要做什么?我怎样才能逃走?如果我要撒尿了怎么办?我偏偏现在尿急了。当海恒多恩托着一个装满糕点的银盘,就像学校宿舍里的修女在冬天日出以前举着一铲子灼热冒烟的煤块那样走过来的时候,路易斯大声叫唤道:“嘘,嘘,哎。”
海恒多恩走近了,说:“现在不行。我给我们留了六块。再等一会儿。”
“什么?”
“我这儿的修女泡芙 [291] 。餐后每个人都可以拿三块吃。”
“海恒多恩,我们能不能换一下岗?”
“你疯了吗?”
“我不是很舒服。”
海恒多恩消失了。路易斯默默地乞求他母亲:走吧,不要看到我,拜托了,这不公平,我没法走开,我不可以藏起来,因为我要听命令,必须听命令,不要废话,所以你能看到我,但这样的情况不能发生啊。
屋里唱了起来:“我的心上人哦就要是水手,汹涌猛烈哟就像那海浪。可是他的心哦只能忠于我,要是变心哟两人就分散。 ”
汹涌猛烈。我一下子全身冰冷。我要拉肚子了。因为穿白色短袖衬衫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了。妈妈也站起来了。路易斯尽可能把脸转向一边。一个侧脸朝人的哨兵,他在遥远海洋的另一边偶然发现了危险情况。他看到了博斯曼斯,肚子前扛着一只对他来说太大的步兵鼓。看到这一幕的哨兵,肚子里肠子在咕噜咕噜叫。
脚步声近了,伴着一只小狗的汪汪声和砾石的刮擦声。“可是他的亲吻哟,每一个都像是海浪,海浪,海浪。 ”妈妈和远处的士兵们一起唱,那是从东线战场上回来的伤员,所以他们有权利唱这样的歌。那男人比爸爸高,爸爸是一米七五的个头。在他又长又细的鼻尖上有一处擦痕。他有一颗金牙。他的细长眼睛斜着,在剃光了的两鬓边上有两只少女一样的耳朵。他的裤子白得一尘不染,不过就在右边膝盖处有一个棕红色的污渍,是一个小孩手掌的大小和形状。他用缓慢而有点嘲讽的口气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康斯坦茨 (康斯坦泽)?”
这位康斯坦泽,这位坚定忠贞者 [292] ,用响亮的嗓声与他说着轻快的德语,哦,不,是在和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说德语,这只小狗在舔路易斯的靴子。
现在妈妈站在了他面前,就像站在安特卫普动物园的一个笼子前(她答应过我下次我们一起去那里的)。她温柔的大眼睛。她颤动着的、画成心形的鲜红嘴唇。
路易斯的睫毛上挂了汗珠。他不敢把袖子抬到脸边,他的手贴在臀部一动不动。这个哨兵是个正在融化滴水的雪人。
“噢。”妈妈说,然后又问道:“告诉我,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路易斯。”
“他叫路易斯。和我儿子一样 。”
“是这样啊。”这个男人说。
“你不热吗,穿着这么厚的袜子?”
“不热。”(不热,夫人。不热,妈妈,妈妈。)
“你穿了这么结实的靴子啊,在我看还都是新的呢。它们不挤脚吧?一点都不?你的脚看上去可不小哦。”
“弗兰德万岁!”路易斯尖刻地说道。
“万岁!继续加油,小伙儿。”妈妈的香水飘到了他脸上,她把他带皮扣的领带拉紧,直到下垂的两端达到了同一高度。“你这个坏小子。”她低声说,然后就再也不转过来看他了。她那袜子的接缝线立得直直的。小狗攀着男人白而宽的裤腿往上跳。“再会 。”那男人最后还道了个别。
当路易斯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已经想好了所有他要第一时间说出口的解释的话,妈妈却一句话也没提。直到她为他切开涂了层糖浆的小萝卜时,她才给他使了个眼色。爸爸兴致很好,因为妈妈兴致也很好。
她走到路易斯的房间,没有像平常那样仔细地敲敲门,自从他请求她进屋敲门以后她一向都会敲的。(“你说得对,你不再是小孩儿了。”她严肃地点点头说。)她坐到了他床上。他吓了一跳。她那沾着小拖鞋的粉红色绒球的腿在离他的毛巾只有十厘米远的地方晃荡,毛巾上的精液还没完全干。
“今天下午天气可真好,我老板就说:‘我怎么这么蠢,还待在这间小房子里,运输的大部分工作都做完了,我们昨天就把货物都送走了。我现在去打会儿网球,你也一起去吗?’——你这个坏小子,你加入希特勒青年团多久了?”
“这个不是希特勒青年团。”
“哦,不是吗?”
“不是。这是弗兰德纳粹青年团。”
“不就是一回事嘛。”
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笨!“首先他们的旗帜就不一样,人人都有画了纳粹十字的袖章,写了‘鲜血与荣耀 '的皮带扣,一枚鲁内文的胜利符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想先拿到我的运动奖章。”
“你觉得他怎么样?”
“谁?”
“亨尼。”
“亨尼?”
“对。一开始我也忍不住要笑。但在德国,亨尼也可以是男生的名字。”
“他个子高。”
“就这样?”
“是的。”
她把手上的烟蒂摁灭在仙人掌火盆的底座上。“我已经听说了。和你就没法好好说话。你又开始耍性子了。我现在又做错什么了吗?”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到了他的本子上,他在那上面画了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的漫画。
“你真让人伤神,”她说,“我们做个约定吧。你不告诉你父亲,我去过‘弗兰德里亚’,他最近很容易受刺激发火。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买了这套制服和这双新靴子。同意不同意?我们能团结起来吗?——对不对?这身行头真的挺适合你。我几乎都认不出你来了。我还在想,上帝啊,多么壮实的一个小伙儿在这儿放哨啊!”
“别瞎说了。”
“这都是真的,我发誓。”
“用你儿子的脑袋发誓吗?”
“小伙儿,别老给自己找没趣。你和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谢了 ,妈妈。”
“不用谢,我的儿子。”
工坊里有股酸酸的味道,闻上去是新品种的油墨。爸爸用一块油乎乎的黑抹布清洗机器。他爱海德堡。爱它胜过爱有许多金属肌腱的滚筒印刷机,这印刷机沾满灰尘,灰不溜秋,像个生了病的巨人,等待好时光来临。
帮工凡丹姆在平台印刷机上印一张吊唁卡。亡故者的家属选了多尔夫·泽布洛克的一幅素描画,这位艺术家在20年代就已经证明过他与民族的紧密结合,他改造了无意义的现代派艺术,以适合我们民族的艺术口味,让我们之中最没有艺术感觉的人也能对它感兴趣。
马尔尼克斯·德·派德把他称作西弗兰德的特洛普 [293] 。多尔夫·泽布洛克住在卡奴尼克·范德佩尔大街的一座现代房子里,里面有大片大片的室内植物,一个女人和六个孩子;他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声誉,因为他和瓦勒其他市民一样在我们中间过着平常日子。一个艺术家必须得是过世了,或者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才成。一个鲁本斯或阿尔诺·布列克 [294] 是不会让人看到挽着手提篮,带着三个哭喊吵闹的孩子买东西的。
凡丹姆埋头干活,没有抬头看;他正郁闷着,因为他在茨威孚赫姆大街上创立的拳击协会“基德·凡丹姆俱乐部”,才六个月就已经濒临破产了,但正是当前这时候,运动与比赛不仅有益健康,还能团结大家,让大家忘记烦恼。不过这也不是新鲜事儿了,大部分人,尤其是瓦勒人都不想团结。必须有人教会他们,逼迫他们,紧急关头还要用上拳击的硬手腕。像个魔术师一样手指灵活地从压盘和上色滚筒抽出吊唁卡的凡丹姆,多半把钉在木柱上的黑斑的受难基督看作缺乏训练的次中量级举重运动员。多尔夫·泽布洛克早就不会把救世主画得满身都是鼓胀得不像凡人的夸张肌肉了,爸爸在一个月前为运动会——热内瓦队长在运动会上不用太费劲就能成为击剑冠军的——印的海报上,那掷铁饼者就是那样满身肌肉。而且耶稣是站在一块脚踏板上的,这个多尔夫·泽布洛克画得很好,因为一个男人要是扛上这样的重量——耶稣有多重?——肯定会被压垮的,他会往前栽倒,倒在两个只画出侧面的弯腰哀悼的女人身上。(这两个女人看上去和画家特别像,可以以假乱真;不仅像他,也像1452年死在弗拉芒旗帜旁边的科恩内利斯·施尼塞斯,他直到剩最后一口气都在捍卫这面旗帜;还像罗登巴赫笔下的胡德伦 [295] ,《弗拉芒之狮》里的玛赫特尔德, [296] 尤其像泽布洛克的妻子米莉亚姆。)在这幅画下面是泽布洛克自己设计的与众不同的哥特体文字:“他因为我们的罪受摧残,我们因为他的鞭痕而得救。 ”可是画上看不到鞭痕。
“知道我听说了什么好事吗?”爸爸说,“说你加入了弗兰德纳粹青年团?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非得让我从陌生人口里听到?”
“从谁那儿听到的?”
“提奥·冯·巴梅尔。”
“他又不是陌生人。”
“我知道,你这么做就是要让我难堪。别狡辩了。我一直往你这个笨脑袋里灌输这个道理:我们发过誓,不会加入任何组织,红十字会除外。现在你是在逼我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去布鲁日向大主教解释,你是因为耍犟脾气或干脆是犯了傻,才会穿着一件制服四处乱跑的。我还是不要向主教阁下透露说,你是为了出我的丑才这么做的好了。”
“出丑?在谁面前?”
“在我们弗拉芒民族党的那些同志面前啊!奈森斯,那个区总长,已经问过我二十次了:为什么你家路易斯没有加入那些‘蓝脚掌小分队’?我每次都对他说我不想强迫你。”
“‘蓝脚掌小分队’就是弗兰德纳粹青年团的一部分啊!”
“我们塞涅夫家不得入党入团。不然主教就会撒手不支持我的父亲!”爸爸绝望的哀叹挺像阿拉伯国家葬礼上那些女人的哀怨,玛丽卡·略可主演的《你好,雅尼娜》 [297] 的剧前短片就有这样的情景。
“斯塔夫,让他星期四到我的俱乐部去。我会好好调教他的。打三轮空拳,他就不会再这么瞎闹腾了。”
爸爸继续擦印刷机的滑床。
“还嫌我最近麻烦不够多是吧。”
贝卡·可塞恩斯说,他们再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们的父亲还健在的音讯从巴伐利亚传来,他们的母亲开始担心了,因为他没有再寄钱和食品来。他可别是开小差跑掉了呀。“他脾气有点倔,不愿让人指挥来指挥去的。”
路易斯凭空看去,看到贝卡十年、二十年后的样子,胖乎乎、贫血,一个吉卜赛人样貌的女工。他不再对她动情了。她把一张包橙子的纸的四个角卷着灰色的尖,再用纸包住一个桌球。当这个看不见的桌球滚动起来的时候,在皱巴巴的皮肤下是一只没头没腿的乌龟在动。
路易斯读一本讲皮杰·贝尔 [298] 在霍屯督的无聊历险的书。当桌球滚动得太起劲,掉落了它的外皮,现在这外皮看起来像婆妈妈椅子周围散落的洗到破烂的手巾,贝卡就会弯下腰,从柜子下面拾起这张皮。在她脱线的内裤边和大腿内侧都有血迹。路易斯叫了起来,但马上又镇定下来。
“怎么了?”
“你弄疼自己了吗?”
“我?没有啊。”
“那你那里怎么了?”
“哪里啊?”
“就在那儿,那一块。”
“哎哟,你呀,”贝卡温柔地说,“这是大游行。”
冲着他诧异的脸,她又说:“是流血大游行啦。”
每年在布鲁日举行的圣洁流血大游行,大家穿着古老服装,有骑士、行会、军旗和神龛的环城游行?
“别往那儿看了。”她一边说,一边把青黑色的头发往后甩。
在遥远的巴斯特赫姆,拉夫曾经说过——黄昏时光,疗养院周围雾霭飘浮,松散的句子碎片,我没有仔细听——当劳拉夫人流血的时候,周围农庄的狗都会发疯,拉扯自己的锁链。我还以为是她在削土豆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路易斯不明白,为什么贝卡·可塞恩斯没有立刻跑去她母亲或医生那儿。他一整天都在纠结这件事儿。现在他真的不再爱她了,因为这种奇怪的吉卜赛疾病。他也有点明白阿尔布莱希特·罗登巴赫写的话了,这个纯洁的少年,他的纪念碑立在鲁瑟拉勒 [299] 的小广场上,上有冲天飞起的海鸥,他写道:“那些柔软的南方女人的灵魂,我一概都不想了解。”
欧梅尔舅舅瘦了不少。他的脸有时候会摆出一个痛苦的表情,就像是突然犯了剧烈的牙痛。他带来了两只书包、上好的黄油、两瓶从木匠于勒那儿拿来的酒、一块山羊肉、血肠。他带来了巴斯特赫姆那儿人的问候,但不包括阿尔曼德舅舅。因为他发现阿尔曼德舅舅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你从来都和阿尔曼德处不好。”妈妈说。
“我知道他是兄弟几个里你最偏爱的那个,康斯坦泽,但他做的那些好事儿,比杀人还坏。”
阿尔曼德舅舅背着他哥哥去勾搭特雷泽,欧梅尔的未婚妻。她和他去过,欧梅尔舅舅掰着手指头数,“皮卡迪”“可可里柯”“皮帕泼”,还有“斯旺家”“米兰多”。她甚至还陪他一起去审查那些农民。
“你可不能生她的气啊,她也就是想去农民那儿捞点油水,她自己手头也不宽裕,这个特雷泽。”
“可是她什么都从我这儿拿啊,白面包、马肉排!”
“那阿尔曼德自己怎么说的?”
“还说呢。他知道这些事儿让我很难受。每天吃早饭的时候,他还用那张虚伪的脸朝我奸笑。我现在就去加入弗拉芒卫队。但之前我要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一脚。”
他激动地浑身颤抖,喝了很多杯麦芽咖啡。他和阿尔曼德舅舅一样头发往后梳,留着尖角状的发际线,但没有涂那么多发油。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绝望地叫道。
吃晚饭的时候他平静了下来。妈妈和他谈起了往日的旧时光,谈到了用“三石磨”牌的麦片做出的粥,谈到了他们那个在广播里放“训鸽者讯息”时要求大家保持绝对安静的父亲。
“基耶夫兰,多云,等待。佩里沃,无风,等待。”妈妈说。
山羊肉好吃,血肠是个奇迹。“所有的都要吃完啊。”妈妈喊道。
“山羊肉。”爸爸说,然后开始大笑。
“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扑哧扑哧地笑着说,“我永远都忘不了,每次在我吃山羊肉的时候……”他咝咝地抽着气说,“那是……那是……听起来挺糟的,但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笑得那么过瘾。那时候我和可塞恩斯一起在路上,在法国。”
“可塞恩斯从他在巴伐利亚的工作岗位上溜掉了。”路易斯说。
但是,爸爸没有反应。没进眼,没进脑。可塞恩斯深夜里弯腰偷偷沿着德国的铁路路堤跑,身后有秘密警察在追。他沾湿了食指,举在风里,继续往前跑,他那流血的女儿贝卡让他牵肠挂肚。
爸爸撒开手脚坐着,深吸了一口气:“听好了。在24号,晚上九点,我们从军营里逃了出来。一开始可塞恩斯还不敢。我说:‘我们不能让法国人牵着鼻子随便使唤吧?’因为法国人开始要我们敲石头给他们挖粪坑了。我对自己说:这可不行。就算是最高检察官甘斯霍夫·冯·德尔·梅尔施也不能动我一根毫毛,就像他动不了约利斯·冯·赛维伦一根毫毛一样。”
“可是你又没被警察抓走。”妈妈说,“甘斯霍夫·冯·德尔·梅尔施又没有让人抓你。”
“康斯坦泽,我也许不在他的名单上,但假若他真有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他会依据紧急状态法枪毙我的,这只嗜血的猎狗。再说了,”爸爸恼火地说,“我当时是在军营里啊,对不对?”
“这些和山羊肉有什么关系?”欧梅尔舅舅心不在焉地问道。
“听好了啊!我们跑到弗尔内 [300] 的时候,我看到圣尼古拉斯教堂前面停着一辆小敞篷车,带脚踏板油门的那种。我说:‘可塞恩斯,这是我们的了。’可塞恩斯一开始不敢。我说:‘可塞恩斯,我们受了他们那么多的折磨,现在是时候为自己着想了!’好,我们就这样开车到了波佩林赫镇,我们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农家的粮仓过夜,不过不可以在那儿抽烟。好,我们睡觉了,可塞恩斯和我。我说:‘可塞恩斯,别闹了!’‘什么别闹了?’他问。我说:‘别再敲了!’——‘我哪有敲啊?’他说。结果我们看到了啥?你们猜!
“一只山羊正对着我们的小敞篷车跳啊,撞啊,顶啊,压啊的,还不是只公羊,不,是只母山羊!好吧,天也慢慢亮了。我说:‘我们也可以继续往前开了。’我们就把这只山羊系在了墙边。大概开了十公里,我们迎来了壮丽的日出。你们知道那个地方的,那风景就像一个梦,我们从农夫那里得到了肥肉加鸡蛋。可塞恩斯说:‘斯塔夫,昨天一晚我都没合上眼,这么好的天气也没有人催着我们回家,让我们在这边的麦田里打个小盹吧。’好,我们就躺下了,闭上了眼睛,打起了呼噜。突然我说:‘可塞恩斯,别再敲呀敲的了。’为什么呢,你们猜?又是那只山羊。它真的一路都跟着我们呢,真的,它迷上了我们的小敞篷车,又站在那儿跳啊,顶啊,用前蹄踢个不停。‘这是天主的信号,’可塞恩斯说,他本来压根就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这是亚伯拉罕的那只羊 [301] 啊。’他就拽住山羊的两只角,对视它那双水汪汪的凸眼睛。
“‘噢,你这发骚的母羊,’他说,‘我看到了什么?你是想和我们这个好箱子干一场吗?’然后猛一下手,他切断了它的喉管。然后我们就在野外烤出了最好的烤肉,又嫩又软,就好像我们是在野营一样。”
“你们还真不着急回家啊。”妈妈说。
“可是当时就是那样的情况啊,康斯坦泽……”
“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欧梅尔舅舅无动于衷,陷入沉思,手持明晃晃的烟蒂坐着。后来,爸爸去参加新的业余表演团(其实是弗兰德最古老的“修辞家协会”的一个新版本:“上帝的羊群”,信奉的格言是“虔信而惠人”)了——他很可能会在《马戏团爱情》这部戏中出演主角,一个嗜酒的老小丑——路易斯也做完了家庭作业,走进厨房。欧梅尔舅舅倒在妈妈怀里,刚哭过。妈妈抚摸他往各个方向炸开的头发。欧梅尔舅舅想站起来,但是妈妈紧紧搂住了他。“没事儿了啊,”她说,“路易斯,回到楼上去。”
他在通往楼道的门背后偷听。欧梅尔舅舅又哭起来。
“她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儿,背着我?”
“这就是人生啊。”妈妈说。但是自己并不相信。
蛋头就像个老头那样脱下了他的白麻圣职外袍,被他叫到更衣室里来的路易斯还没来得及接,袍子就被他随手扔到了缎面无袖圣衣上。金线的光泽和缎面的鲜红色都被镶白边的亚麻布压得黯淡了些。有人——在忏悔椅上?——告密说,路易斯转入了“新教团”。
“如果善和恶都是一回事,”蛋头疲惫地说,“就像你的首领宣称的那样,(首领?我们不是罗马人,也不是强盗!)如果恶,就因为它是生命力的象征,就应该让它优先,压过弱者,如果,如果……”
他把手指弹得咔嚓响,路易斯递给他祈祷书。“如果不人道的品质是人类能完成的功业的原料和养料,那么,那么……”
他们迈着一致的步伐走向橡木门,门上最近出现了一个不是很明显的刮痕,一个歪歪扭扭的浅色十字。是有人在这里发泄自己的怒火吗?说不定是蛋头自己?
“如果一个不安的良心就等于是一场疾病,那我在其中就听到了敌人的声音。”
“我不是您的敌人。”
蛋头眼睛周围有蓝色的边。他下巴上的酒窝里第一次出现了白色的胡子茬儿,让人震惊的、可怜兮兮的、没有收拾掉的一小块。他的鞋子也是第一次有了灰尘。
“不是吗?”
“不是!”路易斯喊道,他一下子站不住了,膝盖突然就弯折了,他的手也失去了控制。他跪了下来,很快地靠在教士一尘不染的长袍的膝盖处,用自己的袖子把教士的鞋尖擦了个干净。
蛋头粗暴又快速地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如果你再这么做的话……”
“怎样?”
蛋头把他推开,长袍飘拂地逃走了。独自一人在冰冷的香灰气味中远去。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没有别的人看到?我想对他说,他必须注意照料自己,不要为了别人,为了我斋戒太多,忏悔太多;他必须小心了,因为暗中传闻说他像第一批基督徒一样在一个粮仓里为英国的飞行员做了一场弥撒,那些飞行员落到了莫塞尔的一块牧场上,假扮成农夫,想偷袭“黑卫队”。
路易斯穿上了圣职外袍。蛋头剃须水的味道压过了寒冷的香灰味。没有镜子。他解开了裤腰。这一个星期里每一次望弥撒的时候,你,埃瓦利斯特·德·鲁内·德·盖霍夫,都会把我的痕迹、我的印记穿在你身上。
碰脚趾,屈膝,转动肩膀,转动大腿,举臂到头顶,用虚拟的流星棒伐木,双腿交叉,仰卧模拟划船,俯卧撑,直到眼睛中闪出红色来。这之后,路易斯和海恒多恩穿着制服去了海恒多恩家。这座城市现在已经对路易斯的这身装扮见怪不怪了,街上本来也没什么人。在彤杰斯大街,几乎所有男人和半大小子都去了德国,就剩一个帽子拉低到眉毛的老头在人行道正中间放下了他的椅子。路易斯在他前面站住。海恒多恩刚围着这老头绕了一个弯,马上又折了回来。
“嘿!”
“什么,嘿?”老头说。
“把椅子挪开。马上!”路易斯叫道。
“街道是大家的。”
“就是啊。所以人行道必须给所有人用,不能独占。”
老头低声嘟哝着,唉声叹气地把椅子拖到了自己小屋的墙边。路易斯从刀鞘里抽出了希特勒青年团的匕首,正对着他脏兮兮的、布满皱纹的喉部。
“走了,路易斯,走了。”海恒多恩在他身后说。
“说‘我的盾,我的战友’。马上!”路易斯呵斥道。他希望这老头能说出西班牙的、法国的或吉卜赛人的、黑人的口音来,但是老头毫不费力、字正腔圆地说出了这句布鲁日起义的历史口号。路易斯摆了个从热内瓦那儿偷学来的熟练而夸张的挥舞手势,将匕首插了回去。
“我还在你父亲那儿印过我们家嘉斯通的婚礼广告呢,”老头说,“你尽管去问问他。嘉斯通·凡·雷默特勒。还印过名片,打仗之前。”
“你家小老爷的一个顾客嘛。”海恒多恩嘲笑说。
“我绝对,绝对不想再在街上看到这把椅子了。”路易斯愤愤地说。
这个下午,刚刚还和冰封雪冻的俄罗斯农民猎场中闪耀的弗拉芒军团一样放出胜利和崇高的光芒,这会儿又跌入深井。到了车站路堤前,路易斯想走回彤杰斯大街,往那老头的小棚屋里扔一块砖头,但是海恒多恩劝住了他。他们要做表率,不能对弗拉芒民族中最弱的这一批人再落井下石了。到了他家,进了他房间,路易斯向他们的总队长莱因哈特·特里斯坦·奥伊根讨主意,奥伊根的肖像挂在墙上,挨着格奥尔格·柯尔柏 [302] 的《亚松塔》 [303] 复制像。“最弱的人,最弱的人,”总队长嘟哝着,“谁会在意这个。”
“我的看法是,蛋头在鼓动这些最弱的人对抗我们。”
“是嘛,是嘛。”这个男人冷漠地说着,拨弄着他的铁十字架勋章,那是他驾着一架梅塞施密特110战斗机在英国和法国上空飞了九十七次后荣获的。
“我的看法是,蛋头把我们军队的信息发送到俄罗斯去了,送到了边界之外,我是说,送到了敌人的边界内,送到了另一边,送给了蒙古人。而且他还嘲笑我。”
“用毒蛇的舌发出的放肆嘲笑? ”
“是的!”
希特勒都认为,这个男人坐在飞机里的时间太久,太危险了,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要去飞。他需要危险来刺激自己的神经,在坐镇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的碉堡里他总是待不住。他的长脸(两只靠得很近的苍白斜眼,精致的长鼻子,袖子上别着雄鹰、骷髅头加交叉骨、橡树叶)在说:“‘我的盾,我的战友 ',我演奏舒曼、舒伯特和舒默尔的诙谐曲子,我有竖七横八大胡子,我只管数着数儿射枪子,而你,你,你,就是个鼠头鼠脑哈巴狗子。书呆子!你是命里有数, 注定要去给他鞋子 ?”
“是的,总队长 。”
“该死的。 ”妈妈说。这几天她总说这个词,双手撑在腰间。就像是那里有孩子在动。
爸爸又把事儿搞砸了。他弟弟罗伯特给他带了一堆说不出是啥东西的东西。“极品美味中的极品。”爸爸带着它回到家的时候喊道。是一堆下水,从一头猪身体里掏出的团块杂碎。他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又是炖的,人造黄油用得太少,洋葱加得太多。“该死的 。”妈妈怒气冲冲地叫着,每十分钟跑一趟厕所。
她揉着自己的腰、自己的胃。“我马上就要去司令部 了,”她叫道,“可我不能一到了那儿就去上厕所吧。都是因为你这些恶心的贱肉。哎呦。噢,上帝啊,我又得跑厕所了。”
“真奇怪。”爸爸在她身后喊道,“路易斯和我都没啥反应啊。这些恶心的贱肉我们吃得比你多多了。”
“你就等着看今天晚上吧。”妈妈喊道。她从厕所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她往自己耳朵底下涂了点香水。“我从现在起要斋戒两天了。”
“这个主意不赖啊。”爸爸说,“对你的身子有好处。把脏东西都清除干净。”
“啊哈,”妈妈叫道,“你承认这些都是脏东西了。”
“什么?”
“罗伯特给你送来的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吃了拉肚子。”
“这些东西?喂,小妞儿,这可是极品美味中的极品!你不也这么觉得吗,路易斯?”
“那你就是想说,”妈妈尖着嗓子说,“脏东西都是我自己的,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我身子里就不干净?”
“哎哟,康斯坦泽,你现在怎么又冒出这样的念头了啊?”
她跑出了房间。
“我们少吃一点,”爸爸边想边说,“这倒真不坏。布鲁日来的德·利勒医生这话儿说了好几年了:吃生食,吃五谷杂粮,不吃或只吃很少的肉。”
就在这一刻,屋外响起了索杰的冰激凌车的喇叭声。爸爸跳了出去。他们挨着车吃味道寡淡的冰激凌。小马儿整个事件都在打哈欠。它的肋骨都可以数的出来了。
“索杰,不是我说,你这冰激凌里加的水也太多了吧。”
“这是新潮流,斯塔夫。”索杰说,“意大利风格的。”
兑了水做成的香草冰激凌、榛子冰激凌和巧克力冰激凌,还是出自一辈子都对我们奉若君王的索杰之手。这世道还要乱成什么样子啊?
我们,也就是说所有对西方和它的过去、它的文化有点感觉的人,都往俄罗斯进发,一往直前地越过俄罗斯,就像穿过草原出产的黄油。在弗拉芒军团经过的时候,俄罗斯的农民和市民高兴得手舞足蹈。也就是几个月的工夫,那些人就会一败涂地。
芬兰人已经炮轰喀琅施塔得 [304] 了,城如其名,喀琅施塔得就是保卫列宁格勒港口通道的一个要塞。他们都已经冲到了卡里奥卡和科诺卡拉背后。冲到了哪儿,阿尔诺?我刚说了呀:卡里奥卡和科诺卡拉。
而布良斯克 [305] ,我们已经拿下了。在南边这儿,这是铁木辛哥 [306] 试图发动反攻的地方。再往南一点,在这里,顺着我的手指在地图上看,在基辅,俄罗斯各大城市之母,他们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教训,这些乌克兰人。
俄罗斯人没有什么好空军,所以才会这样。天气糟糕的时候他们就不能起飞。他们的飞行员里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学到了不管天气怎样都能飞行的本事。从这一点就看得出,他们都上了什么样的航空学校!而且俄罗斯士兵都巴不得不进攻就好,阿克。这是曼纳海姆 [307] 元帅说的。俄罗斯士兵其实就适合到后线,在城门前挖战壕的防守型士兵。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数够多。对他们来说也够糟糕的,质量压根不算回事儿。
让人分外恼火的是,瓦隆军团现在的战果已经超过了弗拉芒军团。为什么呢,雨果?因为他们的比利时专职军官更多,这可是能培养出更多领导人才的领导人才。而弗拉芒人里就找不到列昂·德黑勒 [308] 这样从普通士兵干起,最后没准能做到将军的类型。如果你要问我的话,他做将军不会是在一个司令部的书房里,而是会在各个地方的最前线,在最靠前的位置,同他的弟兄们在一起。
戴尔斯,新的荷兰语老师,长得像个美国人,虽然课上严禁吸烟,但他还是时不时地把那支红色的陶制烟斗塞在嘴里,一只烟雾缭绕、散发臭味、不通畅的工人烟斗。他以他那种活泼欢快的姿态走进了教室,坐在第一排布莱宁可的板凳上。许多年前,曾经有个寄宿生正是从这个板凳上往黑板上扔了一个墨水瓶,因为他在之前的夜里突然不再相信耶稣的存在,而且根本没法消除这种怀疑。他在第二天早上的第一节课上到半截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刺耳得不像人发出的叫声,扔出了那个墨水瓶,然后就昏过去了。
戴尔斯用陶制烟斗的长柄敲敲自己的牙齿,给作文《城市里的春天》打分。贝腾斯得了二十分中的十八分。罗伯特·斯梅金斯,也是路易斯的对手,拿了十六分。路易斯不明白。这是戴尔斯第一次给作文打分。他没有听他的前任“细长耳朵”说过,路易斯·塞涅夫在写作文方面可是“同侪居首”的?戴尔斯一本接一本地把作文举到眼前和烟斗前,念出分数,然后再把本子放到身旁摇摇晃晃的一堆本子上。
最后一本了,他把本子举起来驱散了烟斗冒出的烟雾,就像一位在一个过热的剧院里坐到最后一幕的中国宫廷妇人一样矜持又卖弄风情。这就是路易斯那本带深蓝色封皮的。戴尔斯往窗外院子看了一眼,那儿正有人在打造一个讲台。“有一篇作文,”他对着那些木匠说,“我没有打分……”(因为它不适用任何标准,它的价值没法用分数来衡量,因为我不能把它和其他人写的枯燥又听话的作文,包括贝腾斯的放在一起比较。)“……因为就算打个零分,对我来说也会是某种认可。不,我还是不做任何评价,让这件赝品陷入遗忘好了。”
他转过身,把烟斗指向路易斯:“小塞涅夫先生以为,他可以把我当傻子耍,还是用这么明显的方式。我不知道,让我反感的到底是他的懒惰,还是他狂妄的愚蠢。”
路易斯站了起来。就像在一间空房间一样,他听见了罗伯特·斯梅金斯在嘲讽他。
“塞涅夫,坐下吧。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你有吗?”
“没有,没有。”
戴尔斯手一挥,准确地将本子扔进了他讲台旁边的字纸篓里。路易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板凳。
“塞涅夫,你真当你的老师是个啥都不懂的乡巴佬,你以为他不会一眼就看出来哪句话是抄的别人的,看不出来整篇作文都是抄来的,你这个傻瓜蛋?”
戴尔斯身上散发出一种盲目的、理所当然的无所不能的气概。到底怎么回事?是罗伯特·斯梅金斯偷偷在他作文本里放进了另一篇作文,或者一堆句子,偷用了他的笔迹,而不是他自己花了两个晚上,首先急匆匆地用铅笔打草稿,然后用工整的钢笔写下的那篇,那篇讲的是从他家到公园的一次有观察的散步,他尤其写到了灌木丛、邮差、女仆和日出。那些句子、那些段落、那些词语都在他脑海里倏然掠过。对啦,有一句,他犹豫了一下。没错,是有一句,同他从刚刚读过的“凤凰丛书”系列中的《火红花朵之歌》里读到的一句很像,那一句话将日子描述成好比鲜花开放。
“塞涅夫,我说过,你可以坐下了。”
“您说得对,戴尔斯先生。”
老师脸上灿烂的微笑。弗雷德·阿斯泰尔 [309] 的微笑,在他和金杰·罗杰斯翩翩起舞时就那么笑。票价一法郎,星期四下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
“您说得很对,戴尔斯先生。我是逐字逐句抄袭了别人的。”
“一整篇作文都是抄的?没有因为偷懒漏掉了几个形容词?”
“没有,戴尔斯先生。所有的词句都直接从一本书上抄下来的。”路易斯落到了自己的板凳上,一个被人揭穿的作弊者,一个奸猾的大骗子。日子像朵玫瑰一样开放。
“对这件事我就说最后一句话,塞涅夫。免得以后再有任何误解。我怀疑,你觉得你可以这么放肆地作弊,就是因为我恰巧和你父亲有同样的政治立场。你可给我牢牢记在脑袋壳里,你这爱竞技的家伙:我在这里只是一个不带任何立场偏好的教师,没有其他任何身份。”
罗伯特·斯梅金斯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戴尔斯——他太平滑、太年轻、太活泼,没法让人取什么外号——用他的烟斗挥散了掌声。路易斯放弃了用尽全力把钢笔杆戳到戴尔斯屁股上的做法。
那个扔墨水瓶的寄宿生被两个警卫和两个老师架出了教室。他们把他抬到医务室里的时候,他猛地从昏迷中醒来,变成了一个狼人,对陪伴他的那几个人又抓又咬。他们合力把他赶到了地下室,那儿的窗户那时候还没有刷成蓝色来遮光,也没有配备小沙袋来防止人打碎玻璃。后来,这个寄宿生被鲁瑟拉勒的一个小学校接收了。他在那里也因为娘们一样的发疯撒泼而遭到开除。一天夜里,他溜回了我们学校,在他的屈辱开始的地方,带着魔鬼般的微笑在教士更衣室的橡木门上刻下了那个十字。
爸爸在用萝卜做布丁,用叉子把一堆糊糊压平,再加上鸡蛋、面粉和牛奶。“再放到炉子里烤一个小时,然后你就会把你的十个手指头舔个遍了。”
教父不喜欢看到他儿子在他孙子面前干女人干的活儿,尤其是这个孙子还带了一个糟糕的分数回家。烤炉烫得通红,教父的脸也是。
“分数这么差。”他说,“你可没给我们争光啊。”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爸爸马上说。
“拉丁语我是全班第二。”
“那这一门呢?数学!这算个什么分数?”
“德语我是班上最好的。在母语的语文这一门也是!”
“母语,母语。”爸爸舔着碟子边,转了转,咽口水,接着舔,穿着背心和吊裤带的一头光溜溜的怪异动物。
“上帝在上,你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啊?”教父叹了口气。
教父更愿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来看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个印象,康斯坦泽不太想让我看到。”
“这都是你自个儿想的,父亲。”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斯塔夫。倒不是我对她有什么意见,你知道的,康斯坦泽直到现在都是我尊敬的一个儿媳,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里……”
“最近一段时间里怎么了,父亲?”
“我也不知道。”这个法利赛人说。
“你尽管说出来吧,父亲。路易斯,回你的房间学习去。”
“不,不用把小伙儿赶走。其实就是我最近一段时间里看到康斯坦泽总是没啥来由地大笑,至少按照我的判断都是没啥来由的。”
“你更愿意看到我妈妈哭吗?”
教父咧嘴笑了笑。“这我得表扬一下,一个为自己的母亲挺身而出的孩子。很好,路易斯。不过,路易斯,路易斯……”教父品尝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然后吐了出来,“这个名字我从来就不太喜欢。”
“我们给他取的是康斯坦泽的教父的名字,父亲。”
“可这也是法国国王圣路易 [310] 们的名字!”
“法国,法国。”爸爸查看烤炉里的布丁。
“你也可以叫自己洛德怀克,或者就叫洛德。”
(洛德!听起来像什么样子。绝不!)
“这么叫当然更有弗拉芒味儿了。”爸爸说。
“而且和塞涅夫这个姓也很搭。”教父说,接着又阴险地顺口说道,“比如说,假设你,我今天话就说这儿了,假设你要参加弗兰德纳粹青年团的话,路易斯,我认为,他们就要坚持管你叫洛德。”
教父在桌子边敲了敲烟斗头部,烟灰落在了妈妈的地板上。“当然这个例子没啥意义,你绝不会参加这样一个组织的,对不对,路易斯?”
“在基辅,”爸爸叫道,“有二十个师的军队被包围了。基辅啊,它比莫斯科更像是俄罗斯的首都啊!”他手忙脚乱地找报纸。“五万人被俘虏,三百二十辆坦克、六百架大炮都落到我们手上了。”
“落到谁手上,斯塔夫?”
“我是想说……”
“你想说的总是这么多,斯塔夫。”教父又叹了口气,点燃了烟斗,“莫娜也跟我讲了,说康斯坦泽经常买新衣服。”
“她自己省了点钱。”受到折磨的这位从皮肤里都感觉不好了的丈夫说。他又很快走到烤炉那儿,从里面正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诱人香味。
“她工作总是加班咯?”
“是的,父亲。”爸爸冲着香味说。
妈妈在哭。她完全没法平静下来。她的肩膀抽动。她的嘴噘得像个孩子,她双眼通红。早上的时候,劳森吉尔先生正带着他的小狗比比在公园里散步,一条猛犬巨无霸跑了过来,猝不及防地袭击了劳森吉尔的小狗。没人来得及阻止,这条恶狗一下子就把小比比撕开了,它的肠子都摔落在石子路上。“他立刻就搭车去了医院,”妈妈抹着鼻子说,“可是比比多半已经没救了。”
“那条巨无霸是谁的呢?”
“这才是糟糕的地方啊。恶狗是宏泰斯先生的。他整个人都吓得不行了。他只能承认说他的大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神经有问题。”
“你当时在场啊,妈妈?”路易斯是知道答案的。她当然在场了。拉夫,他那个让人摸不透的巴斯特赫姆的朋友会说:当然了。不论她去哪儿,她一流血,四处的狗都会变疯的。
“当然了!”妈妈抽泣着说,“比比是那么聪明的动物,那么温顺。它还拿过奖的呢。最佳外表奖和驯化最成功奖。它就像个孩子一样听话。你尽可以把肉排放在它面前,它没得到命令的话碰都不会碰一下,哪怕它嘴里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你的劳森吉尔先生呢?”
妈妈没有注意到这话里的鄙视语气。“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又是悲苦又是愤怒。我觉得他想立刻打爆这条脑子不正常的狗的头,但是他不能那么做,因为这条恶狗是宏泰斯先生的。宏泰斯毕竟是他的战友,而且这事儿也怪不了他呀。”
“他是在瓦勒买的这只得过奖的狗吗?”
“怎么会!这狗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还是他第一任妻子送的礼物!”
“什么?他结过婚?”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