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奔向彼方(6)(1 / 1)

强风吹拂 三浦紫苑 5048 字 2个月前

穿过箱根登山电车的高架铁桥,左手边是早川[18] 潺潺的溪水,城次终于来到最后一公里的上坡道。好吃力。前半段跑得太心不在焉,导致他现在跑得很不顺。

一辆开往箱根汤本的小田急浪漫特快车,从他的右手边驶过。

城次突然想起清濑的话。

“只有速度才是衡量一切的基准吗?那我们干吗跑步?去坐新干线啊!去坐飞机啊!那样不是更快!”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清濑对阿走说这话的意义。现在他懂了。想去箱根,搭浪漫特快就到得了,还能在车厢里跷脚吃着冷冻橘子,轻松又快速。

但是,这不是我要的。我,我们想去的地方,不是箱根。我们的目的地,一定得靠着跑步才能到达,那是个更远、更深,更美丽的地方。虽然我现在没办法马上去到那里,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眼目睹那里的风景。在那之前,我会一直跑下去。看着吧,熬过这痛苦的一公里,我会离那个世界更近一点。

城次的速度毫不逊于喜久井大的选手。他不顾一切地紧跟着,在严峻的爬坡路上,抬头挺胸向前奔驰。

小田原中继站所在的箱根登山电车风祭车站,传来一阵奇妙的乐声。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清濑说。

阿雪单手捂着耳朵,朝手机扯开嗓子大喊:“是鱼竹轮[19]和半片[20]在跳舞。别管这个了,你那里的天气怎么样?”

位于风祭车站前的中继站,就设在小田原鱼糕工厂的门市停车场上。中继站里聚集了许多观光客,穿着鱼糕工厂吉祥物人偶装的工作人员正配合着音乐跳舞。太鼓阵头响彻云霄,让现场就像祭典的最高潮一般热闹滚滚。

四区的各校选手正陆续接近中继站。阿雪陪在神童身边等待城次到来,预计再过不久他就会抵达小田原中继站。

被箱根登山电车铁道和早川包夹的一号国道,一路通往箱根汤本,并继续往更远的山区延伸。

“这里挺冷的,”清濑透过电话传递情报,“现在大概4度左右,不过山上有云,气温有可能再下降。”

一般来说,风祭这一带与芦之湖之间的气温大约相差两度。阿雪分析,还是让神童穿上长袖运动衫比较好。

“神童身体状况怎么样?”

“他现在去厕所。啊,回来了,我叫他听电话。”

“神童!灰二打电话来。”阿雪挥了挥手上的移动电话。

神童刚踏出鱼糕门市的厕所,往停车场走来,现场的观众见状,纷纷让出一条路给他,原因不完全因为他是即将出赛的宽政大选手,而是他的样子实在太怪异了。

神童还是那副打扮:毛巾包住了大半张脸,上头又戴着两层口罩。而且,因为他在发烧,走起路来有些不稳。

“这个模样,如果再加上一顶安全帽,肯定上得了《安田讲堂[21]写真集》。”阿雪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把手机递给神童。

“我没事。”神童一接过电话就劈头这么说。他因发烧而沙哑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神童和清濑讲了一下后,挂掉电话。

“灰二怎么说?”

“叫我一定要多补充水分。”

这种时候,灰二也没别的话可说了。阿雪和神童都了解他的心情。神童一旦弃权,宽政大学的箱根驿传就到此为止,所以,神童无论如何都得撑到芦之湖。

“神童!阿雪!”

人声嘈杂中传来一阵呼唤,原来是“八百胜”老板牵着尼拉来了。这两天因为竹青庄的人都不在,所以请“八百胜”老板帮忙照顾尼拉。尼拉看到神童和阿雪后,兴奋地拼命摇尾巴示好。

“城次现在好像正在跟喜久井大争第十名。”

“八百胜”老板说。这天一早,他就带着尼拉守在小田原中继站附近。神童将决心藏在心底,不发一语点点头。由于他身体不适的情况实在太明显,“八百胜”老板知道问他“你还好吗?”这种话等于白问,于是只默默在一旁守护他,看着他抚摸尼拉的头。

这时候,鼓声突然狂飙起来。房总大的选手以第一名顺位,率先交出了接力带。紧接着到场的是大和大。它在平冢时还排名第五,却在这一区提升了名次。至于“箱根王者”六道大选手的身影,则到现在都还没出现。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在观众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大和大抵达后20秒,真中大也进入小田原中继站。再七秒之后,终于轮到落后到第四名的“王者”六道大把接力带交给五区选手。

神童脱下防寒外套、交给阿雪。他在队服底下多穿了一件接近银色的灰色长袖T恤。登上箱根山后,气温会随之下降。其他大学的选手中,也有不少人穿上长袖T恤。

“走吧。”

阿雪接过防寒外套,和神童一起走向中继线。甲府学院大、动地堂大、北关东大,依序交递出接力带。到这里为止,这一批选手跟第一名房总大的时间差约为四分半。由于各校的时间差不大,比赛在五区的登山路线上极有可能发生逆转,最后究竟是哪所学校取得去程优胜,现阶段仍很难预测。

神童摘下口罩和毛巾。

“请把这些东西装袋后密封,交给八百胜老板。上面有感冒病毒,阿雪学长你千万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身边。”

有必要这样神经质吗?阿雪心想,但神童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可能是因为就要上场了,才会让他紧张成这样吧。

“知道了。”阿雪很干脆地答应了。因为如果让跑者有任何一点牵挂,都有可能影响到跑者的专注力。

西京大和东体大的选手也抵达中继站了。工作人员的广播声响起:“接着抵达的是,喜久井大、宽政大。”阿雪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最后还是叫住正准备踏上中继线的神童。

“真的很痛苦的话,中途弃权也没关系。”

神童惊讶地转头,两眼直盯着阿雪。这句话,或许会对神经紧绷、战战兢兢的神童,在身心上都造成不良影响,但就算这样,阿雪还是没办法不说。

神童那对因发烧而有点浑浊的双眼,这一瞬间竟闪过一抹清澈的光芒。阿雪与神童四目相望,再次开口说:“就算你这么做,也不会有人会怪你的。所以,真的撑不下去时,拜托你一定要立刻弃权。”

“我知道。”神童带着微笑,站上中继线。

城次和喜久井大的选手使出浑身解数,并列着往前奔,双方互不相让。最后那几步,两人屏住了呼吸往前冲,同时越过中继线。

“神童!”

绣着“宽政大学”银色字样的接力带在风中飘扬。神童没答腔,接过接力带的瞬间握到了城次的手,接着就从小田原中继站出发了。

“神童的手好烫!”

他怎么会比刚跑完20公里的我还烫?城次愕然望着神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里。我简直就是浑球!为什么不能集中精神好好跑?神童就算感冒了,还是那么相信我、等着我。这些我明明都知道,为什么没跑出更好的成绩,再把接力带交给他?

宽政大从大手町出发,经过4小时24分47秒,在小田原中继站交出接力带,与喜久井大并列第十。

城次的区间纪录是1小时04分24秒,在同样跑完四区20.9公里的选手中排名第十一。而在三区跑了21.3公里的城太,区间纪录是1小时04分32秒,名列第十。不论从距离或城次与城太的实力来看,城次确实应该可以拿到更好的成绩才对。

虽然宽政大学终于挤进前十名,城次心里却只留下满满的懊悔。

“辛苦了。”

面对这样的城次,阿雪只说了这么一句。他知道城次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但这种情况下,旁人实在很难给他安慰或鼓励。就外人看来,城次为宽政大学带来了希望,表现可圈可点。就算城次心里觉得不服气,也只能靠他自己排解了。

“阿雪学长,我实在很不甘心。”城次说完,紧抿着嘴。

“我也是。”

城次垂头丧气,阿雪抓着他的头轻轻地摇晃,接着说:“我没办法阻止神童。我知道应该阻止他上场,最后还是做不到。”

阿雪带着城次离开喧闹的人群中,来到“八百胜”老板和尼拉等待的地方。

“把头抬起来,你已经跑得够好了,”阿雪轻声告诉依旧垂着头的城次,“有的时候,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能达成目标。可是,正因为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一切还没结束。不会就此结束。不论是宽政大的箱根驿传,还是城次的懊悔或喜悦。正因为觉得自己还没达到目标,才会有无数个“下一次”的努力。

“嗯。”城次揉了揉眼角,挺起胸膛。

接下来,阿雪为了隔天的出赛而前往芦之湖,城次则是出发到横滨的饭店集合。“八百胜”老板开着小货车带尼拉回商店街,为明天晚上的庆功宴做准备。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也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比赛还在进行,他们还有许多机会。城次跟“八百胜”老板和尼拉挥手道别后,和阿雪一起走向风祭车站。

体内一股寒意直窜,皮肤上却不断冒汗。湿透的T恤被风吹得冰凉,却不能降低身体表面发烫的温度。每踏出一步,脚底的冲击就引发头痛,鼻塞也严重到让人无法正常呼吸。

神童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挑战箱根登山赛道。他感觉自己头上好像套着一层透明泡膜,周遭的声音和身体的感觉都离自己好远。

好痛苦、好难过。好痛苦、好难过。这两个词汇,在脑髓形成一道漩涡,顺着背脊而下,充斥他的体内。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想都没想过要放弃。

跑完最初的一公里,神童花了3分30秒。虽然是上坡路,但这样的速度还是偏慢。在小田原中继站同时出发的喜久井大,现在已经跑到前头,连个背影都看不到了。

通过位于3.4公里处的箱根汤本温泉街后,四周的景色开始转换成峡谷的面貌。

神童跑到函岭洞门隧道[22] 时,本来在小田原中继站比宽政大晚出发的横滨大选手追上了他。隧道的左面临河,右面则是格子状水泥墙柱。射入隧道内的光线与墙柱形成一幅黑白相间的画面,横滨大的选手若隐若现地向前跑去,看起来就像一部等秒间隔的幻灯片。神童只能目送他离去。

离开还保留着古老民房的塔之泽温泉乡[23] 后,有好几处连续弯道。蜿蜒的赛道缓缓地向上爬升。神童在视线模糊的状态下,勉强摸索着路线。跑弯道时必须由内侧切向内侧,因为沿着路边跑会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距离。

两脚又酸又痛。可能是因为发烧,开始引发关节炎。但是,真正的上坡,接下来才要开始。穿过箱根登山电车的出山铁桥[24]下方,神童踏着摇摇摆摆的步伐,上坡却无止无尽。这时他的平均速度已经降到一公里3分35秒。

沿着早川爬到7.1公里处,是大平台[25] 的发夹弯。一旁的陪跑车,引擎也发出低沉的呻吟。原来不是只有我觉得痛苦,连机器也在受这条山路折磨。神童恍惚地想着。

进入宫之下温泉乡[26],通过富士屋旅馆前方时,许多前来这家老字号温泉旅馆过新年的游客,挤满狭窄的道路两旁。神童的名次渐渐落后,到这里已经被三所学校超越了。但这些素未谋面的游客还是大声地为他打气:“宽政加油!”或许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了宽政大的介绍,期待这支弱小田径队能有活跃的表现吧。

神童像是被这阵加油声推着跑,一路撑到宫之下十字路口左转,抬头望去。看了就讨厌的上坡道,又在前头严阵以待迎接跑者。

位于10公里处的小涌园[27],标高610米,而小田原市内的标高是40米。也就是说,选手们一口气必须爬升五百米以上的高度。

难关还不只如此。15公里过后是一号国道的最高点,标高874米。在五区全长20.7公里之间,标高的差距就有东京都厅的三倍之多。

在五公里处保持沉默的教练车,首次传来房东的喊话。

“神童,围棋这玩意儿啊……”

这是什么天外飞来一笔?还是说,我在不知不觉间,连耳朵都烧坏了,开始出现幻听吗?房东的破锣嗓音透过扩音器传来,神童努力集中精神听他说。

“什么时候该认输,是最困难的决定。实力越强的棋手,在发现自己赢不了的时候,就会努力思考该怎么承认失败。如果他已经尽了所有努力想逆转,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分胜负,却还是被对手围剿,这就是该认输的时候了,就算当时棋盘还没整个下满。没有人会因为这样去责怪棋手,说他怎么下到一半就认输。相反的,棋手在适当的时机投降,就算输了比赛,也会被称赞‘识时务者为俊杰’,因为他一直都抱着必胜的决心,也确实坚守到最后一刻。”

房东还没说完,神童就听出他想说什么。

“很难受吗?神童。如果真的很难受,就举起双手,我会马上下车阻止你再跑下去。”

神童双手握拳,摇了摇头。这是驿传,如果不能十个选手跑完每一个区间就不算完成。我绝对不会认输。就算结果会很难看,就算错失光荣退场的时机,我还是要跑下去。只要我的双脚还能动,不,就算倒下了,我用爬的也要爬到芦之湖。

或许是看到了神童的决心,接下来房东什么都没再多说,直接关掉麦克风。

多亏了到小涌园为止的这段弯道,让神童勉强抓到了跑步的节奏。每过一个弯,就确实感觉到自己又往上爬了一点。但是接下来的路段上,弯道数量减少,沿途也几乎没有游客了,路边只剩下溶化的残雪。神童只能在这凄凉的景色中,一个人默默埋首以一号国道最高点为目标跑上去。

通过惠明学园正门前的时候,因为海拔高度上升,嘴里呼出的气息也开始变白。这时的气温是3度,吹东南风,风速3.0米,天空一片湛蓝晴朗。

故乡的双亲,应该正守在电视机前,担心着自己的赛况吧。不用担心,等比赛结束我就会回去,带着姆萨一起回家,告诉你们箱根驿传是多么好玩、多么精彩的比赛。

神童在15公里处补充水分时,从给水员口中得知“目前是第十七,和第一名相差大约十分钟。”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又被两所学校超越。神童把水倒入因发炎肿胀而变窄的喉咙,本来以为冰凉的水应该可以稍微减轻身体的痛苦,结果水在进入胃部之前就已经变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