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第一名的时间差超过十分钟的队伍,回程将被安排在同一组同时出发。神童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样的结果,因为明天怎么开跑,会对阿雪跑第一棒的心情,以及回程所有队友的士气造成影响。
由这里开始先是一段下坡,之后就是往最高点挺进的爬坡路段。神童奋力向前,体力已经几乎要耗尽。他伸出拳头捶打感觉开始抽筋的大腿,也像在鞭策自己一般。
芦之湖闪耀的波光映入眼帘。
这是到达芦之湖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坡道。这时的神童,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在向前移动。身旁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一所学校超过他了。
由于无法顺利切换上下坡的跑法,速度拉不起来,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神童的心头。我不想输!不管再怎么难看,不管被几所学校超越,我才不要在这种地方输给自己。这份意志,正是让神童继续奔跑的动力。
到了元箱根[28],耳边传来游客的欢呼声。穿过19.1公里的大鸟居之后,神童的意识开始恍惚。
芦之湖畔恩赐公园[29] 内的新芽、耸立在湖面对岸的富士山、最后直线赛道上拉拉队敲打太鼓的声音,这些神童全都看不到、听不到,就连痛苦的感觉也不复存在。
只有“向前跑、向前跑”这句话,有如咒文一般,在神童蒙上雾霭的脑袋里回荡着。
阿走和清濑在稍过正午时抵达芦之湖,小电视又再度接收得到讯号,画面上出现的是城次跑在四区后半段的身影。
清濑分别打电话给教练车上的房东,以及在小田原中继站的阿雪,对他们各自说明传话内容与指示。这段时间,阿走晃到不远处眺望湖面。
眼前的景色让阿走难以想象,几小时之前,他还在大楼与柏油路的世界里。围绕在平缓群山当中的湖面映照着天空,闪耀着银色光芒,宛如覆着一层薄冰。海盗船造型的游湖船悠扬地横切过湖面,划出一道道涟漪。富士山仿佛披着纯白的雪裳,鸟瞰着这幅美景,清晰动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有若近在咫尺。
这恬静优美的景致,看来有如经过加工雕琢般的不真实。
然而,作为箱根驿传去程终点兼回程起点的芦之湖停车场,却与这壮丽的大自然形成强烈对比,场内人声沓杂。等待五区跑者到达的观众与工作人员,早就将停车场挤得水泄不通。虽然从湖面吹来刺骨寒风,但聚集在停车场的群众,手上都拿着协办企业贩卖的啤酒,或当地居民熬煮的猪肉蔬菜汤,热切盯着特别搭建的巨型电视墙。
选手们奔跑在山路上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好几台转播车相互支持,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跑者的镜头都没有遗漏,由此可见他们的用心。入山之后,所有选手总算分散成一列纵队。
跑在首位的学校,是在小田原中继站以第一名之姿交递接力带的房总大,紧接着是进入山区后急起直追、扳回劣势的六道大。虽然途中顺序有所变动,但去程的比赛结果仍如赛前众人所预测,目前第一是房总大,六道大以些微差距排在第二。
在小田原中继站以第二顺位交出接力带的大和大,以坚强的实力排在第三。而本来第三名的真中大,目前名次大幅落后。
这时最受瞩目的队伍就是喜久井大,在小田原与宽政大并列第十名,进入山区后却一再超前,在芦之湖前方的下坡路段,终于挤进第五名。尽管才刚跑完艰难的上坡路段,选手的速度却没有因此降低。看来喜久井大几乎已经笃定能创下五区的新区间纪录。如果照现在的气势跑到最后,极有可能跑进史无前例的1小时11分30秒内。
阿走不自觉地紧握拳头。屏幕上出现喜久井大跑五区的稻桓选手,今年才大学二年级。
他轻盈的步伐,让人感受不到体重和地心引力,而且每一步都强而有力。他跑步的模样,让人几乎看不出他正在爬坡,脸上也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仿佛可以这样一路直接跑上富士山。
厉害的对手不只有六道大的藤冈,箱根驿传里原来还有这样的选手!之前默默无闻,却如彗星一般乍现,让人见识到什么才叫真正的跑步。
阿走心中既懊恼又开心。好想跑!快点让我上场吧!让我体验那个连藤冈和这名选手都尚未见过的至高境界吧!
画面切换,神童出现在巨幅屏幕上。他和稻垣一样都是备受瞩目的五区选手,原因却完全相反。宽政大名次大幅落后,目前是第十八名。因为感冒而身体不适,神童等于是在近乎昏厥的状态下步履蹒跚地蛇行,死命地移动身体向前。
“神童……”
神童双眼涣散却仍死盯着前方的模样,刹那间让阿走不知道该说什么。神童现在面临的战斗,谁都无法伸出援手。他是为了自己而战,同时也是为了竹青庄伙伴而跑。
阿走一直认为跑步是一种埋头苦干的个人行为。现在的他还是这么想,也坚信这个想法绝对没有错。
但神童在比赛中这样的表现,已经完全超越结果与纪录,是另一个次元的境界。
好强,阿走突然想起。清濑曾经说过的“强”,或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论个人赛或驿传,跑步需要具备的强韧,在本质上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是再怎么痛苦也要向前进的一种力量,以及持续与自己战斗的勇气,也是不只着眼于眼睛看得到的纪录、更要一次又一次超越自我极限的毅力。
阿走不得不承认,神童真的很强。今天如果让阿走来跑五区,或许宽政会取得更好的名次,但这不代表阿走赢过神童。
神童非常强,而且还向阿走亲自示范了跑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我们这群人,到底为了什么而跑?
阿走目不转睛看着巨幅屏幕。
明明这么痛苦,这么难过,为什么就是不能放弃跑步?因为全身细胞都在蠢蠢欲动,想要感受强风迎面吹拂的滋味。
“阿走,”不知何时,清濑已经来到他身后,“联络旅馆,请他们铺好棉被。如果他们有认识的医生,也请医生来一趟。”
“好。”
神童已经出现脱水症状了,连能不能抵达终点都是个未知数。阿走急忙拿出手机,拨出湖畔旅馆的号码。清濑也去找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协助准备担架。
现场欢呼声与拉拉队歌声,变得更响亮了。
从大手町开赛至今,已经过了5小时31分06秒。房总大的选手终于穿过终点线,完成东京往返箱根大学驿传的去程比赛。1分39秒后,六道大摘下第二名。
阿走和清濑一起站在终点线旁。这时还看不到宽政大的队服。
“听说虽然房东劝神童弃权,但神童没有答应,”清濑低声说,“希望他没事。只要他能平安到达这里,不论时间还是名次,都、都……”
跑完山路的选手,一个接一个抵达终点。在现场等待的队友群起而上,照料并慰劳他们,簇拥着离开停车场。
喜久井大在跑完五区时排名第五,稻垣选手以1小时11分29秒的成绩,刷新了五区的区间纪录。区间排名第二的六道大选手,成绩是1小时12分15秒。从这样的时间差距来看,不难想见,明年之后恐怕很难有选手打破稻垣的纪录,因为他的成绩已经构成一个高门槛。
对于正在为弃权问题而忐忑不安、引颈期待神童到来的清濑和阿走,喜久井大一行人的欢喜若狂,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东体大抵达终点时排名第十一,成绩是5小时38分53秒,和第一名差了7分47秒。这样的成绩,回程仍然很有希望再把名次往前推进。
电视墙传来播报员的声音。
“从房总大摘下去程优胜后,时间即将来到八分钟。只要超过十分钟,之后到达的学校,明天回程就必须同时间一起出发。到底,今年会有几所学校被挡在这道十分钟的高墙之外呢?终点芦之湖的赛况真是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在这段转播当中,真中大、帝东大、曙大也相继越过终点。又过了一会儿,城南文化大也以第十五名的成绩抵达终点,时间是5小时40分56秒。
“到此为止,”清濑望着屏幕,神情严峻,“十分钟了。”
学联选拔队的选手这时出现在屏幕上,看他奋力奔跑的样子,显然很想跨过十分钟这道关卡。画面跟着选手经过两侧挤满观众的湖畔道路,在红绿灯处右转后,只差一小段直线距离就能到达停车场。
然而,残酷的是,这时离房总大抵达终点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观众纷纷发出扼腕的叹息声。只见选拔队选手失望地仰天叹息,然后随即立刻打起精神,向前全力奔向终点,取得5小时41分33秒的成绩。只差27秒。选拔队回程必须与同样未能跑进十分钟限制的选手一起出发。
“是神童!”
阿走指着电视墙。神童跟在欧亚大选手后方,脚步踉跄地跑着。阿走和清濑从人墙间往终点线急奔而去。
第十七名是欧亚大,成绩是5小时42分34秒。接着,身穿宽政大队服的神童,终于转过红绿灯,进入终点前的直线道。
神童的身体状况十分虚弱,甚至只能靠四周的呼喊声来判断前进方向。他每踉跄一步,现场的观众就为他倒抽一口气。
阿走好想冲上去搀住神童。离终点不到四十米了。好想告诉他“别再撑了”,抱着他直接去找医生。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只要任何人碰触到赛道上的选手,该校就会马上丧失比赛资格。这一刻,除了在一旁守护挣扎着跑到这里的神童,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事都不能做。
“神童!”
“神童!这边!只差一点点了!”
在周遭的嘈杂人声下,清濑和阿走扯开嗓子拼命喊。他们很清楚,神童来到这里已经耗尽全副精神与体力。
最后五步,神童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上,笔直地向前跑,终于越过终点线。眼看他就要瘫软倒地,阿走和清濑冲上前合力抱住他,发现他的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滚烫。
“担架,拜托!”
听到清濑大喊,原本愣在一旁的工作人员,连忙取来简易式的布担架。
阿走拿着水瓶把水往神童头上淋,并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神童,喝水!你能喝吗?拜托你喝一点!”
神童双唇微启,阿走急忙把瓶口凑到他的嘴边。
神童摇摇头。他不是想要喝水,而是想说话。阿走和清濑低着头,紧盯着神童。在两人的注视下,神童挣扎着想对他们挤出一句话。
他想要道歉。
把神童放上担架后,阿走才察觉他的心思。
“为什么我……”
阿走伸手抱住神童的头。绝对不让他说出口。
“神童你已经跑到最后了,这样就很够了不是吗?对我们来说……”
跑下去就代表一切了。
宽政大这条黑银相间的接力带,穿越了去程107.2公里,现在,终于抵达芦之湖。这就是大家的愿望。这样就够了。我们已经别无所求。
出场的二十支队伍中,宽政大以第十八名的成绩跑完去程。从大手町出发后,历经5小时42分59秒,和第一名相差11分53秒。
“麻烦到芦原旅馆。也请医生马上过来。”
清濑对工作人员提出请求。神童躺在担架上,慢慢地被抬上来。
住在旅馆附近的医生到旅馆帮神童看诊。
“他这个样子,竟然还能跑完。”
医生惊讶地摇摇头继续说:“他的感冒症状本来就很严重,再加上疲劳和脱水的双重打击,当然会倒下。幸好他还年轻,体力也不错,应该不至于引发肺炎。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点滴注射完后,医生离开了。阿走和清濑,一直待在神童身边照顾他。搭教练车赶来的房东,以及等到交通管制解除、好不容易才抵达芦之湖的阿雪,也来到神童枕边集合。
神童睡得很沉,直到下午3点多,才终于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口罩。”
阿走从口袋里拿出事先买好的口罩,神童立刻接过来戴上,然后慢慢从被窝里坐起身。
“对不起,都怪我,给大家添麻……”
“不,该道歉的是我,”清濑打断神童的话,“是我判断能力不足,把所有对外交涉的事都丢给你,明明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还……勉强你。”
再不阻止清濑和神童,这两人恐怕会一来一往道歉下去,没完没了。这件事不能怪任何人,但是该怎么说服他们才好?阿走觉得很困扰。
“好了,好了。”房东对拼命低头道歉的清濑与神童说。
对喔,房东是长辈,应该有办法化解这种僵局。阿走心里期待着,没想到,房东却是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总之,明天会很辛苦。”
这种话,别说化解僵局,简直跟在伤口上洒盐没两样!
“才不会!”阿走气死了,瞪房东一眼。
“‘因为明天我会上场’,你想这么说对吧?阿走,”房东揶揄阿走一句,然后坐直身子继续说,“无法预测的考验,本来就是比赛的家常便饭。我现在要讨论的,是开跑前照料选手的工作分配问题。在比赛前稳定选手的身心状况,是很重要的任务。但是看神童这个样子,谁来照顾明天跑六区的阿雪?我又必须坐镇教练车……”
“不用担心我,”一直保持沉默的阿雪开口了,“我不需要有人陪着我到开赛前也能正常出赛。我没那么脆弱,神童只要安心休养就好。”
“不。”神童摇摇头。
看神童没有躺下的打算,阿走将姆萨之前穿的防寒外套披到他的肩上。神童拉住外套胸口的位置,用坚定的口气说:“只要好好睡一晚,我就会好了。明天早上,我一定会负起照顾阿雪学长的责任。”
“好吧,”房东端详神童的表情好一会儿后,点点头,“那就照原来的计划,由神童来照料阿雪。这样好吗?灰二。”
“……嗯。”
清濑低着头回答。阿走见状,赶紧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既然决定了,赶快来打电话给其他人吧。大家很担心神童,都在等我们联络呢。”
接下来,阿走打给人在横滨的王子和城次;阿雪打给在藤泽的姆萨和KING;清濑则打给在小田原的城太和尼古。全部接通后,每个人都把脸凑近手机,这样就可以十个人同时对话了。
“神童兄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