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星(1)(1 / 1)

强风吹拂 三浦紫苑 4550 字 2个月前

1月3日,上午5点。

阿雪在芦原旅馆昏暗的客房里,换上宽政大学的队服,再套上长袖运动服,手里拿着防寒长外套。

其实阿雪已经起床两个小时。旅馆非常贴心,让他可以在相当于深夜的时间吃早餐和梳洗沐浴。等到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时,阿雪又回到前晚入住的客房。

这一夜,阿雪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自己现在头脑十分清醒,兴奋与紧张像利刃一般刨削他的身躯,让他感觉身子轻盈起来。

今天状况绝佳,阿雪心想。司法考试合格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当时,他看了论文的考题,题目的意思仿佛直接渗入大脑一般,在他思考怎么作答之前,答题纸上已经写满文字。简直就像神明附体一样,不知不觉中,所有到目前为止输入他脑内的东西,完全流畅无碍地输出到试卷上。那时他不只意识变得异常清晰,连第六感也活跃起来,感觉痛快极了。

阿雪知道,当时那种亢奋与专注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

箱根驿传的回程比赛,是上午8点起跑。接下来的三小时,阿雪打算用来做他自己发明的“精神热身操”,在比赛前慢慢提升精神状态:先用两小时放松紧张的心情,剩下一小时用来持续集中精神。有过参加司法考试的经验后,他就喜欢用这样的步调来提升专注力。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客房里,刚好够铺三床棉被。神童戴着口罩,微微吐息着。阿雪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觉得他还有点发烧。旁边的房东睡得很熟,还发出磨牙声。

为免吵醒睡梦中的两人,阿雪轻手轻脚地折好自己的棉被,推到房间角落。他走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窗外是一片小巧典雅的庭院,覆盖在一片轻薄的白雪下。黑蒙蒙的天空不断落下如灰烬般的雪花。

阿雪没滑过雪。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冷得要命的季节里,刻意跑到冷得要命的地方玩,还在脚底下粘两片让自己很难走路的板子。对他来说,有时间做这些事,不如拿来念书还比较有意义。更何况,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他,根本没有闲钱花在这种娱乐上。

从积雪的陡峭坡道往下跑,我真的行吗?但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说自己没办法跑六区了。早知道有这一天,以前真该体验一下滑雪的感觉才对。

玻璃窗接触到阿雪的叹息,马上结成一片灰白的雾气。阿雪、神童和房东三人散发的体温,让房里变得比较温暖。

不是只有我会紧张,阿雪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这几年的新年期间,箱根的道路都没有积雪。大部分选手……不,应该说所有选手,大概都没有积雪时从箱根山路往下跑的经验。所以我也不用担心,因为所有人都一样经验不足。我一定能跑的。一定能跑。

像在自我暗示一样,阿雪心里不断复诵这句话。然后,他拿起放在壁龛[1] 的宽政大接力带。它吸足了去程五个人的汗水,现在仿佛仍带着湿气。

阿雪恭恭敬敬地折好接力带,放入外套口袋,安静地离开客房。

穿过走廊来到玄关时,阿雪碰到旅馆老板娘正好拿着报纸站在那里。

“唉呀,你已经换好衣服了?”

“是的,我想开始热身了。”

“到外面吗?”

旅馆的女老板望着仍漆黑一片的外头,不禁蹙眉露出担心的神情。

“外面现在是零下5度啊。”

本来打算到外头去的阿雪,立即改变心意。得等气温高一点再出去,否则肌肉会冻僵。

“我可以借用那里吗?”阿雪指了指空无一人的大厅。

“请用吧,”老板娘也马上回答,“要看报纸吗?我请送报员今天提早送来了。”

阿雪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开始在地板上拉筋。他深深吐气,慢慢放松全身的筋骨和关节。

报纸上大篇幅刊载了箱根驿传去程的报导。房总大以些微差距夺得去程冠军,六道大能否在回程逆转?最后到底会是哪所学校赢得总优胜?目前仍是无法断定的混战状态。

报社以“只有十人参赛的挑战”为题,也做了一篇宽政大的报导。上面放着神童脚步蹒跚、拼命跑在山路上的照片。阿雪张开双腿,压低上身,一边读着报导。

“只有十名队员的宽政大在五区受挫,名次大幅落后,去程结束时仅取得第十八名。然而,这支队伍回程有一年级藏原、四年级清濑这两位王牌级选手,目前仍然有十二万分的机会挽回劣势。这支小田径队会如何面对这项伟大的挑战,值得瞩目。”

这则报道的最后,署名是:记者(布)。一定是布田先生,阿雪心想。夏天集训时去白桦湖采访的记者布田政树,一直持续关注宽政大。

还有十二万分的机会。虽然他们自己也这么深信,现在看到第三者也这样说,阿雪的心情更受到鼓舞了。他把报纸收进大厅的书报架上,一个人默默努力继续拉筋。

到了6点左右,神童出现在大厅,身上披着姆萨的防寒外套,脸上还是戴着口罩。

“早。”神童用沙哑的声音说,伸出双手压住阿雪背部,帮忙他拉筋。

“你应该继续睡的。”

“我就知道学长你会这么客气,所以昨天拜托姆萨打电话叫我起床。”神童在阿雪身边坐下。“下雪了。”

“是啊。”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透过大厅窗户望着外头片片飘落的雪花。

“今天状况怎么样?”

“好得很,你呢?”

“差不多快全好了。”

阿雪开始做仰卧起坐,神童帮忙轻轻固定住他的脚踝。

“老实说,”阿雪低声道,“我现在根本紧张得要命。可以的话,还真想开溜。”

“我昨天也一样啊,”神童戴着口罩,两眼露出笑意说道,“要不要听听音乐?我擅自从学长你的行李里拿来的。”

阿雪从神童手上接过iPod,把耳机塞入耳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自己喜欢的曲子,但唯独今天,音乐的世界也没办法带给阿雪任何安慰。

“没用,”阿雪取下耳机,“再听下去,总觉得等一下跑步时,那些我没兴趣的曲子会莫名其妙在脑袋里反复唱个没完没了,而且偏偏是那种要死不活的歌,例如《古老的大钟》!”

“你不喜欢这首?”

“我讨厌风格郁闷的曲子。”

“我倒觉得这歌不错。”神童这么说。

阿雪不以为然,“哼”的一声站起来。神童抬头,看着正在转动脚踝的阿雪,提出一个建议。

“不管脑袋里响起什么样的曲子,你只要自己重新编曲,把它变成快板的曲风不就好了?”

“神童你真的很神,”阿雪露出一脸佩服的样子,“我现在很不安,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会不会在坡道上跌倒?鞋带会不会断掉?反正不管怎么想,都是些坏事。”

“我倒觉得学长你可以拿到区间优胜。”

“怎么说?”

“因为学长从以前到现在,说过的话都一定会达成。司法考试也好,箱根驿传也好,学长不是都说要做,然后都做到了?”神童又双眼含笑地说。“所以,这次请你也一定要说出来,说你要拿下区间优胜。”

在神童这股沉静却有力的压力之下,阿雪说了声:“好,我拿。”

“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学长一定会跑出好成绩的。”

神童看起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阿雪低头看着他,不禁笑出来。

“现在我终于知道昨天我有多没用了,”阿雪说,“你昨天在比赛前,压力应该跟我现在一样大,我却没办法做到像你现在一样,说这样的话来鼓励你。”

“不管人家怎么鼓励,想克服压力,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神童语毕站起身,催促阿雪。

“差不多该去跑跑了。”

两人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出门去。外头丝毫没看到阳光露脸,只有山上的鸟类鸣叫声。细小的雪花拂过脸庞,感觉干干的。

“不过,昨天一直到我出发的那一刻,学长陪着我到最后的最后,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神童摘下口罩,让胸腔吸入满满的寒冷空气。

“所以,今天我也会在学长身边,直到出发为止,一直陪着你。”阿雪说不出话来,只是开心地看着神童再次把口罩戴上。

“一直站着不动会冷,来跑吧。”

“话说回来,房东先生呢?”

“他说早上起来要去泡个澡。”

“这家伙是来观光的吧。”

“而且睡觉时一直磨牙,好吵。”

两人一边慢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在下着雪的昏暗湖畔道路上,只见阿雪和神童吐出的白色气息袅袅飘散在空中。

阿走心里一点都静不下来。

因为清濑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吃完早餐后,阿走找他一起去慢跑,却被拒绝了。

“你自己先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联络。”清濑说。

他今天早上竟然不慢跑?绝对有问题。昨晚他好像也睡得不太好。难道是脚在痛?

阿走一边想东想西,一边在横滨车站附近跑步。大约30分钟后,他决定了。

“还是回饭店看看吧。”

要热身的话,到中继站再做也还来得及。阿走从来不曾在练跑时半途中断,不论身体再怎么不舒服也没有过,但他现在实在太担心清濑了。灰二哥该不会打算做什么逞强的事吧?阿走心里突然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往饭店跑去。

小小的商务饭店大厅里,城次正在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面前摊着一份体育报纸。阿走穿过大厅,按下电梯的上楼按钮。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城次发现他,走了过来,“真难得,你今天好像只跑一下子而已。”

“灰二哥呢?”

“在房间里吧。王子跟叶菜妹一起在整理行李,我被他赶出来。总觉得,他好像故意不让叶菜妹靠近我。”

城次不满地噘起嘴,但阿走现在根本没心情听这些,踏入电梯直奔五楼。

“你干吗?怎么了吗?”城次问,跟在他身边。

宽政大在这间饭店共订了三间房,阿走和清濑的房间是走廊的最边间,隔壁是城次和王子的房间,再过去是叶菜子的房间,最靠近电梯。

阿走出电梯,在走廊上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人年纪大约接近四十岁,手里提着一个宽底的黑色公文包。跟医生出诊时用的包包好像,阿走心想,随即心头一惊猛回头。男子已经进了电梯,门正好关上。

阿走直觉认为他不是住在这里的房客。一定是来帮灰二哥看脚的医生!

阿走在走廊上跑起来,用房卡打开走廊最后一间房。

“灰二哥!”

房内并排着两张床,清濑坐在靠窗的那张床上,惊讶地抬头看着来势汹汹的阿走。

“给我看你的脚!脚!”阿走大步冲到清濑身边。

被他这样一吼,清濑惊愕地往床上一倒。阿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要掀清濑的运动裤裤管。

“阿走,冷静一点!我会跟你解释!”

城次在房门口看着纠缠成一团的阿走和清濑。隔壁房的王子和叶菜子也听到骚动,把头探出走廊张望。

“出了什么事?”叶菜子问城次。

“我也看不太懂。”城次歪着头,不解地说。

清濑好不容易推开阿走,对站在门口的几人招了招手。

“都进来吧。”

宽政大入住横滨的所有成员全都集合在此,房里包括床上、椅子上,能坐的地方都坐了人。

“灰二哥,刚才有医生来过,对不对?”阿走坐在床上质问清濑。

“对,”清濑也只能承认了,“我一直都是找他看诊。这次拜托他过来一趟,帮我打止痛针。”

“你的脚伤还没治好?”王子诧异问。

这是叶菜子头一次听说清濑的脚受过伤。只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城次面面相觑。

“今天的比赛怎么办?”阿走努力克制自己,才没让声音发抖。

“当然要跑。”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做出这么乱来的决定?”

“现在不乱来,要等什么时候才乱来?”

“万一……”

阿走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害怕自己一语成谶。

“万一你因为今天逞强,结果以后都不能再跑步了,那怎么办?”

阿走虽然没转头,但知道城次闻言倒抽一口气,也知道王子一直低着头,叶菜子则是一动也不动,看着阿走和清濑。

阿走目不转睛看着清濑,等待他回答。

“应该会很痛苦吧,”清濑的声音非常冷静,由此可知他一定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已经阻止不了他了,阿走心想。但如果是他自己站在清濑的立场,一定也会选择上场比赛。

阿走心中已经有觉悟。既然这样,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灰二哥的负担。我一定要在九区,尽可能缩短时间。

清濑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弥漫在房里的这阵沉默。他简短说几句话后挂断电话。

“神童打来的。芦之湖最后的选手名单已经公布了,六道大果然在九区派藤冈出赛。”

城次看看阿走,眼神既期待又有点担心的样子。阿走低声说了句:“太好了!”

他感觉血液在体内狂奔,欣喜和斗志让他心跳加速。在同一个战场上跟藤冈一较高下的日子终于到来。春天时在东体大的纪录赛中,他只能跟在藤冈的后面跑。那天之后,自己到底变得多快多强了,今天总算能够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