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琴不明白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壶里的水不断流到地上,她被吓了一跳,并没烫到哪儿。
可是她怕,非常怕。即使地上的热水只让她的鞋子湿了一丁点,她依然怕得要命。
烫吗?也许脚下面根本不烫。可是她不明白,难道老公一点也不能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所以她还是发火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努力说服自己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她依然没有做到。她把遥控器扔到地上,让男人马上捡回来,男人走后,她又把杯子扔向防盗门。
他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看得出,男人离开时,眼里满是绝望。
她愣了。
她知道男人去了另一间房子,每次吵完架他总会跑去那里过夜;每次,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有时候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觉得沙发很软很软,她突然特别恨自己。她落泪了,然后又笑。
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的时候,袁瑞话少了。他总是独自站在阳台看着对面的居民楼。对面,有人做饭、有人抽烟,有人和他一样也看着对面的人。有时候,袁瑞被夏小琴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惊诧。他慢慢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老婆依旧是那么美丽和可爱。他转身看着夏小琴,轻轻抱住她,夏小琴就趴在他的怀里。
他偶尔可以得到这样的安静,只要不惹她,时刻顺着她。
他和夏小琴并排坐在沙发上,他们相互依偎着看电视。他时常想夏小琴会一直这样安静得像只小兔子。他轻吻夏小琴的额头,夏小琴望着他,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可是他害怕长时间待在家里,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做错事,要么惹出什么麻烦。
他离开沙发,向衣架走去。
“老婆,我去找蒙刚了,去他家下棋,你乖乖待在家。”袁瑞从衣架上拿下衣服。
“哦。”夏小琴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
“那我走了,晚上回来吃饭。”袁瑞穿上衣服转过身去。
“你站住!”
袁瑞看到他的老婆坐在沙发上指着自己,他停下了,回头冲老婆微笑。
夏小琴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飞快地跑到袁瑞身边。
“以前都是蒙刚来我们家,怎么今天你去他家了!”夏小琴紧抓袁瑞的袖口。
“他最近办案很累,不想多走动又想下棋,所以……”
袁瑞还没说完,夏小琴就开始扒他口袋:“哪里呢?哪儿呢?”
“找什么亲爱的?”
“呼机!传呼机!”
袁瑞轻声叹息,抚着老婆凌乱的头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他的传呼机。
夏小琴一把夺去,拿在手里乱按着。
“果然给你打过传呼,”她看完把呼机递给袁瑞,“老公,我也想去他家。”
“可是,他家里有聂兰。”
“那么你不许去!”夏小琴愤怒地说,“我不能让她把你抢回去!”
“安啦,老婆,”袁瑞摸摸夏小琴因为生气而红润的脸蛋,“聂兰她已经和蒙刚结婚了,不会对你再有啥威胁了,放心。”
“嗯,这样就好,老公你去吧,可晚上别住那里。”夏小琴抓着袁瑞的手说。
“当然不会。老婆,去看电视吧。”说完,袁瑞走到茶几前拿起夏小琴另一只拖鞋给她穿上,接着打开了门。
“嗯,老公,”聂兰看着袁瑞的背影说,“你忘了一件事。”
袁瑞一怔,他马上想到了,回过头去深深地吻了一下夏小琴的额头,接着,他离开了。
夏小琴特别满足。
这是她们恋爱时的约定:先生只要出门,太太一定要相送;先生走到门口,一定要亲吻太太的额头。
“亲嘴巴可以吗?”袁瑞乐呵呵。
“不可以,以后被孩子看到怎么办?你得学着绅士一点。”夏小琴说完整整袁瑞的衣领。
袁瑞忘记夏小琴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也许恋爱那会儿他就应该警觉了。老婆对他很严格,逛街时不准他看别的女人,如果不得已或是不小心看到的话,那也只能看脖子以上的部分,而且不能持续两秒钟以上。否则,她就会生气。
那时,袁瑞只是觉得夏小琴实在是太在乎自己了。有次袁瑞的眼睛故意在一个女人的胸部停留了十秒钟,他清楚地记得肯定是十秒,他一直数着。结果,夏小琴甩开他的手哭着跑了。
袁瑞笑得很灿烂,他发现夏小琴除了长相出众,性格也可爱,他真想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可结婚以后,在某些问题上夏小琴却依然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于是,袁瑞便开始怀疑。
喜怒无常,任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不是任性,是根本没有性格。
袁瑞开始不明白是什么让夏小琴变成了这样,让她面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时她都会像正常人,甚至像一个贤惠懂事的好女人。后来,袁瑞只能从天都大学图书馆的各种心理书籍上得到一些模糊的答案。那是因为夏小琴在遇到真爱之前一直把自己的内心封锁了,当袁瑞打开夏小琴这片禁地,她便对所爱的人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她不是刻意的,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爱让她失控。
所以,袁瑞也一直觉得这是可以忍受的。夏小琴这个样子至少是爱,而不是恨。即使在他得知夏小琴没有办法生育以后,依然和她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甚至,袁瑞脑间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点子。比如,夏小琴幸亏不能生育,不然他们的宝宝像妈妈一样就不好了。袁瑞想,起码不能让孩子受别人欺负。
有段时间,袁瑞觉得这样的生活同样快乐。只是刘悦出现以后,他的观念便开始慢慢地分崩离析。
刘悦是个好姑娘,甚至好过当年的聂兰。
袁瑞想完这些,低头叹息。他手里提着一大袋子零食,商店老板微笑着给他找零,他也冲老板笑笑,然后走出了那个胡同里的商店。
夏小琴此刻正扒着墙角,偷偷露出半颗脑袋,她很紧张。刚刚,袁瑞走后不多时,她心里便闪现出什么东西。她没来得及换下睡衣,直接套上灯笼裤和风衣就出门了。她远远地跟着自己老公,袁瑞一直低头走路并没有回头,她的心却依旧跳个不停。她看到老公钻进一个小胡同里,然后进了一个小商店。
她看到老公先是拨通一个电话,他脸上写满快乐,那种快乐她从没见过。她可以感觉到对方一定不是蒙刚,因为她没有见过老公和蒙刚可以聊得这样高兴。他们俩总是谈心事,往往越聊越压抑,郁闷到极点,某个人突然转变话题扯淡一次,从而两人哈哈一笑打破了沉闷气氛。
夏小琴觉得自己很了解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套路。
袁瑞走出胡同时,提了一大包东西。
夏小琴愣住了,他们两兄弟间,除了逢年过节,平常绝对不会相互送礼。
她越来越怀疑,她远远跟随着自己深爱的老公。
她看到老公提着东西走上一个陡坡,走进了那个有哨兵站岗的大院。
她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去蒙刚家,去蒙刚家?会不会是他们约到这里来下棋的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
夏小琴突然胸闷,她蹲在了路边,她感觉自己很无助。她希望老公在这会儿可以安慰她一下,抚摸她的头发或者能抱抱她,但是老公说他去下棋了,他没时间的。所以,夏小琴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小女孩一样傻傻地蹲在路边,看着片片树叶缓缓下落,看着街上行人匆匆走过。
就这样,夏小琴在墙根蹲了整整一个上午。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袁瑞从大院里走了出来。夏小琴看到袁瑞那高高的个子和英俊的脸庞突然落泪了,她想朝袁瑞的背影高喊一声“老公”,她想站起来马上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脚和腿都麻了,她的身子晃了两下,扑在地上。
夏小琴冲袁瑞离开的方向伸手,嗓子里轻轻说:“老公。”
袁瑞已经远去。
秋天,通往军区大院的坡道上人很少,夏小琴坐在人行道上无声落泪,她身边的墙很高,她身边的树也很高。
现在,怎么办呢?
袁瑞出门后,刘悦脸上依然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坐在沙发上舒服地伸着懒腰,边看电视剧边吃零食。她想,自己的要求其实并不高,这就是她想要的简单生活。
门铃响了。
刘悦放下遥控器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去开门。
“哥哥!这么快你就回来啦!”刘悦开门,愣住了。
这是谁?这女人肯定不是袁瑞哥的妈妈,姣好的容貌和身材,难道是?
想到这里,刘悦向屋子里退了两步。
女人在门口微笑着,她的笑容有些生硬,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不停用双手揉捏着太阳穴,不断提醒自己要镇静镇静。
“哥哥?”女人笑着朝刘悦走去。她把门一拉,门“嘭”的一声,这声音太大,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吓到了,可她却只是眨眨眼睛。
“是、是、是哥哥。”刘悦不敢抬头看女人的眼睛,只是不断往后退着。
“我可没听我袁瑞说过他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妹妹。”女人看了刘悦一眼,“‘妹妹’是吧?那就‘妹妹’吧。你别怕妹妹,坐沙发上跟姐姐聊会儿。”
“嗯。”刘悦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满脸笑容。
“你是袁瑞的表妹?”女人轻抚着女孩的手。刘悦觉得她的手冰冰的,她看着女人的嘴唇一动一动,“难道是干妹妹?”
“干、干妹妹。”她声音细得像只蚊子。
“哦,干妹妹也是妹妹呀。袁瑞也是,这么个好妹妹直接带回家去玩多好呢,省得我自己在家也没人说话了。来,给姐姐瞧瞧。”女人说着,托起刘悦的下巴,“哟,这么水灵的姑娘呀。”
刘悦浑身打哆嗦。
“妹妹,这破地儿也太冷了点,”女人拉起刘悦的手,“走着,跟姐姐回家慢慢聊,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去。”
“姐,不了吧。”刘悦无力地抵抗着,她眼里含着泪,“我一会儿得回学校了。”
“走吧妹妹,枉费了姐姐一片苦心。”女人说着,用力把刘悦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
防盗门“哐当”一声。
这声音有些怪,很响,传到夏小琴耳朵里的时候却是闷闷的。
她看了看刘悦,这小丫头显然不这么以为。
袁瑞打开门的时候愣了。
……
之前袁瑞离开宿舍大院是去买栗子了,因为刘悦突然撒着娇说想吃栗子,他便欣然前往。可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人不见了。
屋子空着,没有字条,没有传呼。
袁瑞把栗子往茶几上一扔便跑去了天都大学,他匆匆找到张猛,让他托杨雨静回宿舍看看刘悦回来没。杨雨静见袁瑞这么着急就跑了回去,结果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到。
“兄弟,别急。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这么消失了。”
张猛劝了劝他,他终于决定回家,他也觉得刘悦像是在跟他玩捉迷藏。
可是,回家路上,袁瑞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当他打开门的一刹那,他惊呆了。沙发上竟然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刘悦,一个夏小琴。
门,就这么“哐当”一声,自己关上。
袁瑞的脑袋有些发蒙。
夏小琴站了起来:“来,亲爱的,我给你介绍个人。”
袁瑞站着不动,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小琴冲刘悦优雅地点了点头,刘悦就和她并肩站在了一起。刘悦的脸煞白,她偷偷看着袁瑞。
“这个呢?是我新结识的小妹,”夏小琴对袁瑞微笑着,“老公我好喜欢这个小姑娘呀。”
袁瑞面色土黄,呆呆地站在原地。
“老公呀,不如你偷偷娶了这妹妹,我也好多个人聊聊天,一起看电视剧呀。你瞧,这小姑娘长得挺水灵,也挺迷人的,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夏小琴扶着刘悦的肩膀,说,“老公你也知道的,我在家好无聊嘛。”
见袁瑞不说话,她便看着刘悦说:“对了,你看我光顾着叫你妹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你愿意吗?当我妹妹,我说真的。”
“我,我,我叫翠儿。”刘悦低着头,就要被吓哭了。
夏小琴看看刘悦,突然哈哈大笑,指着袁瑞说:“你不是挺能耐吗?你不是敢在外面养小的吗?你有种倒是说话啊!说啊!说不说?”
袁瑞面无血色地看着夏小琴。
“不说话?好,我打死你小老婆看你心疼不心疼!”
夏小琴突然朝刘悦脸上猛抽一巴掌。
刘悦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掌一下打到沙发上,她呆了,她捂着脸,惊恐地看着这位袁嫂嫂,她害怕极了。
“你!”袁瑞指着夏小琴。
“我?我怎么了我?我是你老婆!我是夏小琴!你今天给我弄个丫头想干吗?把我休了?”夏小琴说完走到沙发前,她抓住刘悦的头发用力一提,把刘悦硬生生地从沙发上又拽了起来。
刘悦哭了,抓着夏小琴的胳膊求饶。
袁瑞低下了头。他对老婆的作为无动于衷,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厌倦了。总之他从没对夏小琴的怪脾气有过任何举动。
只是,这次。
也许袁瑞产生了幻觉,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夏小琴不是夏小琴,刘悦也不是刘悦。他好像在看一部无声电影,镜头缓慢推进,导演是为了营造某种特殊气氛故意这样做的。
面前的一切都这么慢,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他看到夏小琴一边笑着,一边扯刘悦的头发;他看到夏小琴每一巴掌都结结实实打在刘悦脸上;他看到夏小琴扯着刘悦的头发晃来晃去,最后,刘悦的脑袋撞到上了茶几。
哗啦。
茶几玻璃碎了。
刘悦的额头满是鲜血,满脸的血和泪,她朝袁瑞伸手。
“哥哥,救我。”
恍惚中,袁瑞听到这句话。
他突然冲上前去,冲着狂笑不止的夏小琴就是一记耳光。
夏小琴应声倒地。
夏小琴感到地板冰凉,她左脸蛋火热得有些烫人,她向空中伸了伸手。她努力撑着地面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严重耳鸣,好像永远也听不到声音了。她感觉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因为她看到她的老公好像很生气。
她笑着,她的眼角在流血,大概是眼眶和地面接触时撞伤的。她也不知道。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公扶着那个陌生女孩走出家门,他搀扶着女孩,他们很亲密。她听到女孩的抽泣和自己的笑。
她没办法站起来,可她还是努力把手伸向老公离开的方向。
声音微弱:“老公,你忘了吗?……你得亲亲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