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到了,我剪了头发,实在是太长了,时不时戳到我的眼睛。
到书店时,姜睿一眼就注意到我剪了头发。“剪头发了?”他问。
“嗯。”我答道。
“整个人焕然一新了。”他说。
“谢谢。”其实我没有感觉到所谓的焕然一新,但还是这么说道,“我也觉得。”
因为是劳动节假期,我一连工作四天,到了第五天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夏诚回到自己家住了,把钥匙留给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是中午,我想着难得是假期,应该出门逛逛,便走到大学城边的商业街去了。走到商场的门口,电视屏幕上正放着一部电影的预告,都是灾难场景,我驻足看了会儿,才明白这部年底会上映的电影是讲世界末日的。突然想起来,最近网络上很流行一种说法,说是玛雅人的神奇预言,2012年会是世界末日。我心想,如果是真的世界末日也不错,末日面前,人人平等。回过头就在街道的另一边看到了也正在看这部电影预告的董小满。她也看到了我,笑着跟我打招呼。
“陈奕洋。”她喊道,身边站着几个朋友。
“这么巧。”我说。
“整个大学城能逛逛的地方只有这里嘛,”她说,“我跟朋友正准备去吃饭,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说,“我想闲逛一会儿。”
“那你等会儿还有没有空?”她说,“可以一起看个电影呀,等我吃完饭?”
“好啊。”我看了眼时间,说,“也没有要紧的事要做。”
电影极其糟糕,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戏,剧本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看完的唯一感觉就像整部电影都是为了男主角而服务的,那些无用的打斗情节毫无逻辑,但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男主角的身材。看完后,她提议去上次的咖啡厅坐会儿,我点头。
“你觉得这电影很无聊吧?”坐下后她这么说道,“不好意思拉你陪我看,我原本以为是部很棒的电影。”
“没关系。”我说,“也好久没有看电影了。”
说完我忽而忆起自己以前特别喜欢电影院的气氛,一片漆黑,屏幕是唯一的焦点,身边的人就坐在你身边,你们正在做同一件事,大家会被同一个剧情所感动。这无形间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现如今酒精可能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等下次请你看电影赔罪,”她说,“说起来你经常一个人出来闲逛吗?”
“刚来的时候到处闲逛,现在很少这样。”我说。
“那你一般都会做什么,除了喝酒。”她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上课,下课,上班,下班。”我说道。
“这种时候总是一个人吗?在学校里就没认识一些新朋友?”
“嗯。”我点头。
“也不是谁天生就擅长跟别人交流的。”她用吸管搅着果汁,用手撑着头说道,“而且上了大学之后我发现跟别人交流的冲动就少了很多呢。怎么说呢,总觉得上了大学之后跟身边的人就有了距离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太合理呢,明明这年头想认识一个人很简单,有手机,有社交网络,但就是有距离感。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来了大学反倒没认识几个新朋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显得很放松,看起来并不为此困扰。
“不过好在一直有几个好朋友,我们还是可以敞开心扉地说心里话,她们让我觉得很安心。”董小满接着说道,“朋友就是有这个作用哦,她们会让你安心。上次我有些失礼,事后我觉得强迫你说一些你不愿意说的事,其实也会让你不安。”
我没想到董小满居然还想了这么多,忙摆手说:“没关系,而且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就算我想要把心里的故事说出来,可能也没有人会听。”
“怎么会?”董小满有些惊讶。
“可能我不像你和安家宁一样吧,很久以前就认识,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
“……”我看得出来董小满想说什么,但似乎说不出口。
“想说什么?”我问道,“说吧,没关系的。”
“只是不觉得你会没有这样的朋友,”董小满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在我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因为我太普通了吧,”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从小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又缺乏敏感度,没什么值得跟别人夸赞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白天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跟很多人有距离感,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觉得能跟大家都一样,反正也就这件事值得去做了……”
董小满面露不快,一直没有说话,那表情像是想起了一件很讨厌的事一样。
“什么叫也就这件事值得去做?我说,夏诚带你去的场合你真的喜欢吗?还是说你真的把那些人都当成朋友了?所以你就把喝酒当成全部的生活吗?”
我没说话,董小满的样子像是甩手就要走一般,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她一口气把果汁喝到了底,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接着看了眼窗外的风景。我不知所措,一头雾水,只好用一贯的沉默来面对。
“听我说,喝酒本身没什么问题,这我知道,我有时候也会跟朋友喝几杯,也想要大醉一场,特别是累的时候就想一醉方休,这些都很好。可单纯喝酒跟带有目的性喝酒完全不同,为了散心和逃避喝酒也完全是两回事。我希望你喝酒的时候,是为了真的开心,而不是一味逃避到酒精里。喝酒是为了让生活更有乐趣,而不是取代生活的全部。”说到最后,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
“谢谢你。”我调整了呼吸,说道,“但我想你这次看错了,我不是你所说的这么好的人。”
她没有说什么,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的风景,又看了会儿卧在凳子上的猫,看了许久。我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我为什么要急于反驳她呢?或许当作没有听到或者敷衍过去才是正确的选择,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吗?
她把目光收回,说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当然。”我说,“那种尴尬的场景想忘也忘不掉。”
“其实你做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儿,”董小满说,“那天你躺在厕所里,一副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但又爬不起来的样子。”说到这里她模仿了我当时的模样,“大概是像这样。”
我想捂住自己的脸不再看董小满,那场景光想象起来都觉得尴尬,如果地上有条缝,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钻进去。
“我拍你肩膀想问问你怎么样,但还没等我开口你就说没事没事。接着你挣扎着站起来,开始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我瞪大了双眼,眉毛拧在了一块儿。
“没错,打扫卫生,”她笑道,那瞬间我觉得董小满的脸上还是适合挂着笑容。
“不是简简单单地打扫卫生,”她接着说,“是那种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打扫卫生,先是把洗手台和马桶都擦了个遍,又跑到外面去跟服务员借拖把。你是没看到那服务员的表情,那是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喝多的人他或许见得不少,但像你这样喝多了借拖把的还是第一个。我好说歹说把你劝住,把你拉回包间,你嘴里还嚷嚷着要继续打扫卫生。没消停多久,你就拿起桌子上的纸巾,把每个人的酒杯都擦了个遍,哈哈哈哈,擦着酒杯的同时还说大哥打扰你一分钟,你这个酒杯看着不怎么干净。然后就趴在地上,准备擦地,边擦边说为什么宿舍这么脏,说完还跟身边的人道歉。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真的太好笑了。”
我的脸彻底扭曲了,居然对此没有一点点印象。我还以为自己是大大方方地走回包间的,这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吗?“我真这么做了?”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嗯—”董小满把这句“嗯”拖得很长,说话时一直在点头,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刚才我希望地上有条缝,现在恨不得用手里的吸管在地上挖出一条地道来,好让自己钻进去。我压根儿无法直视董小满,扭头看着右边,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我能感受到脸上传来的热度,浑身尴尬地直冒汗。
“好啦好啦,”董小满靠近了一些,说,“这又不是什么很丢人的事。”
“这还不丢人吗……”我说,语气很弱。
“不丢人。”她说,“反倒让人印象很深刻呢。”
我稍稍转过一些头,看到董小满说这话时的一脸真诚,干咳两声,调整坐姿,终于可以勉为其难地跟董小满对视。
“可你上次说我没有发酒疯,睡得很踏实啊。”我说。
“是睡得很踏实啊,”董小满说,“刚开始一边睡觉还一边说话,听起来很是困扰的样子,因为感情?”
“啊?”我的脸再次微微扭曲。
“放心,你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感觉像是这样。不然哪有人可以连问十几个为什么,虽然为什么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清。”她说,“我那时想,你这个人真的挺与众不同的,为情所困的人很多,为此喝醉的人也不少,但打扫卫生还不住地跟别人道歉的人,我就见过你一个。”
我只好强装镇定,默默点头。
“还记得安家宁给你递蛋糕吗?”
“这个我记得。”
“你说等会儿再吃,接着就把蛋糕推给了我。”
“……推给你?”
“嗯,因为你的蛋糕上正好有草莓和蓝莓,而且刚好切得很大,你说应该给我吃。”她说,“还有后续,你想不想听?”
“都这样了,你说吧。”我想再怎么丢脸也无所谓了。
“你睡着后还突然醒了一下,说今天是夏诚的生日,一定要让夏诚尽兴,让他开心,所以其实你还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的,可你已经站不起来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走了,再接下来你就又倒下了,用一个非常特别的姿势睡着了。”她又模仿起我是怎么用扭曲的姿势睡着的。
我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董小满歪着头看着我:“所以我觉得你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为了什么目的才靠近夏诚的。他身边多得是这样的人,而你不是,我确定。”
“谢谢你。”我说,这句谢谢不是出于礼貌。
“还有。”她说。
“还有啊?”我再次捂住了我的脸。
“放心,不是那天喝酒的事,而是那天我们在咖啡厅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件事。你一直都很耐心地在听我说,虽然你的话不多,但我知道你是真的在想我所说的事,真的有听进去。这一点在我看来很可贵,尤其是这年头大家都在表达自己,不在意别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告诉你,千万不要因为过去的事而彻底否定你自己。”
听她说完这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向窗外,天就要暗下去了,黄昏染遍了大地,远处有火烧云。说来奇怪,明明是太阳的余晖,却显得格外美丽,跟正午时的阳光相比,反倒透着生命力。空气里也有种奇怪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我终于开口说道,“说起来很复杂,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后来遇到了一个可以跟我说话的人,我几乎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她。”
“那然后呢?”董小满看着我。
“再然后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的生活,我就来北京了。”
“一声不吭地消失?”她依然认真地看着我,问,“之前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吗?”
“或许是有的,或许有些细节我没有注意到,但这也是事后回想起来的,当时一切发生得很突然,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到她。”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我能体会。”她说,“被伤害了的感觉吧。”
“嗯,但只怕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的。你记得我说过从小我就没什么朋友吧,她对我而言是这世上第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
“看得出来这件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董小满说。
“嗯,那之后我就来北京了。”
“是想要把过去的一切忘记?”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
“喝酒时能把一切都忘记?”
“嗯。”我回答道。
董小满把双手放在了桌子上,盯着自己的右手看,像是在想些什么。我想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喝完了,就叫来服务生加了一杯水。服务生又问我们要不要再加些什么,我才意识到我们在这里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
等我又喝了几口水,小满开口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还是不觉得把这段往事当作没有发生过是正确的选择。”
“但这是最轻松的选择。”我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可顺序不对,就像是你把过多的行李强行塞进箱子里,如果不加整理,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小满揉着太阳穴说道,“在我的角度看来,这种选择会让你失去自我,这样的箱子是无法带着前行的。”
“失去自我?”我从未在这个方向思考这个问题。
“我总觉得现在的你,虽然表面看起来更轻松了,”她说,“但你某种程度上也跟那天的你不一样了,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不一样。”
不一样?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也是一件正常的事吧。”我说出了自己最近的想法,“人随着成长就是会改变的。”
“是这样没错,但不见得就要变得面目全非,而是顺着过去的自己往前跨越。”
我盯着董小满的脸,斟酌着要说的话:“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能感觉到过去的事没那么重要了。”
“真的是这样吗?”小满眯起眼睛看着我,“这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吗?在我看来,你现在还是被那些事情所困扰着。”
“不要让过去的事干扰你现在的选择。”她接着说,“更不要因此而封闭自己,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像我说的,如果不把一切整理清楚,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便会变得很危险,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我经历过这些,所以我想我是明白的。”
“或许吧。”我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回应她这句话,只好侧过头看着桌子右边的一角。
“那你现在还期待着有朋友,或者说能遇到像她那样互相理解的人吗?”她问。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遇不到了,就连这段故事我也是第一次跟别人说,平日里也压根儿找不到能敞开心扉的人。”我想到了与夏诚之间的交情,突然觉得他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人。或许这也是我一直对他有所保留的原因。“这种事有什么好苦恼的。”我仿佛能听到他对我说这句话。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正适合现在说。”董小满说。
“洗耳恭听。”我说。
“那个故事的大意是,这个世界上的树林正在死去。”她缓缓说道,“树林死去之后,就变成了沙漠,人们在沙漠中勉强地活了下来,过了快一百年吧,这儿的人们忘记了树林,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曾经还拥有绿色,忘记了空气里曾经还布满水汽,忘记了生活原本可以更好。但有两个小孩不信邪,偏要去寻找世界上的最后一片树林,一路翻越了两座山,你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
董小满笑着说:“在两座山之后的世界还是绿色的世界,他们觉得树林死去了,只是因为他们周边的树林恰好死去了,也有人出去寻找过,可翻越了一座山之后就放弃了,回来便告诉所有人,树林已经死去啦,我们只能跟沙漠一起生活啦,人们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并且把这个当作世界的真理告诉了下一代。其实只要有勇气去更远的地方,就会发现这个世界还有救,树林依然存在。”
“像一个童话故事。”我说,“故事很棒,哪里听来的?”
“是我自己刚刚想的,抱歉刚才骗你,怕这个故事没有说服力嘛,”小满笑着说,“重点不是这些啦,重点是不要因为身边都是沙漠,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树林了。如果翻越一座山没有找到,就再翻越一座。哪,这个故事说给你听,也说给我自己。”
服务生再次走过来打断了我们,我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我执意要送董小满回家,但她婉拒了,只好目送着她上车,再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到夏诚家。我脑海里回想着董小满说的故事,把故事中的那两个小孩代入小王子的形象,想象着他们一路翻山越岭的辛苦,遇到的野兽,趟过的泥潭。
这时我接到夏诚一个朋友的电话,让我去喝酒。我一点儿都不想去,今天的自己完全不想喝酒,也丝毫不想念喝酒的氛围。这毫无疑问是董小满的功劳,可电话里的人压根儿不听我的话,一个劲儿地让我非去不可,我拗不过他,最后还是打车去了。
酒吧里音乐声、骰子声、碰杯声混杂在一起,安静在这儿无处可寻。我脑海里一直在想着董小满所说的话,加上夏诚也不在,没有太多喝酒的心情,叫我来的人问了一堆关于夏诚的事,听我说夏诚不来,就找了个借口跟别人喝酒去了,好似就此没有了跟我说话的兴致。身旁的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照样都在哈哈大笑,我试着回想之前跟他们一起大笑时所说的话是什么,但遗憾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像我之前说的,人们在这里不存在距离感,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即便只是第一次见面也像是情侣般亲昵。原本就应该是这样,没有距离感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可坐在我身边的女生见我没有心思喝酒,露出了一种“无趣”的眼神,这种眼神我记得,如同我舍友看我一般。只是因为夏诚不在,我就变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吗?刹那间我才明白过来一件事,我之所以可以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并不是因为我本身有什么价值,而是因为夏诚的存在而已。
原来是这回事啊,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有意识到呢?我还以为这里的世界不一样,只不过比外面的世界伪装得更好罢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真的融入这里。
又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都是生面孔。但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拥到他们身边,说着奉承的话。我一个人坐着显得太不合群,也拿起酒杯走了过去,说了一些同样的话。酒杯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听着极其刺耳,那声音充满着势利感。一个人说今天的所有单都他买了,众人又一片欢呼,我觉得烦躁,跟叫我来的那人说了句身体不舒服先走了,他并不在意我这个小人物的提前退场,只是抬了抬眼皮又继续喝酒了。走出包间后我回想起自己曾经觉得可怕的事:人们心怀鬼胎,摆上合适的表情,说着合适的话,并习以为常。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吗?
街头人潮涌动,我看了眼手机,将近凌晨一点。
这里是北京最繁华的街道,月亮被苍白建筑遮挡住,也看不到星星,能看到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抽烟说话,街头有卖花的小女孩,那年纪看着不到七岁,眼神却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他们认真地搜索目标,看到走在一起的男女便凑上去问要不要花,大人们不耐烦的神情也没有影响到他们,转而就跑到下一个目标人物身边了。
走到路口,发现竟还挤满了人,车道水泄不通,我询问了回去的价格,实在是贵得离谱。只好先走一段路,想着到没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再说。迎面走来的一对情侣(当然在这儿互相搂着腰也不一定就是情侣),女孩化着极浓的妆,那模样像是被打翻了墨水的画,男孩穿着极细的牛仔裤和极其松垮的短袖,外套挂在肩膀上,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赌神》里的周润发,当然,两者的气质无法相提并论。他们一路走一路大笑,虽说这跟我没有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想,到底是什么能让他们笑得如此夸张。那绝不是一种听到了笑话的笑容,更像是在某种东西刺激下的过激反应。这笑声是如此大,即使他们走远了还是能听到他们的笑声。路边坐着三个韩流打扮的男生,他们正眯着眼睛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女孩,每当有女孩走过,就能听到口哨声。
我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种种声音像是洪水一般涌进我的耳朵,让我甚至有一些耳鸣。只好一路向前走,终于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可那些声音依然在我脑海中,不管我怎么想其他的事情,都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隐去。眼下四周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声音让我焦躁不已。
我想到了“想象力”这个词。
音乐于我而言,是一直以来非常重要的陪伴。在最落寞的时候,我靠着音乐支撑了下来,那时听的歌很多,五花八门,什么风格都有,但每首歌都能给我带来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感觉我以前一直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到如今终于可以表述完整:那时的音乐让我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同,像是凭空造出了一个滤镜,也像是眼前的风景靠着音乐发生了某种折射,如同阳光被折射出彩虹一般,音乐也让我眼前的风景变得色彩斑斓。
可如今我脑袋里播放的嘈杂的声音全然没有这种能力:它像是一种深不可见的黑洞,吸收了所有的色彩,让我眼前的风景变得单调。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更深沉的孤独,就连音乐,我也与之失去了共鸣。
我终于打到了一辆出租车,车上的味道相当难闻,像是有人刚吐过一样,同时还弥漫着酒气。
司机抱歉地说,刚送完一对喝醉的男女回家。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换一辆车,但已经走不动了,脚步比我预想的沉重许多,只好打开了窗。
“你看着很年轻嘛。”司机说,他好像很想跟人说话,又接着问我,“在哪个大学上学?”
我只好作答。
“很好的学校啊,”他称赞道,“上学的感觉怎么样?我以前家里穷,没办法上大学,说起来还是你们这代人好啊,吃喝不愁的。”
这种论调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我们这代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半夜出来喝酒?”他问。
“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司机太久没有找到人说话,还是他就是喜欢跟人聊天,刚沉默一会儿他又跟我说起了他的往事。
“我二十岁刚出头就出来工作了,那时的生活可没有这么好。”我没有说话,他似乎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候的北京连车都没多少,更不要提有这么多酒吧了,跟现在根本没法比。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当出租车司机,那时候还想着攒够了钱就回学校念书去。没想到一当出租车司机就当到现在,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读书喽。”
我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那股难闻的味道终于散了点。
说到这里他又问读几年级,我回答说是大一。
“看着像是大三大四了嘛。”他说。
大概开了二十分钟,终于还有一个路口就要到目的地,说实话,司机的话太多了,我本来就头昏脑涨,这一路下来感觉更不舒服了。他终于安静下来,有那么一分钟不再说话,快到的时候他说:“现在想想,做选择的时候还是要谨慎哪,就像我以为自己还能回去读书的,没想到回过神来,我眼前就只剩下当出租车司机一条路了。”
下车后,我被风吹醒,那种头昏脑涨的感觉终于消失。走在回去的路上,发现头顶的月亮又能被看见了,奇怪的是星星多了好几颗。我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事件,觉得这是上大学以来,最奇妙的一个周末。
首先我今天第一次跟别人说起关于梦真的事,然后我竟然对喝酒没有一点兴致。董小满说得对,人需要跟别人说说话,说一些正儿八经的话,说一些藏在心底的话,与人交谈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即使交谈并不能改变现实本身。董小满说的对,我之前的生活的确缺少了这些。
回到夏诚家中已经两点多了,我依然没有任何睡意。
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宿舍,夏诚家只是用来借宿,所以没有带电脑也没有带书,除了常穿的三四件衣服以外,这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属于我的痕迹,更没有所谓的生活气息。我用手机上了一会儿网,但无奈当时的手机能看的网页并不多。我翻了一下通讯录,才发觉自己只有寥寥数人的联系方式,其中有几个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见到。
夏诚不在,与喧闹的世界所联系的钥匙也就不在了,那扇大门已然紧闭着。我本以为这样的夜晚会让我难以忍受,但因为想通了一些事,觉得心情也随之畅快一些。我躺在床上,用手机给自己放了一首歌,回忆起跟董小满的对话。
伴着歌声,我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柔和的气息,这是我长久以来不曾感觉到的东西,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任何情绪了。
明天起来,我要重新找个地方住,不能再依赖夏诚了,想到这里,我终于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