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四散天涯(1 / 1)

时间的答案 卢思浩 9876 字 2个月前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我在楼下找了家面铺吃了午饭,就去中介找房子。可走了一天,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那瞬间我差点儿就放弃了,想着要不过几天再来寻找房子。事后回想起来,如果我真的想要找到一个地方住,总是还能有其他办法的,如果中介没有合适的房源,那还可以上网找,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就找五天,而不是随便告诉自己过几天再说吧。

如果不是在第二天就在路上遇到姜睿,搬家这件事恐怕还得延后好些日子。

他穿着衬衫,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这让我感到讶异,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跟他的接触不算多,仅限于书店,在那里,他总是一丝不苟又认认真真,像我说的,从他的表情中只能看到信念感。

我跟他打完招呼,便问道:“怎么了?”

“有点烦心事。”他说,我能察觉到他的神情有所改变,兴许是不想让自己的愁容影响到我,接着又问我,“你打算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说,“本来想着随便逛逛,今天你不用去书店?”

“今天不用。”他说。

我们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的室友上个月搬走了,房租又涨价了,他正想着怎么办才好,眼下也没有办法再找个工作,又不可能问家里要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开口问家里要钱了,这点让我敬佩不已。

“要不换个房子住?”

“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而且现在是五月,很难找房子。”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到了夏诚,夏诚从来不会为了这些事而苦恼。他天生就活在另外一个维度。

我了解到这是姜睿搬出来住的第二年,原先有一个室友,但室友突然谈了恋爱,就搬去跟自己女朋友合住了。“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站在他的立场,他也没做错什么。”

直到这时,我突然想到说不定可以以此为契机,搬出夏诚家。

结果我便到了姜睿家,跟夏诚家比起来,他这儿小了不少,客厅几乎只有夏诚家的三分之一大,厨房里倒是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厨具,调料也一应俱全。床占据了卧室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空隙只能摆一张简单的电脑桌和一个便携式的简易衣柜。虽说这卧室不大,但它朝向东边,窗户是不大不小的正方形,我对这窗户很是喜欢。

“怎么样?”姜睿问我。

“挺不错的。”我说。

“怎么想到来外头住,大一新生好像很少会有这样的念头的。”

“宿舍住着不太习惯,很多想法跟他们都不一样,生物钟也截然不同。”我解释道。

“我也差不多,有些人天生就适合自己搬出来住。”他说。

我以前不曾与姜睿说过太多话,今儿是第一次。他之前给我的感觉一直是认真和严肃,现在多了一丝温和,或许因为他说话的语调显得很平稳,或许还因为他家的布置,虽然小,但看着温馨。夏诚家就没有这种感觉,他的家虽说摆放着很多绿植,安家宁也特地帮他布置过,但看着就让人感觉冷清,对他而言,家只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罢了。尤其是厨房,他的厨房只是一个摆设,甚至连燃气费都没有缴过,自然也没有任何的厨具。

“经常做饭?”我问道。

“嗯,只要有时间就做饭,”姜睿说道,“我搬出宿舍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这个,宿舍里没有办法做饭,食堂的人又太多,很多次都只能吃到凉了的饭菜。我原先住宿舍的时候,也有段时间到处打电话订外卖,还囤过泡面。这也是我搬出宿舍的原因之一。”

“因为不能好好吃饭?”

“嗯,有一天我正吃着泡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我要这么过日子?连自己的胃都不好好对待。”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说。学校周边就是各种快餐店,我都是随便吃一点,很敷衍自己的胃。

“这很重要,好好吃饭是好好生活的第一步。”他说。

“如果可以,能尽快搬过来吗?”最后他问。

“当然可以。”我回答道。

收拾行李不算费事,前前后后只花了半天工夫,收拾行李时发觉自己来北京这些日子,我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我打电话跟夏诚说明情况,他不无可惜地说:“以后找你喝酒就麻烦了。”

“还是可以经常一起喝酒的嘛。”我说,如果是跟夏诚喝酒,我依然愿意。

可没想到即使远离了每天喝酒日夜颠倒的日子,我依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搬家后我像模像样地布置了房间,买了几盆多肉,又买来仙人掌放在了电脑边,据说这样可以防辐射。我还弄了好几套海报贴在墙上,但老实说,那些海报上的人物我谈不上多喜欢,只不过觉得应该贴一下,这样才显得像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房间。我带来了许多书,但也没有翻上几页,另外我还装模作样地列了一个时间表,比如要看完几本书,比如说要好好锻炼身体。我买了一双跑步鞋,说要每天找时间去跑步。可也就坚持了几天,跑步的过程让我觉得枯燥无比。很快,我就被打回原形。

现在想来这是我过于懒惰的原因,这是属于我天生的惰性,在搬出来生活后才真正开始体现。远离喝酒随之而来的,便是再次席卷而来的孤独,我压根儿找不到与它相处的方式。绕了一大圈,我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我很快就又失去睡眠,夏诚照例叫我喝过几次酒,有他在,气氛再次活跃起来。我当然知道他们只是因为夏诚在,所以才高看我一眼,但还是忍受不了一个人的黑夜。何况夏诚在,我也觉得安心了些。董小满这些日子没有跟我联系,我也没有联系她的主动性,我特地在上班前后在商业街来回踱步,期待可以见到她的身影,但无奈没有看到她。不打工也不喝酒的日子,我就在房间里上网看电影打发时间,总之,不到两三点就无法入睡,哪怕无事可做,也能磨蹭到这个点儿。

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董小满所说的故事,嗟叹一声,要寻找树林毕竟是一件需要勇气和力量的事。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俗人,为什么就能确信自己可以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呢。自我鄙视和挫败感接踵而来,我无法把这两个新朋友拒之门外。

但整体而言,我和姜睿的相处可以称得上愉快。他是个安静的室友,不会说太多话,平日里我们也很少能见到面。一方面,我们的生物钟不同;另一方面,他比我忙碌许多,每天早上就出门,到了晚上才会回来。他很爱整洁,这点与我不谋而合,同时在生活上也对我照顾不少。

家里有一台老旧的投影仪,他对这台投影仪爱不释手,除此以外,还有一台看起来很贵重的摄影机,这让我颇觉意外。同样让我意外的是,他的书架上放着很多有关电影的书。

谜底在一次饭后揭开了,起因是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投影仪和摄影机。这是我们住在一起三个星期后才有的对话,现在想来也是从这段对话开始,我们才真正成为朋友的。

“在大一上学期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喜欢电影。”他说。

“突然?”我问道。

“嗯,是突然意识到的,起因我已经忘记了,”他说,“梦想这事儿分两种情况:有一种人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另一种人就像我一样,到了一定年龄才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像夏天的雷阵雨,下雨之前你压根儿想不到会下雨,可一旦下了这场雨,就是电闪雷鸣。”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

“我还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点惭愧。

“也很正常啊,说明梦想还没有找到你。”他说。

“梦想找到我?不应该是我去寻找梦想吗?”我问道。

“那应该是互相寻找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是突然间发觉自己喜欢电影的。不过你说的可能也没错,在这之前,我应该就受到了电影的影响,只是没有发觉。”

“嗯。”我安静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我学的专业是会计,其实一开始我很喜欢这个专业,家人也觉得这个好就业,”他说,“所以我跟父母说要拍电影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我在开玩笑呢。在他们眼里靠谱的工作就那么几个,公务员、老师、事业单位,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但其实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跟他们说的,我知道内心真正喜欢的事情是电影,在那之前,只是错把会计当成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错把一件擅长的事当成自己的热爱,这种事情或许也很常见。”

姜睿收拾完碗筷,给我和他自己分别倒了一杯热水,关于梦想的话题说起来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对此滔滔不绝。坐下后他继续说道:“我们吵了好几次,但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我爸妈丝毫不肯让步,我也是,为此我们争吵了很久,到今天关系也没有缓和。”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代人跟上一代人生活的时代大不一样了,我也知道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的想法或许也没有问题,毕竟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我们也有自己的立场,我爸常说我上网和看的书太多,看多了想法就野了,或许是这样。但一旦有了想要做的事,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们的期待生活。在我看来,要说服和我们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上一代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点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也一样,早就把我的生活规划好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他们生活的延续,是他们的附属品,”姜睿说,“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一边好好上学,一边自己学拍电影的事。”

我手里翻起他放在桌边的一本关于摄影的书,满页的专业术语看得我直头疼。

“看着很难啊。”我说,“要学好这些不容易吧。”

“我的头发就是因为这些少了很多。”他打趣道。

“忙得过来吗?”我想到了他每天的忙碌。

“还可以,”他说,“我算了一下,平均下来每天学习五小时,就可以应付学业了。加上我还算擅长很多数字类的东西,可能对数字比较敏感吧。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自己学电影。”

“每天学习五小时?”我皱着眉头说。

“怎么了?”

“每天学习五小时在我看来已经是极限了,你说起来却感觉很轻松。”

他想了一会儿,真诚地说:“我觉得还好,咱们每天睡觉八个小时就够了吧?那还有十六个小时空闲呢。”

“可是我们都要打工啊。”我说道。

“打工的时候就只好上午去图书馆了。”他说,说这话时语气有些怅然,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打工的日子也照常早上就会出门了,“但真的还好,算起来时间还是够用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很不错的做法啊。”姜睿的做法让我对他更加敬佩,“我做不到的。”

“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他笑着说,“等到梦想找到你的时候,这几乎是不得不做的事,不然晚上睡都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做一样。”

“不会迷惘吗?”我问了姜睿曾问过夏诚的问题。

“会啊。”他说,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的答案会和夏诚一样,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他们都是明确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的人。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很正常啊,我也不知道未来到底能走到哪里,但反过来说,一步步看着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着,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而且我相信认真和努力总会有回报的。”

“或许是这样。”我说,试着去体会姜睿的心情。

姜睿的话富有某种哲理,不知道是不是他经常读书的缘故,又或是他平时就思考着许多,但不得不说,比我大两岁的姜睿比我懂得多很多。至少在与他交谈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梦想这回事,别说梦想了,连喜欢的事都没有。

“你说的我大概明白,可惜我没有喜欢的事。”我说道。

“会有的。”他说,“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喜欢的事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知道那件事是自己喜欢的呢?”

“很简单,”他笑着说,“只要你做完一件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充实,会觉得你的生活充满乐趣,会让你觉得自己扎扎实实地向前走了一步,这件事就是对的。反过来,如果你做完一件事完全没有愉悦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心里怎么都不踏实,那这件事就是错的。”

他这句话让我心里一动,我敏感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过往经历的种种事件,我试图在这些事里找到类似的感觉。以往可能是有的,跟梦真在一起的时候,或者是一个人默默听歌读书的时候,我可能有这样的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离我远去了。喝酒时我感受到的快乐,通常会在酒醒后消失,回望喝酒时的情形,老实说,那感觉并不真切,没有实感。人们回忆起喝酒时的情景,或许都是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的画面。

谈起梦想时,姜睿眼里散发的光芒也让我颇为羡慕,即使是隔着他的眼镜,那光芒依然穿透而来,我的眼里从未散发过这种光芒。

“可如果一直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呢?那要怎么办?”我问道。

姜睿面露难色,思索片刻后,有些抱歉地说:“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想一想告诉你。”

接着我们便各自忙了一会儿自己的事,因为临近期末,我也认真地复习了会儿资产负债率之类的课程。到了十点,姜睿敲我的门,认真对我说:“我刚才想到了,如果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事,就做自己手边的事,就先把日子过好,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会回答这个问题,便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六月很快到来。

夏诚已经穿起了短袖,他的每件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一看便知十分昂贵。姜睿则完全是另外一副做派,简简单单的白色T恤,黑色裤子,不管是衣服还是裤子都没有任何图案,看着就像是没有换衣服似的。但如果仅以此判断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几乎每天都会打扫卫生,细心呵护绿植,所在的环境一尘不染,他也经常剃胡须和理发,总让自己保持一种很有精神的状态。他之所以对穿衣不怎么在意,只是单纯地不感兴趣罢了。

这期间我也对姜睿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身上有很多我望尘莫及的好习惯,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甚少熬夜,即使熬夜第二天也能早起。他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身负着学业和梦想的压力,让他看来常常都孤身一人,我也没看过他平时跟别人有太多交谈。可他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有目标吧,我想。

不管怎么说,得益于姜睿,我的生活规律了不少。

我渐渐早睡了一些,平日里也可以接触到早晨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单上,让我产生了一种轻微的幸福感。还跟他学了两个菜,总算能体会到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做饭了,原来吃自己做的菜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虽然我做的菜算不上好吃。

每次看到姜睿一脸认真地在家里对着电影做笔记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也做些什么。我渐渐理解了董小满的话,身边有这么一个室友(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朋友了,这是我第一次跟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并且能说上很多心里话,姜睿总会分享自己的故事,夏诚则完全不同,他几乎没有说过自己的任何事),在无形之中给了我许多安定感。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认真的力量,毋庸置疑,我也被这股力量所影响着。

六月的第一个周三,早上有一堂课,我已经很久没有上这堂课了。这天醒得早了,便决定去上课,偌大一个教室,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四排。下课后,我想着时间还早,又想着很久没有去食堂吃饭了,没想到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姜睿。

我还是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他,他走路的时候也挺得笔直,身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手里拿着笔记本和教科书,书里有贴着绿色和白色的便笺纸。

“上哪儿去?”我叫住他。

“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吃饭。”他说。

我们一起走进食堂,他要了一个鸡腿和两份蔬菜,我要了鱼。食堂的饭菜吃起来就是那样,我只是吃了几口,看得出来姜睿也不喜欢食堂的口味,但还是都吃完了。

“下午继续待在图书馆?”我问。

“是啊。”他说,“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没有结束,还得自学电影嘛。”

“为什么你不觉得闷呢?”这个疑问其实在我心里很久了。

“为什么这么问?”姜睿看着我说。

“我是说好像你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我试着组织语言,说道,“不管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你都是在学习,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当然有停下来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又不是机器人。”

“但你好像很少会跟朋友出去玩或者出去喝酒什么的。”

“我这个人不太能喝酒,”他笑了起来,说,“哪怕是啤酒,喝半瓶也会醉,喝酒不适合我,而且也不是只有跟别人聚在一起才算是休息嘛。”

姜睿把教科书放进了包里,又掏出来一包纸巾,递给了我一张,接着说:“我可能比较习惯一个人吧。比起跟朋友出去喝酒,我觉得一个人在家里更惬意一点。可能有点难以理解,对我来说一个人去买菜就算是很好的休息方式。很奇怪,每次我心情不好或者郁闷的时候,去买菜准能好。”

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他的上半句话。习惯一个人,这种事情能习惯吗?人难道不是群居动物吗?

他又说:“说起来可能是我性格的原因吧?我不太能接受现在大家的生活方式,又不太擅长社交。你看咱们住在一起之后,也花了三个星期才熟络起来,现在的生活方式太快了,网上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太懂,我想我跟别人相比太过于慢热了,所以就常常一个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被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包围了。与此同时,周遭的声音开始不同起来,像是进入了一个与这个世界并不相同的节奏之中,我能够清晰地听到风声。

看我愣了一会儿,姜睿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常常一个人,我以为只有我是这样的。”我说,“可是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听你这句话好像孤独是个坏事一样。”

“难道这不是坏事吗?”我惊讶地说。

姜睿推了推镜框,一脸神秘地看着我,说道:“我比你早两年上大学,这两年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想不想听?”

“是什么?”我问。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多。”他说。

“啊?”我意识到我的语调比平时高了一度,咳嗽了一下问,“我怎么没发现?”不管是身边的同学,还是夏诚,大家看起来都是一副热闹的模样。

“随着年龄增长,你自然就会发现了,”他说,“我想想怎么形容,不是有人说人生就像一趟列车吗?打个比方说,我们都是乘客,那每个人所要去的地方是不同的,所以有人来、有人往很正常,很可能都遇不到一个跟你同路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代人,这种感触就更明显了。”

“我们这代人?”

“嗯,我们这代人。”姜睿重复了一遍,“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太多样了,就像是有人搭地铁,有人坐车,去往的终点就更不一样。所以遇不到同路人也正常。”

“听起来怪难过的。”我说。

“也不会,”姜睿看了看手表,说,“或许你的周围只有你一个人去往那个站台,但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跟你去同一个站台的。要相信这一点,所以孤独只是一个过程,让你遇到真正的朋友的过程。”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真正的朋友又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问。

“被迫的,”他笑着说,“先不说了,我得去图书馆了,回家了再聊?”

我点头说好。

晚上姜睿照例做饭,吃完饭后我想帮忙洗碗,他却说不用,洗碗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休息的方式。真是怪事,这世上居然有人喜欢洗碗,我这么想到。

时针走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姜睿洗完碗筷,我们就白天的话题又聊了一会儿。我盘腿坐在沙发上,姜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或许是我的表情显得过于苦恼,姜睿说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

“我家里条件不好,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有买到电脑。”他开口说道,“所以我只能每个周末跑去网吧,才能上QQ。我在上大学之前有一个小团体,是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的组织,我们六个人感情很好,经常聚在一起。无论是学习还是课余时间看电影,我们都腻在一起,那感觉就像是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会陪你一起去。在来北京之后,没有很快交到朋友,性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觉得我也不太需要在北京找到朋友。我相信未来我们六个人总还能聚到一起,只要他们在,哪怕有时孤单,也不会真的寂寞。”

说到这里,他问我要不要喝点水,我点头说好,他就跑去厨房烧水了。可能也需要一段时间整理要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给我倒上水,接着说起他的经历。

“只要有时间,我们就在QQ上聊天,我们有一个群,群里的话题一直都没断过。而且头两个假期回家的时候跟他们聚到一起,我就觉得时间好像没走似的,我们依旧亲密无间。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踏实,但就在大二的暑假,一切都变了样。先是有一个男生聚会的时候没出现,再后来又一个男生也借故没来,六个人的团体变成了四个,再后来有一个女孩子也不出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对这其中的变故一无所知,问起缘由他们也不肯告诉我。我们的QQ群已经快一年没有消息了吧。”

“发生了什么?”我问。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只能猜出个大概。”姜睿摇摇头说道,“最先没有出现的那个男生搬家了,跟父亲搬去广东生活。另外一个男生有了新的朋友圈,至于那个女生好像是谈恋爱了,因为这好像还闹了一点不愉快。”

“那剩下的三个人呢?”

“没话可说了。”他说。

“怎么会?”我问道。

“事实就是如此,”他说,“我们上个假期还见了两次,都在说过去的共同回忆,对现在的话题只字不提。那瞬间我就明白了,能把我们维系在一起的只有共同回忆,如果不能继续制造新的共同回忆的话,早晚会无话可说。我有提到自己想要拍电影,因为这是我很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说得多了些,可说着说着发现他们压根儿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就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兴致再说。我们所烦恼和思考的事情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只不过大家想要的生活方式不同而已。以前我们还会提梦想或者未来这种话题,但再提起好像就矫情了。再后来我们就似乎有默契似的,谁也不找谁了。”

姜睿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对了,我忘记说,有了电脑后我也注册了社交网络的账号,我也加了他们做好友。大家都发着自己的困扰,当然也分享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加上好友之后,我们还是没能说上一句话,有好几次我打开对话框,但就是打不出来一个字。”

“不会觉得可惜吗?”我问。

“当然可惜,”他说,“有好几个夜晚我都觉得痛苦,我搞不懂为什么曾经的友情可以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们那个QQ群也解散了,这还是我去年冬天偶然发现的。我原本以为不讲话就已经够难受的了,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解散了。”

“那……”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现在呢?”

“也只好这样了,”姜睿先是摇了摇头,又说,“我出来住了之后,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它是自然发生的事件,就像是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发育,会长高,女孩胸部会发育,男孩会长胡须一样。其实自我认知也是一样的,现在不是很流行‘三观’这个词吗?我觉得三观也是这样的,它到了一定年龄才会变得坚固。等到三观坚固下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跟很多人已经没有办法再次成为朋友了。”

我试着消化他所说的这些。

“那你为什么会说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人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多呢?”我想起了他白天的话。

“因为要成为朋友,就得三观一致,”他笑着说,“每个人的三观都很独特,因此,三观一致是一件很难得的事。即使有,也不会有太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可能有人跟你每件事都保持一致。”

说到这里,他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看了眼时间,时针指着十点的位置。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姜睿说,“也不一定就是绝对正确的。说不定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百分之百一样,做什么事都能陪伴在你身边,只不过我觉得概率太低了。”

“听起来挺让人绝望的。”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刻我就被一股绝望的气息包裹着,如果这样,那我又凭什么奢望有人能够理解我呢。

“不会啊,”姜睿说,“如果非要说,是一种坦然的感觉吧。”

“坦然?”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是啊,想清楚了这些,就很难再失望到什么地步了。”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每个人都好像不会有朋友似的。”我问,“听起来不就是让人绝望吗?”

“会有朋友的,”他说,“只不过可能不是原先的朋友,这听着的确很让人难过,可你要这么想,不正是这样,你才能知道哪些是你真正的朋友吗?”

“但这样不就矛盾了吗?孤独的同时又拥有真正的朋友?”我问道。

“这恰恰是不矛盾的地方,”他说,“首先孤独不是什么坏事,很多事情本来就只能一个人做的,就好像读书吧,你能在人群中读完一本书吗?很难对吧?另外,朋友并不是用来排遣孤独的,它不是孤独的对立面。”

我被姜睿说得晕晕乎乎,排遣什么,又是什么的对立面?于是我沉默不语,感受着看不见的空气流动,试着把这几个词变成我所能够理解的句式。

十点半很快就到了,姜睿打了个哈欠,说:“困了,明天还要早起,差不多就睡了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脑袋里却一直想着姜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过来,我依然没有想通姜睿所说的那句话。

但经过这几次长谈,我决定做一些改变。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遭遇孤独。姜睿遭遇孤独的时候,依然可以做到好好生活,这给了我力量。我剃了胡子,重新剪了一次头发,换了副新的眼镜。我把带来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并拿出一本阅读。我把手机里的听歌软件重新打开,又听起了那些歌。一连几天我都是这么度过的,也推了几次夏诚的邀约,我依然觉得酒精是绝好的东西,但不再因此连白天都失去了。身边的迷雾依然没有散去,但隐隐约约地像是有一条道路在眼前。

往后我还会有很多困扰,对于“爱情”“友情”和“梦想”这样的词汇,我还是充满了困惑。但这些日子是日后回忆起来,我真正有所成长的开端。

姜睿的那句话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如今可以用一段话把他的意思表述完整了。

朋友不是用来排遣孤独的,更不是孤独的对立面,是因为有了朋友的存在,我们才能够勇敢并且坦然地面对孤独。换句话说,玩伴并不代表一定是朋友,玩在一起很容易,难的是你们愿意把彼此当作生活的动力和力量。朋友是即使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也能给你动力的人,只要想起彼此,未来的道路就不显得那么漫长了。

每每想到姜睿,还是能感受到面对生活的力量,这是他作为朋友给我带来的最大的财富,远不是所谓的人脉可以相提并论的。

只可惜当我彻底明白他对我所说的话时,姜睿也已经离开我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