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到了,我没有立刻回家,姜睿也跟我一样,留在了北京。
我醒得很早,窗外是个大晴天,夏天已经彻底到来,树叶是鲜艳的绿色,看着让人心情舒畅。姜睿起得更早,他已经吃完早餐,给我留了一份。这些日子他一直都是十二点左右睡觉,早上六点半就起床了。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自己准备去图书馆,问我今天准备做什么。我想了想,给董小满发了信息,自从上次见面之后,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
“那中午一起吃饭?方便吗?”她回道。
“当然方便。”我说。
十一点半,我们在一家餐厅见面,这家餐厅也是董小满推荐的。做的是粤菜,比较清淡,价格也适中,适合我这样的学生。最重要的是这家餐厅相当安静,椅子也很宽敞,适合吃完饭后再聊会儿天。眼下是七月,没有什么地方比一家安静又舒适的餐厅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我暗自佩服小满想得周到。
她扎起了头发,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长裙,一如既往是她的风格,或许是因为扎起了头发,看起来比以往更自然了些。原本她就给我这种感觉,现在这感觉更是如此鲜明而富有冲击力,我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她跟我笑着打招呼,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闻起来很怡人。
“看上去精神不错嘛。”小满刚一见到我就这么说道。
我解释说最近找到了新的住处,室友人很好,生活也规律起来,虽然还做不到早睡早起,但也不至于中午才醒了。另外还勉强可以做到跑步了,觉得精力恢复了许多。
仔细算来,这应该是平生第一次主动并且规律地运动,或许运动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当然,让我心情好起来的,是有了可以称得上为朋友的人。
小满听完甜甜地笑了,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被精致地包装过。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树叶形状的书签。“这个送你。”她说。
“怎么想到送我礼物?”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接过了这个小礼物。
“前两天去书店看到的,那天你不在。”
“那时候有期末考试就没去打工。”我说明理由,并说,“书签很好看。”
“觉得你应该用得上,这样子就不用折书页了嘛。”她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这让我发自内心地欣喜,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夸张,只好假装低头认真地看菜单。我想着下次要送一份礼物回去,可又买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知道小满喜欢什么,想着吃饭的时候找个机会问问她。
小满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关于书的事,她这些日子又读了几本书,说起书里的故事和句子。我想着或许可以送她一本书,听她这么说着,又佩服她看书时的认真。如果不是看书看得很认真,是很难把一本书的故事讲得这么清晰的。
“我读书后很难想起来里面的故事。”我说道。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我说,“好像读过很多书,但过段时间就都忘记了,我的脑子没你那么聪明。”
董小满莞尔一笑,说:“哪有聪明不聪明,我也不是每本书都记得,只是正好最近读的,所以印象深刻。”
“嗯。”
“我发现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说‘嗯’。”小满笑着说。
“啊,抱歉。”
“还很喜欢道歉,”她说,“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呀,对不该自己道歉的事道歉,这可是一个无意识的坏习惯。”
“嗯……”
“你看,又来了。”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总是让我忍不住跟她一起笑起来。
“好了,不开玩笑了,”她收起笑容,接着说,“虽然很多书读过会忘记,但它们不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哪怕有些内容的确会遗忘,但它们只是藏起来了。”
“啊?”我疑惑地看着小满,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同时想到了夏诚的性价比理论。
“不是所有东西都会浮在水面之上的,它们会变成我们的一部分,深藏在我们心底,在需要的时候出现,给我们一种力量。就像给植物浇的水,会变成植物的养分,这样才能茁壮生长嘛。这种是隐形的价值,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我大概明白了。”我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也是这样的。”
我认真点点头,知道她接下来肯定有话要说。
“上次见面之后,关于你所说的故事,我又想了很多。”她又要了一杯橙汁,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她接着说,“如果可以,能把你与那个女孩的故事再详细说说吗?”
“嗯。”我说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把当时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她。其实即便是小满不开口问我,我或许也会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告诉她的。
“这么说,你是因为她的出现,才得以安稳地度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的。”听完故事后小满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我说的故事,接着对我这么说道。
“的确是这样。”我点头说,“所以失去之后才更让人痛苦,准确地说,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她一同带走了。”
小满把双手放到桌子上,十指交叉,整个人向前微微倾斜,她身上的香味清晰了些。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这么说可不对哦,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不还是完整的一个人吗?”
“不是这样,是……”我开口解释。
“我知道,是内心的一部分被带走了嘛,”她笑着说,“但即便如此,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由成为想成为的人,去想去的地方,一个人的离开是没法带走属于你本身的东西的。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你不能因为暂时迷失了,就把一切的缘由归结于他人啊。”
我登时哑口无言。
我突然想到上大学后我把遭遇到的种种困境都归咎于梦真的离开,但其实那不是梦真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或许梦真的离开加重了我的自卑感,可归本溯源,这都源于我自身,是我的心态问题。我恍若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般,借着闪电的光,脑海中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原本没有想到的事情此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上大学以来我经历的种种事件,不正是从小就经历的事吗?被误解,找不到人说话,惧怕孤独,没有喜欢的事,不懂得怎么生活,自卑又敏感,这难道是梦真留给我的东西吗?
不是的,这些是我自身的性格所导致的,是我把所有的答案都寄托在了梦真身上,是我自以为这些问题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地解决。
我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没法跟小满继续聊天。她等了我一会儿,看我好似很混乱的样子,才开口说道:“就算真的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离开你了,但对你来说这段经历应该也算得上好事,我这么说可能你不爱听,但是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不正是因为有了这段经历才能安稳地过渡到大学吗?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也不存在全然错误的错过。每个人的相遇和离开都会留下一些什么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你说的对。”我点点头,“只是我做不到那么洒脱。”
“我的意思不是要洒脱,”小满摇摇头说,“是觉得你不应该通过结果去否定过程。”
“嗯,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试着去想通的。”我说。
“好了,不说这些啦,说得空气怪沉闷的。”小满说道。
“抱歉。”
“你看你又来啦,”董小满用手撑着头,咬着吸管说道,“上一秒不还说要改掉这个坏习惯吗?”
“嗯……”
她又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饭后她问我下午有没有什么事要做,我答道没有,她便提议到处走走,指不定就能遇到有趣的事。说罢便抢着埋单,我当然不肯,最终我们AA制结了账。
吃完午饭我跟董小满一起顺着马路沿街走着,还好今天有风,不算太过于炎热。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一种憋闷的气息。被太阳烤热的街道,像是有着放下个鸡蛋立刻就能熟了的热度。街道的行人也无精打采地缓慢挪动着脚步,小满的脚步却是轻快的,仿佛没有被这温度所影响。我们并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走得热了便躲进商场吹空调,看琳琅满目的商品。
“不会觉得无聊吧?”董小满问。
“不会啊。”
“真这么觉得?”
“嗯,”我微微点头,说,“觉得就这么走路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即使今天这么热?”
“嗯。”我说。
“你这人想法挺怪的嘛,”她说道,又是莞尔一笑,“巧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下脚步,打了个响指扭头问我:“要不要去看猫?”
“看猫?”
“嗯,我以前去过一家宠物店,我认识那儿的老板,她能让我们在那儿待会儿。”小满兴奋地说道,“不过有些远,走路要走很久,得坐公交车。”
“没关系。”我说。
我跟着小满一路走到公交站台,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们刚无所事事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我居然也没有觉得累。上公交车后,董小满选了最后边靠近窗户的位置,我跟着一同坐了过去。一路上她兴高采烈地形容起那家宠物店里面的各种猫咪,她还给每只猫都起了名字,说我到时候见了肯定喜欢。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车到站了。我跟着董小满一路走去,这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是北京的小胡同。胡同口两位老大爷坐在屋檐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嗑瓜子聊天,脸上一副满足的表情。不宽的胡同里是另外一番天地,道路方方正正,笔直地通向前方,身旁墙砖是富有历史感的灰色,屋檐上铺着红色的瓦片,有几家住户的屋檐下还挂着红色的灯笼。路边停着电瓶车、自行车,还有老旧的三轮车。四合院中长着参天大树,阳光被遮挡住,让整个胡同显得很是清爽。这一切都让我恍惚间忘了自己身在繁华的北京,忘了那车水马龙和高耸的大楼。
我们沿着胡同走了一会儿,走到了一条岔路,顺着岔路左转,道路开阔起来。那家宠物店就在前面的第三家,门面不算大,但走进来才发现这儿相当宽敞。小满应该是跟老板娘打过招呼,她见我们来了便招呼着我们坐下。出乎意料的是,很多小猫咪并没有被关在笼子里,而是自由地在宠物店的各个角落里打盹儿。当然,宠物店的门口放着很大的栅栏,防止它们跑出去。
“我很喜欢这儿,就是因为老板娘把这些猫咪当作自己的猫在养。”董小满说。
“你什么时候接一只回去?”老板娘说,“是你的话,算你便宜的价格。”
“宿舍养不了嘛,就算能养肯定也养不好,”董小满说,“等我毕业了可以好好养猫了,我肯定带一只回去。”
接着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老板娘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让我们自己陪猫咪玩会儿。
我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猫,很是新奇,学着猫叫的声音试图吸引猫的注意力。
“你以为是逗狗呢?”小满捂着嘴笑了起来,说,“猫才不会因为你学猫叫就理你。喏,拿着这个。”她给我递过来一支逗猫棒,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支。
这招果然管用,有两只乳黄色的猫咪很快就围了过来,伸出爪子想要抓住逗猫棒。它们的眼睛又大又圆,盯着逗猫棒不放,几乎不眨眼睛,衬得人类的眼睛了无生趣。我把逗猫棒往左边甩,它们就看向左边;往右边甩,它们就看向右边。两只小奶猫显得非常乖巧又可爱,玩了一会儿它们又走开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慵懒地蜷成一团睡着了。
“猫咪就是这样的,”小满说,“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有时候不知道是人在逗猫,还是猫在逗人。”
“我小时候看过几只野猫,”我说,“说实话,以前觉得猫特别可怕。”
“是不是觉得有一种妖气?”董小满憋着笑说。
“嗯,特别是那眼睛。”
“哈哈,我明白,”她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说实话,我现在还觉得猫的眼睛很神奇。你看它们的眼睛对光线极为敏感,我觉得它们的眼睛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很可怕哦。”
我被她说得愣在原地,她又笑了起来,说:“看你吓的,猫才懒得吓你呢,别怕。”
接着她又给我介绍起在打盹儿的几只猫。
“最大的那只脾气不太好,你可别招惹它;你看这边这只耳朵折起来的猫,顾名思义,就是折耳猫;这只灰色的猫是英短,它脾气很好,你可以去摸摸它,它不会挠你的。”说完便带着我走到那只猫身边,蹲下来摸着它的毛,那只猫正在睡觉,感觉到有人在挠它,耳朵动了动微微睁开眼,像是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也顺着毛摸了摸这猫咪,感觉很柔软。
“对了,那边那只最胖的猫咪,是加菲猫。你看它的鼻子,是扁的,整个脸呢,就像被板砖拍过似的。”说到这里小满又笑了起来,“但加菲猫可是很名贵的猫哦,特征是懒,整天睡觉不动窝。”
我们重新坐下后,我忍不住问小满:“为什么这么喜欢猫?”
“说来话长呢,你真想听?”小满问。
我认真点头,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恰好打在我们身上。
“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小时候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吗?”
我点头,当然记得,她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小时候妈妈就跟别人跑了,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挤出了一个笑容给我,“那段时间我过得很苦呢。你想,别的小女孩都有漂亮的衣服和好看的鞋子什么的,我却什么都没有,这么想很肤浅吧?可说实话,这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最直观的感受,还有,别的小女孩都有妈妈来接她们。我爸因为这个很受打击,只是一门心思地工作,我那时不知道他拼命工作是为了我,只是很难过,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家长一样关心我。我最嫉妒的就是邻居去游乐场回来的那天,她妈妈手里拎着各种娃娃,她的爸爸抱着她,她安心地睡觉。我印象里,我就没有这样被抱过。”
小满说话时注视着正在吃猫粮的一只小猫咪。
“爷爷奶奶也去世得早,我被迫很早就开始一个人上下学了。我自认为是不完整的,别的小朋友都是幸福的,唯独我不是。说来好笑,你说一个三年级的小姑娘哪懂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啊,就连‘幸福’这个词都刚学会不久呢。可还是这么觉得,那时候整天动不动就觉得难过,特别是放学回家的时候。那种一个人的感觉太糟糕啦。”
说到这里,小满像是为了镇定情绪似的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扭头看着我。
我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后来在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猫,土灰色的小猫咪,它看起来脏极了,其实我之前看过它好几次,它跟我一样都是独自一个。有一天我看到它蜷缩在角落里,我就走到它身边蹲下来,跟它说话,它怎么可能懂我说什么呢,但奇妙的是到后来,它也喵喵喵地叫了。我本来想待更久,可天都快黑了,我不能不回家,它就一边叫一边跟着我走,一直跟到了我家门口。我想它肯定是渴了,就拿来水给它喝,就在这当口它跑进了家里,把我家当成是自己的家似的,一边走一边闻。最后你猜怎么着,它就躺到我家沙发上去了。我爸回家后一直说要把这只小猫咪扔出家门,我当然不肯,又哭又闹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爸留下它。我爸可能不懂为什么我非要养它,其实我是太需要陪伴了,这只小猫咪就可以陪伴我。从此,它就成了我们家的家庭成员,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水。很土的名字吧?”
小满停了下来,看起来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眼神开始闪烁。
“我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阿水最喜欢在我睡觉的时候躺到我的枕头上,像是在宣告主权似的,我就摸摸它的头。它睡觉的时候可爱打呼了,那呼噜声像人似的。你别说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它像一个人,好像它能懂我的情绪一样。一旦我难过或者觉得寂寞的时候,它就跑过来用身子蹭蹭我的腿,让我去陪它玩儿,还冷不丁地跳到我身上来。当我有事情要做的时候,它又安安静静地跑开了。阿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晒太阳,就跟现在那只猫似的。”
我顺着小满的眼神看过去,有一只黄色的猫咪正躺在阳光里,双眼微眯,看着很享受。
“我也最喜欢跟它一起晒太阳,这种时候就好像时间也变得缓慢了,我从来没觉得晒太阳是这么温暖的一件事。那时候我总爱默默地看着它,觉得它虽然也是孤身一人,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我想很多吧?你可别笑我,我真的从它身上看到了这点。”
我赶忙摇摇头:“我能理解这种感受。”
“真的?”
“嗯。”我用力点头。
“猫是柔软又安静的小动物,柔软得像水一样,既没有翅膀可以飞走,也没有像乌龟那样的壳,安静得有时让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它们不会像狗整天撒娇。它选择安安静静地陪伴。当它睡午觉的时候,我就跟它一起睡觉,这种时候我什么都不会想。阿水脾气也特别好,虽然更多时候我都搞不懂它在想什么,但不管我怎么跟它玩,它都没有不耐烦过,从来没有挠过我。就这样,我慢慢地情绪好了起来。那天看着它睡着,肚皮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幸福吧。我以前觉得幸福是别人给的,是一种宏大的东西,但或许幸福是一种细微、平和同时又源于自身的东西。我之前总是在想自己的缺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拥有什么。你看,这世界不是挺好的吗?我想象着自己是阿水,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可以晒太阳,可以在午后打盹儿,就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幸福的。”
我听她说着,又不时地看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几只小猫咪。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小满有这样的故事。我想小满能从猫身上看到这些,一定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有温柔的人才能从猫身上看到这么多。
“因为有了阿水,我才能安稳地度过童年哦。”小满接着说道,“这世上的每一只猫我都喜欢,哪怕只是在路上偶遇一只可爱的小猫,我也会觉得幸福。因为有了一个小生命的存在,我也决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好这只小猫咪,虽然很多时候它都不需要我照顾。后来有一天,是五月份的事儿,它突然不理我了,一连好几天都趴在门口,那样子就像是想离家出走一样。”
“它怎么了?”我问道。
“在一天夜里,它静悄悄地去世了。”小满轻轻干咳一声,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它是不想让我看到它快要去世的样子吧,想在我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一定是这样。”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没有办法动弹,只是微张着嘴看着小满。
“别担心,我不难过,”小满看着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给了我一个笑容,接着说,“我知道,它用它的一生陪伴了我,让我觉得不那么难熬。我会记住跟它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开心的。只是有一段时间很不习惯呢,我回到家第一反应还是叫它的名字,以为还可以在沙发上、在床上、在凳子上看到它。故事讲完啦。”
说完故事,小满又站起身来,蹲到一只小猫边跟猫玩闹起来。她伸出手在空中转圈,小猫的眼睛一直盯着小满的手,伸出爪子想要抓住小满的手。玩了一会儿好像是累了,小猫翻了个身,开始舔着自己的爪子,清洁起自己的脑袋来。
“猫咪还有一个特质,就是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儿。”小满回过头看着我说道,“在它们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时间漫长这个概念,它们是一种活在当下的生物。它们会着眼于自己拥有的东西,从来不会对生活不满。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奇怪吧?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有时候会想,或许只有人类才会不满足,明明拥有很多了,还想拥有更多。你看它们,只要有吃的、有喝的、有阳光,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了。我们啊,就是做不到这点,所以才会有难过和孤单的情绪吧。其实有时候想想自己拥有的东西,或许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呢。所以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想到自己还拥有很多东西,至少我们还拥有时间,至少我们还拥有阳光,至少我们还可以去想去的地方,至少这个世界还有猫嘛。”
说到这里,有只猫咪突然蹦到了我的腿上,在我腿上转了个身,像是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躺下。这是一只土灰色的加菲猫,说实话,它有点重,肉嘟嘟的。我吓得动都不敢动,生怕让它不舒服了。大概是我的样子太滑稽,董小满笑出声来。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它的毛,小猫咪抬头看了我一眼,打了一个哈欠,接着把自己蜷成一团。
“看样子你也很招猫咪喜欢呢。”董小满说,“你可以用手轻轻地挠它的脑袋,它会很舒服的。”
我按照董小满的说法挠着它的脑袋,不一会儿,我听到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正当我觉得双腿有点累的时候,它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从我身上跳了下去。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阳光和猫咪温柔地包围着我们,我看着小满一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小猫咪,觉得午后的时间过得如此短暂又柔软。
到了快五点的时候,董小满站起身来,打趣似的对我说:“今天晚上还喝酒吗?”
“已经好几天没有喝啦。”我说。
“嗯,”小满露出很甜的笑容,阳光一直洒在她身上,聚成一种特别的颜色,那颜色也照亮了我。我感觉到自己内心正在逐渐地复苏,她接着说:“那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吧。”
我点了点头,脑袋已经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我本以为小满要带我回大学城周边找一家店吃饭,没想到她告诉我,要去她高中时常去的小吃一条街。那条街离我们所在的宠物店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们先是坐公交车,又转了七站地铁,最后还得坐四站公交车。
坐上公交车后,困意袭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走这么一整天路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小满也睡着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只好扭头看窗外倒退的街景。
不一会儿小满醒了过来,我满脸通红,她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下车后我跟小满沿着斜坡一路往上走,我看着路边的小卖部,看着路边堆满的电瓶车,看着不远处的天桥,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但我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这种熟悉感我不知道从何而来,我看着身旁的小满,突然意识到她也给我带来了一种熟悉感。我开始觉得,一个人给你带来的熟悉感,并不是通过时间长短来判定的。有时你可能遇到一个陌生人,但就是觉得熟悉;有时你可能跟身边的人生活在一起许久,可还是觉得他像一个陌生人。
我没有多想,因为很快就走到了她所说的小吃街。
这条小吃街不算太繁华,或许因为地理位置偏僻,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小满一脸兴奋地告诉我:“我上高中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吃饭。”接着她带我走到了一家面馆。
我们一边吃面一边聊天。
“怎么样?”她问我。
“很好吃。”
“是吧,”她眉毛一挑,说,“可能下午提到了小时候,就突然很想来吃高中时候吃过的拉面,还好,还是那时候的味道。我好久没回来啦。”
“的确挺远的。”我说。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小满说,“我是初二才搬到北京的哦,所以在北京一直跟着我爸租房子住,经常搬家,在来北京之前,我一直在四川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我说道。
“才不是,”小满说,“是因为我爸工作的变动,我们才搬来北京的,对了,阿水也跟我们一起搬到北京了。说起来我真的太讨厌搬家了,好不容易习惯一个地方,就要搬到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到现在都觉得北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呢。”
“我也这么觉得。”
“是吧?真的,怎么就不能慢下来呢?就拿学校来说吧,明明是要生活四年的地方,可很多人一门心思想着的都是毕业后的事,再不就是也不怎么来学校,最爱去校外的地方,要我说以后能去那些地方的机会多的是,倒是往后想再体验上学的生活就难了。为什么要提前体验人生呢?活在当下就好。”小满用很大人的语气说道,她远比我成熟,想得更多更远。
“小满,你的高中生活是怎么样的?”我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小满想了想,接着说道,“我算不上很起眼的女生,成绩不拔尖,体育也一般,又没有什么特长。”
“是吗?”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情书收到手软的女生。
“怎么?”小满问,“看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嗯,”我说,“……我觉得你是那种很受低年级学弟喜欢的女生。”
“啊哈,你这么觉得啊,不过不是这样的哦,有生以来也只收过两封类似于情书的信。”小满笑着摇摇头,说,“说实在话,我算不上受欢迎,也不热衷于出风头。我小时候就这样,同学们都特别爱参加什么文艺表演,我偏不喜欢,合唱啦,集体朗诵啦,我都不喜欢,可也无可奈何。其实我特别喜欢唱歌,就是不想唱自己不喜欢的歌。还有就是几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吧,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当成自己才能的一部分来展示,有人会背唐诗,有人会跳舞,有人会说好听的话。我爸总叫我去唱歌来着,我偏不唱,有好几次都惹得他生气呢。”
“我也受不了,会浑身别扭。”
“对对对,就是这感觉,另一点是我为什么要唱歌给根本不懂这首歌的人听呢?他们听完也就是说几句恭维话啦,仿佛功劳都是我父亲的,我才不要呢。就算要表演,也要给那些会真诚给你鼓掌的人看,我总觉得在学校的氛围里,很少有人会真正地注意到你所想要表达的东西。大家都在争相让自己引人注目,就说那些文艺表演吧,千篇一律都是那些歌,但有多少人真的喜欢那些歌呢,我想得打一个问号吧。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任性?”
“不会,我觉得这反倒是应该坚持的品质。”我正经地回答。
“应该坚持的品质,”她又重复了一遍,拍了下手说,“举双手赞成。”
“所以我的高中时代就是这样,说起来受欢迎的是安家宁啦,她是那种不需要刻意表现自己也能抓住别人眼球的人。我呢,就是在她身边的普通人。”
“这样啊。”我说。你有一种不加修饰而打动人心的气质,一点都不普通,我在心里这么说。
“但是她就死心塌地地喜欢夏诚,你不知道,她那时候对夏诚以外的男孩子可没有好脸色呢。不管追她的男孩子有多优秀,她都不会多看上一眼,她眼里和心里只有夏诚,像是被夏诚施了魔法似的。但当我们问她为什么喜欢夏诚的时候,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能是因为夏诚很引人注目吧?”我说。
“绝对不是这种理由,”董小满坚定地说,随即又无奈地摊手,“不过感情可能就是没有原因的事情吧,天时、地利与人和,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嘣,就被丘比特的箭给射中了。不过有时候丘比特可不都是安着好心眼呢。”
“什么?”我惊讶地说,意识到小满话里有话。
“没事,”小满没有就这句话继续说下去,“我就是这么一说。反正我是不理解丘比特的想法,迄今为止也没有被丘比特射中过。”
“一直都没有谈恋爱?”
“没有,”小满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差一点呢。安家宁也问过我选男友的标准,我说没有标准,我追求的是心灵上的契合。”
“可能没有标准才是最高的标准。”我说。
“是吗?”
“嗯,”我正色道,“因为按照条件去找一个人,总能找到的,可如果没有标准的话,那就很难了。”
“有一阵子我常常跟自己赌气。”她说。
“跟自己赌气?”
“嗯。”她笑容满面地说,“气自己为什么非要找心灵契合的恋爱不可,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那些谈恋爱的朋友。陈奕洋,你有没有那种时刻啊?就是那种特别想找人说话的时刻,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那个人就行。”
我几乎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就用力点头。
“可是我发现,一旦真的有人站在我面前了,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说什么对象无所谓,其实只是跟自己赌气而已,到头来还得是对的人才行哪。”
“说不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
董小满愉快地笑了,“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陈奕洋,你信不信磁场啊?”
“磁场?”我第一反应是物理课上学的那种。
“我不是说那种物理课本上学的磁场,”她笑着说,“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每个人都自带着磁场,所谓的朋友就是磁场相吸的人,有时候你只要看对方一眼,就能知道他跟你能不能成为朋友。”
“像是电台?”我想象着电台,只有调准频道,才能接收到正确的信号,一旦频道不准确,那信号所留下的只有“滋滋滋”让人烦躁的声音。这跟董小满所说的大概是同样的道理。
“嗯,像电台。”董小满点头表示认同。
我们边聊边吃完了面,小满一脸满足的样子,我也觉得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面了。吃完饭后,小满看着心情大好,带着我沿着小吃街一路走去。现在是晚上八点多,终于不那么热了,我跟她走在人不多的小路上,不时有车开过,知了的叫声也不再烦人,连风的速度都刚刚好。小满的连衣裙的裙摆随着风飘摆起来,我们就这么一直沿着路走了许久。她跟我说起很多她以前的事,在路过一个小区的时候,小满告诉我这是她住过的小区,说起曾经在这里住着的点点滴滴,拉着我走进小区,一脸兴奋地告诉我,一切都没变。说话时,她的笑容显得那么明媚,眼睛依然是那样的晶莹清澈。
就这么一直走到十点多,我们才坐上公交车原路返回。这一路上我们还说了许多话,但遗憾的是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们没完没了地说着,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像是被拧开了水龙头的水,源源不断地流着。我跟她在大学城挥手告别,还得一个人再走十几分钟的路程。她走后,走路就变得了无生趣,眼前的风景不再活泼,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我回想起今天一整天跟小满走在一起的情形,那感觉就像是去了一个重力不同的行星似的。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吗?我不由得产生怀疑。
回到家已经夜里快十一点半。姜睿难得地还没有回房间,他在客厅的书桌上正写着什么,看样子是又在琢磨拍电影的事。他这阵子正在写剧本,整天苦思冥想,见我回来了,他抬起头问我:“今天看起来有好好打扮,约会去了?”
“没有,没……有。”我支支吾吾地否认。
姜睿推了推眼镜,露出柯南推理出事实真相的表情:“从你躲闪的眼神看得出来,你在说谎,而你说话的语气又显得很慌张,最重要的是,你今天居然戴了隐形眼镜,决定性的证据是……我今天中午看到你和一个女生吃饭来着。”
“不是,就是一个普通朋友。”我说。
“行行行,我看你那时的眼珠子都快掉出自己的眼眶了,”姜睿说,“那女生跟你挺般配的嘛。”
“你今天怎么跟平时不太一样?”
“这两天为了写剧本,看了很多侦探电影。刚才那段怎么样?”
“很不错。”我用投降的语气说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在脑海里回想今天跟董小满的交谈,每一句话都历历在目。我意识到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容,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丝不安突然袭来,并且迅速扩大。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不安到底是什么。
我在害怕,我害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或许我是把她的善良当成了另外一种情感。
与此同时,我更害怕再次爱上一个人,再次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结果有一天,那个人突然悄无声息又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我的生活,我就被抛弃了。那种痛苦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这让我害怕,让我恐惧。
等我回过神来,原本听得到的声音突然听不到了,风声,说话声,车流经过的声音,还有那蝉鸣声都离我远去。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可在我眼里已经具备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可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醒过来,我给董小满发了信息,当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想到她喜欢读书,便找了个关于书的话题,她的信息回得很快,即便只是看着文字,我也能想象到她的神情。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那丝不安眼看着就要消失,我在街道上无意间看到了董小满。
那天是星期日,我正从家中去书店打工的路上,夏天的阳光是如此炙热,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途经商场,我想从商场中穿过,逃避一会儿日晒,恰好在商场一楼的咖啡厅看到了董小满。她一个人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我刚想去打个招呼,突然看到她抬起头跟一个男生笑着打招呼。那个男生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一脸笑容地走向董小满,一副自然又亲切的模样,透着玻璃都能感受到他笑容里的阳光。小满一直看着他走近,接过他手里的咖啡,两个人好像在谈论着什么,只是短短几句,小满就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笑容跟她在我面前展现的不同。回过神来,我便赶紧离开了商场。走到马路上,深呼吸了几次,稍微平复了下心情。
或许只是她的朋友呢?两个人并没有亲昵的行为,看着的确更像两个朋友在一起聊天。可为什么我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呢?那感觉并不好受,像是空气中都充满着看不见的颗粒,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北京此时此刻的天空也显得低沉,刚才刺眼的阳光眨眼不见了,或许是要下大雨,突然刮起风来,可见度很低,这让我眼前的大楼失去了现实感。
我到底在想什么?我脑海里浮现出了梦真离开的那个夏天,那已逐渐远去的记忆又再次变得清晰起来。但我明白我现下所感受到的痛苦并非是梦真的离开,而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东西。我敏感的心再次跳跃起来,这痛苦细微又复杂,像是嫉妒,又像是自卑。
一直以来事情不都是这样吗?我所能扮演的只是倾听的角色,能给别人带来的欢乐少之又少,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是多么无聊的一个人啊,又怎么可以幻想着或许别人也喜欢我呢?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
夏天真是一个会让人胡思乱想的季节,而冬天有时会让我没缘由地难过。
其实只要当朋友不就足够了吗?我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一切又好像豁然开朗了起来。
我想到了这一年来所接触到的人,所拥有的朋友,所做的改变。至少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着,我也有了能说上话的朋友,这些都足够让我感激了。
“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一些你所拥有的事情。”董小满的话再次浮现在我耳边,说来奇怪,这时候让我平静下来的居然又是她的话。
然而就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当一个人以为一切终于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时,命运总会站出来跟这样的人开玩笑。
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印证姜睿所说的话,车到站了总有人要先离开,一个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