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溪,你别怕,是我啊,有我在呢。”他向她伸出手,想要她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站起来。
可是她没动。
“没事,你慢慢来。我等着。”
“我就在这儿等着,绝对不离开。”
“我会保护你的。永远。”
杨溪不太记得后来自己是怎么被江酌半扶半抱着带回酒店的了。
只记得自己站在房间门口掏出钱包,发现每张卡都长得一样,实在不知道哪张可以开门。江酌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过来伸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躺在床上,江酌吻了她。
她接受了。
但接着他吻她的脖子,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吐了。
后半夜,杨溪记得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很久,吐得胆汁都快干了。而江酌在外面洗什么东西,一直有哗哗的流水声。
早上醒来,天刚亮不久。杨溪发现自己穿着酒店的浴衣躺在床上,而江酌和衣睡在沙发上,什么东西都没盖。她自己全身里里外外的脏衣服都洗好了挂在空调口上,看样子已经都吹干了。
回想了一下昨晚在酒吧的事,她按捺着脑袋里还未消除的胀痛和眩晕,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都掏出来骂了自己一遍。
十二杯b52轰炸机,蓝莹莹的火光在她面前点亮,一下子把她骨头里的悲痛也点燃了。
陶源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她等了他十一年,终于等到了那个“你要朝前走”的结局。
也挺好。
于是,再来十二杯龙舌兰日出,庆祝一下,新一段人生的开始。
烈酒不太好喝,而她只想要醉——最后也确实如愿了。江酌没拦着她,大家都明白,她在经历一场涅槃。那时候,他们全都笃信,这一场纵酒过后,明天早上,杨溪就会找回真正的自己,开开心心。
但此时,她躺在床上,看着酒店天花板上漂亮的吊灯,觉得自己现在才是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她竟然,差点儿跟江酌睡了。就算没睡,也接了吻,有了肌肤之亲。
可那是她的客户——是她没有办法违抗,也不可能挣脱的人。
诚然他很优秀,诚然他好像很喜欢她,诚然他可以为她带来很多的奖金、荣耀和保护。
但是,那些都跟爱情无关。
甚至,可能是爱情的死敌。
杨溪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跟崔雪盈一样,把爱情当成一场游戏。
她追求的不是快乐的过程,她也从来都没有在追求快乐的人生。
她已经等了那么久了,在痛苦里等着,干等着,十一年。就算把零头抹去,那也是4015天,96360个小时,5781600分钟。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想——
陶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求求你,让我为你做点儿什么吧,不要拒绝。
你不是也曾经救过我吗?你向我伸出的手,那么干燥,那么温暖啊。
你还向我保证过,会永远像烛火一样陪在我身边的。
可是,这跨不过去的一千公里路途,这两座仿若海洋和陆地一样截然不同的城市,终究让他们彻底退出了彼此的世界。
毫无回旋的余地。
“你醒了?”
忽然,沙发上的人鼻息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有些嘶哑的询问。过了一会儿,江酌就坐了起来,穿上拖鞋,慢慢向床边走来。
杨溪赶紧把眼角不自觉流下的眼泪擦掉,推开被子,撑着床铺起身。
江酌在她挪开的一角空位上侧身坐下,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抬起手,去搭她的额头。
杨溪条件反射地向后一缩,却没能躲开。
“有点儿发烧?”江酌手背碰在她眉角上,神色一下变得凝重。
“没事……”杨溪惯性说道,然后还是侧了侧头,让江酌的手顺着她脸颊滑了下去。
江酌也就不再碰她,叹了口气,脸上表情显得疲惫又痛心。
“我手机呢?”杨溪突然问道。
长时间没碰手机,实在没安全感。
“应该就在房间里。”江酌站了起来,“你找找吧,我去冲个澡。”
他说完,就去行李间取了衣服,自去浴室。杨溪等他关好门,赶紧从床上下来,冲到空调出风口下把自己的衣服从衣架上扯下,一件件快速地穿好。
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后,她终于在进门处放装饰品的台面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电量只剩百分之一了,微信显示有三十二条未读消息。
她点开来看,突然间,整个人都冻住了。
三十二条消息都来自邹武。而其中三十条,都是语音通话邀请。
最后的两条,一条是“速回电”。
另一条是:“你手上有五万现金吗?陶源出事了。”
江酌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目光在房间里寻了一圈,没看到杨溪。走了几步,绕到门厅,才看见那姑娘两手扯着头发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蜷缩成一团,肩膀不住颤抖着。
“怎么了?”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杨溪把脸埋在膝盖中间,嘴里发着断断续续的呜咽,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杨溪!怎么了?”他伸手去扳她的肩膀,用力让她抬起头来。这一下,他看到一张被巨大的悲痛扭曲了的脸。
“我……我得走了。”看到他出来,杨溪强行压制了一下情绪,抬起胳膊抹了把眼泪,顺便把他箍在她肩上的手挣脱了。
“去哪儿?”江酌皱起眉。
杨溪扶着墙,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对不起,江……江老师。”她一只手捏着手机,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想挡住自己不体面的表情,“我得回国了。”
“到底怎么了!”江酌大声问。
杨溪的眼泪一下子又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背靠着墙,转过脸去。
江酌直接上前夺过了她的手机,滑动看了一下。
“你手上有五万现金吗?陶源出事了。”
原来是“陶源”。
后面有一个新的通话记录,持续了两分钟,接着就是个十万的转账凭证。
“他怎么了?”江酌把手机还给她,努力把嗓音调得柔和。
杨溪还在哭,摇着头,说不出话。江酌发现,她手掌心里有个伤口在流血,是刚刚被她自己的指甲掐的。
江酌深深叹了口气。
等了一会儿,他又深呼吸了一下,开口道:“我帮你订票,送你去机场。”
上午十点,车开出酒店,去往巴塞罗那机场。
杨溪没行李,走得十分轻松。江酌也一起办了离店,与崔雪盈和雷蒙德分手,临时改变了行程,准备自己一个人去瑞士看个朋友。
在车上,杨溪终于将情绪平复了下来,简单跟他说了一下前因后果。
原来,昨晚让她疯狂醉酒的“初恋男友陶源”人在老家,是个小警察,昨天订了婚。但订婚过程中跟女友闹了些情绪,女友出去喝酒,跟人起了冲突。
陶源赶过去救,结果那帮流氓带了家伙,砍了他十三刀。有一刀特别重,在腿上,骨头都出来了。肩膀后面还有个捅伤,暂时还不知道有多严重,这会儿还在手术室抢救。
杨溪说他们楚安地方小,医院医疗水平不太好。这会儿又在过年,想转院到武汉去,但一晚上都没联系到能接收的。陶源父母都在住院,家里也帮不上忙,只能靠他们几个当地的同学稍稍照应。
江酌问,那他未婚妻家里呢?
杨溪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她不清楚。但反正,她不能指望他们。
后来,他们也就没怎么聊了,只在机场默默办理好手续,然后各赴不同的登机口。
江酌不是没想过陪她一起回去,但想到她早上站在门口背着他哭,说的那句“对不起江老师”,就知道她一定不会答应让他跟着。
这姑娘,跟云帆,还真是像。
“我登机了。多谢了,江老师。”
一条微信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江酌看了一眼,关掉了没回,心底再次感到有点儿刺痛。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叹了口气,又把微信打开了。
“到了说一声。”他发了过去。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说。”他想了想,又补了一条。
可是,等了好久,那个头像是个剪影的名字旁边,再也没有亮起未读消息提醒。
十五个小时之后,杨溪在武汉天河机场落了地。
没有行李,一身轻松。她在机场直接提了租好的车,直赴楚安市中心医院。
设置好导航后,她给手机插上电,连上蓝牙,开始一个个打电话。
假如陶源的伤真的非常严重,楚安中心医院的医生肯定搞不定,百分之九十九得往武汉转。而武汉那么多医院,哪个能接,哪个医生能治疗得更好,必须托关系去打听。
她先打给了公司华中区的大区经理陈航。大过年的,好一顿抱歉打扰。
他们公司做齿科的,不像做大医疗的覆盖面那么全,只能托医生问医生,医生问校友,校友问同事,这样一层一层地找过去。
陈航跟她是同省老乡,关系一直都不错。听她说家里人出了事,马上尽心竭力地帮忙打听,许诺她不管成还是不成,晚上一定给她个消息。
接着她开始找大学同学,把所有在医疗行业里工作的人全都打了一遍电话。相似的话语连续说了快三个小时,车开进楚安中心医院院子的时候,手机的电量还没充满百分之二十。
停好车,熄了火,杨溪对着面前深灰色的陈旧建筑深呼吸了三次,还是没能让擂鼓一样的心跳平静下来。自从开进了楚安市,意识到她马上就要看到陶源了,心就开始慌得不受控制。
十三刀。
怎么能这样?
这世界……怎么能这样对陶源?
她想起来他给她打的最后一个语音通话,那迟疑又温柔的鼻息……就在昨天的夜里。
又想起那句让她在厕所里痛哭流涕的“朝前走”,想起跟他在派出所门口的小店里同喝的一碗汤,想起十几年前有天早上,他在带给她的炒河粉里偷偷多加了三勺辣酱,弄得她整个第一节课一直在喝水和流眼泪……
那些时候,他多好,什么事都没有。
之前刚一下飞机,她就向邹武追问了陶源的手术结果。邹武却不肯细说,只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叫她到了再看。
不过,杨溪还是敏锐地从他的语气里了解到了情况的悲观。
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呢?
终身残疾?感染?败血?器官衰竭?死亡?
都不是不可能。
杨溪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再耽搁。又深吸了一口气,咬住牙关,准备逼自己下车上楼去。就在这时,陈航的微信来了。
“好幸运,找到了一个同济的外科主任医师。这是他微信,你加一下,马上把病历发给他。”
“已经初步沟通过了,卢医生人很好,愿意看看。他前不久刚给武汉一个受多处刀伤的民警治疗过,挺成功的。他如果看了病历觉得有必要,会帮你联系转院的。”
杨溪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所谓希望。
她飞快地回了很多个“谢谢”,加了卢医生的微信,然后从车里跳出来冲上楼去。
陶源从手术室出来后就进了加护病房,单独一间,医生护士二十四小时轮班照护。中心医院没有ICU,能给的最好的设备全都给了,还是架不住他的各项指标嗖嗖往下掉。
杨溪进门的时候,看到邹武捂着脸在哭。
一个黑黑胖胖的大老爷们,平素从来没个正经样子的,如今靠着墙坐在椅子上,哭得肩膀乱颤,像在抽搐。
杨溪没有喊他,转过眼看病床上的人。
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陶源吗?是个不相干的人吧……
他戴着呼吸面罩,根本看不清脸,浑身都缠着绷带,插着管子。眼睛紧闭着,对来的人毫无反应,露出的手背上满是针孔,一片可怖的青紫。
杨溪感觉有一根针刺进了眼睛。
“杨溪!你来了——”邹武反应了过来,从椅子上弹起来。
“医生在吗?快带我去找医生。”杨溪把目光从陶源身上挪开,抬手揉了一下刺痛的眼眶。
“刚走不久。”邹武说,“陶源……手术失败了,正在……联系转院到武汉,但是……现在过年,一直没有医院回复说能接收。”
“我找到了,所以要赶快去找医生。”
“真的?你怎么找的!”邹武一下子振奋了,拽起杨溪的胳膊就往病房外跑。
许是陶源积的德厚,卢医生跟这边的主治医师简单地沟通了十分钟,马上推动了转院手续操办。几个小时之后,救护车就开出了医院,往武汉奔去。
杨溪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一趟,马上开车跟上。卢医生说,陶源必须立刻接受二次手术,不然那条重伤的右腿很可能会彻底坏死。他已经做好了院内的沟通,其他相关科室的医生也会待命,今晚一定要把年轻的人民警察救回来。
一切都走上正轨后,杨溪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在夜里开着车,看着前面不远处救护车顶灯的闪烁,红红蓝蓝,璀璨如星,杨溪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
在这一刻,她终于了解到,原来自己是真的深爱陶源。
如果让她付出全部身家,换得陶源恢复原状不受这个伤,她一定愿意——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是,若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现实中,更加可能的是,就算她豁出去了一切,也只能挽回十之一二罢了。
她是做医疗的,非常清楚医学的不确定性,再好的医生也打不了包票。也许就在下一秒,她就会接到前面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电话,告诉她不用再往前去了。
正想到这一节,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吓得她差点儿把方向盘打偏。
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邹武的来电。
“喂?杨溪,你还好吧?路上堵吗?”
“有一点儿。你吓死我了。”
“那你当心点儿。”邹武道,“陶源就靠你了。”
“嗯。”杨溪应着,“他爸妈怎么样?”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儿。他爸爸病危了,通知书刚下来。”
“啊?他爸知道他出事了?”杨溪吃了一惊。
“没告诉他,但老爷子应该有预感。”邹武顿了顿,“本来也是快不行了,这段时间每天就靠吗啡撑着,剂量大得吓人。”
“那他妈妈呢?”
“他妈状态也不好,几乎睡不了觉,就守着他爸不动。我这儿也不能一天到晚看着,找了几个同学过来帮忙,但是大过年的,一个个都待不了多久。”邹武的语气明显很烦恼,但这两天时间确实把他累着了。
“罗芳茗呢?”杨溪心里突然动了一下。好像到现在,都没见她露过面。
“咳,还提她?”邹武一下子来气了,“这个没良心的!陶源出事的时候,连救护车都没等到,就被她爸接走了。之后就再没出现,医院的事都是马姐帮忙协调的。”
杨溪有点儿无语,也挺意外。
“后来他爸妈还是来看过陶源一次的,说什么他们女儿出事后也病了,送去哪儿住院了。”邹武续道,“反正我瞅着他这婚事是没可能了,我第一个反对!这一家什么人哪!钱也不肯出。”
杨溪叹了口气,不做评价。
想一想,人家父母本来就不想答应这门亲。如今陶源可能挺不过去,挺过去了也可能终身残疾,更加不会让女儿往火坑里跳了。
要怪,也只能怪陶源太没有福气了吧。
“唉,就这样吧!你好好开车,到了告诉我。”邹武狠狠叹了口气,“我这边再想办法吧。老爷子如果有情况,我也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哎,邹武你别挂。”杨溪急声道。
“怎么?”
“你请个护工。”杨溪道,“找人推荐个好一点儿的,钱我出。”
“哎呀!那行!”邹武仿佛是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周旋的办法,“那我马上去找。”
挂断电话,杨溪长长舒了口气。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关键是,陶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如果不行,那就由她杨溪去吧。
从现在开始,她要靠自己,把陶源一家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