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在法国,品尝心碎(1 / 1)

“你说,要是你和我妈同时掉进水里,我该先救谁?”

杨溪震惊到无以言表:“你吃错药了吧?这问题应该我来问吧!不是,呸!我才没那么无聊问这个!”

“哎哎,不要在意那些细节。”陶源用胳膊肘捅她,“快说快说!”

杨溪无奈了,想到昨天吃了不少人家妈妈做的红烧肉,勉为其难地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先救你妈吧!”

“为啥?”陶源偏还贼笑着追问。

“切!我水性那么好,需要你救?”杨溪还了他一胳膊肘,“讲不定你救完你妈,还得我去救你!”

“哇,好期待!”陶源故作夸张地用手拢起嘴,在杨溪耳朵边悄悄说,“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游个泳?”

一个月之后,陶源没想到,在他能够下地的第二天,消失了许久的罗芳茗就在严娟的陪同下哭哭啼啼地来了。

陶源已经转回了楚安中心医院,跟妈妈住在同一个病房,一起由表姑照顾着。

出乎他的意料,罗芳茗瘦得比他还要可怕,眼睛下面又青又肿,穿着长袜的两条腿骨节突出,像是支棱着两根竹子。

见到陶源,罗芳茗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床边的座位上发了好半天的呆。还好严娟性子比较活泼,场面话一串串的,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但是,再会来事儿的人,也遭不住长时间用热脸去贴陶源和陶母的冷屁股。跟表姑大概闲扯了快二十分钟,严娟终于火大了,一把把罗芳茗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你陪陶源出去转转!”她脸上的焦急已不再掩饰,“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干耗着做什么?”

罗芳茗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陶源,说了声:“要不你们出去吧。”

屋里众人都愣了愣,然后不约而同地都看向陶源。

陶源皱起了眉。

罗芳茗这次来,自然是有话要跟他说。而他,其实也想好了一些应该跟她说的话。

原本他没想需要其他人避开。但看罗芳茗似乎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万一她受不了,也挺难收拾。

“那,表姑,你陪我妈到楼下转转吧。”他终于说道。

“我也一起我也一起!”严娟马上也跳起来,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房间里就剩下陶源和罗芳茗两个人了——一个阴沉着脸坐在病床上,手上还挂着针;一个站在过道上,两手互托着肘部,眼睛里的泪花马上就要掉下来。

陶源看着罗芳茗,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话开场。

按他原来的习惯,应当先问句“你还好吧,怎么会瘦成这样”,但今天,他理性地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于是就只能忍着不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没来吗?”过了半天,罗芳茗终于说话了。

陶源耸了下肩。

“何必呢?”

这么冷的一句反问撂下来,罗芳茗一下子伸手捂住嘴,哭了。

“我今天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她用一双通红的泪眼望着陶源,眼神里有些怨怼,“我爸妈把我送到外地去了,我也住院了!昨天才回来!”

陶源皱起眉,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哦。”他说。

罗芳茗一下子炸了,冲上去站到了陶源面前,伸手扳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是故意的!”她几乎在号叫,脸颊已经被泪水覆盖满了,“我也很痛苦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个女孩子啊!”

他们两人的距离贴得很近,陶源的眉头深深皱着,脖颈往后仰,想避开罗芳茗冲到面上的鼻息。

“你不能怪我啊!当初你要是肯好好求个婚,现在怎么会是这样!”罗芳茗陷入了情绪的发泄,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你不能怪我啊!你不能怪我啊!”

“你冷静一点儿,放开。”陶源冷冷撂了一句,抬起手臂把她推开。

罗芳茗愣住了,呆呆地任由陶源手臂加力把自己往后推了两三步,才缓过神站定。

“我没怪你。”陶源直视着她,眼神比刚才还要冷,“事情已经发生了,怎样都没有用了。”

“是……”罗芳茗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惘,然后又闪现了点儿欣喜。

“所以,你我之间,也回不到过去了。”陶源续道。

罗芳茗的五官陡然揪了一下。

“分手吧。”陶源说完,终于松了口气。

罗芳茗再一次怔住了。

过了好半天,她才梦游方醒似的喃喃地问道:“为什么?”

陶源又皱起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他们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还需要解释吗?

“是……是我爸爸找你了吗?”罗芳茗抬起头来,深深望着陶源,噙着泪水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你爸?”陶源也纳闷了,“没有啊。”

继而他反应过来了——罗芳茗竟然不相信是他自己想分手。或者,是不想相信,非要找一个旁的借口来安慰自己。

“我知道我们家条件比你们家好,让你心里有压力。”罗芳茗继续哭道,“可那不重要啊!我们俩相爱才重要啊!”

陶源感觉到话题的走向开始超脱控制。

“我不管他们怎么反对,我要过我自己的人生!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跟家里一刀两断也行,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就算全世界都拦着我们,我们也能杀出一条血……”

“罗芳茗!”

陶源觉得脑袋要炸了,身上没好全的伤又都剧痛起来。

“你别说了……”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分手吧。”

楚安早春的夜晚实在冷得让人有点儿怀疑人生。

下了晚自习,邹武哆哆嗦嗦地骑着电瓶车回家,还没掏钥匙钻进楼道里,突然兜里手机狂震起来,来了个电话。

乍响的铃声把他吓了一跳。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时候有人来电话实属稀奇,多半是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来电话的竟是朱越。

“喂,老邹?”朱越声音压得挺低,还有点儿急,“问你个事儿。陶源之前谈的那女朋友,是不是叫什么……罗芳茗?”

邹武愣了一下。

“是啊。”他有点儿紧张,“怎么了?”

“他爸这会儿在我们所里,报案来了。”朱越的声音更加鬼鬼祟祟,“听说今天晚上六点多,罗芳茗在家闹自杀,差点儿把房子烧了。”

“啊?”邹武惊得睁大了眼,“咋回事儿?人没事儿吧?”

“陶源是不是把她甩了?”朱越没回答,一心八卦。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啊,我也不问他这个。”邹武挠了挠头。

虽然嘴上这么说,邹武心里却默默打了个突——他其实清楚得很。除了陶源身体情况,他问得最多的就数这个了。不,怕是比他身体好没好问得还要多些。陶源跟罗芳茗分手的事,他第一时间就给远在法国的杨溪打了报告,好不容易出了口恶气似的嘚瑟了半天。

“罗芳茗她爸说,陶源把他姑娘给祸害了,又始乱终弃什么什么的。”朱越说,声音越压越小,“听那意思,好像准备告他。”

“啊?”邹武震惊了,“告什么?凭啥?”

“今天晚上她自杀烧房子什么的,案发时陶源在医院,确实跟他沾不上什么边儿。男女关系上,你情我愿的,法律上也没这条例能把陶源怎么样。”朱越顿了顿,“但是,我看那罗芳茗精神上好像确实有点儿什么问题。他们非要往虐待之类的罪名上靠,就算不起诉,立案调查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这……过了吧……”邹武惊得有些不知道说啥好了。

“唉,反正,我觉得陶源会有麻烦了。”朱越叹了口气,“那家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随便造造谣,动动关系,陶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邹武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这也太可怕了。

眼下陶源还在中心医院住着,正是在罗芳茗她爸的地盘上。罗芳茗没事儿还好,真要出了事儿,他爸打个电话,都不用自己出面,这么多天VIP病房的费用清单一送,他们怕是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

“哎!你知道就得了,也不多说了。”朱越交代了几句让他保密,就挂了电话。

站在冷风飕飕的楼道里,邹武点开微信,戳开杨溪的头像,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该不该告诉她、告诉她又该从何说起。

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找她摆平吧?她跟陶源,眼下也还没什么确定关系。

况且,她人在法国,能怎么办呢?知道了也无非是干着急。

她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二十万,托他照顾陶源,固定时间给陶源表姑划账。二十万很充裕,随便他用,只要她回来的时候陶源一切都好,剩下的就当是给他的感谢费。

他当然不会要那感谢费——陶源跟他关系也不赖,从小一起在楚安长大的,也是从初中一起直升楚高的同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自然会尽他所能去帮忙打点。

但是,现在,他站在这黑洞洞的楼道里,声控灯已经因为许久没有人声而熄灭了,他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一切事态和人情,都像脱了油漆的墙——又惨淡,又丑陋,又让人无可奈何,无法修复。

他想起来,之前有一次他在陶源爸妈病房碰上罗芳茗和她爸罗院长。浅浅聊了几句,得知罗院长跟他们学校党支部书记老葛,是同学。

邹武已经几乎可以预见到,过不了几天,老葛就会找个事由叫他过去一趟,聊些有的没的,然后在他临走的时候说一句,让他不要再没事儿就往中心医院跑了。

他参加工作也有七年了。听说,今年总算轮到他拿那个市级优秀教师的奖励了。

他结婚早,娃生得也早。再过一年,娃就要小升初了。要想进楚高的初中部,少不得也要走动些关系。

如果真有那天到来,邹武觉得,他很可能真的顶不住那压力,把拳头放在良心上死扛。毕竟,他比不得杨溪——他要在这里生活。一大家子,要一直生活下去。

陶源啊陶源……

这一关,你可又怎么过?

也许是被过年期间的这场波折透支得太厉害,到法国两个礼拜之后,杨溪终于把时差倒好,感觉身体恢复正常了。

刚来的头几天,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头疼,时不时上吐下泻,什么胃口都没有。在公司里开会的时候,她经常听着听着就迷糊了,好几次被旁边同事好意地在桌子下面拍醒,才恍然发觉原来该自己发言了。

幸好,她外表显示出来的样子,也确实过分憔悴,一看就是真的不太舒服。闲的时候跟同事聊天,说到前几天家里人不巧出了点儿事,大家一听也就都表示理解,友善地提醒她什么都不如健康和平安重要。

这段时间里,邹武每两天就会代她去看一次陶源,告诉她最新的状况。不去的那天,她就直接发消息给陶源,或者拨个语音随便聊几句,确认一切都好。

陶源还是很争气的,毕竟是正经警校出身,高中的时候也是校篮球队队长,经常运动,身体相当健壮。眼见着每天的医嘱一天比一天简短、乐观,用的药量也一天比一天少,杨溪估摸着,等她从法国回去,陶源应该就能出院,回去正常上班了。

平常的日子,又将归来。

曾经他们都很痛恨那“平常”,觉得人生的意义都被那“平常”给磨碎了,变得一文不值。但直到剧变发生,他们才恍然开了悟——其实那最珍贵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平常”本身。

不过,对于以后,杨溪也没有太多的憧憬和奢求。

虽然她知道了自己还深爱着陶源,但在他们之间,现实的沟壑仍然存在。她不能指望那些困难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也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和能量去把一切摆平。

就比如眼下,一个让她无法忽视和摆脱的名字,依旧矢志不渝地要从工作挤入她的生活,捧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想把所有她不需要的爱全都给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下周要去趟德国。周末有空,可以过来看看你。”

江酌给她发微信,带着微笑的表情。

“或者,一起去慕尼黑?我们可以去新天鹅堡转转。”

杨溪没回,江酌很快又跟着发了一句。

杨溪旁边的法国同事杰丝敏见她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笑着打趣道:“Boyfriend(男朋友) ? ”

杨溪摇了摇头,只能苦笑着用英语回答道:“客户。下周科隆IDS展,问我能不能过去陪同。”

“噢!安蒂科也参展,到时公司会安排车去。”杰丝敏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杨溪的手机,看到了江酌的头像,一下惊叫起来,“哇哦!是江先生?我听新来的T&E Global Head提起过他,非常厉害的年轻医生!”

“是吗?”杨溪有些惊讶,也有些腹诽。

这也太夸张了吧?江酌连法国粉丝都有?新来的T&E Head又是什么来头?

嗯啊应对着吃完饭,杨溪回到酒店,赶忙上内网查了一下人事任命的通告,看到了这个新来的全球教育培训部老大郦高阳的照片。

是个胖胖的华人,美国宾大毕业——原来是江酌的校友。

杨溪突然觉得有些开心。

有这层联系,江酌跟安蒂科的合作应该就会更紧密了,不用她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拼了命地维持关系。

那么,等回去之后,找个机会跟江酌坦白说清楚自己的情况,改派沈一伦来负责江海口腔的临床支持。慢慢熬一熬,她也许就可以脱身了。

正琢磨着,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嗞——”地震了起来。

竟是江酌拨了语音通话过来。

杨溪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她竟然忘记了,刚才的消息她一直没回。

“江老——”

“别叫我江老师。”江酌一上来就打断了她,像是有些生气。

杨溪陡然收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酌的鼻息通过电话传过来,有一点儿浓重,也有些急促。

冷了约有三四秒,江酌终于再次开了口。

“刚才在忙?”他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情绪也平和了。

“嗯……”杨溪应道,“刚才在路上。”

“现在回酒店了?”

“嗯。”

“晚饭吃过了?”

“嗯。”

“这几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

“嗯。”

空洞的寒暄过后,又出现了无话的空白。

杨溪揉着太阳穴,拼命想着应该怎么合理又委婉地拒绝他的见面和旅游邀请。

说太忙了?但法国人是出了名的闲散,周末无论如何都会放假休息的。

说身体不适?那他肯定会坚持过来看她,一样无法善罢。

说……没钱?

这个念头一过,杨溪陡然打了个哆嗦。

这倒是实情,但一说出来,就像她向江酌举着牌子“求包养”了。

“想什么呢?”江酌笑了笑,像是隔着电话都把她的心思看穿了。

“没啥……”杨溪大汗。

“都隔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想好怎么拒绝跟我见面?”江酌自嘲道。

“不、不是。”杨溪心头一跳,紧张得都结巴了,“只不过……”

“上次西班牙没玩成,钱我可都白付了。”江酌又笑了笑,“你不觉得可惜吗?”

“当然……”杨溪顺应着,突然觉得有些迷乱。

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找她讨债?之前她起码说了三四次要把钱给他,都被他断然拒绝。现在提起这茬又是想干啥?

“你不是想跟我AA吗?”江酌声音里有股坏笑,“给你机会,这次你来好了。”

杨溪张大了嘴,傻眼了。

这……这……好像也……说得通。

江酌应该也是仔细考虑过的,他了解她。

她独立、自尊心强,不想欠别人,也不差钱。西班牙旅游的钱不让她还上,她肯定久久不会心安。

但江酌自己作为男人,给女人花出去的钱,也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辙,来顾全双方的面子和心理。

确实很优秀了。

可是……他唯有一点没考虑进去。

——杨溪是真的没钱了。

“这个……”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疯狂挠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刚回上海的时候,马上就把基金里的八万块钱转出来还给了老妈。理财里还有万把块的小钱,暂时就当备用金放着没动,其他所有存款都给了陶源做医疗费。

她当时买房子贷了七成款,还找父母借了不少首付,还钱和按揭加起来占了工资的三分之二。平常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压力,花钱手也比较松,没攒下多少。此时她粗粗一算,下个月的工资到账,估摸刚好能把信用卡还清。哪里还有钱负担两个人的旅费?

“怎么了?”江酌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焦虑,然后脑子一转弯,马上反应过来,“噢!对不起,我好像欠考虑了。你手头紧?同学好些了吗?”

“好些了。”杨溪松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

江酌情商还是很高的,没让她难堪。

“出院了吗?”

“还没有。”杨溪道,“不过应该快了。”

江酌这时叹了口气。

杨溪心里没来由地又紧张了一下,不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杨溪。”等了一会儿,江酌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我知道,在眼下,他还是对你最重要的那个人。”江酌的语调很柔和,也似乎浸着一层微凉的水。

杨溪叹了口气。

“没关系,你慢慢来,我不急。”江酌顿了顿,“我只希望……”

他停住了。

杨溪皱起眉:“什么?”

“我只希望,你对我,不要那么客气。”江酌说了下去。

十天之后,陶源终于确认了,是有什么事情不对。

首先是,这个月的工资发得不太正常。虽然他是在住院没有上班,但这伤也一半算是因公,没道理把奖金扣得一分不剩。

再接着,是医保的报销变慢了,反复找碴儿退回的情况多了起来,有些理由也实在难以想象——比如发票上的字打印得太淡,顺序没有放对之类。

最后,他发现,不光所里的同事和比较熟的同学,连邹武来看他的次数都变少了。医院里的医护对他们母子俩的态度也大不如前,虽然没有赶他们出院,但VIP病房是早就没得住了——要住就得加倍付费,因为陶母不该住这个楼层,每次都要医生护士专门跑过来。

陶源有些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了。

分手后,罗芳茗没有再来找过他,也没给他打过电话发过微信。原本他以为这事她接受了,已经揭过不提了,但现在看来,事情还远不止到此为止。

罗芳茗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她也唯有这点,和杨溪有些相似。

罗院长自恃身份,不好意思当面过来为难他这个救过自己女儿两次的晚辈。但宝贝女儿被他甩了,心中终究有气要撒一撒,不然岂不是白混到这么高的地位。

楚安市就这么大点儿,关键的那些个企事业单位的领导,互相之间谁不认识?这时候坐着高位的那些人,大多跟罗芳茗爸爸年纪相仿,许多都是同学。一起喝个酒搓桌麻将,随口说几句打个招呼,陶源就妥妥地被“照顾”到了。

这样看来,他今后想在楚安好好过安生日子,怕都是不成了。也不知道,罗家到底想从他这里要个什么样的结果。

和罗芳茗复合?

不太可能。就算他同意,她爸爸也不可能同意。

赔偿罗芳茗精神损失?

那就更可笑了。倒应该他们先赔偿他**损失。

想着这些,陶源觉得有些烦躁,于是从病床上下来,慢慢走到窗口倚着窗台往外看。

天很阴沉,云层叠得很低,灰蒙蒙的。好像下过一阵雨,又好像只是风吹过来的尘灰把地面罩了层阴影。

住院的时间,漫长得让他觉得有些恍惚,连今年的年份都忘记了。

没有人来,他其实也乐得清静。只是表姑坐不住,过一会儿手机上节目看腻了,就要拉着妈妈出去兜圈子。

今天早上,杨溪发消息问他钱够不够用,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他扯了点儿小谎,说所里给他发了额外的奖金,医疗费也是不用愁的,医保报销下来之后马上就能还她钱。

杨溪没理睬他说还钱的事,只把晚饭吃到的一道非常奇葩的菜拍给他看,又发了几句语音,叮嘱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不要为了省钱急着出院。

那时,陶源坐在病床上,看着从窗户缝隙中露出的一小条晨晖,把那几条语音来来回回听了好多遍。这时想到,他又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点开了杨溪的对话框,去按那几个小小的喇叭。

“你看,这东西看着像肉吧?一口咬下去……呃……像个爆浆的虫子!

“你早餐吃了没?多吃点儿,快点儿把腹肌长回来。

“别急着出院,要听医生话,该用好药用好药,别心疼那点儿钱。”

巴黎比中国时差晚七个小时,他六点起来的时候,杨溪还熬着夜没睡,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而这时,他独自熬着无所事事的下午,杨溪则到了该起床上班的时间了。

“起来了没?”他想了半天该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发了最老套的三个字过去。

每天的上午,都是陶源觉得最难熬,但又最平静的时候。

那时杨溪在睡觉,不会给他发消息,也不会发朋友圈。他没有东西看,但他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而到了下午,她起来了,会有事没事跟他说话了,他就开始了焦灼的等待和想象。每一次手机的震动都会给他无限的欣喜和失落——有时是她,但更多的是垃圾短信。

“嗯,在去工厂的路上。”

这次的欣喜确实来自杨溪。她在外面的时候喜欢发语音,声音有些惫懒,好像迷迷糊糊没睡醒。

“什么时候回来?”陶源一个没忍住,把老早就想问的这句问了出来。

“怎么了,想我啦?”杨溪很快又回了语音过来,这次十分欢呼雀跃。

陶源突然觉得心尖儿上刺痛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指头也有些发抖。

他好想回:“是。”

他也好想说:“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但是——

他怎么能说呢?他怎么能再把杨溪拖到自己身边的泥潭里呢?

虽然她向他伸着手,但他能去拉吗?那只纤细又脆弱的手,几乎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来救他的。而难道,他能回报的,就是把她拖下来,两个人一起抱着死去?

陶源颤抖着把手机放到了窗台上,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他竟然红了鼻尖,哭了。

好多好多的泪水喷涌出来,流在他扭曲的脸颊上,流进每一道皮肤的褶皱里。心里像有个声音在喊,声嘶力竭,却悄无声息。

是的,他现在,终于有了感觉。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刻意让自己的感受下沉——沉到父亲和母亲病况的危重之下,沉到他们身体的痛苦和绝望之下,沉到家中经济困境的现实之下,成为人生里无数困难之中最不重要的事。

他刻意让自己变得迟钝和麻木,以抵御对命运的不公产生的愤懑和暴怒。他的确用这种方式获得了平静,但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对快乐和幸福的感知——连杨溪的归来,都没能让他觉出有何不同。

可现在,他突然发觉自己像是个溺水的人,终于被一只手从河底下拽了出来,又可以痛快地呼吸和哭号了。

——他感觉到了疼。

不只是身上伤口的疼,还有自己唇齿间的疼。

他真的不能说啊。

如今,他能够给杨溪最好的爱,就是让她放弃他,走,不要回头。

“没有。”陶源冷静了许久,终于又拿起了手机,冷冰冰地敲下了几个字,“我只是算算时间,好还你钱。”

杨溪半天没有回复。

“家里的房子,在卖了。”陶源又补了一句,“这段时间,真的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