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你怎么选,我就怎么做。”他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说得无比认真,“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其他所有。”
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你又不傻,懂的比我多,考虑问题也比我成熟。”他说得很轻,伸手去把她脸上的眼泪刮掉,“反正你记着,这辈子,你的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嗯。”杨溪点了点头。
“除了一件事。”
“什么?”
“不许跑丢。”
回国的时候,杨溪没告诉任何人。
但江酌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在她上飞机之前就安排好了接机的车,准时出现在浦东机场,还带了一小束花。
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车开出地库,一角风从车窗上漏进来,吹得杨溪手里的花束翻了翻叶子,又漾出一阵香气。
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中间放着杨溪的提包。两人静静休息,没有急着说话。
这样也真挺好的。杨溪没来由地想。
至少,江酌爱她,想对她好。
自从陶源跟她说了要卖房子还钱,他们的联系就几乎断掉了。
一个月了,杨溪还是每天晚上睡前都会给他发个“晚安”,但他从来没回过。
他又把自己封到茧里去了。
但这次,杨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无能为力了。
恋爱不是这么谈的。他们的心,根本就不在一起。他们的眼睛,也没有看着同一个方向。
甚至,他们的言语,不仅无法给彼此带来温暖和力量,反而持续不断地向对方加以伤害——不像刀,像刀丝。看不见,但一动就死。
所以,当杨溪在机场看见江酌拿着花向她走过来,微笑着弯腰从她手里拿过行李时,她真的有一瞬间心动了。
这样多好呢?跟一个自身强大而又喜欢她的人在一起。
物质上不用愁,工作也能轻松点儿。人没有被残酷的事情摧毁过,性格也没那么极端和别扭。家庭……家庭应该也很好相处,听说他爸爸妈妈都是高知,身体也都不错……
多适合结婚。可是——
又是可是。
陶源怎么办呢?他们以前说过的话,发生过的故事,就这么算了?
“明天就上班吗?还是休息一下?”江酌侧过头,轻轻问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哪有得休啊。”杨溪笑了笑,“这么久没回来,事情堆成山了。就刚才飞机降落没网那一会儿,来了十个会议邀请。”
“这么虐的?”江酌皱起眉,“不行,应该跟你们老罗说一下,给你减减负。”
“别别别!”杨溪吓了一跳,从靠背上直起身,“你可别坑我,我还指望今年升职呢!这话可说不得!”
江酌看她反应这么大,挑起眉,表情有点儿乐:“你这是……穷成啥样了?”他顿了下,伸手拍了拍身边放的万宝龙小袋子,“这么穷,还给我带礼物?”
“嘿……嘿嘿……”杨溪尴尬地摸摸头发,笑着坐了回去。
“问你呢,别打马虎眼。”江酌铁了心逗她。
杨溪心里默念了句“我的天啊”。
在江酌向她提出要求,让她不要对他那么客气之后,她就没再敢叫他“江老师”了。其实她理解自己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时,江酌有多难受——陶源就是这么对她的。所以她努力了一下,不让自己表现得那么欠揍。虽然后来德国旅游的邀请她还是拒绝了,但现在她跟江酌之间,聊天和称呼,气氛都轻松了起来,真的像是朋友了。
“不就一支笔吗?”杨溪也抖了抖眉毛,摆出不屑的样子,“能有几个钱啊?小姐姐我还是买得起的。”
“可把你厉害坏了哦。”江酌温柔地笑,眼角里像有星光一样。
被他这么一撩,杨溪忽然又觉得心动了一下,心跳怦怦地快了起来。
若没有陶源,若不是客户,他们两个,应该也挺般配吧。
个子,学历,外貌,性格,放一起都很和谐,没什么可被挑错。
她在法国的最后一个礼拜,见到了新来全球教育培训部老大郦高阳,会议茶歇期间得空与他单独交谈了几句。说到她的大客户江酌,郦高阳盛赞他这位校友的能力和人品都无可挑剔,还特意强调江酌曾经与他提起过她,真的对她十分在意,请她千万别辜负了。
杨溪想着这些,脸庞不经意有些发热。可下一句,江酌就把她难得飘起的遐思给勾回了地上。
“明天就上班,啥时候才休假呢?不回老家看看吗?你那同学,出院了吗?”
“嗯……”杨溪的脸一下就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真的不回去看看他?”江酌又不信似的追问了一句。
他的眼睛不住往杨溪的左手上看,那中指上,戒指的痕迹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了。
“不用吧。”杨溪道,“说是一切都好。我也看过他照片,挺好的。回去倒像是去追债了。”
江酌抿了抿嘴。
“问个不该问的。”他等了一会儿,继续道,眼神有些复杂,“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要这样对你?”
杨溪一下子觉得心口被锥了一下。
“我难以想象,都经历这些了,他竟然还不追你。”
“呃……”
“他知道我吗?”江酌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杨溪愣了下。
江酌一下就知道了答案,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我……”杨溪想解释,又不知说什么好。
她确实没有跟任何人——除了自己闻到味儿的崔雪盈——提起过江酌。她好像,从来就没那份儿虚荣,把被人追求当成谈资到处去说。
但她也没想到,她的不提,其实也是一种不重视的反映,会让某人觉得有些伤心。
“如果不是因为他觉得你有更好的选择,那他这样对你,就更不可原谅了。”江酌又叹了口气,“他是真的不喜欢你。你呢?又喜欢他什么呢?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呢?”
这句出来,杨溪突然觉得心里有道墙塌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道理。
她活了快三十年,因为陶源,没谈过一次恋爱。
但她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那是不管怎么样,不管有没有好的结果,都必须爱的。
但是,陶源对她,可能真的不是这样的。有个电影,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他没有那么喜欢你——讲得不是很清楚吗?一个男人如果非常非常喜欢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追到手。
就像现在的江酌一样,身段低得连诋毁情敌的话都说得出口了。
杨溪突然觉得想笑,然后,真的笑出来了。
“你……干吗?”江酌有点儿震惊,被她笑得发毛。
杨溪屏了一会儿,把情绪平复下来,摇摇头,脸上的笑慢慢变成了苦笑。
“其实,我等你问这个,等了好久了。”她顿了顿,耸了下肩,“我总不好巴巴地扑上去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别人。”
江酌挑了挑眉,品出味儿来,有些气鼓鼓地把两手往胸前一插,靠回靠背上,满脸写着“我倒要看看你能找出点儿什么说辞来拒绝我”。
杨溪也知道他想什么,却没急着辩解,只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且说实话,我也有些胆怯。因为,只怕我这些话说完,就不存在我拒不拒绝你的问题了。而是——”
她稍稍顿了顿,觉得还是需要再吸一口气,才能把那句话说完。
“而是,你会不会逃离我。决绝地,飞快地,逃离我。”
江酌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他是聪明人,杨溪也是。他们都知道,在这个时候,在一切该说的都还未说之时,任何表态,都无意义。
“我要向你剖白的,是我自己。”杨溪道,“但这个‘自己’,与陶源有关。”
江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依然皱着眉。
“我从没谈过恋爱,包括在大学里。有朋友觉得,我为了一个陶源,未免太夸张。不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儿的高中同学?不就是青春懵懂时的暧昧对象?哪有那么一个人,能好到让你一辈子都不能忘?”杨溪轻轻说着,用手指拨弄着花束里修长的叶片。
“可是,事情并不是这样。”杨溪苦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车窗外,“陶源不仅是‘一个高中同学’,他还曾是——我的生命之光。”
江酌帮杨溪把行李搬到家里,等她换了件衣服,就一起下楼到附近的商区去吃晚饭。
其实还没到晚饭的点,餐馆里人都很少,正好适合躲在角落里聊天。
之前在车上,还有司机在,江酌想了想,没让杨溪往下说。那些事情一定很重要,他要确保自己能完全听见,听懂,听全——没有别人妨碍和打扰。
此时,杨溪换了一件轻薄宽松的砖红色T恤,还特意卸掉了妆。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对他彻底卸下伪装,推心置腹了。
他们进了家开在街角的火锅店。门面不是很大,也不是有名的连锁,只是杨溪从那儿一过,就走不动路了。
进去坐好,杨溪马上招呼老板过来点菜,嚷嚷着这顿她请客,点了一大堆牛羊肉毛肚鸭血滑丸,又要了两瓶啤酒。
一切落定,终于要开始说了。
江酌看到,杨溪的睫毛随着她情绪的波动颤了颤,眼睛里的神采也像流云滑过天空,明明暗暗,喜哀参半。
“这样吧,我先表个态。”江酌忽然开口,抢下了第一句话。
杨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我都清楚,今天,不论你说什么,我们俩之间的感情或者关系,多少都会些变化。”他定定地道。
杨溪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能一开始就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接受,都会继续爱你——那样太虚伪了。”他稍微顿了下,“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之间的商务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句话说完,杨溪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所以,别有顾虑。”江酌拿起酒瓶,跟杨溪碰了一下,“说吧,全都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江酌听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想象到会发生在杨溪身上的故事。
在他眼里,杨溪聪明、开朗、独立、专业,还有些敢爱敢恨的真性情。
他以为,这样一个内心强大的姑娘,一定是在很好的家庭荫蔽下成长起来的。她的父母,一定给了她很好的教育和保护,让她敢于一个人在离家千里的大城市,活得风生水起。
但原来,他所想象的那些,杨溪全都没有。
“我爸妈现在都六十多岁了。他们生我生得晚,在我之前,还有过一个哥哥叫杨海,一直长到十六岁。
“据说,我哥哥是游泳的时候意外溺毙的,就在他中考考完的暑假。
“他一直成绩都很好,但中考发挥失常,连楚高都没考上。爸爸妈妈都很生气,关了他好几天,但后来还是放他出去见同学了。就那一个下午的时间,人就突然没了。
“后来,挨了两年苦,他们又生了我。我妈是高龄产妇,落下了一身毛病,脾气变得更坏。从小到大,我都在被拿着跟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哥哥做比较——脑子不如他好,成绩不如他好,脾气不如他好,心肠也不如他善良。我经常惹事,他们也就把我当男孩儿养,给我剪很短的头发,穿哥哥的旧衣服,随便我在外面皮。
“到了六年级,我还是一副男孩样子,在学校里也没什么好名声,同时被男生女生孤立。那时候放学,大家会按大致的家庭地址排队,一起走回家。但我一直是一个人走,没人愿意一起。
“楚安地方小,我家离学校也不远,也就四条马路。但有个近道,从别的小区背后穿的,我经常走。也没想过,会碰到附近中学的坏小子们在那儿堵着‘擂肥’。
“‘擂肥’你知道吧?男孩子小时候,多半遇到过。就是学生之间的那种抢劫,让你把零花钱掏出来,不然就揍。
“我没钱,也没讨饶,没哭——被打得挺惨的。回家爸妈看我有伤,劈头就斥责我又打架,我也就懒得说,反正说了他们也以为是我编的借口。没想到第二天,又碰见了。”
讲到这儿的时候,江酌捏着拳头,已经快要忍不住想发火了。
“那几个小子毕竟是中学生,长得人高马大,确实打不过。我也没打算打,抱着头准备挨揍。就在这时候,陶源出现了,拿着根细得特可怜的木棍儿。”
杨溪微微抿了下嘴角,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点儿神往。
“那是第一次。”她轻轻地说,“那时候他个子还没我高,跟我也完全不认识。我估计,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当年他稀里糊涂,拼着手臂被打到骨折‘救’下的那个傻小子是我。”
“嗬。”江酌笑了笑。是有点儿意思。
“再就是后来,我们在高中,分到了一个班。”杨溪继续往下说。
“楚高是我们那儿最好的高中,本科升学率有百分之三十吧,在三线城市已经不错。我和陶源都是班里前十的学生,坐前后桌,关系一直很好。
“他很会打篮球,在年级里很出风头。也有不少女生给他递情书,他收到就往前一伸塞我书包里,专门给我当笑料,自己看也不看,不知道是什么恶趣味。
“当然,我那时候已经长开了,再也不是什么假小子。也有许多风传谁谁谁喜欢我,被点出名字的都被他拎到球场虐过,十分欢乐。
“不过,事情要是一直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可能会跟他考同一个大学,然后顺理成章地恋爱,一起努力挣钱买房生娃,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我们省的高考竞争很激烈,楚高拼升学率,给学生的压力也不小,每天晚上下晚自习都要快十点了。
“我爸妈年纪大,自然不会来接我,我就自己骑车上下学。那天我走得比较晚,数学考得不太好,为一道题跟老师争论了好久。回家时已经超过十点半了,街上下晚自习的学生早都到家了,空荡荡的,挺吓人。我害怕被我妈骂,有些心急,就走了条不太熟的近路。但那条路没路灯,附近又有好多酒吧KTV,经常出事。”
“什么?”听到这句,江酌瞳孔急缩。
“是的。我被性侵了。”
杨溪轻飘飘地道。但说完,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用手挡住了鼻子。
江酌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怒火噌地一下上来,却又无处可发。
“要不是陶源担心我,又回来找……我现在,可能死了都说不定。”
江酌说不出话来,只攥着拳头,牙关咯咯地响。
“他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抄着砖头把那人追打了两条街。可是担心我又出事,没能追到底。
“后来,他想带我去报警,或者去医院。但我拒绝了,我不肯喊我爸妈来。
“我不能告诉他们。他们只会让我更痛苦,更没法活下去。
“楚安实在太小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会把一个家庭彻底毁掉。所有的苛责都会冲着我来——质疑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为什么偏要走那条路,为什么其他人都好好的只有我出事,为什么出事的时候陪我的是个男生,你们那时候在那儿干什么。”
江酌闭上眼睛,用手撑着额头,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原以为这些事都是在报纸上,在网上,都是别人的故事,跟他不会产生半点儿关系。可直到现在,他才痛苦地了解到,原来这种绝望,离他那么近。
“我一直瞒到了现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杨溪这样说。
“陶源保护了我,他跟谁都没说。”
“真的,一个字都没说——没有自作主张地‘为我好’,完全尊重我的选择,一个字都没说。”
至此,江酌终于明白了,杨溪所说的“生命之光”,是什么意思。
那个陶源,哪怕再不好,再穷,再自私别扭,对于杨溪,意义也远远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他比不过。
起码,现在的他,比不过。
“后来,他因为父母生病的原因没能来上海,在老家做了小警察。但是,哪怕什么助力也没有,什么资料也没留下,他还是竭尽全力地在查那个案子,想修补我的伤口。他为这件事得罪了好多人,在楚安那种地方,简直就是在毁灭自己。”
“所以,你知道吗……”杨溪眼睛里的泪蓄不住了,“他这次受的伤,十三刀,刀刀都是我砍的。”
这句出来,江酌一下子怔住了。
“你不能这么想啊,杨溪。”他皱起眉,语气有些急切,“这跟你无关啊!你只是受害者。”
杨溪没说话,抬手擦掉了脸颊上的泪,稳了下情绪,点了点头。
“行了,我懂了。”良久之后,江酌长叹了口气,又拿起了酒杯。
杨溪擦了下眼角,也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碰。
“我也会保守秘密的。”江酌说,“如果现在的你还需要的话。”
杨溪点了点头,淡淡说了声谢谢。
“另外,如果你之前认为,我听了事情原委之后,会因为你被侵犯过而逃离你,那你是想错了。”江酌道。
杨溪“嗯”了一声,用漏勺轻轻搅动着火锅的汤底。
“我没有什么处女情结,那一点儿都不是你的错。”江酌补充道。
杨溪又点了点头。
等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漏勺。
“可我接受不了性。”她慢慢抬起头,一双漂亮的黑眸蒙着一层迷离的雾气,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要多久。可能很快,也可能,一辈子都克服不了。”
江酌的心头猛然被锥了一下,再次语塞。
这很现实。
也是真的。
那次在西班牙,他记得她喝多了酒,放任他跟她亲热。
那次他喝得也不少,但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把手覆上她胸口时,她身体突然出现的痉挛和随之而来的呕吐。
很吓人。他一直给自己催眠,告诉自己那是醉酒后的巧合。而他现在才知道,不。
“所以——”杨溪松了口气,终于下了结论,“我们不如简单点儿,还是做朋友。”
第二天是周一。
说忙碌一下子就回来了,怕是不太贴切——忙碌像是从来就未曾离开过。
一大早,杨溪背着电脑端着咖啡走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在工位上坐热,就被通知十点半要临时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宣布重大的人事任免,上海的员工必须全部到办公室参加。
杨溪只能马上在华东大区的微信群里发消息,让湛露再跟各个小区经理电话确认一遍。
这挺奇怪的。
杨溪出差三个月,其间许多事务都是老罗直接接管的。昨天晚上跟江酌吃完晚饭后回家,她还跟老罗通过电话,沟通了几件新提上来的报价需求。
此时,总经理任意的办公室关着门,里面有人声在不断讨论。中英文夹杂,还有些许港台腔,似乎法国总部和香港亚太区都有大人物在。老罗的办公室却非常冷清,门是锁着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肯定是没有人。
重大人事任免。能有多重大?
难不成,过年时陈航跟她八卦的高层政治斗争,终于有了结果?
十点十分,杨溪跟湛露一起走去大会议室的路上,迎面碰见了人事部的钟洁和八百年没见过的梅梅。
钟洁老远就冲杨溪笑着打招呼,走到近前,竟稍稍倾身叫了声“杨总”,把杨溪吓得一愣。而紧接着,她身后一头小卷毛的梅梅就抬起手来指着杨溪尖声大叫了一句:“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杨溪一脸莫名其妙,袖子还没往上撸,钟洁已经转头就把梅梅的手打了下来,狠狠凶道:“你住嘴!也想去警局吗?我现在就送你去!”
梅梅一下子就软了,很快被钟洁扯走,留下杨溪和湛露在走廊里下巴掉一地。
这个架势,看来最终被干掉的,竟然是老罗。而听人事的意思,还有人被送进了局子。
果不其然,十点半,中国区总经理任意、法国总部副总裁皮特森、亚太区副总裁沃尔特,还有好些在法国见过的高层老板一起出现在了会议室。行政经理茱莉亚已经把会议电话拨好,全国各地的办事处和销售接连不断地上线,一个个报名确认。
不大的会议室里,全体员工人挤人地站着,气氛前所未有地紧张。
杨溪收到陈航的微信,问她在不在公司,现在是什么情况,委婉地确认她有没有被波及。杨溪回复说自己在会议室也一脸蒙,这段时间她在国外,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十点四十分,确认了全公司大部分人都上线之后,任意开始了发言。
首先宣布,安蒂科中国区销售总监罗兴,因涉嫌巨额商业贿赂及洗钱被警方带走调查。虽然目前调查结果尚未公布,但安蒂科已决定解除对罗兴的聘任,即刻生效。
接下来,说到罗兴离开之后的架构调整:新业务将归入他的麾下,与原来的两个业务平行,不再直接向法国总部汇报。
以上这些说出来,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感到意外和质疑。本来老罗单独一个业务向总部汇报就不合常理,现在的组织结构才更理所应当。
然而接下来,任意宣布的事,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任命杨溪为新成立的业务单元的领导,并暂代原业务中国区销售总监一职,直接向他汇报。一个季度之后,若各项考核指标完成优秀,即刻转正。
会议室一下子炸开了锅,以至于杨溪几乎没听清楚自己的名字,慌乱地左右找人求证。
紧接着,她就被人事经理扯上了台,逼着她对全公司的人讲两句。
“这个……不瞒大家说,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杨溪头皮发麻,也不知道自己说了点儿啥,可能是感谢了一些人的信任,其中说不定还口滑说了老罗的名字。
这个消息实在是把她搞蒙了。打死她都不敢相信,公司竟然会没有提前跟她沟通,就这样唱戏一样突然宣布了。
这不可能啊?他们就不怕她刚好找到更好的机会要跳槽了?也不怕她没有信心和精力不敢接受?更不怕她一个三十岁都没到的嫩瓜根本胜任不了工作,瞎搞八搞把公司搞黄了?
她就算工作做得再出色,也绝不可能直接从大区经理升职到销售总监啊!那是连跳三四级啊,让那些比她资历深得多、级别也比她高的老员工怎么想呢?
在一顿夹杂着错愕的宣布和回应中,全体大会的人事任免部分结束。紧接着进行的是临时加出的法规培训,以及人事部新出的补充劳动协议签署。
两个小时之后,杨溪终于找到缝隙跑了出来,去了趟厕所。
这事情太不对劲了。
就算任意是个疯子,总部和亚太也万万没有陪他一起犯病的理由。安蒂科在中国市场一年几十个亿的生意,这么多人的饭碗和身家性命,几十年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品牌,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丢来抛去?
“怎么会是杨溪上位啊?她是不是真被任总包了?”厕所里,微信语音外放的声音突然从左边的小隔间传来。
杨溪猛地被刺了一下,但怔了一秒,她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发火。
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尤其是这种空穴来风的闲言,你反应越大,别人看着越像真的。
隔壁小隔间里的人不知道是谁,一直没有开口发语音,只是打字回复。
“什么!她还跟客户搞!太不要脸了吧!”又一条语音回了过来。
这一下,杨溪彻底毛掉了。
她冲好水,整理好衣服开门出去,敲了敲隔壁的门,然后背靠着洗手台等。
一分钟之后,隔壁的门开了。
杨溪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
是湛露。
看到杨溪的瞬间,湛露的脸也一下白了下去,眉梢都在抖。
她也是聪明人,知道杨溪肯定是听见了,才会敲门让她出来对质。
“手机。”杨溪向她伸出手。
湛露皱着眉,捏着手机,没有给她。
“我有权知道你说了我什么。”杨溪沉着脸。
“溪姐,我不是……我没有……”湛露不知道怎么解释,急得快哭了。
杨溪的愤怒快上升到极点了。她直接上前了一步,把手机从湛露手指间抽出来,要求她:“解锁。”
湛露眼泪流了出来,抽着鼻子,照做了。
杨溪打开微信去看。
其实她知道,她没权力这么做。如果湛露就是不给她,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反而还可能被告到人事那儿将一军。
但是,她不管了。
这是湛露,她自己招来的,一直很欣赏的助理湛露。
聊天框的那一头是一个长沙的销售,女生,杨溪不认识。
“你别听别人瞎说,溪姐不是那种人。你们别乱传啊!
“溪姐好不容易要恋爱了,有个客户在追她呢!两个人挺般配的,你们别给搅黄了!”
看完这几行湛露打字的回复,杨溪突然觉得心口又被刺中了。
“溪姐,我……”湛露眼镜后面的眸子完全被眼泪盖住了,嗓音也颤抖得不行,“我真的没有乱说。”
杨溪闭了闭眼,把手机还给了她,转过了头。
“她是我同学,跟我同一批进来的。”湛露还在解释,“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这些鬼话,我……我真的好生气!到底为什么,每句话都会被曲解,被添油加醋……”
“行了,我知道了。”杨溪打断了她。
湛露闭了嘴,但低着头,还在哭。
杨溪撑着洗手台,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弯下腰打开水龙头,接了捧水漱了漱口。
嘴里恶心的味道被冲掉了,情绪也迅速地平复下来。她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抽了张纸擦手。
“回去工作吧。”她转过身,拍了拍湛露的肩,“别怕。没事的。”
整一个下午,杨溪都在极度的崩溃中跟一波又一波的人开会。
太多的工作要交接、事项要梳理、人员和职能要分配,所有人都在找她,问着各种她答不上来的问题。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真的怀疑自己只是坠入了一个噩梦,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当行政经理茱莉亚到会议室来找她,跟她说她的办公室准备好了,可以让湛露先把她的东西搬进去的时候,杨溪深深地打了个寒战。她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从这一刻起,她的角色、她的生活,将变得完全不同了。
她再也不能躲在一个资深且权重的上司身后,只专注眼前的小团队,把大事都丢给他人决策了。
她将面对整个中国区瞬息万变又不可捉摸的市场,面对公司总部源源不绝的压力和挑战,面对最苛求的客户的最高级别领导,面对几百号下属或真诚或质疑的目光……还有任总,这个让她又害怕又头疼的大老板。
下午四点多,行政经理在公司微信群里发了通知,上海办公室所有员工一起陪同总部领导晚餐,庆贺安蒂科中国翻开新的一页。
江酌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的消息,发了个微信向杨溪表示祝贺。杨溪没顾上回,隔了好久,江酌才从湛露那里问清楚了他们晚上的安排。
是在一个有名的德国餐厅,少不了要喝酒。江酌坐在诊室里,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还是给杨溪又发了条微信,问她晚上需不需要接。
出乎意料地,杨溪这次竟然没有拒绝。过了一会儿发来了一个定位,跟他说,大概十点,停车场见。
江酌有点儿高兴。
分享过秘密之后,杨溪终于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六点准时下班,七点回到家,江酌简单弄了些东西吃了,就去洗澡。
洗完在镜子前擦干头发,一照发现胡子有点儿长,又重新洗脸好好刮了一下。
找衣服穿的时候,江酌发现自己确实反常。打开衣柜,正式的太正式,休闲的又太休闲,左看右看都很别扭,似乎没有一套适合今天穿出去。
不过是要去接一下杨溪而已。
可能,他担心的是跟安蒂科的人照面,发现他跟杨溪的关系有些过于亲密。
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个机会——若见到任意,正好可以跟他说说,别给杨溪那么大的压力。哪有给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那么高职位的?天天加班,个人问题还解不解决了?
在家熬到快九点,江酌终于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最后,他选了一身最正式的西装,银灰领带,黑皮鞋,踩在楼道的大理石地面上咔咔作响。
到地库坐进车里,江酌突然想起来,有东西忘了带。
那东西已经在卧室的保险柜里放了快三年了,本来,他若不是找文件看到,也不会想起它来。
但自从认识了杨溪,他有意无意地就会想起来,然后琢磨该不该把那东西拿出来,送给她——虽然当初并不是给她买的。
罢了!先去拿着放车上,送不送再说。
江酌又迅速跑上楼,把那小盒子从保险柜的角落里抠出来,擦了下灰,带下来放进车座副驾前面的手套箱里,然后开车出发。
九点过后,高架上的路况已经比较好了。不到半小时,江酌就开进了餐厅外的停车场,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等着。
给杨溪发消息说他到了,意料中地没有收到回复。打开车窗,外面清凉的空气涌进来,倒也十分舒服。
但江酌却平静不下来,一直想着杨溪在里面是什么情况,会不会被灌酒,他是不是应该直接进去找她。
可他也知道,进去找她是最坏的选择——对他倒没什么,但杨溪,肯定不希望意公司里的人知道他和她走得很近。
等了快十分钟,杨溪还没有回消息。他忍不住去问他的小间谍湛露,却收到这样的回复:“抱歉啊江老师,今天我室友身体不舒服,要我回去照顾,晚上我就请假了没有去。”
江酌正觉得焦躁烦乱,杨溪的头像突然一跳,回了他一个“好”字。
江酌深吸了口气,终于略略放下心来。最起码表明,她还是神志清醒的,没出什么事。
接下去还是等,他没什么事做,就顺着点开杨溪的头像,看看她朋友圈。
杨溪是个少见的安全感很足的人,朋友圈没设几天可见,他可以无限地翻下去。
看到几年前她发的那些虚假的“秀恩爱”照片,江酌觉得有些好笑,隐隐又有点儿心疼。
二十四五岁的杨溪,看着比现在胖一些,笑得很甜美,眼睛清澈无比。那时美颜相机还没大行其道,她发的照片也很原生态,能看见额头上痘痘的红印。
有一张照片是在威尼斯拍的,她坐在小船的船头,自己拿着运动摄像机仰拍,把脸收得小小的。她背后还有一条船入镜,船上也坐满了游客。江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突然觉得那船上有个人影十分眼熟。
再看一眼照片顶上的时间,2015年8月,江酌突然觉得心跳漏跳了一拍。
——那不就是自己吗?怎么会这么巧。
他赶忙放大仔细去看,确实是他,背着相机,右手还挽着一人的胳膊——可对方没有入镜,恰好被照片边缘分割在外面。
一大段记忆毫无防备地向他涌了过来。
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巧?
他是在网上见过,有人翻出小时候的照片,发现自己的结婚对象曾在某时某地恰巧跟自己合过影。那条热点被转得很红,于是又有了更多的人回去找,然后发现了同样的事情,一条条累加着贴在转发里。
所以,真是天意吗?
老天把云帆从他身边夺走,又送来了杨溪,补偿他受过的苦楚。
其实,他经历过的人生的残酷,也并不亚于杨溪和她的初恋男友。只不过——他比她更会掩饰罢了。
他放弃外科的手术台,回国来做口腔。大家都以为是因为这些年国内的口腔行业增长确实好,有钱赚。
而只有他自己在无人的深夜,闭上眼睛沉入黑暗,却能看见一张他深爱却破碎到无法修补的脸,血淋淋地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
2017年9月19日晚,云帆出门开会,发生了车祸,头面部受伤。
他是颌面外科的专家,送来由他主刀。
他做了十几年来最差的一台手术,做到一半紧急换人。
十天之后,云帆多发感染,在ICU去世。
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眨眼,两年多。他终于离开美国,回上海来重新开始,慢慢用繁忙的工作把自己消耗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再做关于云帆的噩梦。
杨溪的到来,更加把他的心都填满了,把那些沉郁的哀伤都赶了出去。她让他坚定地相信,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他值得幸福。
是值得的吧?他们两个。
就算眼前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也还是有希望的。
就像现在,他可以在这里等着接她,送她回家,跟她说晚安。明天,他们还可以打电话,发微信,见面,聊工作或者单纯地吃一顿晚餐。
时间渐渐指向十点。江酌发现,开始有人从餐厅里走出来。
先是几个人,接着越来越多,很像是个大聚餐散了场。有的人直接走向门口去打车,有人往停车场来,其中不少脚步都很虚浮,一看就是喝多了。
江酌推开门走下车来,盯着餐厅的方向看,手里捏着手机,等杨溪打电话过来。可一直等到人稀稀拉拉快走光了,他还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酌叹了口气,觉得可能不是这一波人,要再等一等。可是,就在他准备坐回车里的时候,他突然看见门口走出了两个人。
他一皱眉,感觉浑身血液轰地往头上一冲。
杨溪,竟然被那个膀大腰圆的任意——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