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为啥一大早就愁眉苦脸的?”
刚走到位子边准备坐下,杨溪就发现陶源的情绪不太对。
“爸妈吵架了。”
“你爸妈也会吵架?为啥啊?”杨溪把书包挂上,倒坐着问。
陶源“嘁”了一下,但还是解释了:“我妈不是出了点儿事儿在住院嘛,就没人管我爸吃饭了。他就不自觉,老是不好好吃,瞎对付。前两天又喊胃疼,叫他去看又不肯,顽固得要死,简直没法沟通。”
“哦……”杨溪点点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你说,人跟人之间,为什么有时候就会频道对不上呢?”陶源用两只手撑着头,“我妈觉得我爸光照顾她不注意自己身体是傻子,我爸觉得我妈身体都这样了还操心别人更傻。俩傻子凑一块儿了就互相指责没完没了,我两边哄吧还两边都不是人……”
“喂喂喂……”杨溪越听越发现不是那个味儿了。
“怎么?”
“你这是在抱怨吗?你这是在违规秀爸妈的恩爱吧!”
“嗯?对哦,我说我怎么也觉得哪里怪怪的……”
办完房产交割手续之后,陶源去了趟银行,把找朱越借的三万块钱给他打了回去。
看了看卡里的余额,他觉得可能得重新再找个便宜点儿的毛坯房,月租最好能在三百块以下,能有个公用的灶台做饭就行。
这下子,他是真的除了债,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的去世,好像一下子把他的人生也带走了大半。曾经让他那样牵肠挂肚的人,填满了他所有时间的人,突然就接连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头几天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只低头奔波于操办白事的忙碌。而等一切结束归于平静,他才发现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家”——还有在那么长的余生里,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
从这方面想,他倒该庆幸,自己还有债。不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好活下去的必要。
他盘点了一下,现在手头上没还清的债,就剩五万了。不过,这五万却是高利的,砍头息一万八,限期一年归还。
母亲最后的抢救和丧葬,花了近七万块钱。本来他算过,房子加医保报销回款,大致能把这块支出填平。但谁知道最近行情不好,家里房子又比较老旧,一直成交不了。医保的报销更是至今都没下来,问了不知多少次,后来竟说资料丢失了,也不知到底还能不能批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母亲等着下葬,他就找所有可能的同学和同事借了一圈。最后借到黄所那里,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说帮他已经打过招呼了,不用他抵押什么,利息也会给他优惠些。
他想了想,等房子卖了差不多就能还上,应该也不会借太久,于是就借了,反正总额也不是太多。可谁知道,房子卖的钱比他预计的少了起码三成。这五万块钱,还真成了一个难填的大坑。
不过,现在就剩他一个人,花销就少了很多,时间也有了。他想过,他可以下班之后再找份兼职,偷偷到哪个夜宵小馆子里打打工。也许,饭钱也能省下来。
邹武不知道他借高利贷的事,也告诉过他,杨溪还给他留了十万块钱在他那儿,需要的话就打给他。杨溪也给他打了好多的电话,发了好多的微信安慰他,不停问他需不需要钱,账号是多少。
但他都没要,撒谎说一切都好。
之前欠杨溪的十万,他好不容易才还上了,怎么能又借?
现在虽然辛苦点儿,但也勉强能够应付。
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
从银行出来走回单位的路上路过了中心医院。陶源一边想事情,一边鬼使神差地习惯性往医院里走,进了大厅才反应过来,自己再也不需要往这儿跑了。
要陪伴父母的日子,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过得好还是坏,快乐还是难受,都不再跟任何人有关系,也不会再被任何人关注。
没想到的是,陶源正待转头出去,一回眼,竟碰上了好久不见的熟人,罗芳茗。
这么久之后,罗芳茗也终于回来上班了。只是相貌变化了不少,依然瘦得有些厉害,眼睛里也没什么光彩。
看到陶源,她皱了皱眉,眼神倒是稍微亮了一下。
“你……来复诊?”她声音也还算平稳。
陶源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是……来找我的?”罗芳茗一下子扬起了眉毛。
陶源看她脸上亮起的满含希望的神采,忽然有一瞬不忍心告诉她实情。
见他没马上回答,罗芳茗就默认了他的承认。
“你等我一下,我请个假,一起去吃个饭。”她说完就飞也似的跑了,步伐又恢复了从前他们恋爱时的那种欢快。
陶源又有一点儿后悔。明明不该再有纠缠的,他怎么就哪根筋搭错了往医院里走,怎么就没忍心不搭理她,或者直接拒绝。
现在,他连落荒而逃都没有时间了,罗芳茗已经向他奔来,枯萎的脸上甚至已经重焕了活力,要绽放出笑容来。
“吃饭就算了吧。”等罗芳茗奔到面前,陶源开口道,“我只是想起来,好像还有张银行卡在你那儿。”
罗芳茗怔住了。
“能不能还给我?”陶源看着她,皱起眉,“我记得里面好像还有几千块钱。”
过了半晌,罗芳茗终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以。”她说,“在我家,你跟我去拿吧。”
走到罗芳茗家楼下,陶源不肯上去了,让她把卡拿下来给她。但罗芳茗说,她不记得在哪里,让他自己去找,硬是把他给拽了上去。
一进门,陶源就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安。
屋里的光线很暗,所有的窗帘都关着。正对门的墙面原本是个照片墙,挂了许多罗芳茗的写真,还有几张是与他的合影。但现在,那面墙黑黢黢的,像是被火烧过,却一直没有修缮。
罗芳茗弯下腰脱鞋,后背冲着他,露出一小节白白的腰。陶源立刻转过眼去不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跟着换鞋进去。
“把门关上。进蚊子。”罗芳茗指挥道。
陶源依她,转过身去关门。再回头,却发现罗芳茗把上衣给脱了。
“喂——”他还没来得及惊呼,罗芳茗已经冲他扑了上来,搂住他脖子要吻他。
“你干什么!疯了啊?”
陶源往后一躲,两手抓住罗芳茗的胳膊,一下就把她箍住了,轻轻往前推了一下。罗芳茗毕竟力气小,被他一挡,也就没办法再靠近他的身,向后退了几步,摔坐在了地板上。
“我真是……我才是疯了吧!”陶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就打开房门出去了,“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不就是一张银行卡?他怎么会想到再跟罗芳茗去家里的?
他噌噌下楼,一边骂自己吃错了药,一边气鼓鼓地往外走。走到小区门口,突然背后又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据他多年出警的经验,罗芳茗精神状态好像确实不太正常。要是她这会儿出了什么事,他可就难撇清关系了。
想到这儿,他一咬牙,掉头又跑了回去。一边跑,一边给朱越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前因后果,叫他快点儿喊所里谁出车来一趟。
果然,回到罗芳茗家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叮叮咣咣的打砸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叫。
“陶源你个王八蛋……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什么都不要求,什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是不是想我死!是不是!”
陶源咬着牙关站在门前,举着手想敲又敲不下去。
里面一定是个一片狼藉的发疯现场,没有任何的理智和尊严,也无所谓沟通与和解。
这个事儿,这个人,这辈子就是跟他缠上了,不死不休。
“好啊,你想我死,我就死给你看吧!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屋里又传来一阵冲撞声。罗芳茗似乎是冲去了厨房,叮咣一阵乱找,然后“啊”地尖叫了一声。
陶源猛地一惊,终于重重地拍起门来:“罗芳茗!开门!”
屋里传来呜呜的哭声。
“开门!快点儿!”陶源继续大吼,楼道里左右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传来脚步声,有的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屋里还是没人开门,但哭声还在。
陶源急得开始踹门,但防盗门新装不久,坚固得很,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陶源感觉到手机在震。拿出一看,竟是罗芳茗拨过来的视频通话。
“陶源……”接通后,陶源听见罗芳茗哭着喊了他一声,但画面里照着的,却是一把带着血的水果刀。
“罗芳茗!你干什么傻事啊!过来给我开门!”陶源觉得自己眼眶都要裂开了。
镜头稍稍挪了挪,音筒呜呜啦啦的,画面上慢慢显示出了屋里的情境。罗芳茗脸上全是泪,还沾了不少血迹,应该是用手擦泪时粘上去的。
“你过来开门!”陶源急得大吼,一点儿别的办法也没有。
“是你要走的,现在干吗又回来?”罗芳茗哭着说。
她把镜头又对准了水果刀,似乎是想把割腕的过程拍给陶源看,但发现没办法单手操作,只能在地上坐下,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刀,抵在了自己的腿上。
“害你受伤,是我不对。你哪里受了伤,我还给你,好不好?”
“你有毛病吗!谁要你还!给我住手!开门!”陶源觉得自己要疯了。
楼道里已经聚满了邻居,纷纷开始议论和劝阻。不知是不是幻听,警车的警笛声似乎也远远地传过来了。
“你想要什么?你说!我答应你。你先过来开门行不行?”陶源努力压着胸膛里的火气。一瞬间,他感觉到身上的几处刀伤好像又痛了起来。
“哎哟!小姑娘怎么这么想不开!听话啊,快点儿把门打开。”
“谁报个警啊?打110了没有?”
“应该打120吧?”
“谁有她家里人电话?有别人有钥匙吗?”
听到这句,陶源猛地反应过来,啪地按掉了视频通话。他翻了一下通信录,找到罗芳茗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
很快就接通了。
“喂?中心医院……”
“我是陶源,赶快给罗院长打电话,让他回洛城路的家,现在!”
“啊?”
“我说现在!带着钥匙!罗芳茗要自杀!”
说完,他马上把电话挂了,又拨了个120叫救护车。挂机的间隙,朱越的电话拨了进来。
“怎么样?我在过来的路上了。不会真出事了吧?”
“快点儿来!能多快就多快!8栋2单元4楼,别跑错了!”
联络完,陶源深呼吸了几次,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邻居们还在帮他叫门,隔壁的还打开大门让大家进自己家,看看能不能从窗户爬过去。
人声一乱,屋里的哭声不太听得到了。陶源考虑要不要再拨个视频过去,但隐隐又觉得,若自己能看见,罗芳茗说不定会更加疯狂。
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她怎么会觉得,闹到这个地步,他们还能在一起?
五分钟之后,穿着制服的朱越终于赶到了。
见到警察来,邻居们都退到一旁,把大门让给了警察。
“罗芳茗,开门,我是城东派出所朱警官,之前我们见过的。”朱越一边拍门一边喊,“你有什么要求,先打开门,我们好好说。”
一句过后,屋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陶源紧皱着眉,叹了口气,对朱越道:“你试试打电话给她,说我要走了。”
“好。”朱越拿出手机来。
而这时,罗芳茗的视频请求又发到了陶源手机上。
“接吧。”朱越和他对望了一眼。
陶源深呼吸了一下,点了通话键。
“芳茗。”这次,他先开了口,也改了称呼,“你快来开门,我们都很担心你。”
罗芳茗还是呜呜地哭,镜头里黑黢黢的,不知道对着哪儿。
“罗芳茗,你冷静一点儿。你想想,你家就你一个闺女,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爸妈怎么活?”朱越凑了过来,伸手把陶源手机镜头扳向自己,“你看,我们都过来了,很多人关心你的。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现在就说,我们尽量满足。”
罗芳茗还是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视频里突然传来“刺啦”一声窗帘拉开的声音,紧接着镜头就亮了。
罗芳茗调整角度,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这一次,她却是拿了个手机支架,把手机放在了桌上。
几人同时看到,她身上已经有了许多道血迹,手里拿的水果刀还在滴血。
看着镜头里陶源的半张脸,她脸上露出了些许诡异的笑意,然后慢慢拿起那把小刀,架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我要他求婚。”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二十天之后,杨溪觉得自己再上一天班,怕是就要从办公室二十楼的窗口跳下去了。
整个公司都在起义。
原业务单元的其他四个大区经理联合起来反她,每天都有无数的投诉发到任意和人事总监那儿;新业务的生意一摊烂泥,投进去开路的费用一个水花声都没听到,至今业绩为0。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了。
本来,她处理不了的事,报到上级去处理是理所应当的。她的上级有责任协助她和辅导她,确保工作的正常进行。
可荒诞的是,这二十天里,任意竟然一次都没在公司里露过脸,有时候连她的邮件都不回,电话也不接。找他秘书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杨溪觉得,这次,安蒂科这块七十年的老牌子,可能真的要砸在她手里了。
所幸的是,江酌那里还比较稳定,之前谈好的合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两个人在工作之余的关系也没什么变化,偶然有时间吃个饭,杨溪也不太跟他提工作上的困境,以免又把话题引到让她辞职上去。
不过,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杨溪真的开始考虑辞职的事了。
虽然去法国培训之前,公司跟她又签了三年的服务期,但如果真要毁约,八万的赔款她也不是赔不起。
已经在口腔医疗行业待了八年了,其实,该学的东西,她也学得差不多了。假如跳槽到另外几家对手公司,只要有位置给她,相信薪酬也不会低。
只是,她不太确定,这样能不能解决她的问题。
毕业八年了,她还是在原地,一个人独居。
房子和房贷,似乎就是她拥有的全部了。所幸她买得早,赶上了几年前的一波大涨。几天前她路过小区门口的中介看了一眼,似乎已经可以卖到五百万了。补上还没还清的贷款,应该也能有四百万的资产是她自己的。
要是回楚安,拿着这四百万,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很久很久的好日子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的时候,杨溪没有预料到,竟会在她心里越扎越深。
后来的好多天,她都不停在想着,要是回去的话,她怎么跟父母说呢?找个什么工作呢?在哪里买个房子呢?跟陶源……
跟陶源,能不能在一起呢?
陶源欠她的钱,已经都还清了。母亲过世之后,虽然伤心,但生活上,肯定比以前要轻松多了。
他应该慢慢在好起来了。生活给他的折磨,已经停下了。
他们俩,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所以,为什么不呢?
还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机会吗?她可以不告诉他,先回去,悄悄地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如果一切都好,那她愿意放弃在上海的一切,回楚安去,跟他重新开始。
毕竟,那才是她这些年来,心中最渴望的事。
想到这儿,杨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查了一下日历里下周的日程,然后立刻提交了休假申请。
不等任意批复,她就上12306订好了周二晚上回楚安的火车。
不管怎么样,这次她一定要回去。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周一,雨下得有点儿大,但也凉快。
陶源从中心医院的病房出来,拎着空的保温桶,撑着伞慢慢往洛城路的家中走去。积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鞋面,但他却毫无知觉,脑子里回想的都是罗芳茗刚刚说的那句——她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他终于还是搬到了罗芳茗的房子里住。
那天,打开房门之后,陶源就知道,那是另一个地狱在召唤他了。
罗芳茗伤得很重——虽然她力气小,刀割得并不太深,但架不住她身子单薄,又划了起码有七八道长伤口,搞得家里遍地都是血。
陶源马上跟着120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垫付了医疗费,把卡里最后的几千块钱也划得干干净净,再也没钱租房子了。
幸好有朱越和邻居做证,罗芳茗的伤都是自己造成的,跟陶源没有直接关系。再加上陶源救人态度积极,也没有造成其他的严重后果,罗院长一家总算没有把陶源摁在墙上当靶子打死,还勉强同意了他暂住到自己家,把罗芳茗砸的烂摊子收拾好。
那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烂摊子。陶源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眼睛里好像有点儿玻璃碴子在跳来跳去。
罗芳茗是真的精神有点儿问题了。也许是那次事故后的应激反应,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
她的父母,特别是罗院长,表面看着很宠她,实际太过专横,并不肯好好了解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生死未卜的那段时间里,他竟然将女儿禁足,不让她和喜欢的人见面,直接导致了罗芳茗病情的加重。
她也是挺可怜的一个人。
而且,细究起来,她也的确没有犯什么错——砍伤他的是那些混混,找她碴儿的也是那些混混。她只不过是堵了一次气而已,老天爷就给她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眼看着要把她的一生都毁了。
能怪谁呢?老天爷吗?
要是怪老天爷有用,他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堕入这无尽的泥潭,把所有的力气和尊严全部耗尽。
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他这辈子,可能就是这样了吧。
像个翅膀被拔掉的蝴蝶,只剩个跟虫子无异的丑陋躯干,被困在小小玻璃罩子里爬来爬去。
雨真的下得有点儿大,打起的水雾让路面都看不清了。他看了看表,十二点半,离下午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
上班。上班也如以往一样,没什么意义。
唯一有的,可能就是每抓到一个嫌疑犯,他都会找机会盘问一下当年杨溪的案子,看看有没有可能用一根筷子在海里捞到一条鱼。
已经过去快十三年了,不知道杨溪对那件事还介不介意。但他知道,他是介意的,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伤害过杨溪的人还没有得到惩罚。而他出事前那次,他酒后给她打电话,竟还向她提起了,估计徒增了她许多痛苦和希冀。
可惜,短暂的一生,很快就要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不会有美好的结局。
就像现在——他本以为送走了父母之后,终于能自由地离开楚安去过敞亮的日子。也许可以去上海,跟杨溪在同一个城市,哪怕没有在一起,也算实现了当初去同一个城市的约定。可稀里糊涂地,他偏偏又被另一层灰色的大网罩住,连扑棱都找不到方向,几乎就要窒息。
想到这里,陶源忽然发现,自己还从来没去过上海。
曾经买过的车票早已失效,翻烂的地图也和旧房子一起处理掉了。
上海、上海。他不知道,杨溪生活的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要不,请几天假,去看一看?
看看那个他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城市,一起计划过上大学之后逛遍每个地标的城市,究竟和他想象中的一不一样?
这个念头起来之后,陶源发现,自己一刻都不能等了。
他把伞的边缘抬起几寸,四周环视了一下,看到前面一个小区门口的保安台下有个可以避雨的屋檐。他赶快冲过去,收起伞,放下保温桶,把手机掏出来开始买票。
明天晚上去,后天早上到。可以省一晚住宿。
白天杨溪要上班,他可以在她公司周边逛一逛。等到她下班,一起吃个晚饭,散一散步。
第二天,他可以去交大看一看,看看他没去成的那个地方,是不是还留有杨溪的影子。到晚上,再坐直达的卧铺回来。
这样,两天假,也就够了。跟领导说说,送包烟,应该会批的。
至于罗芳茗那里——
他就说,要出差吧。
等他这次回来,他们,应该就真的要结婚了。
结了也好,让杨溪死心,不要再执拗地等他了。
上火车之前,杨溪找崔雪盈在火车站旁边的虹桥天地吃了个晚饭。
看到杨溪带着比出国还要多的大包小包,崔雪盈抖了好半天的眉毛,说了句:“你怎么跟逃难似的?不会不回来吧?”
杨溪被她逗得一乐,也就顺着话说:“还真不一定。”
杨溪这次请了一个半礼拜的假,连上周末,总共可以在家待上个十二天。她也终于跟妈妈提前说好了,不会一回家就被骂。
休假,回家,见陶源。生活终于把绑在她喉咙上的绳子松了一截,让她可以呼吸一口救命的空气了。
“那江酌呢?”崔雪盈却不依不饶。
“我回老家,关江酌什么事儿?”杨溪嘴上不在意,心里却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她又没告诉江酌。虽然,她知道他肯定很快就会知晓。
“你们不是恋爱谈得正浓情蜜意吗?欸?你戒指呢?不会吧?这就吹了?这才几天啊?”
“行了行了你!”杨溪抬手把崔雪盈伸过来的脑门按回去,“什么跟什么啊?我们根本没在一起。”
“喂!又演戏?你怎么不去当演员呢?”崔雪盈猛翻白眼。
“得了!跟你说点儿正事。”杨溪把筷子放下,开始翻手提包。
崔雪盈有些意外,表情也变得严肃。
杨溪从包里拿出了一串钥匙。
“我真的考虑过回老家去。”她把钥匙推到了崔雪盈面前,“这次回去,我会跟家里人谈谈这事。”
“啊?”崔雪盈惊得睁大了眼,看了一下眼前的钥匙,又看了看杨溪。
“这是我家的钥匙,先放你那儿一套。”杨溪继续道,“我已经在小区附近找了个中介,谈好了挂牌的事。如果我确定了要回楚安,麻烦你帮我跑一趟中介,把钥匙交过去。”
“什么?”崔雪盈还是不肯相信,“杨溪,你不是脑子被虫蛀了吧?”
杨溪耸了耸肩,没继续解释。
“你,你再好好想想啊!你都在上海这么多年了,工作那么好,房子也有了,户口也有了,这时候回老家?为什么啊!”崔雪盈的嘴机关炮一样地不停,“你前几年还说,要回早回了,应届毕业回去还能进个机关单位,这时候回只能街边开个店卖内衣了。怎么,真打算去卖内衣了?还是要自己站橱窗里当模特那种?”
“你胡扯八道些什么啊……”杨溪扶额。
“不是,杨溪,你真忘了,你为什么要来上海吗?”崔雪盈身子前倾,把一双大眼睛直怼到了杨溪面前。
杨溪大脑中忽然闪现一瞬的迷茫。
她记得她为什么要来上海——因为跟陶源说好了,一起考过来。因为陶源特别想来,有事没事就在给她洗脑。
但毕业之后,她留在上海的理由,似乎就成了一团复杂的毛线球,很难用一句话来拆解。
因为上海的环境好,工作机会多,相对公平,规则清晰;
因为上海城市干净、治安好,繁华,有趣,要什么有什么;
因为上海医疗资源好,教育资源多,长久来看,是个优势;
因为上海工资高,资产增值快,能赚钱;
因为上海离家远,不用受家里人的琐事缠绕,可以尽情享受自由和独立……
仔细想想,这些理由,全都很重要,并且很现实。可是,她现在的处境,却让她明白了,以上那些她曾经以为的真实,全都是虚幻的表象而已。
“雪盈,我不怕跟你说。”杨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因为,我真的想通了。”
“想通什么?”崔雪盈眉头皱得更紧。
“不论我去哪儿,现在,我都得重新开始。”杨溪道,“安蒂科是个泥潭,江酌也是。他们表面上给我带来了无上的荣光,实际上却专横地用我不需要的东西,把我的内心挤裂,然后一片片碾碎,碾成粉末。”
“还挺形象的。”崔雪盈无话了。
杨溪挑挑眉,也不再往下说。不管崔雪盈懂了还是没懂,这句话她说出来了,自己也就多少得到了一点儿救赎。
“那,你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吗?”过了半天,崔雪盈用汤匙挖了一勺甜品,再一次问道。
杨溪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人多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起码,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勾勾嘴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离发车只有五十分钟了。
“正因为不知道,我才要回家去找一找。”她站起身来,抱住崔雪盈的脑门亲了一口,又拍了一下桌面上的钥匙提醒她别忘了带,“我走了,祝我好运吧!”
晚上八点,陶源背着轻便的行李到了火车站。
楚安火车站很小,一共只有两个站台。来往行人也不多,检票口外面有几个人靠着栏杆,聚在一起抽烟。
昨天下过雨,凉爽的空气还暂时留着没走,到了夜里更加令人感到舒适。陶源抬起头,看见车站顶上“楚安”两个大字背后的天幕上,恰好嵌了一轮圆圆的明月,轻薄的云彩在周围轻飘飘地绕着,心头恍然拂过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似乎,过不多久,就要到中秋了。
过了中秋就是国庆,一晃眼,离他跟杨溪重逢,竟有一年了。
这一年发生了好多的事,大多时候都让他觉得漫长而难耐,一分一秒都是数着过的。但此时,他回头想起,又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仿佛桑田变迁,什么都回不去了。
进站之前,他绕到广场对面的街边小卖部买了瓶水和泡面,又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应该跟杨溪说一声他要来。
自从跟罗芳茗复合,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跟杨溪联系了。
这件事太难说清了。除了见面慢慢聊,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向她解释清楚。
现在,他发现自己虽然打定了主意去见她,却连怎么主动找她说话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联系,好像都是由她发起的。他连应答一下,都会纠结无措,耗尽力气。
想了好半天,陶源终于决定——还是先去了再说吧。
他想看看,当杨溪意外地见到他时,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会惊喜吗?还是,会生气?
他突然记起,杨溪曾说过,她最讨厌意外。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她应该会高兴吧?
如果她很高兴,开口叫他留下来,他会不会……
陶源突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分一分快了起来,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如果他这一走,就再不回来了呢?
本来,他也没有牵挂了。只不过剩下一点儿债,一个不痛不痒的公职而已。
跟罗芳茗的婚约,也只是个口头的约定罢了。只要他豁出去不要脸,死活就不回来,他们应该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他还是可以自由的。
那么,要不要任性一次呢?
他已经循规蹈矩十几年了,被绑在这里十几年了。
他应该开启一场出格的逃亡吧?
他应该在彻底的心死之前,为自己努力拼杀一次吧?
“乘坐Z8920次前往上海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列车即将进站,停靠在2站台……”
站里的广播响起,陶源恍然反应过来,加快了步伐向检票口冲去。
而就在这时,一件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陶源!给我站住!”
就在他冲过检票口排队的栏杆处时,旁边抽烟的几人突然动了,一个人翻过栏杆把他堵住,另一人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和背包。
“你们谁啊?”陶源停下步,一把甩脱了那人的手。
看样子是几个混混,戴着链子,胳膊上有刺青,个个膀大腰圆。
“你要去哪儿?啥时候回来?”堵在前面那人冲他扬了扬下巴。
“关你屁事?”陶源皱着眉,身上肌肉都绷了起来。
“当然关我屁事!你借了我们公司的钱,又没抵押。要是跑了,我们上哪儿找去?杨溪家?”
“你说什么?”陶源陡然一惊,拳头捏得咯的一响。
“哎,我们也不是不让你走,就是来提醒你一声。”侧边抓他的那人嘿嘿地笑了一下,“知道你最近又遇到些事儿,所以打个招呼,心里有底。五万块钱虽然不多,但是也没白扔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会还!”陶源抬高了声调,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关杨溪什么事?我跟她又没关系!”
“呵呵,知道。”侧边那人又笑了笑,“只要你老实回来,把钱还清,我们不会去春明小区找她父母的。”
“喂!你们敢!”陶源脑袋里一炸,觉得眼前竟有点儿发黑。
这些人……怎么会知道他今天订了票要走?又怎么会知道他放不下杨溪?
“行了行了,走吧走吧!车快开了!”堵在前面的人竟“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给他让开了通道。
“乘坐Z8920的乘客……”广播又开始播报了。
陶源一咬牙,赶紧撇开他们,冲了进去。
奔跑间,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妖孽横行的楚安,真令人恶心。